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874年9月24日
爸爸说,任何一段历史都可以写成故事,关键是决定故事的开端与结束。他说,这也正是他所擅长的,但也可能只是因为他接触的历史:那些伟人的生平、不凡的著作相对容易筛选分类,好似铅字盒里的金属字模,整齐、全面、光可鉴人。
我希望爸爸还在,我好问问他,今天开始的故事,他会如何来开这个头。我想问,他会怎样巧妙地叙述米尔班克监狱[3]的故事呢?那里有那么多不同的人,它的样子又是那么特别,走进去,要穿越那么浓重的黑暗,推开那么多道门,穿过那么多迂回的走廊。他会从建筑本身写起吗?我不会。我已记不起今早他们告诉我的监狱始建日期。况且,米尔班克如此坚不可摧、历史悠久,很难想象它不曾屹立在泰晤士河畔这块阴郁之地,朝黑色的大地掷下阴影的往昔岁月。也许,爸爸会拿希利托先生三周前的造访作为开头,或者,他会以今早七点作为故事的开篇。那会儿,埃利斯正替我把灰色的套装与大衣拿来。哦,不。他当然不可能从穿着衬裙、披头散发的小姐与她的仆人写起。
我想,他大概会从米尔班克的门口下笔。监狱大门是每位访客开启监狱之行的必经之地。那么,让我也从这里写起吧。监狱的看门人向我打招呼,把我的名字从庞大的登记簿上画去,一个男看守带我穿过狭窄的拱廊,正当我要正式踏入监狱地界时——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把裙子整了整,裙子虽然朴素,但裙摆很大,沾上了些砖灰或铁屑。我敢说爸爸肯定不会在裙子的细节上费笔墨。不过,也正是在低头摆弄宽大的裙摆后抬头的一瞬,我第一次看到了米尔班克五边形的监狱楼——它们如此之近,仿佛突然间扑到我跟前似的,我倒吸一口冷气,心扑通扑通地跳,胸中充满恐惧。
一周前,我从希利托先生那儿拿到一份米尔班克监狱的平面图,我把图钉在书桌旁的墙上。从图上看,这座监狱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五角大楼好似一朵几何形花朵的花瓣,有时又像跳棋板上那些我们小时候会涂鸦的区域。近看,米尔班克可一点儿也不迷人。它体形庞大,当图纸上的线条与角度真变成了土黄色砖块砌成的高墙、塔楼与破碎的窗户时,只让人觉得反常或怪诞。这座监狱,仿佛是人坠入噩梦或被一阵狂乱攥住后的产物,又似乎是为了逼疯阶下囚而故意设计成这样的。要是我在这儿做看守,准会被逼疯的。就这样,我胆怯地跟着带路人,中途仅停下一次,张望身后的路与头顶的一线天空。米尔班克的内门开在两栋五角大楼之间,门前是一条愈来愈窄的沙石道,从上面走过,裙子擦过两面的墙,像是擦过博斯普鲁斯海峡的撞岩[4]。土黄色砖块投下的阴影泛着瘀青的颜色,高墙扎根的泥土似烟草一般潮湿、幽暗。
这样的土质使得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酸涩味,监狱大门在我身后关上后,这股气味越发浓重了。我被安排在一间简朴的小房间坐下,看守进进出出、皱眉低语,我的心脏跳得更厉害了。最后,终于等来了希利托先生,我握住他的手说:“真高兴见到您!我都开始担心看守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刚到的犯人,等着把我带到囚室,扔在那儿不管了呢!”他大笑,说米尔班克监狱从没犯过这样的错误。
他认为最好还是直接带我去女囚区总看守长哈克斯比小姐的办公室,于是我们一起往监狱楼走去。路上,他把路线解释给我听,我试着把这条路线与脑海中的平面图匹配起来,但监狱的构造如此特别,我很快就迷失了方向。我只知道我们没有进男囚区,只是在位于中心地带的六角大楼内,途经通往那片区域的几扇大门。六角大楼内设有储藏室、医生住所、希利托先生的办公室及他手下所有职员的办公室、医务室以及一间小教堂。“您也许发现了,”他示意窗外几根正冒着黄烟的烟囱,说这些烟囱连接着监狱的洗衣房,“我们自给自足,就像一个小城市!哪怕兵临城下,应该也能过得很好吧。”
他颇为骄傲地说着,脸上挂着笑容,我也笑了笑。之前,当内门把光线与空气都隔绝在外时,我感到一阵害怕,而现在,当我们朝监狱深处走去,想到大门在我们身后那条昏暗、迂回的小道的另一端,我绝对没法独自找到来时的路时,我又紧张起来。上周,我在爸爸的书房整理论文,发现了一大卷宗皮拉内西[5]的监狱图。我花了一个小时焦虑地研究这些图,思忖着今天可能遇上的黑暗可怖的情形。当然,真实的监狱与我想象的并不一样。我们只是一次次穿过粉刷一新的走廊,身着黑袍的看守在不同区域的交界处向我们问好。但是,也正是这些一尘不染、似曾相识的走廊与看守,让我格外发怵。也许我已经十次经过相同的地方,却浑然不觉。监狱内可怕的噪声也让人心惊胆战。有看守的地方必有铁门,铁门统统上锁,只有请来看守才能开门,转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而后,看守会再用力将门推上,插上门闩。空荡荡的走廊回响着铁门、钥匙、门闩的声音,忽近忽远。整座监狱似乎处在一个永恒的秘密风暴的中央,我的耳膜长鸣不止。
我们来到一道镶有饰钉的陈旧大门前,门上带有另一扇低矮的小门。这里即通向女囚区。一个看守向我们致意,并向希利托先生行了一个屈膝礼。她是我在狱中遇到的第一位女性,我仔细地端详起她。她看上去挺年轻,脸色苍白,神情严肃,穿着灰色羊毛裙,系着黑色斗篷,头戴蓝色镶边的灰色软帽,穿着结实的黑色平跟靴。我很快就发现,这一身是女看守的制服。见我盯着她,她又行了个屈膝礼。希利托先生说:“这是里德利小姐,我们这儿的总看守,”接着向她介绍我,“这是普赖尔小姐,我们的新访客。”
她走在我们前面,只听金属叮当作响。我看到,她和其他看守一样,腰间也系着黄铜搭扣的宽皮带,搭扣下系着一串闪闪发亮的钥匙。
她带着我们穿过平淡无奇的走廊,沿着螺旋上升的楼梯往上爬。塔楼的顶部是哈克斯比小姐明亮洁白、窗户环绕的圆形办公室。我们爬得脸颊通红、气喘吁吁。希利托先生说:“您一会儿就会明白这么设计的目的了。”确实,我很快发现,这栋塔楼位于五边形监狱场地的中央位置,从这里望出去,女囚区所有内墙和上了栅栏的窗户一览无遗。房间本身非常普通。光秃秃的地板上竖着两根柱子,中间挂着一根绳子,被带上来的囚犯必须站在绳子后面。绳子另一头是一张书桌,哈克斯比小姐正在对着一本巨大的黑色簿子伏案书写。“来见见我们监狱的阿耳戈斯[6]。”希利托先生微笑着称呼她。见我们到了,她起身,摘下眼镜,也像里德利小姐那样行了个屈膝礼。
她个头矮小,头发全白,眼神犀利。在她的书桌后面,石灰粉刷的砖墙上紧紧镶着一块搪瓷制的板,上面是一行黑字:
你将我们的罪孽摆在你面前,将我们的隐恶摆在你面光之中。
一旦进入这个房间,就很难不被弧形窗户外的景象所吸引。希利托先生见我朝窗外张望,说:“普赖尔小姐,您走近点来看吧。”我走上前,仔细打量楼下楔形的场地、面朝我们的面目可憎的监狱内墙,以及那些遍布小孔般窗户的斜堤。希利托先生说,这幅画面,是不是壮观而可怕?举目所见,是整个的女囚监狱,每扇窗背后是一间单人囚室。希利托先生问哈克斯比小姐,“我们一共关押了多少女囚?”
她答,两百七十名。
“两百七十名!”希利托先生摇摇头,“普赖尔小姐,请您想象一下,这些可怜的女人会来做米尔班克的阶下囚,她们的过去该有多么的阴暗和扭曲!她们可能做过扒手、卖过身,可能受恶人影响变得凶残。但她们的共同点,就是不知羞耻,没有责任感,没有一丝一毫美好的感情,这一点您不用怀疑。这些邪恶的女人,社会给定了罪,送到这儿,交给哈克斯比小姐和我看管……”
但怎样监管她们合适呢?“我们给她们规定了常规要做的事情,我们教她们祷告,教她们谦逊恭谨。但是,出于必要,她们一天之中也有很大一块时间要独处。”他又朝我们对面的一扇扇窗户望去,“她们有的要蹲三年的班房,有的要六七年。她们就那样一个人待在囚室里沉思,不发一点声音。我们不准她们随意讲话,确保她们手里有活,但她们的心啊,我们可捆绑不住。她们悲惨的往事、低贱的思想、卑鄙的野心——这些我们可没法控制。哈克斯比小姐,您说是吗?”
她答:“确实。”
我问,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访客可以帮到她们?
他确信访客对女囚大有裨益。他说,她们可怜的未加看护的心灵,就像是孩子或是野蛮人的心灵。“她们很容易受影响,缺的是一个优质的模具,来铸造她们的心。我们的看守可以教导她们,”他说,“但我们的工作时间已经很长,负担也已经很重。这些女人有时对看守态度恶劣,有时还很粗暴。普赖尔小姐,让出身良好的淑女来劝导她们,让她们知道,这位淑女为了她们,离开了舒适的生活,只是为来见她们,来对她们卑微的过去投入些关注。这些女囚看到自己与访客在谈吐、举止上的差距,会软化,会学会控制自己——我见证过这样的成功案例!哈克斯比小姐也见证过!访客可以带来积极的影响,给她们带去慰问,抚慰她们的感情……”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但我已经在我家客厅听过这一席话。那会儿,母亲边听边皱眉,壁炉上的钟缓慢而清晰地嘀嗒作响。他对我说,普赖尔小姐,您父亲这一走,想必您一定很难受、很无所事事吧。他来是为了取爸爸从他那儿借的书,他不知道我其实是病了,并不是闲散无事。在这阴沉的监狱高墙之下,哈克斯比小姐注视着我,里德利小姐站在门口,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钥匙串叮当作响,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有那么一刻,我希望他们能看穿我的软弱,把我送回家,就像有那么几次,我在剧院里变得焦躁不安,母亲把我送回家一样——她觉得我要病了,会在鸦雀无声的剧场里叫出声来。
他们没有察觉。希利托先生继续说着,介绍米尔班克的历史、日常作息、监狱职工、过往访客。我站着,边听边点头,有时哈克斯比小姐也会点点头。过了一会儿,监狱楼的一个角落传来一阵钟声。一听到声响,希利托先生和看守都做出了相同的反应,希利托先生说他原本没打算说那么久,钟声提示犯人要到监狱大院放风了,现在他得告辞了。他请我一定要再去见见他,谈谈对女囚的看法。他与我握手道别,当我打算同他一起朝门口走去时,他说:“不用,不用,您在这儿再待一会儿吧。哈克斯比小姐,请您也来窗台这儿,陪一下普赖尔小姐。普赖尔小姐,您在这儿可以看到点东西!”
看守帮他开门,不一会儿他便消失在昏暗的楼梯中。哈克斯比小姐加入我们,和我一起从一个窗口望出去,里德利小姐则从另一扇窗往外看。塔楼下方延展出三个内院,被酷似马车辐条的高耸砖墙分割开,伦敦城脏兮兮的天空悬在我们头顶,几缕阳光射下。
“对于九月而言,天气还不错。”哈克斯比小姐说。
我们看着下方的这片区域,静候着。
有那么一瞬,一切都静止了。监狱大院,同监狱的其他区域一样,都是极其荒凉的,尽是泥土与沙石——没有一寸会随微风颤动的绿草,没有一只会被飞鸟啄食的蠕虫或甲虫。不过,过了大约一分钟的光景,一个院子的角落有了些动静,接着,其他院子也躁动起来。大门打开,女囚鱼贯而出。我从没见过这样极具冲击力的怪异画面。我们从高高的窗口往下望,她们看上去都好小,像时钟上的玩偶、项链上的串珠。她们涌入院子,形成了三个大椭圆,而当椭圆一形成,我就说不清谁是第一个,谁是最后一个进入的了。无缝衔接的队伍中,所有女囚都身着土黄色女裙,头戴白色女帽,颈部系着一条淡蓝色方巾,仅从她们的形态中透出一点点人性。尽管她们都拖着缓慢的步子,我注意到,但有的耷拉着脑袋,有的跛着脚,有的僵着身子,双手交叉在胸前,妄图抵挡突然的寒意,几个可怜人抬头望天,我似乎还看到一个朝我们这扇窗户无神地张望。
所有女囚都在这里了,近三百人,每九十人组成一支巨型轮子般的队伍。两个穿着黑袍的看守站在院子的角落,她们必须站在那里,一直监管到散步结束。
哈克斯比小姐注视着这些缓慢挪步的女人,显得颇为满意,她说:“看她们多了解自己的位置。看,每个女囚之间都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如果走得过近,违反规矩的女囚会被上报,因而丧失散步的特权。如果有特别年迈的、生病的或是虚弱的,或是年纪特别小的——“我们过去有十二三个这样的姑娘,是吗,里德利小姐?”——她们会被安排自成一个圈子散步。
“她们真安静啊!”我说。哈克斯比小姐告诉我,无论在监狱的哪个角落,女囚都必须保持安静。她们不可以说话,不可以吹口哨、唱歌、发出哼哼声,看守或访客没有要求她们说话,她们就不能“主动发出任何声音”。
“她们得走多久?”得走一个小时,“要是下雨呢?”那散步就取消了。下雨天对于看守们可不容易,长时间的囚禁只会让这些女囚“烦躁不安、寻衅滋事”。她一边解释,一边更投入地盯着囚犯,只见一个圈的移动缓慢下来,一会儿就与院子里其他队伍的节奏不一致了。她点了某个女囚的名,“她拖了那个圈子的后腿,里德利小姐,你巡视时切记要找她谈话。”
我说,她能认出这一个个女囚真了不起,她只是微微一笑,说这些女囚在这里服刑的每一天都在她的眼皮底下,“我在米尔班克做了七年看守长,之前是这儿的总看守。”她告诉我,在这之前,她在布瑞克斯顿[7]的一座监狱里担任普通看守。总之,她已经在监狱工作了二十一年,比许多罪犯的刑期都要长。不过,现在在院子里缓步的这些女人中间,有的面临的牢狱生涯比她的工作时间还要长。她见证了她们来到这儿,也敢说等其中一些人重获自由时,她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问,这些长刑犯想必十分熟悉监狱的规矩,做她们的看守是不是轻松些?她点头,“嗯,您说得没错。我们确实更欢迎长刑犯,是吗,里德利小姐?”
“对,我们更喜欢长刑犯,”里德利小姐对我说,“就是那些投毒的,泼硫酸的,杀害儿童的,因那些地方法官宽宏大量而免于一死的犯人。要是我们监狱里都是这样的女囚,说不定看守们就能回家了。让她们关着自己,我们犯不着担心。反倒是那些罪行轻的,那些小偷、妓女、造假的,最让我们不得安生。普赖尔小姐,她们太坏了!生性狡诈,毫无悔改之心。如果说她们知道我们这儿的规定,那她们知道的只会是那些可以钻空子的地方,脑子里想的只有怎么给我们添乱。这些魔鬼!”
说这话时,她很平静,但她说的内容让我打了个激灵。她的钥匙串晃荡在腰带上,时不时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响,也许是这声音让我不适,但她的嗓音里好像渗着钢铁的味道,像是支架上的螺栓。我想象她会或激烈或轻柔地把这螺栓抽回,但我确定她从没让它软化的念头。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哈克斯比小姐。之前,哈克斯比小姐一直边听边点头,而现在,她的脸上几乎浮现出一抹笑容,说:“这下您看到了,这工作会让我的看守们变得多么情绪激动了吧!”
她目光锐利地看着我,过了会儿,她问:“您觉得我们严厉吗?”她说,我当然有权对女犯的品性有自己的理解。希利托先生请我来做访客,她心怀感激。我可以在我觉得合适的时间来这里。但有一点,她提醒过其他那些来到这里探访的女士、先生,对我当然也不能例外——“和米尔班克的女囚打交道,”哈克斯比小姐严肃地强调,“要留个心眼!”打个比方,我必须看管好财物。许多女囚从前就是小偷,要是我把手表或手帕放到她们碰得到的地方,等同于吸引她们重蹈覆辙。因此,她要求我不要把这些东西放在她们够得着的地方,这同我“把戒指和小饰品藏在仆人看不见的地方,以免让她滋生占有这些东西的想法”是一个道理。
她说,我也必须注意同女囚谈话的内容。监狱内外发生的事,我都不能说,就连报上的启事,也不能谈论。她提醒,尤其不能提报纸上的内容,“因为这里禁止传阅报纸。”也许我会发现有个女囚想同我交心,要我给她指导与意见,如果她们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必须“以看守的方式来指导她,即让她悔过犯下的罪行,思考出狱后如何去过一种更高尚的生活”。但是,我不可以对任何一个仍在服刑的女囚做出保证,也不可以为她与她的家人、朋友传递物品或讯息。
“要是哪个女囚对您说,她的母亲重病垂危,”她说道,“要是她剪下一缕头发,求您带给垂死的母亲,您必须拒绝。要是您接受了,普赖尔小姐,这个女囚就把您掌控了。她掌握了这个把柄,会借此胡作非为。”
她说米尔班克过去发生过一两件这样的丑闻,所有涉事人都下场悲惨……
这些都是她的顾虑。我谢了她。在她说话的当儿,我发现我格外留意站在一旁的一个一言不发、姿态谦卑的看守,就好像我在感谢母亲对我的严词忠告时,常会留意到一旁端走盘子的埃利斯。我再次朝绕圈走路的女囚看去,沉默不语,想着心事。哈克斯比小姐说:“您喜欢盯着她们看。”她告诉我,但凡前来参观的访客,无不热衷于站在窗前看这些女人走路。她认为,这就像看水缸里的鱼,有治病的功效。听罢,我从窗边走开。
我们就监狱的日常作息又聊了会儿,之后她看看手表说,里德利小姐现在可以带我去参观一下牢房。“很抱歉无法陪您参观了,”她朝桌上厚厚的卷宗示意,“看这儿,这是我今天上午的工作,我得根据看守的报告,填写这本《品行记录册》。”她戴上眼镜,目光愈加犀利,“普赖尔小姐,现在我要看看,”她说,“哪些女囚在这周里是规矩的,哪些又放肆了。”
里德利小姐带着我沿着昏暗的楼梯往下走。在下一楼层,我们经过一道门。我问:“这儿的房间都做什么用呢,里德利小姐?”她说,这些是哈克斯比小姐自己的居室,她在这里用餐、就寝。我心想,不知躺卧在这样一栋被监狱围绕的寂静塔楼里,是怎样一种感受。
我看着桌边的图纸,看着图上绘出的楼宇,辨认得出里德利小姐带我走的一段路。她走得很快,在这千篇一律的走廊里坚定地沿着一条路线走,像是一根不停朝北摇摆的指针。她告诉我,整座监狱里这样的走廊有三英里长。我问,这些走廊对她而言,难道不会难以区分吗?她哼了一声说,新来的看守哪怕睡觉时在床上躺着,依然会觉得自己在不停地走,在同一条白色走廊里走啊走,“这种情况大概会持续一周时间,”她说,“那之后,看守就熟悉方向了。一年以后,她会希望重新尝尝迷路的新鲜感。”她在这儿担任看守的时间比哈克斯比小姐还要长。她说自己就是瞎了,也照样可以履行职责。
里德利小姐边说边苦涩地一笑。她的脸颊像猪油或蜡般苍白、扁平。瞳孔色浅,眼睑厚,睫毛稀疏。我注意到她的手非常干净、光滑,大概是用浮石洗的手,指甲修得很短。
往牢房区的一路她都没有说话。牢房区门口是一排栅栏,进去是一条长长的回廊式通道,清冷寂静,囚室就在里面。走廊大约有六英寸宽,地上散落着沙子,墙和天花板都刷得很白。左上方很高的地方——我也只能勉强看到——是一排上了护栏、装着厚玻璃的窗子。对面的墙通往一个个门廊,一个接着一个,全都一个样,像是那些出现在噩梦里,必须做出选择的一模一样的幽暗门廊。那里透出的光让走廊亮堂了些,但也飘来一股气味。那气味!我还在外面走廊的时候就闻到了,现在还闻得到!隐隐约约,但异常呛鼻,是她们所说的“污物桶”泄出的恶臭,混杂了这儿许许多多缺乏清洁的口腔与四肢散发的气味,久久不散。
里德利小姐告诉我,一共六个牢房区,每层两个,这里是第一个牢房区“一区”。关着最新进来的囚犯,称为“第三等”女囚。
她带我来到第一间空囚室前,开了两道门,示意我进去。两道门,一道是木门,插着门闩;另一道是铁门,上了锁。白天,铁门紧闭,木门开启。里德利小姐说:“这样,我们巡视时可以看到女囚的情况,也可以让空气不那么浑浊。”她边解释,边把两扇门关上,房内立刻更加晦暗,空间也似乎更为狭小。她叉着腰,环顾四周,说,这些囚室很体面,大小适宜,两间之间砌了两层砖,“十分牢固,好防止她们招呼邻居……”
我背过身去。这间囚室虽然晦暗,但墙壁刷得惨白,十分刺眼,四壁萧条。闭上眼,我依然能清晰地看见屋里的东西。墙壁上方有一扇小小的窗,镶着铁丝和黄色的玻璃——这是我和希利托先生从哈克斯比小姐的塔楼办公室望出去,看到的众多窗户中的一扇。门边上有一块搪瓷板,罗列着“囚犯须知”以及“囚犯祷告词”。一旁空空的木架上放着杯子、木盘、嗅盐、《圣经》,还有一本宗教书籍:《囚徒指南》。除此之外,屋里还有一副桌椅、一张折叠吊床、一盘帆布袋、一卷红线以及带有搪瓷盖的“污物桶”。狭窄的窗棂上放着一把监狱木梳,陈旧的梳齿掉的掉,断的断,缠着一缕卷发,沾着些许头屑。
原来,这把梳子是唯一可以区别不同牢房的东西。女囚不能把任何自己的东西带进来,分发给她们的杯、盘及《圣经》必须保证不得有任何污损,且必须根据监狱的要求摆放整齐。和里德利小姐一起行走于这一楼的牢房区,观察这些阴沉沉的、毫无特色的房间,可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这个地方的构造也让我觉得晕眩。牢房区与五角大楼的外墙一样,结构怪异。一条单调的白色走廊尽头,是另一条的开始,两条走廊由一个不自然的拐角相连,走廊相交之处有一段螺旋式楼梯。两个牢房区之间矗立着一座塔楼,每层楼面的看守在塔楼里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间。
我们一边走,一边听到窗外传来女囚一成不变的沉重脚步声。当我们走到底楼第二个牢房区的尽头时,钟声再次响起,女囚们的步速慢了下来,她们的脚步声不再整齐划一。过了一会儿,传来开门、拔出插销、靴子碾过地上沙粒的声音,不同声响在走廊里回荡。我看了看里德利小姐。“她们来了。”她说,声调里不带一丝兴奋。我们站在原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后,几乎只能用震耳欲聋来形容。我们在这层楼已经转过三个拐角,所以尽管女囚步步逼近,我们依然看不见她们。我说:“她们像鬼魂一样!”我想到人们说的,城里那些大宅子的地窖有时听得见古罗马军队的行军声。我想,有朝一日,当米尔班克不复存在时,这片大地可能也会像那些地窖一样,余音回荡。
里德利小姐转过头,古怪地端详起我来,“鬼魂!”她说话的当儿,囚犯转过了拐角,霎时,她们变得异常真实——并不像听上去的那样,不是鬼魂,不是玩偶,不是穿着线绳的念珠。她们或年轻或年长,皮肤粗糙、没精打采。见我们在这儿,她们抬头朝我们看了看,一看到里德利小姐,就显得很顺从。不过对我,她们上下打量,无所顾忌。
她们盯着我,但还是依次回到了自己的囚室,坐在里面。看守走在她们后面,把牢门锁上。
这个看守似乎叫曼宁小姐。里德利小姐告诉她:“这是普赖尔小姐第一次来这里参观。”看守点头,微笑着说,她们知道我会来。她说,探望这些女人,好一件差事!她问我想不想现在就去与一位女囚谈谈。我说,好,请您带我去吧。她把我领到一间尚未上锁的囚室外,与里面的女囚打了声招呼。
“皮林,”她说,“这是我们新的访客女士,她来与你谈谈。过来,让她好好看看你,利索点,别拖拖拉拉的!”
