图林返回多尔罗明
图林因赶路匆忙、旅途漫长而疲惫不堪(他不眠不休地赶了四十多里格的路),终于在寒冬初次结冰时来到了伊芙林群潭旁,那是他从前被治愈的地方。然而潭水如今只是一片冰封的沼泽,他无法再从中掬水而饮了。
他离开那里,来到通往多尔罗明的隘口[51],雪从北方猛烈扑来,道路危险又寒冷。离他上次踏过那条道路,已有二十三年之久,但与墨玟分别的每一步都是如此悲伤刻骨,它已铭刻在他心中。就这样,他终于回到了童年时的故乡。它荒凉又贫瘠,那里居民稀少又粗野,他们说的是东来者刺耳的语言,旧时的语言成了奴隶或敌人才说的话。
因此,图林走得小心翼翼,戴着兜帽,不声不响,最后来到了他所寻找的房子。它空荡又黑暗地矗立着,周围不见任何活物,因为墨玟已经走了,而入侵者布洛达(他就是强娶了胡林的女亲属艾琳为妻的人)已经洗劫了她的家,夺走了她剩下的所有财物与仆人。布洛达的房子离胡林的旧居最近,图林便去了那里,因流浪与悲伤而精疲力尽,于是恳求留宿。他的恳求得到了准许,因为艾琳在那里还保留了一些旧时更良善的风俗。他得到了一个火炉边的座位,与仆人,还有少数几个几乎跟他一样阴郁、风尘仆仆的流浪者坐在一处。他问起了当地的消息。
众人闻言都陷入了沉默,有些人与他拉开了距离,斜眼看着这个陌生人。但有个拄着拐杖的老流浪汉说:“大人,您要是非说旧日的语言不可,那就小声一点,也别打听消息。您是想被当作无赖打一顿,还是想被当作奸细吊死?从您的外表来看,这两种下场都很有可能。那也就是说,”他凑近前来,对图林耳语道,“您是那些头上长着狼毛的家伙出现之前的黄金岁月中,跟哈多一起来到这里的善良子民。这里有些人也是那样的,不过现在都沦为乞丐与奴隶,要不是艾琳夫人,他们都会没有火烤,没有肉汤喝。您是从哪里来的?又想知道什么消息?”
“曾经有位夫人名叫墨玟,”图林答道,“很久以前我住在她家里。我远游之后,前往她家寻求接待,但那里现在既没有炉火,又不见人影。”
“这一整年多的时间都是这样。”老人答道,“但是,自从那场致命的战争之后,那个家里就缺人少火,因为她出身旧时的族人。你毫无疑问是知道的,她是我们的领主——加尔多之子胡林的寡妻。不过,他们不敢惹她,因为他们怕她。她在遭到悲伤侵袭之前,自豪美丽如同女王。他们叫她‘巫婆’,避她惟恐不及。‘巫婆’——在新语言里其实就是‘精灵之友’。但他们抢走了她的财物。要不是艾琳夫人,她跟她女儿就要挨饿。据说,艾琳夫人秘密接济她们,为此常被那个不得已下嫁了的丈夫、粗鄙的布洛达殴打。”
“这一整年多?”图林说,“她们是死了,还是被迫做了奴隶?或者是奥克袭击了她?”
“这就说不准了。”老人说,“但她是带着女儿一起走的。这个布洛达已经洗劫了她的家,夺走了剩下的一切,连条狗也没留下,她寥寥无几的家仆都被迫做了奴隶,只除了一些沦为乞丐的,就像我。我是独脚萨多,服侍过她和从前的伟大领主很多年。都怪多年前树林中那把该死的斧子,否则我现在就会躺在大丘底下了。胡林的儿子被送走的那一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哭得多么伤心,而她也是,在儿子走了以后。据说,他是去了隐匿王国。”
老人说到这里便住了嘴,怀疑地审视着图林。“我老了,就爱胡说八道。”他说,“我说什么别往心里去!能像过去那样,跟旧语言说得好的人畅谈,真是件乐事,但时日险恶啊,人必须小心。说那种好听语言的人,并不是全都怀着好心。”
“的确,”图林说,“我的心就很冷酷。但你要是担心我是北方或东方派来的奸细,那么你就不如很久以前那般明智了,萨多·拉巴达尔。”
老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然后颤抖着开了口:“到外面去!外面是冷了点,但更安全。在一个东来者的家里,你说得太大声,我也说得太多了。”
等他们走进庭院,他紧紧抓住了图林的斗篷,说:“你说,很久以前你住在那栋房子里。图林大人,胡林的儿子,您为什么要回来?我的眼睛总算睁开了,我的耳朵也听清了,你有你父亲的嗓音,但只有小图林给我取过那个名字——拉巴达尔。他没有恶意:那段日子里,我们是快乐的朋友。现在他来这里想找什么?我们不剩多少人了,我们上了年纪,手无寸铁。那些躺在大丘下的人比我们幸福啊。”
“我来,不是打算战斗,”图林说,“不过拉巴达尔,你说的话现在倒是唤起了我这样的念头。但那必须先缓一缓。我是来找墨玟夫人和涅诺尔的。快,你有什么能告诉我的?”