女囚上前,行了一个屈膝礼。因为刚刚在院子里走动过,她双颊泛红,嘴唇也闪烁着些许光泽。曼宁小姐说:“报你的名字,说一下你的罪名。”女囚立刻开口,略微有些结巴:“您好,我叫苏珊·皮林,因盗窃入狱。”
曼宁小姐指给我看挂在牢门旁链条上的一块搪瓷板,上面罗列了这个女囚的囚号、等级、罪行以及刑满释放的日期。我问:“皮林,你在米尔班克多久了?”她答,七个月了。我点点头,问她几岁——我猜她大概三十七八岁。但她说她今年二十一。我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我又问她在这儿过得怎么样。
她说过得不错,曼宁小姐待她很好。
我说:“我想是这样的。”
然后我们就冷场了。我见女囚看着我,感到几个看守也盯着我。突然,我想到我二十二岁时,母亲教育我在拜访别人家时要健谈一点。我必须问问女士们的孩子可好,最近去了哪些有趣的地方游玩,是否新画或绣了什么作品,我可以称赞一位女士的裙子漂亮的剪裁……
我看了看苏珊·皮林土黄色的裙子,问,她喜欢这监狱制服吗?这是什么面料?哔叽还是麻毛织物?里德利小姐上前一步,抓起女囚的裙子,说裙子是麻毛织物的。蓝底暗红条纹的长袜是羊毛的,质地非常粗糙。里面的裙子一条法兰绒,一条哔叽。我注意到,她的鞋子非常结实,里德利小姐说,这是男囚在监狱工厂里做的。
当看守察看这一件件衣物时,女囚就像人体模特一样僵直地站着。我想我有必要俯身拿起裙子的一角,捏一捏感受一下。裙子闻上去就是一条麻毛织物裙被一个出汗的女人在这样一个地方穿上一整天会散发出的味道。我接着问,她们多久换一次衣服?看守说,外套一个月换一次,衬裙、背心、长袜则是每两个礼拜更换一次。
“你们多久可以洗一次澡呢?”我问女囚。
“我们想洗几次就几次,但一个月不可以超过两次。”
我看到她之前藏着的双手,手上坑坑洼洼,伤痕累累。我心想,她来米尔班克之前,多久洗一次澡呢。
我还想,如果牢房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们会谈些什么。不过我只是说:“我可能会再来看你。下次你可以和我说说你在这儿都做了些什么,好吗?”
她立刻说,好,她非常期待,又问,我是不是会给她们讲讲《圣经》的故事。
里德利小姐告诉我,每周三还会来一名访客女士,给这些女囚念《圣经》,还会针对讲述内容向她们提问。我告诉皮林,我不会给她们讲《圣经》故事,我只是来倾听她们的,可能会听听她们的故事。她看着我,没说什么。曼宁小姐走上前,让她回到牢房里,锁上了门。
我们离开那间牢房后,沿着另一座盘旋楼梯来到了上面一层,即牢房四区和五区的楼面。这里的女囚有的是重刑犯,有的难以管教,有的屡教不改,有的在米尔班克寻衅滋事,有的因为在其他监狱制造事端被移送到这里,或是再次被移送回来。牢房的房门都上了插销,过道也比其他几层要昏暗不少,空气也更加刺鼻。这层的看守是一个敦实、浓眉的女人,她偏偏姓普雷蒂[8]!她走在里德利小姐和我前面,像蜡像博物馆馆长一样,兴味索然地在最臭名昭著的或是罪行惊人的囚犯门前,停下脚步,介绍给我听,比如——
“这是简·霍伊,谋杀儿童,真是丧尽天良。”
“菲比·雅各布,小偷。还在自己的牢房放火。”
“德博拉·格里菲思,扒手。因为向牧师吐口水被关到这里。”
“简·萨姆森,自杀未遂——”
“自杀未遂。”我说。普雷蒂太太眨了眨眼,“七次服用鸦片酊,最后一次是个警察救了她。他们因她扰乱社会秩序把她关在了这儿。”
我默默听着,看着那道紧闭的门。过了会儿,看守歪着头,颇有把握地问:“您一定在想,我们怎么知道她在里面没掐自己的脖子呢。”当然,我想的其实并不是这个,“看这儿,”她指给我看每道门边上的一块垂直铁片,看守想什么时候打开就可以什么时候打开。她们管这叫“检查口”,女囚们则把它称为“牢眼”。我俯身向前一步,看着这块铁片。见我这么做,普雷蒂太太提醒我不可以凑得太近。她说,这些女囚阴险狡诈,曾经把看守戳瞎过,“有个女囚把她的木勺子磨出了一个尖头……”我打了个激灵,赶紧退回来。不过她轻轻地推开铁片,微笑着说:“我敢说萨姆森不会伤害您,您可以小心地看一眼。”
这间牢房的窗子装有铁制的百叶挡板,所以比楼下的牢房还要暗些。硬木板床代替了吊床。床上坐着简·萨姆森,她的腿上放着一个浅浅的篮子,高高地堆着椰壳纤维,她的手在篮子里拨弄着。她已经拆拣了大约四分之一捆,床边还有另一个篮子,装的东西更多,等着她处理。几缕阳光挣扎着穿过挡板射入房间,仿佛凝结在棕色的纤维与空中飞旋的尘埃上。我心想,她也可以是童话故事里的角色——一个被赶下王座的公主,被迫在池底做苦工。
我观察她时,她也抬起了头,眨了眨眼,揉了揉被椰纤的灰尘弄得发痒的眼睛。我关上检查口,走开了,心想,她是否是在给我打手势,会不会叫我。
我请里德利小姐继续带我参观其他牢房。我们爬上三楼,也是那儿最高的楼层,见到了那层的看守杰尔夫太太,她长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上去和蔼热心。“您是来看这些可怜的女人的吗?”里德利小姐介绍我后,她问。她管辖的囚犯是第二等、第一等和星级女囚。监狱允许她们在劳作时,享受一区、二区的女囚可以享受的待遇,保持牢门打开。不过她们的工作会轻松一些。她们会坐着编织袜子、缝制裙子,可以使用剪刀、针线、大头针——这也是监狱信任她们的一个表现。我发现,她们的囚室可以晒到早上的阳光,有的房间非常明亮,几乎是令人愉悦的了。我们经过时,这些女囚会起身行屈膝礼,也都对我兴趣颇浓。最后我意识到,当我研究她们的发型、服饰与女帽时,她们也在研究我的穿着。我想,即便是服丧的裙装,在米尔班克也是不常见的吧。
这里的许多囚犯就是哈克斯比小姐评价颇高的“长刑犯”。杰尔夫太太同样对她们赞誉有加,说她们是整个监狱里最安静的。她说,她们大多会在刑满之前,从这儿转移到富勒姆[9]监狱去,那儿的日常作息要轻松一些。“她们就像绵羊一样温顺,您说呢,里德利小姐?”
里德利小姐同意,说她们确实不像三区与四区的某些渣滓那样难以管束。
“可不是。我们这儿有一个,杀了待她蛮横的丈夫,但这人的出身真是非常好。”看守朝一间囚室示意了一下,里面一个脸颊狭长的囚犯正耐心地理顺一个纠结的线团,“我们这儿有淑女呢,”她继续说,“就是像您这样的淑女,普赖尔小姐。”
我微笑着听她说,继续往前走。这时,从前面一间牢房的门口传来细微的呼喊:“里德利小姐?噢,是里德利小姐吗?”只见一个女人坐在牢房门口,脸贴着栅栏,“噢,里德利小姐,您有没有在哈克斯比小姐跟前,替我说说话?”
我们朝她走去,里德利小姐在门口停下,拿钥匙串撞了下栅栏,铁门铿铿作响,囚犯往后退了一步。“你能否保持安静?”看守说,“你不知道我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哈克斯比小姐还有别的事务要处理吗?我哪有空把你的话传给她听?”
“只是,”那女人语速很快,但结结巴巴,“只是您说您会帮我说的。今早哈克斯比小姐来,她一半的时间都在贾维斯那里,没来见我。我哥哥已经把证据交给法院了,只要哈克斯比小姐一句话……”
里德利小姐又拿钥匙串敲了下门,囚犯又向后退了一步。杰尔夫太太悄悄告诉我:“这个女人会对任何一个路过她牢房的人纠缠不休。她希望能减刑早点出狱,可怜的人儿。但我觉得,她在这儿还得待上好多年呢。赛克斯,能不能放里德利小姐走?普赖尔小姐,我们得继续朝前走,否则她会缠上你的。赛克斯,你可以听话,做自己的事情了吗?”
赛克斯依然不肯罢休,里德利小姐站在一旁斥责她,杰尔夫太太摇着头,袖手旁观。我往远处走去。女人微弱的哀求声、看守的责骂声,因为监狱的回声被放大了,变得尖厉而怪异,每个我经过的囚犯都伸长了脖子希望听听清楚,尽管看到我经过她们门前,又会垂下目光,回到座位上继续做女红。她们的眼睛都特别无神,脸色苍白,脖子、手腕、手指十分纤细。我想起希利托先生说的,每个囚犯的心脏都是孱弱而易受影响的,需要一个优质的模具来铸造它。想到这里,我再次意识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我想象着,要是我的心脏被挖出来,而这些女人中的一个,把她粗糙的器官放进我光滑的胸腔,会是怎样的感受……
我摸了摸脖颈,在突突跳动的胸前,摸了下我的挂坠盒,渐渐放慢脚步。我一直走到牢房区一个角落的拱门处,穿过拱门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一个看不见看守,又不到下一段走廊的位置停下了。我背靠粉刷过的墙面,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发生了件古怪的事。
我站在下一排囚室第一间的门口,肩旁就是这间囚室的检查口或所谓的“牢眼”,上方钉着一块搪瓷板,记录着这个囚犯的罪名。要不是这块板,我还以为里面空无一人。这个房间似乎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静滞的气息——一种似乎比米尔班克所有的躁动都要深邃的寂静。正当我思忖着这气息时,寂静被打破了。一声叹息打破了这种寂静,一声简单的叹息——对我来说,那是一声完美的叹息,像是故事里的叹息,如此熨帖我当时的心境,奇怪地直击我心。我忘了里德利小姐和杰尔夫太太,她们随时都可能过来继续领路。我把那个不够警惕的看守与削尖的木勺的故事抛在了脑后,挪开铁片,把眼睛凑了过去。我看到一个女孩坐里面,她的姿态是如此安静,我屏住呼吸,害怕会惊扰到她。
她坐在一把木椅上,头后仰着,双目紧闭。女红放在腿上,双手松弛地扣在一起,窗口的黄色玻璃充溢着明亮的阳光,她面朝阳光,希望汲取一些热量。土黄色裙子的袖口歪歪扭扭地缝着一颗毛毡布做成的星,这是监狱等级的徽章,阳光一照,分外引人注目。她的帽檐露出几缕头发,十分秀美,她的眉毛、嘴唇与睫毛轻轻地缀在苍白的脸上。我确信,她与克里韦利[10]画的圣人或天使有几分神似。
我大约打量了她一分钟光景。她自始至终闭着双眼,头颅静止不动。她的姿态里似乎带着一些虔诚的东西,一种静默……最后我终于意识到,她在祈祷!我突然感到一阵羞耻,正当我准备移开目光之时,她动了动,张开手掌,抬到面前。在她因劳作而变得粗糙的粉红色掌心里,一抹色彩掠过我的眼前。在她的指间,有一朵花——一朵紫罗兰,根茎已经有些耷拉。只见她把紫罗兰放到唇边,在上面轻呼了一口气,紫色的花瓣发出一阵颤动,似乎舒展了……
看着她这么做,我才意识到她所处的世界是多么晦暗:这些牢房,这些被关押的女人,看守,甚至是我自己,我们的生活画布上尽是惨淡的兑了水的颜料,而这里唯一的色彩,仿佛是不小心落在上头的。
当时,我并没有纳闷为什么在这样一个阴暗的地方,一朵紫罗兰会落到这双苍白的手中。我只是突然害怕地想到,她能犯下什么罪呢?我想起了那块悬在一旁的搪瓷板,悄悄关上检查口,读着上面的字。
上面有她的囚号、等级,下方写着她的罪名:欺诈行骗 人身伤害。入狱的时间可以追溯到十一个月之前,她被判四年有期徒刑。
四年!在米尔班克待上四年,一定非常漫长吧。我想走到她的门口,叫她过来,给我讲讲她的故事。但这时,第一段走廊的那一头传来里德利小姐的声音,她的靴子摩擦着牢房寒冷的石板路上的沙粒。我犹豫了。我想,要是看守也发现女孩手里有花,她们会拿她怎样?我肯定她们会把花拿走,要是她们这么做,我会深感遗憾。于是,我走到她们看得到我的地方,在她们走近时说——当然也是实话——我有些累了,第一次参观,已经看到了我想看的。里德利小姐只是答了一声“好的”就带我回到走廊。这个牢房区的门在身后关上,我又回头张望了一下那个转角,心里半是满意、半是尖锐的遗憾。我心想,可怜的人儿!下周我来时,她还会在这里。
看守带我来到塔楼,我们小心地沿着螺旋向下的楼梯,走到更低洼、更阴郁的牢房区。我感觉自己像但丁[11]似的,跟随维吉尔[12]进入了地狱。我先是被转交给曼宁小姐,而后转给一个男看守,再被带着穿过五角大楼的二号楼和一号楼。我给希利托先生留了个口信,被带出监狱的内门,沿着楔形的沙石地往外走。监狱的高墙似乎在我面前不情愿地分开了。阳光比刚才更为强烈,也让瘀青色的阴影更显幽深。
我和看守并肩走着。我望着这片沉郁的监狱大地、贫瘠的黑色泥土和一块块蓑衣草,我问:“这儿是不是种不了什么花?有没有雏菊、紫罗兰之类的花呢?”
他说,没有雏菊,没有紫罗兰,甚至连蒲公英都没有。它们没法在米尔班克的泥土上存活。这里离泰晤士河太近,“和沼泽地差不多”。
我说我猜也是。思绪又回到了那朵花上。也许在女囚监狱的墙壁上,砖块间,能有那么些缝隙,可以让这样的植物扎根生长?我也不知道。
我没有思忖这事很久。看守带我走到大门口,看门人为我叫来马车。所有的牢房、门锁、阴影、监狱生活散发的恶臭,便统统在我身后了,真的很难不为自己的自由而心怀感激。我想,也许,我决定去一趟米尔班克是个正确的决定。我很高兴希利托先生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女人什么都不知道,我的过去可以安放在原来的地方。我想象他们拿着皮带把我的过去死死捆紧、牢牢扣好……
今晚我和海伦说了话。我哥把她带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三四个他们的朋友。他们穿得十分隆重,准备去看戏。海伦身着灰色的礼服,格外引人注目。他们到时,我下了楼。与米尔班克以及我房间的寒冷寂静相比,这群人高谈阔论的声音、扬扬自得的脸庞,让我格外不适。海伦陪我走到屋子相对僻静的角落,我们简单地聊了聊监狱之旅。我向她描述了监狱千篇一律的走廊,说穿行其中让我分外紧张。我问她记不记得勒·法努[13]有一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女继承人遭人陷害,被人弄成疯了的样子。我说:“我真的想过,要是母亲与希利托先生暗中勾结呢?要是希利托先生打算把我弄得找不到北,关进监狱呢?”海伦听罢,笑了笑,但也看了下四周,确保母亲听不到。我又和她说了点女囚的故事。海伦说女囚一定很吓人,我说其实她们一点也不吓人,只是意志薄弱罢了,“总之,希利托先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要给她们带去好的影响。这是我的任务。她们会从我这儿学到优秀的品质。”
她一边听我说,一边看着自己的手,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她说我很勇敢。她肯定这份工作会帮助我从“所有过去的悲伤”中走出来。
母亲问,我们为何如此严肃、如此安静?今天下午我把牢房的情况说给她听,她听得浑身发抖,告诫我有客人时,千万不要跟他们讲监狱的细节。她说:“海伦,你可不要让玛格丽特给你讲那些监狱故事。你丈夫在等你呢,你们看戏要迟到了。”海伦立刻走到斯蒂芬身边,斯蒂芬握起她的手,吻了一下。我站着,看着他们,然后溜了上来,回到自己房间。我心想,要是我不可以谈论我的见闻,至少可以写在日记里吧……
现在我写了二十多页。我读了一遍自己写的,感到我的米尔班克之旅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曲折。这次监狱之旅,比我扭曲的想象要干净得多!而我上一本日记里,尽是那些扭曲的东西。至少这次,这本不会再像上一本一样了。
已经十二点半了。我听得到阁楼楼梯上女仆的动静。厨娘把门插好——从今往后,这个声音听上去都不同了!
博伊德关上她的房门,走到窗口拉上窗帘。我的天花板仿佛是玻璃做的,她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真切。现在她解开了靴子的鞋带,让它们咚的一声落在地上。床垫咯吱作响。
窗外是泰晤士河,糖浆似的黝黑。那是艾伯特桥的灯光,巴特西[14]的树,没有星辰的天空……
一小时前,母亲拿来药。我说我想再坐一会儿,希望她把瓶子留下,我一会儿喝。她不依,说我“那病”“还没完全好”。还没有好。
我只得坐着,任她把药片倒入杯子。母亲一边看着我吞下药水,一边点头。现在我太累了,写不动了——但还是焦躁万分,睡不着。
里德利小姐是对的。当我闭上眼,我就能看见米尔班克寒冷苍白的走廊与一道道囚室的门。不知那些女人在那儿感觉怎样。我想到了苏珊·皮林、赛克斯、在鸦雀无声的塔楼里就寝的哈克斯比小姐,以及那个手捧紫罗兰的女孩,那个面庞如此精致的女孩。
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1872年9月2日
塞利娜·道斯
塞利娜·安·道斯
S. A.道斯小姐
灵媒S.A.道斯小姐
知名灵媒塞利娜·道斯小姐
每日举行降神会
知名灵媒塞利娜·道斯小姐
于伦敦莱姆道[15]文奇心灵旅店
每日举行降神会
环境优雅私密度高
生者不闻不问,死则缄默不语
店里说再加一个先令,就可以加粗字体,做成黑色粗体字。
1874年9月30日
这周,母亲没能禁止我谈论监狱。毕竟,每个来家里的客人都想听听我的监狱见闻,听听囚犯的故事。他们感兴趣的,是那些会让他们毛骨悚然的细节,但是,尽管监狱之行记忆犹新,但这些完全不是让我难忘的内容。相反,倒是监狱的平凡与普通在我心头萦绕不去。让我感到可怕的,是米尔班克就在两英里开外,从切尔西[16]坐一辆马车即可到达,它可怕的地方,是它的庞大、阴沉、拖曳的阴影,关着的那一千五百名男男女女,全被要求闭上嘴,必须安静顺从。我发现,在做一些简单的事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们。渴了,我喝茶;无所事事,我看书;冷了,裹一条毯子;大声念出一些句子,只是因为想感受吟诵这些优美语句的愉悦之情。我做过这些事,我千百次地做过这些事,然而对那些囚犯来说,这些事情,他们一件都不能做。
不知有多少囚犯会在他们冰冷的囚室中,梦到瓷杯、书籍和诗篇?这周,我不止一次梦到米尔班克。我梦见我成了囚犯中的一员,在自己的囚室里,把刀、叉、《圣经》摆放在一条线上。
但这些,都不是人们希望了解的。他们知道我去过监狱一次,视之为一种休闲方式,他们惊讶于我还打算去第二、第三、第四次。只有海伦知道我是认真的。其他人则会喊:“噢!你不会打算与那些女人交朋友吧?她们肯定都是贼,甚至更糟!”
他们看看我和母亲,问她怎么能忍受我去那种地方。当然了,母亲会回答:“玛格丽特总是这个样子,做事随心所欲。我已经和她讲过了,她要是想找份差事,有件事她在家里就可以做,她父亲的信都是非常有价值的,需要好好收集整理……”
我说我打算在合适的时机整理这些信,但是现在,我更愿意尝试一些别的,看看自己能做得怎样。我这么对母亲的朋友华莱士太太说,她狐疑地看着我。不知她关于我的病和病因知道或猜到多少,只听她回答:“我听医生说,要治疗抑郁的心境,与做慈善工作相比,探访监狱似乎并不是最合适的吧。监狱的牢房——哦!光想想里面的空气就够受了!那地方准是各式各样疾病的温床!”
我又想到了那些单调的白色走廊和光秃秃的囚室,我说,事实正相反,这些牢房其实非常干净整洁。我妹妹说,如果监狱干净整洁,那里面的女人为何还需要我的怜悯?华莱士太太笑了。她一向喜欢普利西拉,觉得她比海伦还要俊俏。她说:“亲爱的,等你嫁给了巴克利先生,也许会想做点慈善活动。华威郡[17]有没有监狱呢?想象下你那可爱的脸蛋在那些女犯人当中,真叫是云泥之别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玛格丽特,你肯定听到过的,是句诗,讲的是女人、天堂和地狱。”
她想说的是这句:
男人的好坏,是天地之别;
而最好的女人和最坏的女人,是天堂与地狱之别。
她一听就叫了起来,我就说嘛!瞧你多聪明!要是她把我读过的书都读了一遍,现在少说也得一千岁了。
母亲说丁尼生[18]说的关于女人的部分,无疑十分正确……
这是今天早上的事,正好华莱士太太来与我们共进早餐。之后母亲带着普莉丝[19]给她的第一幅肖像画做模特。这是巴克利先生的点子,他希望在他们蜜月归来后,可以在沼府的客厅看到这幅画。他找了个在肯辛顿[20]有间工作室的画匠。母亲问,我是否也想过去看看。普莉丝说,论喜欢钻研绘画的,当然也只有我了。说这话时,她坐在镜子前,戴着手套的指尖划过眉宇。为了这幅肖像画,她拿眉笔把眉毛描得更深了,她黑色的大衣下,穿着一件淡蓝色礼服。母亲说裙子最好选蓝的,不要选灰的,毕竟除了画匠科恩沃利斯先生外,没人会看到她穿这身衣服。
我没有去看他们画画。我去了米尔班克,正式开始监狱探访。
在看守的指引下,独自一人去女囚监狱,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梦中的监狱墙比现实中更高耸阴森,走廊更窄。希利托先生建议我一周来一次,允许我选择合适的日子与拜访的时长。他说,如果我能各个角落都看一下,观察她们的日常起居,将帮助我更好地理解女囚的生活。上周我一大早就到了监狱,所以今天我去得较晚。我十二点三刻到了大门口,和上次一样,被交给冷冰冰的里德利小姐。她正在监督监狱午餐的发放,我与她并肩走着,直到所有午餐发放完毕。
午餐的流程让人眼界大开。我到时正逢钟声敲响,牢房区的看守一听到,就必须带四名女囚从囚室去监狱食堂。我们走到食堂门口,发现她们都聚在那儿:曼宁小姐、普雷蒂太太、杰尔夫太太,以及十二个面无血色的囚犯。她们盯着地板,手放在身前。女囚监狱没有食堂,所以,她们来男囚监狱领取食物。由于男子监狱与女子监狱区分严格,所以在男囚领了汤、食堂清洁干净之前,女囚都必须安静地等在门外。里德利小姐解释:“这里规定,她们不可以见男囚。”上了门闩的食堂大门后面,传来笨重的靴子摩擦地面的声音、低沉的说话声。突然间,我觉得这些男囚就像是一群长着长鼻子、拖着尾巴、蓄着胡须的妖怪……
声音渐弱,里德利小姐拿起钥匙敲了敲木门,“劳伦斯先生,好了吗?”对方回答:“好了!”门开了,女囚鱼贯而入。监狱厨子双手交叉在胸前,沉着脸看着她们。
食堂看上去很大,与阴冷的走廊一比,显得热气腾腾。里面空气浑浊,气味不佳。地上的沙子与翻倒在地的液体混在一起结成黑块。房间中央是三张大桌子,上面放着供女囚食用的一罐罐肉汤和一盘盘面包。里德利小姐示意囚犯两两朝前走,每个人为她们的牢房区拿好罐子或面包,再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我走在曼宁小姐负责的几个女囚后面。我们看到,一楼的囚犯们已经在门口就位,手上捧着自己的锡杯与木盘。汤舀出来时,看守说“上帝保佑我们,赐予我们肉,愿我们能匹配他的恩赐!”或者之类的话。我觉得女囚完全无视了她,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脸贴着门,希望看清食物送来的过程。盛好后,她们把食物端上桌子,从架子上取下盐瓶,讲究地在上面撒上盐。
午餐是肉汤、土豆、六盎司[21]面包,烹饪得非常糟糕。粗糙的褐色面包烤过了头,像小砖一样。土豆是带皮煮的,带着一道道黑色条痕。汤很浑浊,浮着一层油脂,罐子一冷,油脂变得又厚又白。肉很油,带着太多软骨,女囚的钝刀几乎没法把肉切开,一些囚犯像野蛮人一样直接用牙咬。
不过,她们全都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这顿午餐,只是有些人会愁苦地盯着舀出来的汤,有些人猜疑地戳了戳羊肉。“你不喜欢你的午餐吗?”我问如此行为的女囚。她说她不会去想在男子监狱里,谁的手碰过这些肉。
“他们碰过脏东西,再为了好玩,把手指放进我们的汤里搅一搅……”
她重复说了两三遍,就不再和我说话了。我留她独自对着自己的杯子嘟囔,走到牢房区入口的看守那儿。
我与里德利小姐聊了聊女囚的伙食和菜单,了解到,因为信罗马天主教的囚犯人数众多,周五总会有鱼肉,周日则有板油布丁。我问,这儿有没有犹太教教徒呢?她说,这儿一直都有一些犹太教教徒,她们对于伙食总是“意见很大”。在其他监狱时,她也在犹太教囚犯中发现过类似的情况。
“但你总会发现,过了段时间这种无理取闹就消失了。至少,在我的监狱就是如此。”她说。
我向哥哥和海伦描述里德利小姐时,他们都笑了。海伦说:“你太夸张了,玛格丽特!”不过斯蒂芬摇了摇头,说他在法庭总能看到里德利小姐那样的看守。“他们很可怕,”他说,“天生的暴君,生来腰上就绑着铁链。他们的母亲让他们从小就用铁钥匙来吸吮、磨牙。”
他亮出自己的一口牙——与普利西拉一样,十分整齐,不像我的歪歪扭扭。海伦看着他笑。
我说:“这可说不准。说不定她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努力地改变自己,来适应工作的要求呢?说不定她偷偷地拿《新门监狱记事》[22]做剪报呢?她一定有本类似的剪报本,可能还做了个‘臭名昭著的狱卒’的标记。牢里的漫漫长夜,她会像牧师之女对待时尚杂志那样,一边翻看一边赞叹。”海伦笑得更欢了,睫毛扑闪,湛蓝的眼睛晶莹发亮。
今天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海伦的笑,但一想到里德利小姐要是知道我拿她来逗自己的嫂子,会投来怎样的眼光,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毕竟在米尔班克的牢房里,里德利小姐可不能随便拿来开玩笑。
不过,我想看守的生活,里德利小姐的,甚至哈克斯比小姐的,肯定都非常苦涩吧。她们日夜不离监狱,仿佛也成了囚犯。曼宁小姐今天告诉我,她们工作的时间与厨房女佣一样长。她们在监狱里有自己的房间可以休息,但一天的巡视过于辛苦,她们常常没有精力从事别的活动,倒头就睡。她们的伙食同女囚一样,也是监狱食堂烹饪的。她们的工作一点也不轻松,她们让我留意克雷文小姐的手臂,“上周在洗衣房,一个女囚打了她,到现在她的肩膀到手腕还肿着。”我后来见到了克雷文小姐本人,她看上去与她看守的女囚一样粗野。克雷文小姐说,这些女囚“像过街老鼠一样面目可憎”,她简直不愿多看她们一眼。我问,这份工作有没有艰难到让她希望另谋高就?她惆怅地说:“我也想知道,在米尔班克做了十一年,还能从事其他什么工作。”她说她大概会做看守做到死吧。
在我看来,只有管辖最高楼层牢房区的杰尔夫太太,才是真正心地善良的,甚至可以说是脾气温和的。她脸色苍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年龄在二十五到四十岁之间,对于监狱的工作与生活并无怨言,只是承认在牢房中,许多她不得不听的故事实在太悲惨了。
午餐后我来到她管辖的楼面,当时提醒女囚劳作开始的钟声正好响起。我说:“杰尔夫太太,今天起,我要正式开始履行我的访客职责了。我很紧张,希望您能多多指导。”我从来不会在切恩道[23]承认心中的焦虑。
“我很乐意帮您,小姐。”杰尔夫太太说道,并说有一个囚犯很想见见我,她这就带我去见她。这个星级女囚名叫埃伦·鲍尔,年纪很大,实际上,她是监狱里年龄最大的女囚。见我来到她的囚室,她起身把自己的椅子让给我。我说我站着就行,她也不肯坐下。于是我们俩就站着说话。杰尔夫太太看了看我们,退了出去,朝我点点头,爽朗地说:“我去把门锁上,小姐。您好了叫我就行。”她说无论在牢房区的哪个角落,只要有人喊,她都听得到。她转身推上牢门,钥匙在锁眼转动,门锁紧了。
我这才想起来,上周在噩梦里频频梦见把我锁在囚室里的,正是杰尔夫太太。
我打量鲍尔,她微微一笑。她在监狱里已经待了三年,还有四个月就可以刑满释放,罪名是经营色情场所。不过当她把罪名告诉我时,高高扬着头,“色情场所!不过是个招待所罢了。男孩女孩有时候上这儿亲热亲热,不过如此。我自己的外孙女也进进出出,帮忙把这地方打理得干干净净,花瓶里总少不了鲜花。色情场所!总得有个地方让男孩子带心上人去吧?否则他们岂不是只能在街上亲热了?他们的确会在出门时给我一个先令,也是感谢我的好心,感谢那些漂亮的花儿——难道这也算犯罪吗?”
乍听上去,这确实不像是犯罪,但我想起所有的看守都告诫我说,我对罪行的判决是没有发言权的。她抬起一只手,我看到关节肿得厉害。她说她也明白,这事“男人们说了算”。
我在她那儿待了半个小时。有那么一两次,她希望把话题转回色情业上去,但我最终把话头引到了一些不那么有争议的话题上。我想起在曼宁小姐的牢房区看到的憔悴的苏珊·皮林,我问鲍尔,她觉得米尔班克的日常作息怎样?这儿的制服怎样?她沉思了会儿,抬头说:“我没在别的监狱待过,不好说这里的日常作息怎么样,不过我觉得这里还是很严厉的——这点你可以写下来(她看到我带了笔记本),我不介意谁会读这些东西。制服嘛,说实话,真的很差。”她说让她头疼的是每次把衣服送去洗衣房清洗,回来的总不是同一套,“有时拿回来的污迹斑斑,我们还是得穿上,否则就冻死了。法兰绒的内衣也格外粗糙,穿着扎人。这些衣服洗了一遍又一遍,已经没有法兰绒的样子了。就像别的特别纤薄的布料一样,这些衣服没有保暖功能,只会让你浑身瘙痒。我对鞋子没有意见,不过请原谅我这么说,没有胸衣对于年轻人而言真是遭罪,对我这个老东西来说虽然没什么,不过一些年轻的姑娘啊,她们很需要胸衣……”
她继续说着,似乎很喜欢和我说话。不过同样的,说话对她而言并不容易。她时常停顿,有时显得迟疑,经常会舔舔嘴唇,或把手放在嘴唇上,有时还会咳嗽。一开始,我以为她语速慢是为了方便站在一旁的我可以时不时把讲话内容记在笔记本上。不过我渐渐发现,这些停顿来得十分古怪。我想起苏珊·皮林,她说话也磕磕绊绊,不时咳嗽,一些简单的词语似乎也需要花时间去想,我以为这只是因为她没有什么文化……待我走到门口与鲍尔道别时,她想说一些平常的祝福话,却再次结巴了。她抬起肿胀的手,摸了摸脸颊,摇摇头。
“您肯定在想,真是个老糊涂!”她说,“您肯定觉得,我一定是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说了。从前,鲍尔先生总是说我语速太快,比闻到野兔气味的惠比特犬还要快。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他肯定会很得意吧。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里,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说话。有时你会想,舌头是不是萎缩了或完全掉了?有时,你真会担心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了。”
她脸上挂着笑,但目光闪烁而悲伤。我顿了顿说,她一定觉得我也很笨,竟没想到监狱生活的寂静和孤独对人的影响。我说:“如果你是我,周围永远都有人在喋喋不休,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言不发,倒成了一件乐事。”
她立刻说,要是我希望一言不发,请一定要多去那儿坐坐!我说,如果她欢迎我,我肯定会常来看望她,也请她想和我说多久,就说多久。她笑了,再一次祝福我。杰尔夫太太来开门时,她说:“小姐,希望很快能再见到您!”
我接着去看另一个女囚,也是看守推荐的,看守悄悄地说:“我很担心这个可怜的姑娘,她情绪低落,似乎很难适应监狱生活。”这个女孩确实情绪不佳,我进去时,她浑身发抖。她叫玛丽·安·库克,因为杀了自己的孩子被送进米尔班克,判了七年。她十六岁进的监狱,现在还不到二十,可能也曾妩媚动人,但现在已苍白枯槁得几乎叫人认不出她还是个孩子了,仿佛这些苍白的监狱高墙滤去了她生命的汁液与色彩,让整个人都萎靡了。我问起她的过去时,她的叙述是如此沉闷,仿佛对看守、访客、对自己已讲过无数遍,过去已经转化成了某个故事,比记忆更真实,但没有丝毫意义。我希望我能告诉她,我很清楚叙述这样一个故事是怎样的感受。
她说她生于一个天主教家庭,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她与妹妹在一栋大宅子里做女仆。那一家子的老爷、太太、三位千金都很好,还有一个少爷,“他就没有那么好了。小时候,还只是爱开开玩笑——等我们都上床了,他会在门外偷听,闯进来吓唬我们。我们并不介意。很快,他去读书了,我们几乎见不到他。一两年后他回来,变了许多,差不多像老爷那样高大,还变得更加狡猾……”她说,他强迫她与他幽会,还金屋藏娇让她当他的情妇,她不肯。接着她就发现他开始给她的妹妹塞钱,无奈,“为了救我年幼的妹妹”,她从了他。不久,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离开了那栋宅子,而妹妹却因为这个年轻人与她反目。她只得投奔哥哥家,但大嫂不愿接纳她。她被迫求助于慈善医院。“我的女儿出生了,但我从未爱过她。她长得那么像他!我希望她死。”她带着孩子上教堂,央求牧师给她赐福,但牧师不答应,她就自己来。她小心翼翼地说,“在我们的教会里,可以自己来。”她假装单身,找了间屋子,把孩子裹在披巾里以掩盖哭声,不料裹得太紧,把孩子闷死了。库克把尸体藏在了窗帘背后,房东太太发现了这具小小的尸体,发现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
“我希望她死,”她重复道,“但从没想要杀她,孩子没了我很难过。他们找到那个牧师,逼他在审判时说不利于我的话。给人的印象就是,我打一开始就想害死孩子……”
“真是太可怕了。”我对放我出来的看守说。杰尔夫太太陪某个囚犯去哈克斯比小姐的办公室,所以来人是胳膊青肿、面相粗野的克雷文小姐。听到我的呼喊,她来开门,盯着库克看。库克已经顺从地回到原位,重拾女红,低垂着头。我们并肩往前走,她干脆地说,有的人也许会觉得库克的经历可怕可怜,但这种对年幼的孩子下毒手的犯人,至少她自己是绝不会为她们掉一滴眼泪的。
我说库克看上去非常年轻,不过哈克斯比小姐之前告诉我,这里有时会有年纪特别小的,还是孩子的女囚,是否果真如此?
克雷文小姐点点头,说这里确实会有年纪很小的囚犯,也算是一个奇观。曾有个小姑娘,来这里的头两周,每天晚上都因为没了玩具娃娃哭个不停,让人都不忍心巡视这段区域。“不过,”她大笑着补充,“一有脾气,她就是个魔鬼。她那个嘴巴,吐出来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那个小妖精说的话真是骇人听闻,您就算在男囚区,也听不到这样的话。”
她继续笑着,我看向别处。我们已经走过一整条走廊,前面是一道通向塔楼的拱门,后方露出一截囚室大门的黑色外沿。我认出来了,这道门就是我上周徘徊的地方,门后是那个拿着紫罗兰的女孩。
我放慢了脚步,轻声问,在这第二段走廊的第一间囚室里,有个头发秀美的女孩,很年轻,很清秀,克雷文小姐可否知道她。
我们谈论库克时,克雷文小姐的脸色已很阴沉,现在她的脸色更难看了。“她叫塞利娜·道斯,”她说,“怪人一个。我只知道,她一点都不关心身边的事。听别人说她是整个监狱里最规矩的。她们说,她来这儿后没给看守添一点麻烦。要我看,她真是深不可测。”
深不可测?
“对,像大海似的深不可测。”
我点点头,想起杰尔夫太太的话,我问,也许道斯之前也是个淑女?克雷文小姐一听就笑了,“她是有点淑女的做派!不过我觉得这里除了杰尔夫太太,没个看守把她当回事。不过杰尔夫太太心肠好,会为每个人讲好话。女囚们和道斯也没什么瓜葛。这是个所谓‘拉帮结派’的地方,但没人和她要好。我觉得她们都挺防着她的。有人从报纸上读到关于她的那些事儿,在监狱里传开——你看,我们做死做活,还是免不了外面的闲言碎语传进来!这些女囚还喜欢在晚上无理取闹。一天晚上,一个女囚发出了一声尖叫,说什么听到道斯的囚室里有古怪的声音……”
声音……?
“鬼魂的声音!他们好像管这姑娘叫——灵媒?”
我停下脚步,盯着她,有些惊讶又有些错愕。我说,灵媒!不过,灵媒怎么会被关押在监狱里呢!她犯了什么罪?他们为什么把她抓起来?
克雷文小姐耸耸肩。她听说她弄伤了一位女士和一个女孩,其中一个还死了。不过这伤害比较特别,不能断定为谋杀,只能判为人身伤害。克雷文小姐还听说,对道斯的控告都是一个精明的律师搬弄些无中生有的东西……
她哼了一声,补充说:“不过,在米尔班克,你总会听到这种说法。”
也许确实会有这些流言吧,我说。我们又开始沿着走廊朝前走。一会儿,到了那个转角,我看到了那个叫“道斯”的姑娘。她像先前一样,静静地坐着,阳光洒在身上。不过这会儿,她目光低垂,看着腿上的线团,正从里面拨出一根线头来。
我看了看克雷文小姐,问:“您觉得我可不可以……?”
我踏进囚室时,阳光更强烈了。在幽暗单调的走廊里行走多时,粉刷洁白的墙壁显得耀眼异常。我抬手遮挡光线,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道斯没有像其他女囚那样站起来行屈膝礼,也没有把自己手上的活放到一边,她不笑,不发一语,仅仅带着些许耐心而好奇的目光,看着我。她的手指自始至终都在慢慢拨弄毛线,仿佛粗糙的毛线是一串念珠,而她,正在念诵经书。
克雷文小姐把门关上离开,我问:“你叫道斯,是吗?你好,道斯。”
她不作声,只是看着我。她的五官不像我上周想的那样端正,有一些不对称,眉毛与嘴角有些歪斜。囚服乏善可陈,与其他人的一样,帽子紧紧地箍着头,所以叫人难免就注意起女囚的相貌来。她们的手也容易吸引人的目光,道斯手指纤细,但粗糙泛红,指甲开裂,上面带着星星点点的白斑。
她依旧一言不发,静静坐着,投来无畏的目光。我心想,也许她头脑并不简单,也不愚笨。我说,我希望她可以与我谈谈,我来这里就是来和她们交朋友的……
我的声音听上去很响。我想象这声音穿过寂静的牢房,仿佛看见囚徒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劳作,抬起头,有的可能还笑了。我背过身,朝她囚室的窗户望去,指着那束晒在她白色女帽和袖口上那颗歪斜的星星上的阳光。我说:“你喜欢晒太阳。”她飞快地说:“我希望我劳作的同时能感受阳光,这是可以的吧?我可以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阳光吗?天知道,这里的阳光多么稀有!”
她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强烈的情绪,我愣住了,不知接下来说什么好。我又环视了四周。墙壁似乎没有那么明亮了,那道照在她身上的光似乎正在愈来愈细微,囚室愈发昏沉、阴冷。太阳正残酷地缓缓远离米尔班克的塔楼。她一定是每天这么看着,日复一日,看着白天愈来愈短,而她像晷针一样,静止不动,无声无息。监狱总是有一半的牢房一年到头远离日光,晦暗异常。
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尴尬,而她依旧坐着拨弄线团。我来到她折叠起来的吊床旁,把手放在上面。她说,如果我只是好奇,那还是看看别的东西吧,比如木盆或是杯子。因为床必须收拾整齐,毯子也必须叠成规定的样子,她说她不想等我走了,再收拾一次床铺。
我立刻收回手,“你说得对,真对不起。”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木制织针。我问她正在织什么,她漠然地向我展示了一块浅灰褐色的织物。“给士兵的袜子。”她说。她口音优美,但有时也会像埃伦·鲍尔或库克那样结巴,尽管很少,但一旦她磕磕绊绊,我就发现自己一阵心寒。
我接着说:“你在这里有一年时间了吧?你同我说话时,可以不做工,哈克斯比小姐允许的。”她把手上的毛线放了下来,但依然抚摸着,“你在这里一年了,你对此怎么看?”
“我怎么看?”她嘴角上扬得更明显了,她看了看周围,问,“要是您,您怎么看?”
这问题把我问住了——就是现在想起来,我也依然觉得惊讶!我迟疑了,想起与哈克斯比小姐的会面。我说一开始会觉得很难适应米尔班克监狱,不过也应该知道自己犯了错。我希望能一个人待着,好好反思自己多么愧疚,也许会做一番规划。
规划?
“让自己变得更好。”
她看向别处,没有问答。我很庆幸她没有作答,因为我的话就算是自己听来,也是空洞无物的。她的后颈露出几缕暗金色的卷发,我想她的发色应该比海伦的还要浅。要是能清洗干净、精心梳理,一定十分秀美。一缕阳光又明亮起来,但依然铁石心肠地慢慢远去,像是一张床单从一个手脚冰凉、睡不安稳的人身上滑落。我看见她感受到了阳光照在脸庞的温度,仰面迎着阳光。我说:“你愿和我聊聊吗?也许能让你心情好些。”
直到阳光消逝,她才开口。她转过头,静静打量起我,说,她不需要我来提振她的心情,她有“自己的慰藉”。并且,为什么应该由她来袒露心声?换作我,又会吐露多少我的过去呢?
她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强硬起来,但未如愿,反而打起战来。与其说是傲慢无礼,不如说是虚张声势,还把她内心的绝望暴露无遗。我心想,如果我温柔待你,你定会落泪。但我不愿她在我面前流泪。我轻快地说,确实,哈克斯比小姐严禁我谈论一些话题,不过没说不能谈自己。若她愿意聆听,我乐意向她介绍一下自己……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说我家住切尔西的切恩道。我有一个哥哥,已婚,一个妹妹也马上要嫁人,我没有成家。我告诉她,我睡得不好,喜欢阅读、写作、站在卧室的窗口眺望泰晤士河。还有什么呢?我假做沉思状,“我想差不多就这些吧,没别的了……”
她忽闪着眼睛听我讲,末了,她转过头,莞尔一笑。她的牙齿匀整、洁白,像米开朗基罗在诗里写的:“如防风草般皓白。”不过她的嘴唇却粗糙不平。她慢慢开始更自然地同我对话。她问,我做访客多久了?为什么会想来监狱看看呢?既然可以闲散地在切尔西的家里打发时光,怎么又会想来米尔班克呢?
“你觉得,女士们应该闲散地待在家中吗?”