“没有什么,大人。”萨多说,“她们是秘密走的。我们私下传言,她们是被图林大人召唤去的,因为我们毫不怀疑,他这些年来成就不凡,在哪个南方的国度里做了君王或统帅。但看来不是那么回事。”
“确实不是。”图林答道,“我曾经是一个南方国度的统帅,现在我却是个流浪汉了。但我不曾召唤过她们。”
“那我就不知道还能告诉您什么了。”萨多说,“但我不怀疑,艾琳夫人会知道。您母亲的所有计划,她都是知道的。”
“我要怎么去见她?”
“这我就不知道了。哪怕真有什么消息能让她出来,她要是被逮到跟一个下等人出身的卑贱流浪汉在门口小声说话,也要倒大霉的。而你这样的乞丐朝大厅里的主餐桌走不了多远,就会被东来者抓住痛打一顿,或者更惨。”
图林闻言大怒,喊道:“我不能走进布洛达的大厅?他们会痛打我?来,看我能不能!”
他随即进了大厅,掀开了兜帽,推开所有挡路的人,朝主餐桌大步走去,房主和他的妻子,连同别的东来者头领就坐在那里。见状,有些人跑来要抓住他,但他把他们甩翻在地,喊道:“这座房子是没人管,还是个奥克窝?主人在哪里?”
于是布洛达大怒起身,说:“我管这座房子。”
但不等他来得及多说,图林就说:“那么你就还没学到你来之前这片土地上的礼节。现在的人接待自己妻子的亲族,难道就把他们丢给仆人粗暴对待?我就是你妻子的亲族,我身负使命,要找艾琳夫人。我是该不受阻挠地过去,还是该按照我自己的意思过去?”
“过来!”布洛达说,沉下了脸,但艾琳的脸色变得苍白了。
于是图林大步走到主餐桌边,站在桌前鞠了一躬。“见谅,艾琳夫人,”他说,“我以如此方式贸然来见您,但我身负紧急使命,为此长途奔波而来。我要找多尔罗明的领主夫人墨玟与她女儿涅诺尔,但她的家空无一人,已遭洗劫。您有什么能告诉我的?”
“什么都没有。”艾琳非常恐惧地说,因为布洛达死死地盯着她。“我只知道她已经走了,仅此而已。”
“这我可不信。”图林说。
布洛达闻言冲上前来,因酒醉愤怒而满脸通红。“够了!”他喊道,“我妻子岂能在我面前被一个说奴隶话的乞丐顶嘴?哪有什么多尔罗明的领主夫人。但要说墨玟,她出身奴隶一族,并且就像奴隶那样跑了。你也给我照办,而且要快,否则我就要叫人把你吊死在树上!”
图林拔出黑剑,猛扑向布洛达,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向后扳去。“谁都别动,”他说,“否则这个脑袋就要跟肩膀分家了!艾琳夫人,倘若我判断这个粗鄙之人对您并非只有虐待,我会再次请您谅解。但现在直说吧,别拒绝我!我图林难道不是多尔罗明的领主吗?我该不该命令你?”
“命令我吧。”她说。
“谁洗劫了墨玟的房子?”
“布洛达。”她答道。
“她是几时逃走的?逃去了哪里?”