她答,如果她是我,她愿意待在家里,哪怕无事可做。
“哦!”我说,“如果你是我,你可不愿意待在家里!”
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惊了她一下,她终于放下手上的织物,细细打量起我。我希望她可以移开目光,因为她的凝视如此深沉,让人感到几分不安。我说,事实上,闲散的生活并不适合我。过去两年的无所事事,反让我“生了场大病”。“希利托先生推荐我来的,”我说,“他是先父的老朋友。他来我家拜访时,提到了米尔班克监狱。他介绍了这里的系统,介绍了访客这一职务,我想……”
我想了什么呢?在她的凝视下,我忘了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将目光挪到别处,依然能感到她在看我,她平静地说:“您来米尔班克,是为了来看看这些比您更可悲的人们,希望借此让自己好起来。”这一字一句,如此充满恶意,却又如此接近事实真相,我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我一听到脸就唰一下红了。她继续说:“您可以看看我,我就是个可悲的人。全世界都可以看我,这是惩罚的一部分。”她又变得傲慢起来。我说,我希望我的探访可以减轻她的痛苦,而不是火上浇油。她像之前一样,迅速回答,她不需要我来安慰她。她说她有许多朋友,只要她需要,他们就会前来给予慰藉。
我瞪着她。“在这儿,”我问,“你有朋友?”她闭上眼,戏剧性地在眉前做了个手势,“对,普赖尔小姐,我在这里并非孤身一人。”
我把这给忘了。现在想起,只觉得脸颊发凉。她双目紧闭,坐在那里。一直等到她睁开双眼,我才问:“克雷文小姐告诉我,你是个通灵人。”她微微侧首,“那么,来看你的那些朋友……他们,是幽灵吗?”她点点头,“那他们……什么时候来找你?”
她答,这些幽灵友人常伴我们左右。
“总是在我们身边?”我笑了,“现在也在吗?这里也有吗?”
对,即便是现在,即便是这里。她说,他们只是“不愿彰显自己”,抑或“缺乏力量……”
我环顾四周,想起普雷蒂太太牢房区里自杀未遂的简·萨姆森,她囚室的空气里布满了椰壳纤维的尘埃,道斯是不是把她的囚室当成了充盈着幽灵鬼怪的所在?我问:“如果你的朋友们想要显形,他们就能显形吗?”她说,他们会从她这里汲取力量,“然后呢?你能清楚地看见他们吗?”她说有时他们只是说话,“有时,我只会在这儿,听到一些话语。”她又把手放在眉心。
我问:“他们是不是会在你做工时来?”她摇摇头,说他们只会在牢房安静下来、她休息的时候来。
“他们对你好吗?”
她点点头:“很好,他们还会给我带来礼物。”
“是吗,”我真的笑了,“他们还会给你带礼物?幽灵的礼物吗?”
她耸耸肩:幽灵的礼物,或是世间的礼物……
世间的礼物!比如说……?
“花儿,”她说,“有时是玫瑰,有时是紫罗兰……”
就在她说话时,牢房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重重的关门声,我惊得跳了起来,她却依然沉静地坐着。之前,她只是淡然地看着我笑,措辞简单随意,仿佛我怎么想对于她来说无关紧要。现在,就凭那一个词,她似乎把我钉住了。我眨眨眼,感到表情僵硬。我总不能说,我曾偷偷凝视着她,看见她把一朵花儿捧在唇前。我想过种种可能性,但依旧无法解开谜团。事情过去快一周了,我也快要淡忘了。我挪开目光,支支吾吾地说:“这样啊……好吧……”末了,我佯装愉悦地补充说,“希望哈克斯比小姐不要听到关于你的访客的事儿!她可能会觉得,让你在这儿接待这些客人,根本不算是什么惩罚吧……”
这还不算惩罚?她轻声说。难道我觉得,有什么可以减轻她所遭的罪?难道我,一个过着体面生活的淑女,在看了她们的生活环境、工作环境、衣着伙食之后,还觉得这不算惩罚?她说:“看守一直盯着你——像蜡一样,紧紧地、死死地盯着你!在这里,永远缺水、缺肥皂。在这里,最平常的字眼也会遭到遗忘。日常生活如此狭窄,百来个词就够了!石头、汤、梳子、《圣经》、针、暗、囚犯、走、立正、别拖拖拉拉、别拖拖拉拉!长夜无眠……您说您睡得不好,可您是躺在自己的床上,一旁生着火,您的家人,您的……您的仆人,都在身边。但这里,只能冷得发抖,还会听到两个楼层以下的女人半夜尖叫,她可能是做了噩梦,可能是犯了酒瘾,可能是新来的……她不敢相信她们剪了她的头发,把她锁在这个屋子里!”她说难道我觉得有什么能减轻她的痛苦吗?难道我觉得她现在面对的不算惩罚?就因为一个幽灵有时会来找她——来了,把唇贴在她的唇上,还没有等这个吻完成,就已经消散了,离开了,只剩她自己,在比之前更深的黑暗里,孤身一人。这,难道还不算惩罚?
这些话言犹在耳,我仿佛依然听得到她的声音,嘶嘶地响,结结巴巴。当然了,因为看守的缘故,她不能喊出声,不能尖叫,只能压抑自己的情绪,讲给我一个人听。我不笑了。我无法回答。我转过身,看着铁门之后光滑空白的石灰墙。
我听到她的脚步声。她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抬起手似乎想碰我一下。
但我走开了,我朝牢门走去,她的手垂下了。
我说希望我的探访没有让她难过。我说之前与我谈话的女囚可能没有她那样的思想深度,又或者是过去的生活把她们变得麻木冷漠了。
她说:“对不起。”
“你不用抱歉!”要是她真觉得抱歉,那可太糟了!“不过,如果你希望我离开的话……”她什么都没有说。我继续凝视着愈加昏暗的走廊。我知道她不会再说什么了,我握着栅栏,叫看守来。
杰尔夫太太来了。她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我身后。我听见道斯坐了下来。我回头,她已经把线团拾起,开始拨弄起来。我说:“再会。”她没有回答。直到看守把门锁上时,才抬起头,我看见她纤细的脖颈动了动,她喊了声:“普赖尔小姐。”她看了眼杰尔夫太太,喃喃说,“我们这儿的人都睡不踏实。下一次您睡不好时,就想想我们吧。”
她的脸颊刚才一直如雪花石膏般苍白,现在微微泛红。我说:“我会的,道斯。我会想想你们的。”
在我身旁,看守把手搭在我的臂膀上。“您想再转转吗,小姐?”她问,“要不要我带您去见见其他女囚?纳什、哈默……或查普林?”
我不想再探访其他人了。我离开了牢房,被带去男子监狱区。
在那儿,我正巧碰上了希利托先生。他问:“您觉得这儿怎么样?”
我说看守都待我很好,一两个囚犯似乎也很愿意与我说说话。
他问:“囚犯们还礼貌吧?她们都说些什么呢?”
我说,她们会谈谈自己的想法与感受。
他点点头,“这很好!当然,您得取得她们的信任。您得让她们看到,即便她们的处境如此卑微,您还是尊重她们的,这样能鼓励她们回过头来尊重您。”
我看着他。刚与塞利娜·道斯的谈话让我有些不安,我说,我不知道是否能做到这点。“也许,我还不具备一个访客应有的知识和气质……”
知识?他说,我了解人的天性。在这里,有这点知识就够了!难道我觉得,这里的工作人员会比我更有知识?难道我觉得她们比我更有同情心?
我想到粗野的克雷文小姐,想到道斯因害怕她的责骂只能压抑情绪。我说:“不过,这儿有些女囚,似乎不好管束……”
他说,在米尔班克,总会有这样的囚犯!不过,最棘手的囚犯往往对于访客女士的反应最好,因为这些难以管束的囚犯恰恰也是最容易被影响的。如果我碰上了哪个不服管教的女囚,就得“把她作为我特殊关注的对象”。这样的人,是所有囚犯里最需要女士注意的……
他误解了我的意思,不过我没有再和他谈下去。他说话时,一个看守把他喊走了。来了一些女士、先生,希利托先生得给他们带路。我看见他们聚集在大门外的碎石路上。几个男士凑近一面高墙,琢磨着黄色的砖块与泥浆。
走出女囚监狱,天空似乎也变得清澈了。过去一周,天气一直很清爽。太阳不再照耀女囚的窗棂,但依然悬在天际,这个下午风和日丽。看门人本想到外门的路上给我拦马车,我谢绝了,穿过马路,沿着河堤步行。我听说不远处有一座栈桥,过去监狱的船会从那里载了囚犯,远航去殖民地。我想过去看看。栈桥是木制的,底部有一道上着栅栏的漆黑拱门,通向连接监狱的地下隧道。我在那儿站了会儿,想象那些船的样子,揣测那些被囚禁在船上的女人的所思所想。我一边想着她们:道斯、鲍尔、库克,一边沿着河堤走,只是在一栋房子前停了停脚步。房前有一个男人拉着鱼钩和钓线站在河里钓鱼,他腰间的搭扣上吊着两条小鱼,鱼鳞在阳光下泛着银色,鱼嘴粉嫩。
我不紧不慢地走着,心想母亲一定还在和普莉丝忙碌着。没想到,母亲提早一个钟头回了家,看到我是走路回来的。她问我走了多久,她都打算让埃利斯来找我了。
我最近对她一直不太好,我决心这次收拾心情、端正态度,便说:“对不起,母亲。”为弥补过错,我坐着听普利西拉谈她与科恩沃利斯先生共度的数个小时。她又把那件蓝色礼服拿出来给我看,并演示了她为画像摆出的姿势:她扮成一个等待心上人的年轻女孩,端坐着,手上捧着花,面朝光的方向。她说科恩沃利斯先生让她先拿着油画笔代替鲜花,不过完成的作品里会是百合。我想到了道斯与她奇异的紫罗兰。“我们在国外那会儿,”她说,“他会把百合和背景画好……”
她告诉我他们将去哪儿。去意大利。她念着这个名字,浑不在意。意大利之于她恐怕没有意大利曾经对于我的那份含义吧。听她讲到这里,我想我已弥补了过错。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待到埃利斯摇晚餐铃时才下楼。
晚饭不是别的,偏偏是羊肉。上桌时,已经差不多凉了,上面结了一层油脂。我看着羊肉,想起米尔班克飘着酸味的汤水,想到女囚们对食物是不是经过不洁之手的狐疑态度,顿时没了胃口。我早早离席,在爸爸的房间待了一个小时,看着他的藏书和画作复制品,又在卧室窗口看了一小时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车辆。我看见巴克利先生摇着手杖来接普莉丝。他在台阶上停了会儿,把手上的水擦拭到一片树叶上,捋了捋胡须。他不知道我正从这高高的窗口看着他。接着我读了会儿书,而后开始写这篇日记。
现在,我的房间已经很暗了,灯是唯一的光源,但许多物体的表面还是反射出点点微光,我若转头,便能在壁炉墙上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瘦削暗沉的脸。我不会转头去看,相反,我看着在米尔班克平面图旁,今晚钉上去的一幅画作复制品。这幅画是在爸爸书房里一本乌菲齐美术馆[24]的画册里找到的,克里韦利的作品。第一次看见塞利娜·道斯时,我就想到了这幅画,不过我记错了,画上的不是天使,而是他晚期的《真理女神》。画上的女孩严肃而忧郁,手持犹如火轮的红日与一面镜子。我把这幅画拿了上来,挂在自己的房间。为什么不呢?这幅画很美。
1872年9月30日
高登小姐,怪痛,母因心脏病于1871年5月化灵。2/——
凯恩太太,小女帕特里夏——皮克西——出生九周,于1870年2月化灵。3/——
布鲁斯太太与亚历珊德拉·布鲁斯小姐。父因胃病化灵。是否立有遗嘱?2/——
刘易斯太太(不是克拉肯威尔[25]那个有个跛脚儿子的简·刘易斯太太),这位女士不是主动来找我的,是文奇先生带来的。文奇先生说与她已有一定进展,但不便继续,且另一女士等候已久。她见到我时说:“噢!她可真年轻!”“年轻,但才华出众,”文奇先生立刻说,“我可以向您保证,她是我们这行冉冉升起的新星。”我们坐着谈了半小时,她苦恼的是——
每天凌晨三点,她都会被一个幽灵惊醒,幽灵会按住她的胸口。她从未见过幽灵的面孔,只感觉得到他指尖冰冷的触碰。他来得非常频繁,甚至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印记。她不愿把这些印记给文奇先生看。我说:“您可以给我看一下。”她脱下裙子,露出清清楚楚的五个红色印记,像是烫上去的,不过印记扁平,并未凸起或化脓。我端详许久,说,“其实很明显,不是吗?幽灵要的是您的心。您想想看,是什么吸引幽灵来夺取您的心呢?”她说:“我想不出,我只希望它离我远点。我丈夫睡我旁边,我担心幽灵会吵醒他。”她新婚才四个月。我严肃地看着她,“握住我的手,诚实地回答我,您其实很清楚这个幽灵是谁,也知道他为何前来造访。”
当然了,她确实认识这个幽灵。这是一个她曾许下婚约的男孩,在她抛弃他投入他人怀抱后,他远赴印度,客死异乡。她哭着说:“您真觉得那是他吗?”我说她只需要去询问一下他过世的时间。我说:“我可以拿性命担保,他是英国时间早上三点去世的。”我解释,幽灵在另一个世界自由自在,但有时仍有可能被囚禁于他去世的时刻。
我把手放在她胸口的印记上,说:“他给您取过一个昵称,叫什么呢?”她说是“多莉”。我说:“对,我现在看清他了。他看上去很绅士,不过正在伤心垂泪。他给我看他的手,手上正是您的心,上面清楚地写着‘多莉’,字如柏油般漆黑。他还对您念念不忘,所以被困在一个非常黑暗的地方。他也想往前走,但您的心沉重得像一块铅,拖住他无法向前。”她问:“那我该怎么办哪,道斯小姐?”我说:“您曾把心给了他,他只是想留着这颗心,所以您不要哭了。不过我们必须劝他放手。在这之前,我想,每当您丈夫吻您的时候,那个男孩的幽灵都会夹在你们中间,试着盗您的吻。”我说我会尝试让他松手。她得周三再来。她问:“我应该付您多少钱?”我说她可以付一个硬币,不过她应付给文奇先生,毕竟她还是文奇先生的客人。我说:“在这种不止一个灵媒参与的情况下,我们必须坦诚相待。”
等她走后,文奇先生到我的房门前,给我她付的钱。他说:“道斯小姐,她一定对你非常满意。看她付了多少!一整个金币呢!”他把钱放在我手上。钱币还留有他手心的温度。他给我后笑道,这钱还热着呢。我说他应该收下,毕竟刘易斯太太是他的客人。他说:“道斯小姐,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依没靠,我一个男人,还是要多多照顾你的。”他握着我的手不放,手心揣着那枚钱。我试图抽手,他握得更紧了,“她有没有给你看那些印记?”我只能说我听见文奇太太在走廊里了。
他走后,我把那枚硬币放进盒子,余下的一天乏善可陈。
1872年10月4日
去法灵顿[26]见威尔逊小姐。兄发病跌倒、噎死,于1858年化灵。3/——
刚在这里见了帕特里奇太太,五个孩子,埃米、埃尔茜、帕特里克、约翰、詹姆斯均已化灵,均存活不到一日时间。女士头披黑色蕾丝面纱,我让她把面纱掀起。我说,“我可以在您脖颈处看见您孩子的脸,您正把他们一张张发亮的脸穿成项链佩戴着,却浑然不觉。”但是项链上还有两个可以串联珠宝的位置。见状,我把她的面纱放了下来,说,“您很坚强……”
和那位女士共事,我情绪低落。我和楼下的人说我太累了,无法继续接待客人,之后一直待在自己房间。现在十点。文奇太太已经上床休息。卡特勒先生的房间在我楼下,他正用哑铃健身。希伯里小姐在唱歌。文奇先生来过一次,我听见他在楼梯口的动静,隔着房门传来呼吸声。他在门外站了五分钟。我喊:“文奇先生,有何贵干?”他说他只是来看看楼梯上的地毯,他担心地毯翻卷绊倒我。他说即使已经晚上十点,房东也应该操心这些事情。
他走后,我拿袜子堵住钥匙孔。
我坐着,想起小姨,明天距离她去世有四个月了。
1874年10月2日
雨下了三天三夜。寒冷、凄凉,搅得河面混沌漆黑,好似一张鳄鱼皮。河面上货船不住地摇晃,构成一幅无趣的图景。我披着毯子坐着,头戴爸爸的旧丝质无边帽。某个房间传来母亲大声斥责埃利斯的声音——八成是她摔了杯子或洒了水。现在,门“砰”的一声关上,鹦鹉发出刺耳的叫声。
鹦鹉是巴克利先生买给普利西拉的,正蹲在客厅的一根竹竿上。巴克利先生在训练它说普利西拉的名字,不过到现在它还只会发出尖厉的叫声。
今天,一屋子的人都拉长了脸。连日的雨水让厨房水漫金山,阁楼也漏水。最糟的是,我们的女仆博伊德还递交了辞呈。母亲怒气冲天,现在距离普莉丝大喜之日那么近了,要再找一个,还要培训她,多麻烦啊!博伊德服侍了我们三年,我们都以为她对这份工心满意足,她突然要走,真是件怪事。昨天,她对母亲说她找了个新东家,一周后就走。说话时她不愿看着母亲,母亲知道事有蹊跷,追问之下博伊德突然抽泣起来。她说,其实是因为她每次一个人待在家里,就觉得害怕。她说,自爸爸走后,这个地方就“变怪了”。她得打扫爸爸空荡荡的书房,每次都觉得心惊肉跳。她说晚上总是听到吱吱咯咯的声音和其他难以名状的声响,很难入睡。有一次,她甚至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她!好几次,她都夜不能寐、吓得要死,甚至连跑到埃利斯卧室的勇气也没有了。她很抱歉要走,但她的神经已饱受摧残。她在梅达韦尔[27]找到了新东家。
母亲说她这辈子都没听过这样的无稽之谈。
“闹鬼!”她对我们说,“这栋房子闹鬼!你们可怜的父亲的名誉竟然被博伊德这么个丫头给玷污了。”
普利西拉说她也觉得事有蹊跷,要是爸爸的鬼魂要散散步,也不应该晃悠到女仆的阁楼啊。她说:“玛格丽特,你睡得很晚,晚上你听到了什么声响吗?”
我说我常听到博伊德打鼾,我本以为是她熟睡发出的鼾声,其实说不定是她因恐惧发出的鼻息声……
母亲说她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笑。她现在任务艰巨,要找个女仆,把她训练好,可不是开开玩笑就能做到的!
她又把博伊德叫来,刁难了一番。
连夜的雨水把我们都困在了家里,关于仆人的事儿依然争执不休。今天下午,我再也受不了了,不顾天气恶劣,叫了马车去布鲁姆斯伯里[28]的大英博物馆[29]阅览室。我借了梅休[30]写的有关伦敦监狱的书、伊丽莎白·弗莱[31]写新门监狱[32]的书,以及一两本希利托先生推荐给我的书。帮我搬书的男士看了看书脊,笑着说,为什么最温柔贤良的读者偏偏爱看那么吓人的书呢?
坐在那儿,想到爸爸已经不在了,我不禁有些难过。阅览室没有任何变化。两年前在这里见过的读者,依然还在这儿。他们依旧抓着同一本绵软的对开本,眯着眼看乏味的书,依旧与同一群冷淡的员工进行着琐碎、可怜的斗争,那位舔自己胡子的男士,那位咯咯笑的男士,那位邻座低声细语时会皱起眉头的抄写汉字的女士……他们都在这里,在苍穹之下,在他们的老位子上,好像琥珀镇纸里的一群苍蝇。
我心想,还有谁记得我吗?只有一个图书管理员有所表示。当我站在他的服务窗口前,他对一个年轻的员工说:“这是乔治·普赖尔先生的女儿,普赖尔小姐与她的父亲是我们这里的常客。老先生来借书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呢。普赖尔小姐是她父亲做文艺复兴研究时的助手。”那个员工说他看过我爸爸的作品。
我注意到,其他不认识我的管理员都把我叫作“女士”,而不是“小姐”。两年的时间,我已从女孩变成了老姑娘。
如今的老姑娘其实不少,肯定比以前要多。不过,也许老姑娘和鬼魂一样,只有在成为其中的一员以后,才能发现同类的存在。
我静不下心,没在那儿待很久,而且下雨天光线本来就不好。但我又不愿回去面对母亲和博伊德。我叫了辆马车到花园苑,心想天气不好,海伦大概会一个人待在家里。果然,海伦在家,从昨天起就没有客人来,她坐在壁炉前烤着吐司,把面包皮喂给乔治吃。我进来时,海伦说:“玛格丽特阿姨来看你啦!”她把孩子抱给我,乔治坐在我怀里乱踢乱蹬。我说:“瞧,你这胖嘟嘟的脚踝。”看看他的小脸,我又说,“小脸蛋儿,红通通。”不过海伦说他脸蛋红只是因为长新牙疼的。乔治在我腿上没坐多久,又哭闹起来。海伦让保姆把他抱走了。
我告诉了她博伊德和家里闹鬼的事,而后我们聊起普莉丝和亚瑟的婚事。我问海伦是否知道他们蜜月要去意大利,我想,她肯定比我早知道这个消息,只是不肯承认而已。她只是说,要是别人想去意大利,他们当然可以去。她说:“你总不能因为自己想去意大利没去成,就要求其他人到了阿尔卑斯山就止步不前呀。别让普利西拉觉得过意不去。你父亲也是她的父亲啊。她那时推迟婚礼,也不好受。”
我说,当时爸爸刚被查出生了病,普利西拉哭得如何歇斯底里,我记忆犹新。她哭,是因为她刚刚定制了十几条漂亮裙子,这下全得返工改成黑的了。我问海伦,她还记不记得我当时哭,其他人是怎么对我的?
她没有看我,只是说我的情况与我妹妹不一样。她说:“普利西拉那时只有十九岁,一直过得顺风顺水。那两年她也非常苦。巴克利先生肯等她,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我酸楚地说,她和斯蒂芬运气比较好。她平静地说:“对,玛格丽特,因为你父亲见证了我们结婚。虽然普利西拉出嫁你父亲看不到了,不过她的婚礼也不会因为父亲生病草草了事,她会光鲜得多。就让她开心一回吧,好吗?”
我站了起来,走到壁炉前,伸手取暖。最后我对海伦说,她今天很严厉,大概是做母亲、带孩子改变了她,“说真的,普赖尔太太,你说话的腔调就和我母亲一样。要是你一不留意,可能真会变成那样呢……”
听我这么一说,海伦脸上浮出一层红晕,叫我别说了。我在壁炉台上的镜子里看见她捂着嘴,咯咯地笑。我说,她上次乐成这样,还要追溯到她是吉布森小姐时。还记得吗,我们当年如何开怀大笑?“海伦,你记得吗,爸爸说你的脸蛋像是扑克牌上的红桃,我的像方块?”
她笑了,歪着头,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声音。“乔治,”她说,我没有听到他的哭闹声,“长个牙,真疼呀!”她摇铃,让女仆伯恩斯把孩子抱了回来。之后,我没有久留。
1874年10月6日
我今晚不是很想写东西。我刚才下了床,和其他人说我头疼得厉害,母亲很快就会把我的药拿来吧。今天的米尔班克监狱之行真叫人心情阴郁。
他们现在都认得我了,看到我又来到大门口,很是高兴。“哎呀,普赖尔小姐又来了呀?”看门人见我说,“我以为您对这儿已经没兴趣了呢。不过,不在这儿干活的人哪,还都觉得大牢里特别有看头呢。”
我注意到,他喜欢用老式的叫法来称呼监狱,有时管男看守叫“狱卒”,女看守叫“女狱卒”。他告诉我,他在米尔班克已经做了三十五年的看门人,见过成千上万来往的囚犯,对这里最悲惨骇人的历史如数家珍。今天又是一个雨天,我见他站在门房间的窗口,骂这雨把米尔班克的土地淋成了泥浆路。他说,这里的土地积水,男囚要在上面做工非常不便。“这是块邪恶的土地,普赖尔小姐。”他让我也站到窗口来,指给我看一片区域,在大牢最初建成的岁月里,那还是一片干燥的沟渠,就像城堡外的壕沟,没有吊桥就无法通行,“不过,”他说,“这土地脾气可倔了。他们让囚犯刚把水汲走,泰晤士河的水又渗了进来,每天早上,又是一沟的黑水。最后没办法,他们只好用土将它填平。”
我在他那儿待了会儿,靠着火暖暖身子。后来到女囚区,和之前一样,里德利小姐给我带路。今天,她带我去看医务室。
同食堂一样,医务室也位于监狱中央那栋六角塔楼中,离女囚牢房区有段距离。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气味,不过很暖和,地方也大。这可能是间让人心生愉快的房间,因为这是唯一一个与做工或祷告无关的地方。不过即使在这里,她们也必须保持安静。这里有一个看守,她的任务就是站着监视这些躺着的女囚,确保她们不发出声音。里面还有一些隔开的小病房,床上绑着带子,为那些不服管教的病人准备的。墙上是一幅基督画像,基督脚缠一条破碎的脚镣,图上还有一行字:你的爱激励我们。
这里一共五十个床位。我们看到了大约十二三个女囚,大多看上去病得不轻,在我们经过时,她们也无心抬头,只是睡着,或发着抖,或把脸埋进灰色的枕头里。里德利小姐严厉地看着她们。在一张床前,她停住了。“看这儿,”她指向一个躺着的女囚,女囚一条腿露在外面,脚踝发青、绑着绷带,肿得几乎有大腿那么粗,“我最反感这种病人。惠勒,你跟普赖尔小姐讲讲,怎么把脚弄成这样的。”
这个女人低着头说:“我这腿是被餐刀割伤的,小姐。”我想起那些钝刀,想起女囚需要花很大的力气来切的那一小块羊肉,我看了看里德利小姐。“告诉普赖尔小姐,”里德利小姐说,“你怎么把自己的伤口弄发炎的。”
惠勒的声调更加恭顺了,“铁锈碰到伤口,伤口就恶化了。”
里德利小姐哼了一声说,真是稀奇了,在米尔班克还会有那样奇怪的东西掉到伤口里,令伤势恶化。“医生发现那铁锈是从一枚纽扣上掉下来的,惠勒把那枚纽扣绑在脚踝,害伤口肿了起来!到最后,必须请医生用手术刀把纽扣挖出来。好像医生是专门来给她看病的!”她摇摇头,我又看了眼那肿胀的脚踝。绷带以下的脚已经发黑了,脚跟却是白的,像奶酪皮一样龟裂。
后来我与医务室的看守聊了会儿,她告诉我,囚犯会“想方设法”把自己弄进医务室。她说:“她们会装病,如果搞得到玻璃,会吞玻璃引发流血。她们还会上吊,只要算好能及时被发现。”她说至少有那么两三次,囚犯如意算盘没有打好,把自己给吊死了。她说这事不容易,但就是有人会那么做。有的是因为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有的是发现自己的伙伴在医务室里,自己也想进来,再者,她们会“纯粹为了制造轰动,吸引别人的注意”。
我当然没告诉她我也曾“想方设法”过。但我一定是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她误解了,便说:“哦,小姐,她们可不像你我。这儿的女人!她们没把性命当回事……”
一旁站着一个正在为消毒房间做准备的年轻看守。她们是用几盘浇了醋的漂白粉来消毒的。只见她倾斜醋瓶,空气里立刻弥漫起一股刺鼻的气味。她像教堂里拿着香炉的牧师那样,端着盘子沿着一排排床位走。最后,空气变得越发刺鼻了,我觉得眼睛刺痛,转过了头。里德利小姐带我离开那儿去了牢房。
牢房的景象与之前两次所看到的截然不同,充满了各种动静与喃喃细语声。“发生了什么?”我揉着被消毒剂刺激的双眼问。里德利小姐介绍说,今天是周二——我还没在周二来过——每周的周二和周五,女囚都会在囚室里听课。我在杰尔夫太太的牢房区见到了其中一名教师。看守引见我时,她握住我的手,说听说过我。我以为她是从哪个女囚那儿听说我的,结果发现她原来读过爸爸的书。我记得她似乎是叫布拉德利太太。她受雇教这些女囚,还有三位年轻的女士担任她的助手。她说每次都是年轻的女士来协助她,她们常常做不了多久就嫁人了,所以每年都是几张新面孔。从她与我说话的态度看,我觉得她认为我有一点年纪了。
我们见到她时,她正在牢房里推着一辆小推车,上面装满了书籍、写字板和纸。她说米尔班克的女囚大多非常无知。“她们甚至对《圣经》都知之甚少。”不少囚犯认字,但不会写,有的读写都不会。她觉得,女囚的水平还不如男囚。“这些书,”她指着推车里的书籍说,“是给水平高一些的囚犯的。”我弯下腰瞧了瞧。这些书十分破旧,有的还散架了。我想象那些女人在米尔班克的服刑期里,在无所事事或沮丧抑郁的情绪里,用一双双因劳作而变得粗糙的手捏着、捻着这一页页纸。有的书我家可能也有:沙利文的《拼写课本》《英格兰历史教理问答》、布莱尔的《通识训导》。小时候,普尔弗小姐肯定让我背过这些书。斯蒂芬假期回来时会抓起几本这样的书,嘲笑说从上面什么也学不到。
“当然了,”布拉德利太太见我眯着眼看这些隐隐约约的书名,说,“我们不放心把崭新的书给她们。她们非常不小心!甚至会把书一页页撕下来,另做他用。”她说女囚会拿书页用作她们被剪短了的头发的卷发纸,藏在帽子下。
看守让布拉德利太太去一间附近的囚室,我拿起一本快散架的《通识训导》翻看。书上的问题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下,显得不合时宜,却又富有几分独特的诗意。什么样的谷物最适合用坚硬的土壤培育?溶解银的是哪种酸?走廊远处传来沉闷、断断续续的低语,结实的靴子踩过地上的沙砾,里德利小姐喊:“按女士的要求来,站好了,读你的书!”
糖、油、天然橡胶从哪里来?
什么是浮雕?阴影是如何形成的?
最后,我把书放回推车,沿着走廊朝前走,偶尔停下脚步观察那些看着手中读物皱眉或低语的女囚。我经过热心肠的埃伦·鲍尔,哭丧着脸的天主教姑娘玛丽·安·库克,就是把自己孩子闷死的那个,还有那个心怀不满、缠着看守希望早日出狱的赛克斯。走到牢房区的拱门处,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低语声,我又朝前走了几步。那是塞利娜·道斯。她正对着一位女士背诵《圣经》段落,女士微笑地听着。
我忘了她背诵的什么,我被她的口音与姿势击中。她的口音在牢房里听来多么突兀啊,她的站姿如此温顺驯良——她被要求站起来,站在囚室的中央,她十指扣紧,齐整地放在围裙前,头垂得很低。之前想到她时,我把她想象成克里韦利的肖像画,纤瘦、坚定而忧郁。我有时会想起她说的话,那些幽灵、礼物、花朵,我会想起那让人不安的凝视。但今天,望着那监狱女帽丝带下纤细的喉咙的颤动、那粗糙不平的嘴唇的闭合、那低垂的目光,以及一旁监督的漂亮女教师,我觉得她似乎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孩罢了,手无寸铁、孤苦悲伤、食不果腹,我为她感到一阵难受。她不知道我一直站在那儿注视她。等我往前走了,她才抬头,低语停止了。她双颊飞红,我觉得我的脸颊也烧起来似的。我想起她对我说的,全世界都可以盯着她看,这是对她的惩罚。
我正准备走,但女教师看见了我,起身向我点头示意。我想和女囚说些什么吗?课很快就上好了,道斯把课文记得很牢。
“继续,”她说,“你背得很好。”
如果是其他人,我可能会在一旁听她们支支吾吾地背诵,表扬一番再安静离开,但我不想在旁边看着道斯背诵。我说:“你们先忙,我改日再来。”我向女教师点点头,请杰尔夫太太把我送到远一点的牢房去,我在那儿待了一小时。
啊!那一个小时是多么煎熬!那些女囚似乎都变得面目可憎。第一个囚犯见我来,把手上的活儿放到一边,行屈膝礼,点头问好,杰尔夫太太锁门时还畏缩地倒退一步。然而,等到只有我们两人独处时,她就把我拉到她身边,带着浓重的口气,压低嗓门说:“近点!再近点!不能让它们听到我说的!要是它们听到了,它们会咬我!噢!把我咬得嗷嗷叫!”
“它们”指的是老鼠。她说老鼠晚上出没,她睡觉时感到它们冰冷的爪子摁在她脸上,醒来就看到了那些咬痕。她卷起袖子,给我看手上的咬痕。我很确定那是她自己用牙咬的。我问,老鼠怎么进的囚室呢?她说是看守带进来的,“她们把老鼠从牢眼里送进来,”她指的是牢门旁的检查口,“她们拎着老鼠的尾巴,我看见她们白白的手把老鼠送进来,把老鼠一只只,扔到石头地面上……”
她问,我能否让哈克斯比小姐把老鼠除掉?
为了抚慰她的情绪,我只得说我会的,而后赶紧离开了。接下来探视的女囚几乎和上一个一样疯癫,第三个是个叫贾维斯的妓女。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是愚笨低能,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我们说话时她一直焦躁地站着,不肯直视我,却又频频投来毫无神采的目光,游走在我的服饰与发型间。最后,她控制不了自己似的,突然劈头盖脸地问我怎么能忍受穿那么普通的裙子?为什么我这一身几乎和看守一样乏味!她们现在被迫穿成这样已经够糟了,要是重获自由,可以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却要穿成我这样,还不如让她去死!
我问,如果她是我,她会穿什么?她立马问答:“网纱礼服,水獭皮大衣,戴百合花草编帽。”鞋呢?“缎面平底鞋,丝带要到膝盖上!”
我委婉地表示异议,这样的打扮难道不是聚会或舞会的装束吗?来米尔班克这样的地方,她不会穿成这样吧?
怎么不会!有霍伊、奥多德看着,格里菲思、惠勒、班克斯看着,普雷蒂太太和里德利小姐看着!哦,不会才怪!
她兴奋异常,我不禁担忧起来。我想,她肯定每晚躺在囚室的床上,想着自己的华服,为上面的细枝末节操碎了心吧。不过,当我准备到门口叫看守时,她冲上前来,一下子离我很近。目光不再无神,而是变得鬼鬼祟祟。
“我们聊得挺好,是吧,小姐?”她说。我点点头,“是的。”我继续往门口走去。她贴得更近了,飞快地问我接下来打算去看谁,去二区吗?可不可以请我帮个忙,给她的朋友埃玛·怀特捎个信?她伸手要拿我口袋里的本子和笔。她说,只要一页纸就可以了,我只要从栅栏的缝隙里塞进去就行。“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半张纸就行!“她是我的表亲,小姐,我发誓,您可以问任何一个看守。”
我赶紧离她远点,推开她的手。“捎个信?”我惊愕地说。她肯定知道我是不可以捎带消息的!要是我帮了她,哈克斯比小姐会怎样看我?她竟敢提这个要求,哈克斯比小姐会怎样看她?女囚退后几步,依旧锲而不舍。告诉怀特,简心里想着她,又不会对哈克斯比小姐有什么坏处!她说,她很抱歉前面要我撕一页纸来捎信,可不可以只是请我捎个话,就帮这一个忙。她问我可不可以就去和怀特说一句,希望她能知道,她的朋友简·贾维斯一直想念着她。
我摇头,拍打栅栏,叫杰尔夫太太来把我放出去。“你知道你不应该叫我做这事,”我说,“这一点你心里清楚,我很遗憾你竟有这个想法。”听我这么说,鬼鬼祟祟的她恼怒起来,转过身,双手环抱胸前。“去你的!”她破口大骂,不过看守从沙子满地的走廊走来,没有听见。
我很惊讶她的粗言秽语竟对我毫无作用。之前她也爆过粗口,我还听得一惊一乍,不过现在我只是平静地直视她。她见状,脸色沉下来。看守把我放了出来,锁上门,轻声对她说:“继续你的针线活儿吧。”贾维斯犹疑了下,把椅子拉到跟前,拿起织物。她看上去似乎不再恼怒或阴郁了,而是像道斯一样,变得凄惨可怜、面带病容。
牢房五区传来布拉德利太太的助教们工作的声响,我离开这一层,来到一等牢房区,与该层的看守曼宁小姐并行。看着这些囚室里的女人,我发现自己十分好奇哪个是贾维斯念念不忘的女囚。最后,我悄悄地问:“看守,您这儿有没有个叫埃玛·怀特的?”曼宁小姐说有的,问我是否想去见她。我摇摇头,犹豫了下,说有一个杰尔夫太太区域的女囚似乎很关心她,好像是她的表亲,叫简·贾维斯的那个。
曼宁小姐哼了一声:“她的表亲?她这么跟您说的?她和埃玛·怀特才不是什么表亲呢!”
她说怀特和贾维斯在监狱里是一对臭名昭著的“伙伴”,比“恋人还要甜腻”。她说我会在这儿发现女囚们“出双入对”,这个情况在她其他工作过的监狱也不少见。她说,这都是寂寞的牢狱生活害的。她亲眼见过一些性格强硬的女囚害上了相思病,常常是因为喜欢上一个见过的囚犯,可那个女的不理她,或是已经有另一个更中意的伙伴。她笑道:“小姐,您得当心了,可别让哪个囚犯把您看作她的伙伴,这里过去还有女囚喜欢上看守的,最后不得不转移到别的监狱去。她们给带走时,那大吵大闹真是笑死人了。”
她又大笑起来,继续领我朝前走,我跟在后面,觉得不自在。之前我就听她们说起“伙伴”,我自己也用过这个词,可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意思。我不敢去想,自己差点就无知地为贾维斯做了传递她黑暗激情的媒介……
曼宁小姐把我带到一道牢门外,嘟囔道:“喏,这就是贾维斯心心念念的怀特。”我朝囚室看去,看到一个身材结实、脸色暗沉的年轻女子,眯着眼看着帆布包上歪歪扭扭的针脚。看到我们,她起身行了个屈膝礼。曼宁小姐说:“怀特,有关于你女儿的消息没?”她转头对我说,“小姐,怀特有个女儿,让姨妈监护了。不过我们觉得这姨妈不是个好人,是吧,怀特?我们担心她会让小姑娘也走上和她妈一样的路。”
怀特说她没有关于女儿的消息。见她看我,我转身离开。我问曼宁小姐告辞,请另一个看守把我带去男囚区。我庆幸能离开这个地方,即便是要踩上发黑的土地,雨水淋到我的脸上,我也庆幸终于可以走了。今天的见闻,那些生病的女人、自杀的女人、疯子的老鼠;那些“伙伴”、曼宁小姐的大笑……都让我心惊胆战。我记得第一次监狱之行后,我从里面走到室外干净的空气里,想象着自己把过去牢牢捆好,彻底遗忘。我的大衣被雨水淋得好沉,黑裙的褶边沾上了潮湿的泥土,显得越发暗沉。
我叫了马车回家,付钱时故意磨蹭了下,希望母亲可以看到,不过她没有,她在客厅考察我们的新女仆。那姑娘是博伊德的朋友,年长一些,没把鬼魂当一回事,只是表示希望填补这个空缺。我看博伊德是被母亲欺负得太久了,所以特地贿赂了朋友来做这份活儿,因为她朋友之前的报酬明明更好些。不过她说,可以接受一个月少一个先令的薪水,只要给她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间和一张床。她说在现在工作的地方,必须和厨子睡一间,而厨子“生活习惯很差”。除此以外,她说她有个朋友也住在泰晤士河附近,她希望能住得离她近些。母亲说:“让我想想。我们另一个女仆可不会喜欢你除了工作还有什么别的心思。你那朋友也应该明白,她不可以上这儿找你,我也不会让你提早收工去见她。”她说这些她都懂。母亲同意先试用一个月。她周六来。她是个长脸姑娘,叫瓦伊格斯。这个名字我还挺喜欢的,我从来就不怎么喜欢博伊德。
“真可惜她长得不好看!”普莉丝在她离开后望着窗帘的方向说。我笑了笑,但突然想到件可怕的事。我想到被家中少爷缠上的米尔班克的玛丽·安·库克。我想到了常在这里的巴克利先生,想到了华莱士先生,想到斯蒂芬那些时不时会登门拜访的朋友——我庆幸她貌不惊人。
也许母亲与我想法相同,听了普莉丝的点评,她摇摇头说,瓦伊格斯应该很能干。长得一般的姑娘通常都能干,也更加忠于主人。她的头脑应该很清楚,知道自己的位置,也不会为了点楼梯的咯吱声大惊小怪!
普莉丝脸色凝重。也难怪,她在沼府还有好些女仆要管教呢。
“在有些大宅子里,”今晚华莱士太太和母亲打牌时说,“女仆睡在厨房的货架上。我小时候,我们家总有个男仆睡在放碟子的箱子上。只有厨子才配有枕头。”她说她不知道我怎么能够受得了睡觉的时候,女仆在我楼上的房间里来回走动。我说为了泰晤士河的风景,我可以承受睡在女仆房下面。再说了,一直以来,只要女仆没被鬼魂吓坏,她们一天下来通常精疲力竭,回了房倒头就睡,根本做不了什么事。
“她们本来就应该这样!”华莱士太太大声说。
母亲请华莱士太太不要把任何我说的关于仆人的观点放在心上,她说:“和玛格丽特谈仆人,就像对牛弹琴。”
过了会儿,华莱士太太换了个主题,问我们能不能给她解释个奇特的现象。伦敦城里据说有三万名潦倒的缝纫女工,为什么她拿着不到一镑的工钱,连一个能在亚麻外套上笔直地缝一条线的女工都找不到……
我以为斯蒂芬晚上会来,并把海伦一起带来,但他没来,也许是下雨的关系吧。我等到十点上了楼,母亲拿来我的药。我穿着睡衣,披了条毯子,因为我把裙子脱了,挂坠盒露了出来。她注意到,说:“哦,玛格丽特!你有那么多漂亮的珠宝首饰,怎么偏偏戴这么旧的一根呢!”我说:“这是爸爸留给我的。”我没说这里面还有一小绺淡色的卷发,她不知道我在里面放了东西。她说:“但也不用挑这个又普通又旧的呀!”她说如果我想佩戴父亲留下的物件,我可以戴她整理出来的那些胸针或戒指,为什么偏偏要戴这条?我没有回答,只是把挂坠盒塞进了睡衣。它冰冷地贴着我的胸口。
我为她把氯醛[33]药水喝了。她看着我钉在书桌旁的图片,又看了看这本日记本。我合上封面,笔依旧夹在本子里。“这是什么?”她问,“你在写什么?”她说长时间伏案写日记很不健康,一来会把我带回过去阴暗的思想里,二来会把我累倒。我心想,如果你不想让我疲乏,为什么还专门给我喂药让我感觉困倦想睡觉?我没说,只是把日记本放到一边,等她走后才拿出来。
两天前,巴克利先生拿起普利西拉丢下的一本小说,翻了几页,嘲笑了一番。他从不把女作家当回事。他说,女人能写的东西,无非是“心灵的日记”——这个词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到我的上一本日记,里面浸透了我的心血,烧掉它所花的时间,真与传说中人类心脏火化的时间一样长。我要这本日记不同于上一本。我要这本不再把我带回那些思绪,而是像氯醛一样,把那些思绪彻底抑制。
啊!要不是米尔班克今天投掷过来的那些古怪暗示,这本日记本来是可以做到的。像之前一样,我把探访一一记下,把监狱之行细细回溯,但这些都没能让我镇定下来,我的大脑反倒变得像鱼钩一般锋利,钩住了每一缕掠过心头、扭动挣扎的思绪。“下次您睡不好时,”上周道斯对我说,“想想我们吧。”此刻,我还真是了无睡意。我想到那里的女人,在黑影憧憧的囚室里必须保持安静,然而她们依然躁动不安地在囚室里踱步。她们寻找着可以系在喉口的绳索,把刀具磨亮,以备划开皮肤。妓女简·贾维斯呼唤两层之下的怀特,道斯呢喃着牢房的诡异诗行。我的脑海里映出那些字句——我将和她一同吟诵,整宿不眠。
什么样的谷物最适合用坚硬的土壤培育?
溶解银的是哪种酸?
什么是浮雕?阴影是如何形成的?
1872年10月12日
灵域相关事宜常见问题解答
灵媒之友 著
当灵魂离开保有它的身体后,它去往何处?
它穿行至最低灵域,即所有新的灵魂的必经之处。
灵魂如何从那里移至下一灵域?
它会在一个指引者或守护之灵,即我们所说的“天使”的陪伴下,移至下一灵域。
对于刚离世的灵魂而言,最低灵域看上去是怎样的?
最低灵域宁静致远,充满光芒、色彩与欢乐,其他任何美好的元素均可在此找到。
在这一灵域,谁来迎接新的灵魂?
来到这一灵域,之前我们提到的指引者会将其带往一处地方,在他之前离世的所有亲朋好友均会在此集合,欢迎他的到来。他们将微笑致意,将其带往一个闪光之水汇集的水池让其沐浴。他们会给他衣物遮蔽肢体,会为他预备一间宅邸,且均为华服与豪宅。
当他停留于这一灵域时,灵魂需要做什么?
他的任务乃净化思想,为升至下一灵域做好准备。
离世之灵魂共需经过几层灵域?
一共七层,最高一层为爱之家,即我们所说的上帝!
一般虔诚、仁爱或是地位卑微之人的灵魂,为顺利通过这些灵域,需要符合何种要求?