“一年又三个月前。”艾琳说,“布洛达老爷和这一带别的东方入侵者把她压迫得很厉害。很久以前她就被邀请去隐匿王国,后来她终于出发了。因为那时中间的地带暂时摆脱了邪恶,据说那是靠着南方国度那位黑剑的英武,但现在那已经结束了。她盼望在那里找到等待着她的儿子。但如果你是他,那恐怕一切都出了差错。”
图林闻言,放声苦笑。“差错,差错?”他喊道,“对,总是出差错,就跟魔苟斯一样阴险邪恶!”突然间,盛怒撼动了他,因为他的双眼重归清明,格劳龙最后几丝魔咒松脱了,他看破了一直蒙蔽着他的谎言。“我是不是上了当?我本来至少可以英勇战死在纳国斯隆德的大门前,却来耻辱地死在这里?”透过大厅周围的暗夜,他觉得自己听见了芬杜伊拉丝的哭声。
“我不会第一个死在这里!”他喊道。他揪住布洛达,靠着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带来的力量,他高高举起布洛达摇晃,就好像那是一条狗。“你不是说‘出身奴隶一族的墨玟’吗?你这狗崽子、盗贼、人尽可使的奴隶!”图林随即把布洛达头朝前甩过了自家的餐桌,正撞上一个起身要袭击图林的东来者的脸。
这一摔折断了布洛达的脖子。而图林一甩之后跃上前去,又杀了三个龟缩在那里的人,因为他们猝不及防,没带武器。大厅里一片混乱。在场的东来者本来会去攻击图林,然而多尔罗明从前的居民有很多聚在那里,他们长久以来都是驯顺的仆人,但如今高喊着起来反抗了。不久,大厅里便展开一场激斗,尽管面对匕首和长剑,奴隶们只有切肉刀和能夺到的东西,但很快双方都有很多人被杀,直到图林跳下来冲到他们中间,杀了大厅里残存的最后一个东来者。
然后,图林靠着一根柱子歇息,怒火之炎冷却成灰。但老萨多爬到图林身边,抓住了图林的膝盖,因为他受了致命的伤。“超过三七二十一年了,为这一刻等得真久。”他说,“不过大人,现在走吧,快走!快走,而且不要回来,除非带着更强的力量。他们会全境通缉您。很多人已经从大厅里逃跑了。快走,否则你就会死在这里。永别了!”然后他软滑到地,死了。
“他作为临死之人,所言不虚。”艾琳说,“您已经知道了想知道的。现在快点走吧!不过先去找墨玟,去安慰她,否则我就难以原谅你在这里造成的一切破坏。因为我的生活固然不幸,你却用暴行给我带来了死亡。那些入侵者将会报复所有今晚在此之人。胡林之子啊,你做事真是鲁莽,就好像你只不过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孩子。”
“而你,印多之女艾琳,心真是软弱,就像我还叫你姑妈的时候,一条凶狠的狗也能吓坏你。”图林说,“你天生更适合一个温和的世界。但是,跟我走吧!我会带你去找墨玟。”
“雪积在大地上,积在我头上的却更深。”她答道,“我随你在野外,会死得跟落在这些残忍的东来者手里一样快。你所做的事,已无法弥补。走吧!留下来只会更加不可收拾,并且让墨玟无谓地失去你。走吧,我求你!”
于是,图林对她深深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开了布洛达的大厅。所有尚有力气的反叛者都跟着他,他们朝山里逃去,因为他们当中有些人非常了解野外地形。他们庆幸大雪在身后落下,掩盖了行踪。尽管不久后马嘶声起,很多人带着狗展开追击,但他们向南逃入了山岭。然后他们回头望去,只见远处他们逃离的那片土地上,燃起了一片红光。
“他们烧了大厅。”图林说,“那是要干什么?”
“他们?不,大人,我猜是她。”有个名叫阿斯巩的人说,“很多勇武的男人都小看了耐心与静默。她在我们当中做了很多好事,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她的心并不软弱,可耐心也终究会耗尽。”
如今一些能耐受寒冬的最强韧的人,留在了图林身边,领他通过陌生的路径来到了山中的一处避难所,一个亡命徒与逃亡者知道的洞穴,那里藏有一些存粮。他们在那里等到雪停,然后他们给了他食物,带他来到一处几乎不用的隘口,它向南通往尚未下雪的西瑞安河谷。在下山的路上,他们分别了。
“现在再会了,多尔罗明的领主。”阿斯巩说,“但别忘了我们。如今我们将是被通缉的人了,那些狼族会因为你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凶残。因此,走吧,而且不要回来,直到你带着大军来拯救我们。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