性情和善之人,无论尘世地位贵贱,均可顺利通过灵域。而性情卑贱、暴烈、心怀恶意之人,则会面临——这里一块被撕掉了,我想漏掉的词应该是“阻碍”——尤为卑鄙之人甚至无法进入上文所述的最低灵域。他们将被带至一处黑暗之所做苦工,直至悔过。为达目的,此过程可持续千年之久。
灵媒在这些灵域之中地位如何?
灵媒不可进入七层灵域,但是,他或她有时可被带至灵域之门,窥看其中奇迹。他或她亦可被带至恶灵做苦力的黑暗之所,窥看其中情状。
何处为灵媒的真正家园?
灵媒的真正家园既非此处,亦非彼岸,而是两者之间模糊而具有争议之地——这里,文奇先生贴上了一个便签:你是否是正在寻求真正家园的灵媒?你可在此找到真正的家园。他给了旅店地址。他从哈克尼[34]的一位男士那里拿来的这本书,打算交给法灵顿路的另一个人。他悄悄把这本书塞给我,“收收好,我不会把这本书随便给其他人看,比如希伯里小姐。我只会把这本书借给我有感觉的人。”
防止花枯萎:在花瓶的水中加几滴甘油,能有效避免落叶或枯黄。
使物件发光:购买一定数量的发光涂料,建议选择在无人认识你的地方采购。用一些松脂稀释涂料,并将平纹细布条浸透其中。当布料染色完成待晾干后,抖动布料,收集抖落的发光粉末,可用于涂抹任何物件。松脂味可用少许香水掩盖。
1874年10月15日
去米尔班克。我到内门时发现一小群男看守正聚集在那里,其中有两个女看守:里德利小姐和曼宁小姐。她们在制服外罩了件熊皮大衣,戴上兜帽御寒。里德利小姐向我点头致意。她说,他们在等待一批新的囚犯,一些是从警察局来的,一些是其他监狱转来的,她和曼宁小姐来带走女囚。我说:“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等吗?”我还没见过他们是怎么处理新来的囚犯的。我们站了一会儿,男看守对着掌心哈气。过了会儿,门房传来一声呼喊,马蹄声声,铁轮滚滚,一辆给人压抑感的无窗货车驶进了米尔班克铺满碎石的内院。里德利小姐和一个高级看守上前与车夫打了声招呼,打开车门。曼宁小姐对我说:“他们先放女囚下来。喏,就是她们。”她走上前,把大衣裹得更紧了。我退后一步,打量着下车的囚犯。
一共四个女囚,三个比较年轻,还有个中年女人,脸颊青肿。每个人的手都被牢牢铐在身前,只见她们踉踉跄跄地从高悬的车尾跳下来,环视四周,畏惧地看着苍白的天空、米尔班克可怕的塔楼以及土黄的高墙。只有那个中年女人不显慌张,显然早已习惯了这幅画面。女囚应看守要求排成歪歪扭扭的一列朝前走。里德利小姐眯缝着眼说:“又见到你了,威廉斯。”女囚青肿的脸庞更阴沉了。
我走在小团体的末尾,跟在曼宁小姐后面。几个年轻的女囚依旧害怕地环顾周围,其中一人与旁边一人小声嘟囔了几句,被看守斥责了。周围环境给她们带来的陌生感,我不到一个月前初访时也曾感受过。但现在,我是多么熟悉这些曾经让我摸不着头脑的平淡而单调的道路啊!还有这些看守,这些牢门、大门、锁和门闩——各自的力度和作用不同,发出的声音也带着细微的不同,或是沉重的关门声,或是轻轻一扣,或砰砰作响,或嘎吱一声。想到这里,我一边得意于自己观察敏锐,一边又生出了些警觉心。我想起里德利小姐说的,她在监狱的走廊里走了那么多回,蒙着眼也不会迷路。我想起我曾可怜过那些看守,可怜她们要像囚犯一样服从米尔班克监狱种种冷酷的清规戒律。
所以,当发现我们从一条我没走过的门廊进了女囚区,到了几间我没参观过的房间,我几乎感到一阵欣喜。我们进的第一个房间里坐着一个接待员,负责检查所有新进囚犯的材料,在一本厚厚的登记簿上记下她们的信息。她也狠狠地盯着那个肿着脸的女囚看。“不用报你的名字,”她边写边说,“里德利小姐,她又犯了什么大错?”
里德利小姐拿起一张纸。“偷窃,”她简短地说,“还蓄意攻击了逮捕她的警官。判四年。”接待员摇摇头,“你去年才从我们这儿出去啊,是吗,威廉斯?我记得,当时把你安排在一个基督徒太太家里,还对你抱了很大希望呢。后来怎么啦?”
里德利小姐说,她就是在那个基督徒太太家偷的东西,还拿了太太的财物攻击逮捕她的人。接待员记下,示意威廉斯后退,让另一个女囚站到前面来。这个女囚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像吉卜赛人一样黑。接待员让她先站到一边,在本子上又写了些东西后,才温和地问:“黑眼苏[35],你叫什么名字?”
这女孩叫简·博恩,22岁,因堕胎被捕。
另一个,忘了叫什么,24岁,因当扒手被捕。
第三个,17岁,闯入一家商铺的地窖,还在那儿放了把火。接待员问她问题时,她就开始嘤嘤地哭,可怜地抹着涕泗横流的脸,曼宁小姐递上一条手帕。“好啦,好啦,”曼宁小姐说,“你哭是因为你还不熟悉这里,”她轻抚女孩苍白的眉头,梳了下她卷曲的头发,“好啦,别哭了。”
里德利小姐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接待员“啊”地叫了声,她在这页的开头发现了个问题,皱着眉头,俯身重写。
在这个房间完事后,女囚们被带到另一个房间。没有人让我现在去牢房区,我想就一路跟着她们,把这个流程看完。房间里有一张长凳,女囚们被要求坐在上面。一把椅子不祥地支在房间中央,旁边的桌上放着梳子和剪刀。几个年轻女囚一见到桌上的东西,就集体颤抖起来。“就是这儿,”中年女人不怀好意地笑了,“抖也没用。她们会在这儿把你们的头发给剪了。”里德利小姐立刻让她闭嘴。但其他的姑娘已经听到了她的话,更加惶恐了。
“求您了,小姐,”其中一个哭喊道,“别剪我的头发!哦,求求您了!”
里德利小姐拿起剪刀,咔嚓几声,回头看我,“您会不会以为我要冲着她们的眼睛去,普赖尔小姐?”她拿着剪刀,指向这群浑身发抖的女孩里的第一个——那个放火的——示意她坐到椅子上来。“过来,快,”她说,见女孩犹豫,她大吼,“给我过来!”这吼声甚至让我也心生畏惧,“我们是不是要叫守卫来按住你的胳膊腿?他们可是刚刚对付过男囚的,不怕来硬的。”
听到这个,女孩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发着抖,坐到椅子上。里德利小姐把她的女帽拽走,手伸到她的头发里,松开头发,摘下发卡,把女帽递给接待员,后者在她的大本子上做了个记录,轻声吹着口哨,舌尖翻动着一颗白色的甜薄荷糖。女孩锈棕色的头发一部分因为汗水和发油变得又硬又黑。她意识到头发都被放下来时,又哭了起来。里德利小姐叹了口气,“傻丫头,我们就剪到下巴这儿啊。何况在这儿,谁来看你呢?”这话让女孩哭得更凶了。不顾女孩浑身颤抖,看守开始梳她油腻的长发,整把抓起,准备开剪。我突然想到,不到三个小时前,埃利斯以极其相似的动作,帮我梳头。我似乎感到每一根自己的发丝都竖了起来,挣扎着脱离发绳。剪刀噌噌,头发落下,脸色苍白的女孩止不住地啜泣颤抖,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然而,我没法挪开视线,我与其他三个惊恐的犯人一起,似乎被这幅画面迷住了,又被深深的羞耻感紧攥着。末了,看守抓着一束了无生机的头发,几缕掉在女孩满是泪水的脸上,她和我都抽搐了下。
里德利小姐问,她希望把头发留下吗?原来,女囚在服刑结束后,可以把她们的断发和其他物件一并带走。那女孩看了眼抖动的辫子,摇摇头。“好。”里德利小姐说,把长发放到一个柳条编的篮子里,“在米尔班克,这些头发有别的用处。”她阴森地对我说。
其他女囚也一一剪了头发。年纪大的那个表现得非常淡定,扒手和第一个姑娘一样痛苦万分,堕胎的黑眼苏珊头发很长,又黑又浓密,像戴着顶柏油或是糖浆做的兜帽,轮到她时,她骂骂咧咧,又踢又躲。她们只得叫接待员协助曼宁小姐一起按住她的手腕,里德利小姐剪得气喘吁吁,脸涨得通红。“好了,你这个畜生!”她最后说,“头发真多,我一只手差点抓不过来!”她把剪下的黑色长发举得高高的,接待员靠近细细打量,抓了一两绺在手心摩挲。“发质真好!”她赞叹,“他们管这叫‘真正的西班牙头发’,曼宁小姐,我们得记着系根线在上面,准能编成一顶漂亮的假发。”她对那女孩说,“别拉长着脸!我们倒要看看,六年后你把头发拿回去,该有多高兴!”曼宁小姐用绳子捆好头发。女孩坐回长凳,脖子因被剪刀剐蹭到而微微发红。
我目睹全过程,愈觉尴尬别扭。其间,这些女人偶尔会偷偷摸摸地投来害怕的眼神,像是思考在今后的牢狱岁月里,我将扮演怎样可怕的角色。有一回,当吉卜赛女孩挣扎时,里德利小姐说:“羞不羞!访客女士看着呢!知道你脾气那么臭,之后她就不会来看你了!”剪完后,里德利小姐在边上拿着块布擦手。我上前轻声问,接下来是什么安排?她以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她们要脱了衣服去洗澡,而后交给监狱医生检查健康状况。
“我们一会儿就能知道,”她说,“她们有没有贴身带什么东西。”她说,这些女人有时会企图藏些东西进来,“有的带烟,有的甚至会带刀。”检查完毕,她们得换上囚服,而后希利托先生和哈克斯比小姐会对她们训话,之后,监狱牧师会去这些女囚的囚室看她们,“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没有人会再去看她们,以便她们反思犯下的罪行。”
她把毛巾挂回墙上的钩子,对我身后长凳上那几个可怜的女人说:“现在,把衣服脱了。快,别拖拖拉拉!”这些女人像是准备剃毛的绵羊般顺从而安静。她们立刻站起来,摸索衣裙的搭扣。曼宁小姐找来四个浅浅的木盘,放在她们脚边。我站着看了会儿这幅情景:小个子的纵火犯脱了束身上衣,露出底下肮脏的内衣;吉卜赛姑娘抬手时露出了浓密的腋窝,而后背过身去,无助而害羞地解开胸衣上的扣子。里德利小姐凑近我问:“您一会儿会和她们一起进去,看她们洗澡吗?”她的鼻息喷到我脸上,我吓了一跳,挪开目光。我说,不,我不会和她们一起进浴室,我准备去牢房区了。她直起腰,嘴巴扭曲,我觉得我在她那苍白、空洞的目光后抓住了一种一闪而过的东西——她感到了一种变质的心满意足,抑或觉得十分好笑。
不过她只说:“好的,小姐。”
我离开了这些女人,没有再看她们一眼。里德利小姐听到有看守经过,让她陪我去牢房区。路上经过一道半掩的门,应该就是医生的房间了。阴沉的房间里有一张高高的木制长榻,旁边桌子上摆着各种器械。里面坐着个男士,应该就是医生了,我们经过时他没有抬头。他正靠近灯光剪着指甲。
带路的是布鲁尔小姐,年纪很小——就看守而言实在太年轻了,一问,原来她并不是看守,而是辅助牧师的职员。她斗篷的颜色与其他看守的不一样,举止也比其他人柔和得多,说话也更温柔。她的一项职责是递送囚犯的信件。她告诉我,米尔班克的女囚每两个月可以收寄一封信。这儿的囚室那么多,她几乎每天都有信要送。她说她的工作让人愉快,是整个监狱最令人愉悦的工作了。她从来不会厌倦女囚看到她在自己的囚室前停下,给她们递信时露出的表情。
她正准备给女囚送信去,我便与她走了一程,也看到了一些她所说的表情。女囚见有信来,无不发出喜悦的尖叫,紧紧抓住来信,有的会把信按在胸口,有的会紧紧贴在唇上。只有一个在我们往她的方向走去时面露惶恐之色。布鲁尔小姐快速地跟她说:“没有你的信,班克斯,别害怕。”她告诉我,这个囚犯有个姐姐身体很不好,她每天都担心会收到坏消息。她说,这是她工作中唯一让人不悦的部分。要是真来了这封信,她也会非常难过的,“当然了,我会在班克斯之前就知道信里讲了什么。”
所有寄进来与寄出去的信都会经过牧师办公室,经过达布尼先生或她的检查。我说:“这么说来,您对这儿所有女囚的生活了如指掌!她们所有的秘密、所有的计划……”
她一听,脸红了,好像从没想到过这点。她说:“所有信件我们都要读一遍,这是规定。您知道,里面的内容其实都很普通……”
我们沿着塔楼的楼梯往上走,经过重刑犯的囚室,到了最高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一沓信越来越薄了。一封是给年长的囚犯埃伦·鲍尔的,她看到信,冲我眨眨眼,“我外孙女寄来的,她可不会把我忘了。”我们往前走,离转角越来越近。最后,我靠近布鲁尔小姐问,有没有给塞利娜·道斯的信?她看看我,眨了眨眼。道斯?没有!我怎么会特地想到她呢?整个监狱只有她从没收到过一封信!
从没收到过?我问。从没,她答。她不知道她来之前道斯是不是收到过信,不过自打布鲁尔小姐在这儿工作起,确实没有一封信是给她的,在过去一年里,她也从没寄出过一封信。
我问:“难道没有亲友挂念她吗?”布鲁尔小姐耸耸肩,“就算有,她可能也与他们断绝了关系,或者,他们可能与她断绝了往来。这种情况在监狱里是会有的,”她的笑容有些僵硬,“这里有些人喜欢把秘密藏心里……”
她拘谨地说道,然后继续往前走。我赶上她时,她正在给一个可能不识字的女囚念信。她的话让我陷入了深思。我继续朝前走,走到了第二段囚室区。我的步子很轻,好在道斯抬头看见我前,有一两秒钟时间可以透过牢门栅栏,仔细打量她。
我之前未曾想过,在外面的世界,会有谁思念着塞利娜·道斯,会有谁给她写些平常琐碎或善意的信。现在发现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她的孤独与囚室的死寂似乎更加深重了。我发现,布鲁尔小姐的话其实比她想象的还要在理:道斯确实把秘密都藏在心底,哪怕在米尔班克,她都不愿吐露自己的秘密。我又想起另一个看守说的,尽管道斯挺漂亮,但没有一个囚犯愿意和她成为“伙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我看着她,胸中涌出一股怜悯之情,心想,你就像我一样。
我希望我当即就走了。我希望我离开了她。但当我注视她时,她抬头捕捉到了我的目光,莞尔一笑,似乎是等着我来。我便不能离开了。我向牢房另一头的杰尔夫太太示意,待她拿出钥匙打开门,道斯已把针线活放在一边,起身向我问好。
这次,是她先开的口。看守放我进去,在我俩身后上了锁,磨磨蹭蹭地离开后,她说:“真高兴您能来!”她说上一次没有见到我,很遗憾。
我问,上一次?“噢,对,就是你忙着和你的老师上课那次。”
她猛地抬头,“她啊。”她说那些老师把她看作这里的神童,因为上午在教堂里教的《圣经》段落,她下午就能流利背诵。她说除此以外,她还能做什么度过这些空白的时间呢?
她说:“我更想同您说说话,普赖尔小姐。上次,您对我很好,我配不上您的好心。自上一次起,我就一直希望……您说,您是来做我的朋友的,不过在这儿,我已经记不清友情是什么样的了。”
她的话十分中听,我越发喜欢也越发可怜她了。我们聊了一会儿监狱的日常作息。我说:“你是不是以后会搬去条件好一些的监狱,比如,富勒姆的那个?”她只是耸耸肩,说监狱都是一样的。
我要是那时离开去看别的囚犯,现在也就不会那么心神不定了。但是,她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最后,我忍不住说,一个看守很好心地提到,她从没收到过什么信件……
我问,那是真的吗?米尔班克之外,真的没有人关心她在这儿受的苦吗?她打量了我一阵,我以为她又要倨傲地沉默了,但过了会儿,她说,她有很多朋友。
没错,她提到过她的幽灵友人,不过,在她过去高墙之外的生活中,肯定还有别的人惦记着她吧?她又耸耸肩,不置可否。
“你有家人吗?”
她说她有个小姨,过世了,现在时不时会以“幽灵”之身来看她。
我问:“你就没有活着的朋友了吗?”
她冷冷地反问,要是我在这里,会有多少朋友来看我?她以前生活的地方并不富丽堂皇,但也并非像这里许多囚犯一样,被“小偷和恶霸”所包围。况且,她“不希望被人看到自己在这样一个地方”。她与幽灵更亲,他们不会对她指手画脚,而其他人,只会嘲笑她的“落魄”。
这番话似乎是字斟句酌的。听罢,我不情愿地想起她牢门外搪瓷板上写的罪名:欺诈行骗 人身伤害。我说,其他我探访的女囚都愿意聊聊她们的罪行……她立刻说:“您要我说我的罪。行啊,有什么要藏着掖着的呢?但问题是,我根本没有罪!不过是……”
不过什么?
她摇摇头,“不过是一个傻姑娘,被幽灵吓坏了,这姑娘又把一位女士吓坏了,女士死了。都怪罪于我。就是这样。”
这些我已从克雷文小姐那儿听说过。我问,为什么姑娘会被吓到?她犹豫了下答道,因为幽灵“不听话”——她用的就是这个词。幽灵不听话,而女士“布林克太太”看到了这一切,受到了惊吓。“我不知道她心脏不好。她晕了过去,后来就去世了。她是我的朋友。但整个审讯过程中,没有人考虑到这点。他们只是拼命去找理由,找他们能理解的理由。姑娘的母亲在法庭上说,女儿和可怜的布林克太太都受到了伤害。所有过错都归咎到我头上。”
“其实都是那个不听话的幽灵干的?”
“对,”她说,但哪个法官,哪个陪审团成员会相信她啊!除非整个陪审团都是通灵人组成的,天知道她多希望那样啊!“他们只是说,不可能有幽灵,因为幽灵不存在,”讲到这里,她的脸沉了下来,“最后,他们判我欺诈和人身伤害。”
我问,那么那个被袭击的姑娘说了什么吗?她答,那个姑娘确实感到了幽灵的存在,但整个人都神志不清。“她母亲有钱,请的律师巧舌如簧。我的不行,但请他还是花光了我所有积蓄——我靠着帮助别人赚的所有积蓄,一下子,全没了!”
但要是姑娘看见了幽灵……?
“她无法看见他,只能感觉到他。他们说,她感到的那双手只有可能是我的……”
我记得她纤细的双手紧紧地合十,一只手抚摸着另一只手粗糙发红的关节。我问,没有别的朋友替她做证吗?她嘴角翘起,说她过去有很多的朋友,他们管她叫“殉道者”,但也只是在一开始罢了。她遗憾地发现,那些人其实嫉妒心重。“即便在通灵人的圈子里,”也有那么些人希望看见她跌落到谷底。其他的则是因为害怕不敢多言。最后,当她被判有罪时,没有人为她请愿……
她看上去特别凄惨、脆弱无助、涉世未深。我说:“你坚持说是幽灵的错?”她点点头。我笑说,“那多不公平啊。你到这里受苦受累,他却跑了。”
噢,她说,我这么想“彼得·奎克”就不对了!她的目光越过我,朝杰尔夫太太上了锁的铁门望去。“他们的世界自有一套惩罚办法,”她说,“彼得现在待的地方与这里一样暗无天日。他和我一样,也在等待,等待服刑期满,重获自由。”
这些是她的原话。写下来感觉奇怪,听她说时却没有违和感。她站在那儿,沉重但认真地娓娓道来,对我的提问一一答来,逻辑清楚、条理清晰。然而,即使这样,听她熟络地谈“彼得”或“彼得·奎克”,我还是抑制不住笑容。我们先前站得很近,现在我往旁边挪了一步。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您觉得我傻,或在装模作样。您和他们一样,觉得我不过是个精明的小演员罢了……”“不,”我立刻说,“不,我没这么想。”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哪怕是和她说话的那会儿,我都不曾有这样的想法——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想过。我摇摇头说,只是因为我习惯思考的都是些平常的东西,与她说的很不一样,我“对一些令人惊叹的事物的认识非常有限”。
她难以察觉地笑了。她说,她知道太多令人惊叹的事物,“他们把我送到这里,作为对我的奖励……”
她说话时做了个微小的手势,似乎在形容这坚硬苍白的监狱和她在其中受的苦。
“这里的日子确实很不好过。”过了会儿,我说。
她点点头,“您觉得通灵术是我想象出来的。不过,现在您到了这儿,您可曾想过,连米尔班克都是真实的,还有什么可能不是真实的吗?”
我看了看空无一物的白墙、折叠的吊床、停着一只苍蝇的便盆。我说,我不知道。监狱是实实在在的,但这并不能令通灵术变得更加真实。对于监狱,我至少可以看,可以听,可以闻。她说的幽灵,即便是真实的,对我也意味不了什么。我无法与他们交谈,也不知道如何与他们交谈。
她说,只要我想,我就可以谈论他们。谈论他们,可以“给予他们力量”。她还建议我去倾听他们。“普赖尔小姐,您可能会听到他们谈论您。”
我笑了。谈论我?噢,我说,要是玛格丽特·普赖尔都成了天堂的谈资,那天堂这日子该有多无聊!
她点点头,侧着脑袋。我之前就已经注意到,她的心情、声调或姿势的改变总是非常细微,她不会像演员在满是黑压压的人群的剧院里那样动作夸张,她的变化像一首静谧的曲子,微妙地改变着旋律。
我还在接着之前的话继续时,她出现了这种变化。她变得充满耐心,展露睿智的神情。她柔声而平静地说:“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您很清楚您和有的幽灵关系亲密。您知道的,有那么个幽灵——他现在就和我们在一起,他距离您比我距离您还要近。普赖尔小姐,对他而言,您比谁都亲。”
我双目圆睁,喘不过气。这和听她谈论幽灵的礼物和花朵完全不同。她像是往我脸上泼了水,或是拧了我一下。我傻乎乎地想起了博伊德,她说在阁楼的楼梯上听到过爸爸的脚步声。我问:“你怎么知道他的?”她没说话。我说,“你看了我的黑外套,猜的……”
“您很聪明。”她说,但她就与聪明无关。她必须做自己,就像她必须呼吸、做梦、吞食一样。哪怕在那儿,哪怕在米尔班克,她也必须做自己!“不过您知道吗,”她说,“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变成了一块海绵,或是……那种不想被发现,根据环境改变肤色的生物,叫什么来着?”我没作声。她继续说,“我曾认为,我就是那样一个生物。有时,会有人带着病体上门,同他们坐在一起,我也会变得不舒服。一个孕妇曾来找过我,我在自己的体内感觉到了她的孩子。还有一次,一位男士来,说想和儿子的幽灵说说话。当那可怜的男孩来时,我觉得呼吸被抽走了,头颅被压迫得好像要炸了似的!后来才知道这个男孩死于大楼倒塌。您瞧,我会感受到他最后的知觉。”
她把手放在胸前,走近我。她说:“普赖尔小姐,您来的时候,我感到了您的悲伤。我感到您的悲伤就像黑暗一样,就在这儿。那是怎样的痛苦啊!我开始以为这黑暗已经吞噬了您,您像一只挖去蛋黄的鸡蛋,被完全掏空了。您自己想必也这么想。但是,您的心其实并不是空洞的。您还是满满的,不过是紧锁了心门,像一个盒子上了锁。您这儿藏了什么,非得锁起来不可?”她叩了叩自己的胸口。而后,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触碰了我胸口那个她之前叩击自己胸口的地方……
我颤抖了一下,仿佛她的手带着电流。她睁大眼,浅浅一笑。她发现——不过是最纯粹的巧合,最纯粹、最古怪的巧合——她发现我的衣服下藏着挂坠盒。她的指尖抚触着盒子的轮廓,我觉得链子拉紧了。这个动作如此亲密、如此具有暗示意味,我这会儿写下来,还仿佛觉得她沿着项链一路触摸到我的脖颈,手伸到衣领下,解开了项链的搭扣……她没有这么做,她的手停在我胸口,只是轻轻地按压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歪着头,仿佛在倾听金盒背后的心脏跳动。
然后她的表情又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她低语:“他在说,她把她在乎的挂在了脖子上,不肯放手。告诉她,她得把它搁到一边。”她点点头,“他在微笑。他聪明吗?像您吗?他很聪明!不过现在他又学到了许多新的——噢!他多希望您能和他一起啊,这样您也能学这些知识了!他在做什么呢?”她的脸色又变了,“他在摇头,在哭,他说,不是以那种方式!噢!佩吉[36],不是以那种方式!你我会团聚,会的——但不是像那样!”
我发现我写下这些的时候依然在发抖。那会儿,她嘴里念念有词,手放在我胸前,表情那么古怪,我抖得比现在更厉害。我厉声说:“够了!”拉开她的手,走到旁边。我可能撞上了铁门,它吱吱作响。我把手放在她的手刚才按压的地方,“够了!”我重复道,“你在胡言乱语!”她的脸变得苍白,看我时表情里多了一丝恐惧,好像她什么都看见了——那些眼泪、那些尖叫、阿什医生和母亲、苦涩的吗啡、导管压迫导致的舌头肿大。我来见她,想的只有她,她却把我孱弱的自己扔到我跟前。她看着我,眼里竟有怜悯!
我受不了她的目光。我转过身,脸贴着栅栏,尖叫着喊杰尔夫太太来。
杰尔夫太太好像就在附近似的立刻出现了,一声不响地放我出来。开门时,她朝我身后投去锐利、忧心的一瞥,她可能听出了我声音的古怪。我来到走廊上,门重新上锁。道斯拿起一团羊毛,双手机械地穿梭其中。她抬头看我,眼神似乎依旧写满洞察。我希望我能说什么,说些平常的话。但是我非常害怕她会再次开口——会说起爸爸,为他,或作为他说话,我怕她说起他的悲伤、愤怒,或他的耻辱。
我转身,离开了她。
在一楼的牢房区我遇见了里德利小姐,她正在押送我早先看到的那批新囚犯。要不是年纪大的那个脸颊青肿,我差点没认出来。她们换上土黄色的囚衣,戴上监狱女帽,看上去和其他女囚一模一样。我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直到重重的牢门在她们身后关上,然后我回了家。海伦在,但我不想和她讲话,径直上了楼,把门锁上。我只让博伊德进来——噢,不,不是博伊德,博伊德已经走了,是新来的瓦伊格斯,她把洗澡水抬了上来。之前母亲把小瓶的氯醛送了上来。现在我冷极了,后背瑟瑟发抖。瓦伊格斯放的柴火太少,她不知道我有晚睡的习惯。但我还是坚持坐在这里,等待困意袭来。我把灯调得很暗,偶尔把手贴在灯罩上取暖。
我把挂坠盒挂在镜子旁的衣橱里,如此浓重的阴影里,这是唯一闪亮的东西。
1874年10月16日
昨晚做了一宿噩梦,醒来时整个人还迷糊着。我梦见爸爸还活着。我从窗口望去,看到他靠着艾伯特桥的栏杆,不满地看着我。我边跑边喊:“老天啊,爸爸,我们以为你死了呢!”“死了?”他答,“我被关在米尔班克两年!他们让我做苦力,鞋子都磨出了洞——你看。”他抬起脚,给我看那掉了底的鞋和他那开裂、消瘦的脚。我想,奇怪了,我好像从没见过爸爸的脚……
荒诞的梦。当然和他去世后的那段时间折磨我的那些梦又很不一样。那时,我常梦见自己蹲在他的坟墓旁,隔着新翻的土呼唤他。有时醒来我会觉得土还嵌在我的指缝里。今早醒来,我心里慌得很,埃利斯把水端来,我让她别走,坐下来和我说说话,最后她说她必须得走了,否则水都要凉了。我起身把手浸在水里。水还不是很凉,不过镜子蒙上了一层雾气,我一边擦着镜子,一边像平常一样,想拿出我的挂坠盒——挂坠盒不见了!我不知道放哪儿了。我记得昨晚我挂在了镜子旁边,可能之后又把它摘下来把玩。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上床睡觉的。当然我常常会忘记什么时候睡的觉,这就是氯醛的效用吧!我肯定没有戴着它上床,因为生怕压坏了或掉在被子里,但我还是把被褥仔细地翻找了一遍,依然没找到。
今天一整天,我都觉得自己仿佛赤裸着,特别难受。少了这样东西,胸口似乎一直隐隐作痛。我问了埃利斯、瓦伊格斯,甚至问了普莉丝。但我没和母亲说。她可能一开始会觉得是女仆顺手牵羊,但她自己也说过,那个盒子那么普通,我以前也一直把盒子和许多更加精美的首饰放一块儿,没当回事。要是被她看见我这么六神无主,她肯定会觉得我小题大做,又犯病了。她不知道,她们都不知道事情多么蹊跷——我竟然在这么个晚上把它弄丢了!恰恰是在那样一场监狱之行,那样古怪的一次与塞利娜·道斯的谈话之后!
现在,我都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病了,也许是氯醛的药效所致。也许我晚上起来,把盒子藏在了哪个角落里——就像《月亮宝石》[37]里富兰克林·布莱克那样。我记得爸爸读到那一节时笑了,那天有个来拜访的女士,听到这里摇了摇头。她说她有个祖母,因为服了鸦片酊,半夜起来到厨房拿了菜刀就往腿上砍,然后又躺回床上。血浸透了床垫,差点要了她的命。
我觉得我不会这么做。可能还是哪个女仆拿走了。也许埃利斯取下时不小心弄断了项链,怕我知道。米尔班克有个囚犯不小心弄坏了女主人的胸针,拿去修时被当作小偷抓了起来。也许埃利斯是怕这个。也许她怕得要命,干脆把坏了的挂坠盒扔了。我想,盒子会不会被一个清洁工拾到?他给了妻子,妻子拿她脏兮兮的指甲拨开盒子,发现里面一缕闪光的头发,纳闷这是谁的头发,为什么会在盒子里……
我不在乎是不是埃利斯摔坏了挂坠盒,不在乎盒子现在是不是落到了清洁工妻子的手里,她可以收着盒子,尽管这是爸爸留给我的。这个屋子里成千上万的东西都是爸爸留下的。我担心的是海伦那束卷发,那是她自己剪下给我的。她要我好好珍藏,那时她还爱着我。我怕失去那束头发——天啊!我已经失去太多的她了。
1872年11月3日
我本以为今天没人会来。天气非常糟,一连三天都没有人来,连来找文奇先生或希伯里小姐的客人也没有。我们只能自己安静地围坐在一起,在客厅进行冥社活动。我们尝试不同形式的冥社。他们说现在在美国,客人对形式的要求非常高。昨晚我们一直坐到九点,但幽灵依然没有来。最后,我们点上灯,请希伯里小姐唱歌。今天我们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效果。文奇先生向我们展示灵媒如何召唤肢体,但其实动的不过是他自己的手。他是这么做的——
我按住他的左手手腕,希伯里小姐好像是按着他的右手。但事实上,我们按的是同一条胳膊,只不过文奇先生把周围弄得非常暗,我们看不清罢了。“我这只空着的手,”他说,“可以做任何事,就像这样……”他把手贴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觉到他,便尖叫起来。他说,“道斯小姐,一个无良灵媒可以把人骗得团团转。想象一下,如果我的手之前搓热了,或是冰凉,或是沾了水,那感觉起来是不是更加超现实?”我说他应该演示给希伯里小姐看。我走到旁边的座位坐下。不过能学到这个把戏,我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我们一直坐到四五点钟,雨越下越大,我们都觉得不会有人来了。希伯里小姐站在窗前说:“噢,谁会眼红我们这一行!任凭活人死人的差遣。
你们知道吗,今天早上五点我就被房间角落里幽灵的笑声给吵醒了。”她揉揉眼睛。我心想,“我听到那幽灵的动静了,它从瓶子里蹦出来,你还起来响应它的召唤,用了夜壶呢。”不过希伯里小姐在小姨去世后,一直待我不薄,我当然不会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文奇先生说:“人们召唤我们的时间确实掐不准。你觉得呢,道斯小姐?”他起身打了个哈欠说,既然没有人来,那我们不妨在桌上铺块布,打打牌。不过,他刚把牌拿出来,门铃就响了。他说,“女士们,我们的消遣暂告段落!我猜应该是来找我的吧。”
贝蒂开了门,回过头时,看的不是他,而是我。她身后跟了位女士和她的贴身女仆。女士见我起身,捂住胸口叫道:“你是道斯小姐吗?噢,我想你就是!”文奇太太、文奇先生、希伯里小姐,连贝蒂都盯着我。我其实和他们一样惊讶。我只能想到,这位女士也许是我一个月前见过的一位夫人的母亲,我对那位夫人说,她的孩子命不久矣。我心想,“我就不该那么诚实,我应该像文奇先生那样。那位夫人肯定是想不开,伤害了自己,现在她母亲来找我算账了。”
可是当我看着这位女士的脸庞,发现那上面除了些许痛苦的痕迹之外,还带着一丝欣喜。我说:“您还是来我的房间吧。不过我的房间在最高层,您介意爬爬楼梯吗?”她只是对着自己的仆人笑笑,说:“我已经找了你整整二十五年,几阶楼梯算什么?我可不会因为几阶楼梯而却步!”
我心想,她可能头脑有点不清楚。不过我还是把她带到房间。她看了看周围,看了看她的仆人,又死死盯着我。我发现她十分端庄,双手白皙整洁,戴着几枚虽然有点过时但依旧漂亮的戒指。她大约五十或五十一岁,穿着一身黑裙,质地比我的要好。她说:“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真是奇怪了,我以为你会猜到的。”我说:“您是因为一些伤心事来找我的。”她答:“道斯小姐,我是因为一个梦来找你的。”
梦驱遣她来见我。她说三天前梦见了我的脸、我的名字和文奇先生旅店的地址。她一开始觉得这不是真的,但是今早她在《灵媒与拂晓》
上看到了那份两个月前刊登的启事,便来霍伊本[38]找我。现在她终于见到真人,方才醒悟幽灵想要得到什么。我说:“您说的,我还真不知道。”我看着她和她的女仆,默不作声。那女士说:“噢,露丝,你看见那张脸了吗?你看见了吗?我是不是应该把那个给她看?”女仆说:“我觉得您应给她看看,夫人。”女士从大衣里拿出一卷丝绒包着的东西,展开,亲吻了一下,再给我看。这是一幅镶了画框的肖像。她拿着这幅画,泫然欲泣。我看着画,她看着我,她的女仆也看着我。那夫人说:“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真正注意到的其实是金色的画框。女士白皙的手不停地颤抖。不过她最后把画给我时,我叫了声:“噢!”
她点点头,又把手放在胸口,说:“我们要做的工作太多了,从哪儿开始呢?”我说我们应该立刻就开始。
于是,她让女仆到楼梯口等她,在这里待了一个小时。她叫布林克太太,家住西德纳姆[39]。她一路赶到霍伊本,就是为了见我。
1872年11月6日
去伊斯灵顿[40]见贝克太太,其姊妹简·高夫于1868年3月化灵。脑膜炎。2/——
去国王十字车站[41]见马丁夫妇,其子亚历克于游艇跌落——在深海中找到真相。2/——
在此见布林克太太,为其特殊幽灵。1镑。
1872年11月13日
在此见布林克太太。两小时。1镑。
1872年11月17日
今天出神结束后,我不停地发抖。布林克太太让我躺在自己床上,摸了摸我的额头。她让女仆从文奇先生那儿拿来一杯酒,但酒来了后,她说这酒太差,又让贝蒂去外面的酒馆买了一瓶好些的。她说:“我让你累着了。”我说不是她的问题,是我自己经常晕倒或生病。她看看周围,说住在这么差的地方,不生病才怪。她对女仆说:“瞧那盏灯。”她指的是文奇先生涂了红漆,会冒烟的灯。她说:“瞧这脏兮兮的地毯,看这床单。”她指的是我从贝斯纳尔格林带来的小姨缝的旧绸缎被单。她摇摇头,握住我的手。她说我是一颗稀有的珠宝,不应该放在这样寒酸的匣子里。
1874年10月17日
今晚我们聊到了米尔班克、通灵术和塞利娜·道斯,内容十分有趣。巴克利先生来用晚餐,晚些时候斯蒂芬、海伦、华莱士太太也来与母亲打牌。婚礼日近,我们现在都管巴克利先生叫“亚瑟”,只有普利西拉,反而简单地叫他巴克利。他们聊了很多关于沼府的房子和庭院的事,讨论普利西拉当了女主人后要做什么。她要学会骑马,还要会驾马车。我可以想象她坐在轻便双轮马车里挥动马鞭的生动画面。
她说婚礼结束后,沼府会为我们举行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那儿的房间特别多,就算我们所有人都住进去,也不显拥挤。显然,那家有一个未出嫁的表姐,他们觉得我和她会很有共同语言。那位女士很聪明,专门收集飞蛾和甲虫,还加入了昆虫学协会,“与男士一起”展示过收藏的标本。巴克利先生——亚瑟——说他已经写信向她介绍我探访监狱的工作,她回复说很想认识我。
华莱士太太问,上回去米尔班克是什么时候?“那个暴虐的里德利小姐还好吗?”她问,“那个说话结结巴巴的老太呢?”她指的是埃伦·鲍尔,“可怜的老太!”
“可怜的老太?”普莉丝说,“她听上去就是个愚蠢的老太,所有玛格丽特向我们描绘的囚犯听上去都头脑简单。”她不知道我怎能忍受和她们在一起,“你好像一直都受不了和我们在一起。”她盯着我,但其实是对亚瑟说的。亚瑟坐在她脚边的地毯上,立刻接话说,那是因为我知道她说的不值一听。“都是些没营养的东西,是不是呀,玛格丽特?”他现在这样称呼我。
我对他笑笑,看着普利西拉弯腰去抓他的手,捏了一下。我说她这么说不准确。女囚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们的人生与她的大相径庭。她想象得出有多不同吗?
她说她没有兴趣去想象,而我一天到晚就喜欢想象这想象那,这造成了我俩的不同。亚瑟用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说真的,玛格丽特,”华莱士太太接着说,“她们都来自下层阶级吗?她们的罪行都那么可怜吗?有没有著名的杀人犯呢?”她咧开嘴笑,露出一排带着好些黑色缝隙的牙齿,像是旧钢琴的琴键。
我说杀人犯通常是被绞死的,不过有个叫哈默的女囚,拿一只煎锅把女主人给打死了,而她能免于一死是因为女主人一直待她十分恶毒。我说普莉丝在沼府时可要当心一点。她干笑了两声。
“还有一个,”我继续说,“听说是出身名门,把丈夫给毒死了……”
亚瑟说,他当然不希望在沼府发生这档子事。大家大笑。
他们笑着转移了话题,我心想,要不要添一句:监狱里还有个有趣的姑娘,一个通灵人呢……我犹豫不决,但转念一想,说说又何妨?等我终于开口,不想我哥轻巧地接过话头:“噢,是啊,那个灵媒。叫什么来着?盖斯吗?”
“道斯。”我有些惊讶。我从没在米尔班克监狱之外大声地说出过这个名字,也从没听看守之外的人提起过她。但斯蒂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当然了,他记得那个案子。他说,原告律师是洛克先生,“特别优秀,现在退休了。我真希望曾与他共事。”
“哈尔福德·洛克先生?”母亲说,“他来这儿吃过饭。你还记得吗,普利西拉?噢,你那时还太小,没和我们坐一桌。你记得吗,玛格丽特?”
我暗自庆幸已没有印象。我的目光从斯蒂芬转移到母亲身上,再转移到参加讨论的华莱士太太身上。“道斯,那个灵媒?”她说,“噢,我知道她!就是她敲了西尔韦斯特太太闺女的脑袋,还是想勒死她来着……反正差点把她弄死了……”
我想起那幅我有时喜欢看看的克里韦利的肖像画。现在,我仿佛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下来,却被旁人一把夺走给整个房间的人传阅,弄得污迹斑斑。我问华莱士太太,她真的认识案子里那个受了伤的女孩吗?她说她认识女孩的母亲,美国人,“名声不太好”,女儿一头漂亮的红发,但脸色差,雀斑多,“西尔韦斯特太太说起那灵媒来,话可真难听!不过我想她闺女也是吓得不轻。”
我复述道斯的说法:女孩只是被吓到了,并没有受伤,另一个被吓到的女士后来死了。那个女士叫布林克太太。华莱士太太认识她吗?她说她不认识。我说:“道斯一口咬定,是幽灵的错。”
斯蒂芬说,如果他是道斯,也会怪罪在幽灵身上。他很惊讶在法庭上担任辩护律师时不常听被告搬出这套说辞。我说,道斯看上去很无辜。他说,当然啦,灵媒总是看上去很无辜。工作所需,他们要训练自己表现出无辜的样子。
“他们用心险恶,”亚瑟轻快地说,“一群聪明的骗子。在傻瓜身上赚了不少钱。”
我的手放在胸前本应挂着挂坠盒的位置上。我不知道我是想让别人注意到我弄丢了盒子呢,还是想掩饰盒子不见了。我看看海伦,她和普莉丝一起笑着。华莱士太太说,不见得每个灵媒都很邪恶。她有朋友接触过一次通灵人的圈子,一个男灵媒道出很多他不可能知晓的事——她母亲的事,她那葬身火海的表亲儿子的事。
“他们自己有一本账,”亚瑟说,“也算是他们的一个标志。他们像记账一样,记录人名和他们的情况。恐怕您朋友榜上有名,可能还会有您的大名。”
华莱士太太倒吸一口冷气,“通灵人的蓝皮书?真的吗,巴克利先生?”普莉丝的鹦鹉摇了摇羽毛。海伦说:“有人说从我祖母家的楼梯转角望出去,可以看到一个女鬼,是个从那里摔下楼,折了脖子的女孩的鬼魂。她准备去跳舞来着,脚上还穿着双缎面鞋。”
母亲喊,鬼魂!这个家的人是不是特别热衷于聊这个话题啊?她差点就说我们为什么不到楼下去,和厨房里的仆人们一块儿聊妖魔鬼怪算了。
其他人于是各聊各的。过了会儿,我走到斯蒂芬身边问道,他当真觉得塞利娜·道斯有罪吗?
他笑笑说:“她在米尔班克待着呢,她当然有罪。”
我说我们小时候,他就喜欢拿这种回答来搪塞我,原来他那时候都已经能做律师了。我看见海伦看着我们。她戴着一对像是蜡滴的珍珠耳环,我记得过去我会看着她,想象耳环在她炙热的脖颈下熔化。我坐到斯蒂芬座椅的扶手上说,我很难想象塞利娜·道斯那么残暴、那么有心机,“她毕竟那么年轻呀……”
他说,那和她的年龄没有关系。在法院里,他经常会看到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站在被告席,脚下得垫几个盒子,陪审团才看得见她们。他补充说,这些女孩背后总免不了还有个年龄较长的妇人或男子。如果道斯的年轻能说明什么问题的话,可能就是她“受了某种不好的影响”。我说,她一直声称唯一的影响就是幽灵的影响。他说:“她不说,可能是想保护什么人吧。”
为一个人牺牲生命里的五年时光?为一个人去米尔班克坐牢?
他说,不是没有这种事。道斯是不是年轻貌美?“你说的‘幽灵’是不是某个男士?许多降神会上的鬼魂显灵,其实都是男人穿着平纹细布做的衣服来演的。”
我摇头。我说他肯定搞错了,肯定搞错了!
但我说话时,他看着我,一定在想,你怎会理解那些甘为年轻男子蹲班房的漂亮女孩的一腔激情呢?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感情呢?我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而后假装整理领口以掩饰这个动作。我问,他真的认为通灵术是无稽之谈吗?他真的认为所有灵媒都是骗人的吗?他举起一只手,“我没有说所有的都是骗人的,我说大多数。是巴克利说他们全是骗子。”
我不想去问巴克利先生。“你怎么想呢?”我追问。他说,他觉得所有神志清楚的人在看了所有证据后都会认为:毫无疑问,大多数灵媒只不过是会变几个戏法,但有一些可能是因为生病,或染上了某种狂躁症而变成这样的,道斯可能是第二种人。对于这些人,我们应该可怜他们,而不是嘲笑他们。至于其他人……“这个时代不同寻常。我可以去电报局,和大洋彼岸某个也在类似的电报局里的人取得联系。这是怎么做到的呢?我也不明白。五十年前,这种事情完全是天方夜谭,是违背所有自然法则的。但我不会因为这违反了自然法则,就觉得另一头的人发来电报是骗局。我不会认为,隔壁房间藏了个人,是他敲的信号。我也不会像某些牧师看通灵术那样,认为给我发讯息的人是魔鬼假扮的。”
我说,但是电报机是电线连着的啊。他说,现在已经有工程师相信,他们可以制造出一种类似的且不用连电线的机器。“也许自然界就有电线……极细的丝线……”他摇摇手指,“那些丝线细密而古怪,科学家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它们,可能因为太细了,连科学家也看不到。也许只有那些体质纤弱的女孩子,比如你的朋友道斯,才能感知这些电线,听见传递的讯息。”
我说:“那可是死人发出的讯息啊,斯蒂芬!”他说,如果死人确实以另一种方式存在,那我们确实需要某种非常罕见的方式来听他们说话……
我说如果真有这回事,那道斯就是无辜的……
斯蒂芬说,他没说肯定就有这回事,他只是说有这种可能。“即便真有这回事,那也不能说明她一定没有撒谎。”
“但如果她真是无辜的……”
“那就让那些幽灵来证明!毕竟有个姑娘吓坏了,一位女士还给吓死了呢。我可不想和她们唱反调。”母亲摇铃叫来瓦伊格斯,斯蒂芬从她端着的盘子上拿了一块饼干,“我觉得,”他把饼干屑从背心上拍掉,“我的第一个推论应该是对的。相比看不见的电线,存在一个穿着平纹细布的情郎更有可能。”
我抬头时看见海伦正看着我们。她大概很高兴看到我对斯蒂芬的态度恢复友善正常了。但我自己知道,我并不会一直如此。我本准备找她说话,但母亲要她加入普莉丝、亚瑟和华莱士太太的牌桌。他们玩了半个小时的二十一点,华莱士太太说她要输得血本无归了,便起身上了楼。她下来时,我请她再和我讲讲西尔韦斯特母女。我问,她上次见这个女儿时,觉得她气色怎么样?她说这姑娘有过一段“痛不欲生”的日子,不过后来她母亲给她物色了一个蓄着大黑胡子,长了张血盆大口的男士。“后来,西尔韦斯特小姐一见来看望她的人就说‘我马上要结婚了’,把手上那颗鸡蛋大小的绿宝石秀给来人看。配上她那一头红发啊,还真有几分女继承人的样子。”
我问,西尔韦斯特一家现在住哪儿呢?华莱士太太露出一副狡黠的表情,“回美国了,亲爱的。”她说官司一结束,她们就卖了房子,遣散仆从。她从没见谁像西尔韦斯特太太那样,那么心急火燎地把女儿送回家嫁掉的,“但话说回来,有官司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风言风语。纽约的人大概不那么热衷于嚼舌根吧。”
一直在指挥瓦伊格斯的母亲说:“你们在聊什么?不会还在说鬼魂吧?”光线经桌面反射,把她的脖子照得像蛤蟆一样绿。
我摇摇头,让普利西拉先说。打牌的空当,只听她说:“在沼府……在意大利……”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蜜月旅行。我坐在壁炉边,盯着熊熊火焰。斯蒂芬手拿报纸打着盹。最后我听母亲说:“没去过,也不想去!我可受不了旅途的奔波、炎热的天气、糟糕的食物。”她还在和亚瑟聊意大利,告诉他在我们还小的时候,爸爸曾去过几次意大利,他原本还计划带海伦和我一起去,协助他的研究。亚瑟说他没看出来原来海伦也是个学者啊!母亲说,噢,还不是要感谢爸爸的研究工作,没有这些,海伦也不会成为我们家庭的一员了!
母亲说:“海伦听过普赖尔先生的讲座,玛格丽特在那儿认识了她,带她来做客。我们一直很喜欢她来坐坐,普赖尔先生也特别欣赏她。当然啦,我们那时可不知道,她都是冲着斯蒂芬来的。是吧,普利西拉?别脸红呀,海伦亲爱的!”
我坐在壁炉边,一字不落地听见他们的谈话。海伦脸上升起一朵红晕,我的脸颊依旧冰冷。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太多遍,听得自己都快相信了。刚才哥哥的话令我陷入了沉思。我没有和其他人说话,不过回房前,我把斯蒂芬从睡梦中叫醒,问:“你提到有可能有个穿长袍的男子,但我问过监狱里送信的人,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塞利娜·道斯从没收到过一封信,自打她入狱,她也从没有寄出过一封信。所以你说说看,谁会自愿跑到米尔班克来保护一个信都不肯寄,连只言片语都不肯给的爱人?”
他语塞。
1872年11月25日
今晚和他们大吵了一架!布林克太太来了一整个下午,我迟了一会儿去吃晚饭。卡特勒先生一向拖拉,从没人介意。但文奇先生见我迟到,说:“道斯小姐,我希望贝蒂留了点肉给你,而不是都喂狗了。我们还以为你现在不屑和我们一起用餐了呢。”我说不会有这一天的。他答:“噢,你不是天赋异禀吗,你倒是预见预见未来,和我们说说看。”他说四个月前,我还对于能在他的府邸有一处小小的落脚点感激涕零,现在我似乎已经心比天高了。他把盘子递来,上面是一点点兔肉和一只煮烂的土豆。我说:“要找个饭菜比文奇太太做得好的人家倒也不难。”所有人都放下刀叉看我。贝蒂大笑,文奇先生甩了她一巴掌,文奇太太喊:“噢!噢!我还从来没有在自家的桌上,被自己的房客这样侮辱过!”她说,“你这个小贱人,我先生好心收留你,房租只收一点点,别以为我没见你成天向他抛媚眼!”我说:“你丈夫就是个讨人厌的乡下人!”我抓过盘子里的土豆往文奇先生头上扔。我没去看是不是砸中了他,只是飞奔上楼,扑在床上哭,哭完又笑,最后难受极了。
只有希伯里小姐上来看我,她带来了一点面包、黄油和少量私藏的葡萄酒。楼下大厅传来文奇先生的声音。他说他再也不会收年轻女灵媒了,带着自己父亲幽灵的也不收。他说:“我听说这种人特别厉害,她们可能确实厉害,但一个被灵界的狂热控制住的年轻女子……老天啊,卡特勒先生,真是太可怕了!”
1874年10月21日
人体能逐渐习惯氯醛吗?为了让我疲倦,母亲给我的剂量似乎越来越大。可当我真正睡着时,又睡得很不踏实,似乎眼前有阴影飘过,耳中有喃喃细语。我会惊醒起身,困惑地环顾空荡荡的房间,再躺上一小时,希望能重获倦意。
我会这样,是因为丢了挂坠盒。找不着盒子,我夜里睡不着,白天没精神。今早,我又在一件有关普莉丝婚礼的小事上犯了糊涂,母亲说她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她说,米尔班克监狱里那些粗野的女人把我带傻了。为了气她,我又去了回米尔班克监狱。这一去,到现在我还格外清醒……
一开始,她们带我去看监狱的洗衣房。这间房间瘆得慌,地势低,又热又湿,还弥漫着一股臭味。屋里摆着几台丑陋的大型脱水机,几罐沸腾的粉浆,连着天花板的晾衣架上挂着许多难以形容、形状全无的东西——床单、背心、衬裙,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有的白色,有的黄色,都晃晃悠悠地挂在架子上滴水。里面没法久留,一会儿我就感到阵阵热气直冲脸颊与头皮。但是,看守说女囚最喜欢在这儿做工,因为轮到做洗衣活时,伙食会比平时要好,有鸡蛋,有新鲜牛奶,还会有比平时更多的肉,好让她们有力气干活。当然了,一起干活时,说不定还能和别的女囚聊上几句。
和蒸汽腾腾、嘈杂喧哗的洗衣房一比,普通的牢房更显寒气逼人、沉郁愁苦。我没有看很多人,除了认识的以外,只去看了两个之前没探访过的囚犯。第一个女囚名叫塔利,是米尔班克监狱的一位“淑女”犯人,罪名是珠宝诈骗。当我去探访她时,她握住我的手说:“哦,终于有人来和我说说话了!”不过,她想知道的都是报上的消息,这些我自然是不可以告诉她的。
她问:“亲爱的女王可是别来无恙?这个您总能说吧。”
她说,她曾两次受邀参加奥斯本宫[42]的聚会,她提到了一两个贵妇人的名字——“您认识她们吗?”“我不认识。”她诧异“我来自哪个圈子”,我说我爸爸只是一名学者,然后我就感到她的态度变得有些冷淡。末了,她问我有没有可能与哈克斯比小姐谈谈有关合身的胸衣以及牙膏供给的事。
我没有在她那儿久留。我更喜欢第二个探访对象。她叫阿格尼丝·纳什,三年前因为参与假币流通入狱。尽管她身形敦实,肤色黝黑,汗毛浓密,但一双眸子却十分湛蓝俊俏。我进去时,她没有行屈膝礼,而是起身把椅子让给了我,谈话时,她就靠在折叠的吊床上。她的双手十分苍白、非常干净。有一个手指只到第二关节,指尖“在自己还是个娃娃时,被屠夫家的狗咬了”。
谈起罪行,她并没有遮遮掩掩,而是饶有兴味地讲述起来:“我生活的地方小偷扎堆,普通人觉得我们非常坏,但我们对自己人很好。从小,大人就教育我不得不偷的时候,就要去偷。我也不介意告诉您,我偷了很多次。但其实,我并不需要一直做贼,因为我哥哥是这一行里顶能干的,我们的生活其实很滋润。”她说害她入狱的是假币,很多姑娘都干这行,因为这活轻松愉快,“他们把我关在这儿是因为他们认为我用了假币,但我其实没有,我只是在家里做做模具,怎么让这些钱流入市场是其他人的事。”
在这些牢房里,不少女囚都跟我讲过罪行在等级、种类、程度上的细微差别。我问,那么说来,她犯下的罪行就是比较轻的了?她答,她不是说她的罪行比较轻,她只是陈述事实罢了。她说:“人们对这个行当了解太少。正因如此,我今天才会在这里。”
我问她是什么意思,毕竟造假肯定是不对的啊!对那些收到假币的人,肯定是不公平的。
“对他们而言确实不公平。但是,上帝保佑您,您当真认为这些假币会到您的口袋里去?当然可能难免会有一些,摊上几个也算您倒霉了!大多数假币只是在自己人中间悄悄地用。我可能会塞这么个硬币给我一伙计,换罐烟草。我的伙计会把这个硬币再给他的伙计,那个人再给苏西或吉姆,可能是为了换点货船上的羊肉。苏西或吉姆最后只会把硬币再塞回给我。这其实就像家族产业,不会伤到谁。但是治安官一听到‘假币’就想到‘贼’,我就得付出蹲五年牢的代价……”
我说,我从没想到小偷还会有自己的经济形式,她这番话也颇有说服力。她点了点头,说我得相信她,在下一次与法官共进晚餐时,提提这件事。她说:“我要借着您这样的女士的帮助,一步步来,争取些改变。”
她没有笑。我不知道她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当我说以后肯定会仔细看看自己的先令时,她才笑道:“仔细检查下吧。谁说得准呢。说不定您的钱包里现在就有一个,还是我铸模、磨边的。”
当我问起怎样分辨真伪时,她谨慎地说,假币上有一个小小的标记,不过她不能告诉我,“您知道,就算在这儿,我也得做好保密工作。”
她看着我。我说,她不会打算出狱后重操旧业吧?她耸耸肩说,她还能指望做什么呢?之前她不就跟我说了,她是从小被培养做这一行的吗?要是洗心革面回去了,周围的人会瞧不起她的!
我说,她这样满脑子只想着两年后要犯什么法,真是太让人遗憾了。她答:“但在这儿我又能做什么呢?数墙壁上有几块砖?做针线活时数缝了几针?这些我也不是没有做过。或是想想我的孩子,母亲不在身边,他们在做什么呢?这我也想过,但想到就难受。”
我说,她可以想想她为什么不能陪在孩子身边;她可以想想那些错误、那些行为带来的后果。
“这些我都想过,”她大笑,“有那么一年时间,我脑子里只有这些问题。随便您问谁,您会发现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这里的第一年非常可怕。你愿意发任何誓,你会发誓宁愿带上全家老小挨饿,也不做犯法的勾当,也不要被抓回这里。你是那么懊悔,别人说什么,你都会答应。但也就第一年会这样。之后,你就不后悔了。你会思考你所做的,你想的不再是‘要是我没那么干,我可能就不在这儿了’,而是‘如果我能做得更好……’你会去想出去以后许许多多要去骗、去抢的东西。你会想,‘他们把我关在这儿是因为他们觉得我很坏,好吧!要是四年后我没给他们看看我到底有多厉害,我就不是人!’”
她对我眨眨眼。我瞪着她。最后我说:“你总不能指望我说,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吧。”她立刻面带微笑地说,她当然不会期望发生这样的事……
我起身告辞,她也站了起来,与我并肩走了三四步路来到囚室门口,仿佛要送我一程似的。她说:“小姐,我很高兴能和您聊聊。您现在可得留心那些假币了!”我说我会的,然后望着走廊找看守,“您下一个看谁?”她问,见她似乎没什么恶意,我谨慎地回答:“可能是您的邻居,塞利娜·道斯。”
“啊,她!”她立马说,“那个阴森森的姑娘……”她翻了翻漂亮的蓝眼睛,又笑了起来。
我不太喜欢她这样。我透过铁栅栏把杰尔夫太太叫来,径直去见道斯。她的脸庞比上一次更苍白,手却更红、更粗糙了。我穿了件厚外套,紧紧地合在胸前。我没提掉了的挂坠盒,也没提上回她说的事。不过我说,这些天我都惦记着她,我一直思索她告诉我的关于她自己的事。我问,今天能否多告诉我一些呢?
她问,她应该告诉我什么呢?
我说她可以谈谈米尔班克监狱以前的生活。我问:“你变得像现在这样有多久?”
“现在这样?”她歪着头问。
“像现在这样。你能看到鬼魂有多久了?”
“啊,”她微微一笑,“我想,大约从我能看见这个世界起就这样了……”
她告诉我她小时候的情况。她儿时与姨妈住在一起,体弱多病,有一次病得特别重,一位女士前来看望她。那位女士正是她死去的母亲。
“小姨就是这么说的。”她说。
“你不害怕吗?”
“小姨说我不用害怕,妈妈爱我,所以她才会回来看我……”
就这样,她母亲的探访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来,她姨妈感到她们应该“充分利用这个能力”,便开始带她加入招魂圈。而后,她感知到的内容越来越丰富:轻敲、尖叫,以及更多的幽灵。“我有些害怕了,”她说,“有些鬼魂可不像妈妈那样温和!”她那时几岁?“好像是十三岁……”
我脑海中浮现出她比现在更消瘦的模样,桌子翻倒时,脸色惨白地喊:“小姨!”我挺想听听那个带她接触这些事物的姨妈的情况,但道斯摇了摇头说,她的姨妈这样做,对她是好的。她说要是完全孤零零地面对这样的幽灵,情况只会更糟,她说一些灵媒不得不孤身一人面对这些情况。渐渐地,她同那些她看得到的事物熟络了起来。“小姨把我看得很紧,”她说,“其他姑娘都很乏味,谈的都是平淡无奇的东西,当然了,她们也觉得我是个怪人。我有时会遇上些人,会知道他们与我一样。但要是对方并不知情,我单方面发现也没什么用。更糟的情况是,她猜到了,却害怕接受这个事实……”
她凝视着我,我避开她的目光看向他处。她语气轻快了些,说:“招魂圈对我能力的提升帮助很大。”很快,她就懂得如何把“低等”的幽灵遣返,召唤高级的幽灵了。这些幽灵不久就开始给她捎讯息,“捎给他们世间的朋友。”当人们哀伤难过时,为他们带去这些好心的讯息,是件好事,对吗?
我想到不翼而飞的挂坠盒,想到她曾带给我的讯息,但我们暂且没提这些。我只是说:“由此,你就成了灵媒。人们来找你,付钱给你?”
她坚称从未为自己“拿过一分钱”,有时人们会送给她小礼物,那是另一回事了。不过无论怎样,幽灵有言,如果一个人为灵界做些事,收一些钱,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提起那段时光,她笑着说:“尽管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但那几个月我其实特别开心。姨妈离开了我——用我们的话说,就是去灵界了。我思念她,但是她在那儿比世间任何时候都要心满意足,我不能求她回来。我先是在霍伊本的一家旅店里住了段时间,与一个灵媒之家住在一块儿,他们对我很好。不过很遗憾,最后他们和我闹翻了。我做好我的工作,为人们带去快乐。我接触到许多有趣、聪明的人——就像普赖尔小姐您一样!有那么几次,我还登门拜访了切尔西的几户人家。”
我想到犯珠宝诈骗罪的女囚如何炫耀她的奥斯本宫之行。在这四面封闭的囚室高墙中,道斯那股自豪劲儿与环境非常不协调。我说:“你被控伤害那位姑娘和那位女士的事情,是不是就发生在那儿?”
她挪开目光,轻声说,不,是在另一栋位于西德纳姆的宅子里。
她问我怎么看今早晨祷上的大动静,曼宁小姐管辖区域的简·帕蒂把祈祷书朝牧师扔了过去……
她的心情变了。我知道她不会再谈有关过去的事了,我觉得很可惜,我还想多听听关于那个“不听话”的鬼魂“彼得·奎克”的事。
我之前一直静静坐着听她讲,现在,思绪回到囚室,我突然觉得很冷,把外套又裹紧了些。这样一动,口袋里的笔记本露了出来,我注意到道斯也发现了笔记本。我们谈话的时候,她会时不时朝本子瞥一眼。最后,当我准备起身离开时,她问,我怎么会想到随身带本本子呢?我是不是打算写点关于女囚的东西?
我说,无论上哪儿我都会带本笔记本,这是我在协助爸爸工作时养成的习惯。要是没带本子,我会觉得浑身不对劲儿。笔记本上的内容我有时也会记在我的日记本里。我说,那本日记像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告诉它自己所有最隐秘的想法,它帮我保守秘密。
她点了点头说,我的本子就像她一样,没有其他人可以倾诉。我也不妨在这儿,在她的囚室里讲讲我最隐秘的想法。她又能把这些话告诉给谁呢?
她说话时没有闷闷不乐,倒是一副闹着玩的样子。我说,她可能会把这些话告诉她的幽灵。“啊,”她歪着脑袋说,“他们什么都知道。即便是您秘密日记本上记的,即便是您——”说到这时她停顿了下,一根手指轻轻地划过嘴唇,“在自己那幽暗的,房门紧闭,灯光微弱的房间里写的东西。”
我眨了眨眼说,怪了,我恰巧就是这么写日记的。她凝视了我一会儿,微笑着说,其实每个人都是这么记日记的。她说她也曾经记日记,她总会在晚上写,写着写着就哈欠连连,睡意袭来。她说现在长夜无眠,有着大把的时间,却被禁止书写,她十分难过。
我想到海伦告诉我她要嫁给斯蒂芬时,那些痛苦的难眠之夜。从那天到爸爸过世之间的几周里,我好像一共睡了不到三天,爸爸过世的那天也是我第一次用吗啡。我想象着道斯在漆黑的囚室里睁着眼睛,我想象自己把吗啡或氯醛递给她,看她喝下去……
我再次看她时,她还盯着我口袋里的笔记本,我不禁把手放在本子上。见状,她的神色有些黯然了。
她说我确实应该看紧这本本子。这儿的女囚无不疯了似的想要纸和笔。“他们把你带到监狱时,”她说,“让你在一本巨大的黑本子上写下姓名。”那是她最后一次拿着笔写自己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听见人们叫她的名字,“在这儿他们叫我道斯,像叫仆人一样。如果这会儿有人叫我塞利娜,我可能都不一定会回头应答。塞利娜——塞利娜——我已经不记得那个女孩是谁了!她说不定已经死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想起妓女简·贾维斯,她有一次也求我给她纸,她好写个条儿给她的伙伴怀特。那天以后,我没再去看过她。但是,想要一张纸,只是想写写自己的名字,只是想通过名字为自己注入些活力和生机……
似乎是一个再微不足道不过的请求了。
我侧耳倾听,确保杰尔夫太太依旧在牢房另一头忙活。然后拿出笔记本,翻到一页空白页,把本子在桌子上放平,拿出笔给她。她看看笔,又看看我。她把笔握在手中,笨拙地转开。我想她对于笔的重量与形状,也已经很生疏了吧。她颤抖地拿起笔,在本子上方悬了会儿,等待笔尖形成一滴亮晶晶的墨水,然后写道:塞利娜。她写下她的全名:塞利娜·安·道斯。接着又单独写下教名:塞利娜。
她是来到桌旁写的,她的头与我挨得很近,开口说话时,声若蚊蚋,“我想问问您,普赖尔小姐,在您的日记里,您可曾写过这个名字?”
我一时间无法回答她。听着她的低语,在阴冷的囚室感受着她的温度,我被自己多少次在日记里写到她震惊了。但话说回来,我也写了这儿其他的女囚,凭什么就不能写她呢?况且,写她总比写海伦好吧。
我仅仅回答:“要是我写到你,你会介意吗?”
介意?她莞尔一笑。她说要是有人——尤其是我——能坐在书桌前写:塞利娜说了什么或是塞利娜做了什么,她会很开心。她笑道:“塞利娜跟我说了许多关于幽灵的无稽之谈……”
她笑着摇摇头。但笑声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我再看她时,笑容消失了。她低沉地说:“当然了,您并不会这样说的。您只会与他们一样,叫我道斯。”
我告诉她,我愿意以任何一个她喜爱的名字来称呼她。
她问:“您当真?哦,您可不要认为我会拿除了‘普赖尔小姐’外的名字来称呼您……”
我犹豫了,说,估计看守也会认为这么做不太妥当。
“她们是会这么想的!但是,”她的目光移到了别处,“我不会在牢房里说这个名字。当我想到您时——我在夜深人静时,会想到您——我脑海中的并不是‘普赖尔小姐’,而是……因为您曾特别好心地对我说您是来和我交朋友的……”
她有些尴尬地再次拿起笔,在她的名字下方写下: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看到这名字,我心一沉,好似她在纸上下了一个魔咒,或是画了张滑稽的肖像画。她立刻说,哦!她不应该这么写的,太有失体统了!我说,不,不,不是这个原因,“只是我从没特别喜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似乎包含了我所有最坏的一面。我妹妹的名字就很好听。但当我听到玛格丽特,我总能听到我母亲的声音。我爸爸叫我‘佩吉’……”
“那就让我叫您佩吉吧。”她说。但是我记起她已经这么叫过我一次,每每想起,我都不禁一阵打战。我摇了摇头。末了,她低声说,“那么给我一个可以称呼您的名字吧。给我一个除了‘普赖尔小姐’之外的名字吧。‘普赖尔小姐’听上去和看守的名字差不多,也可以是任何一个访客的名字,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给我一个有内容的名字吧。一个秘密的名字,一个没有您的缺点,而是饱含了您闪光点的名字……”
她继续说着,最后,突然间,一股与之前促使我把笔记本与笔递给她一样的鬼使神差的劲儿把我攥住,我说:“奥萝拉!你可以叫我奥萝拉!因为这个名字是……是……”
我当然没说这个名字是海伦嫁人前给我取的。我说“小时候”我就喜欢这么叫自己。听到自己愚蠢的话,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但她很严肃,拿起笔,画去玛格丽特,在一旁写下奥萝拉。
她说:“塞利娜,奥萝拉。这两个名字多好呀!像是天使的名字,您说是不是?”
牢房似乎一下子静得可怕。我听见远处传来关门的响声,门闩刺耳的声音,又听到靴子碾过沙石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尴尬地从她手里把笔拿走,感觉到她依然握得很紧。我说:“抱歉我可能让你觉得累了。”
“哦,没有的事。”
“我得走了。”我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走向门口,外面的走廊空空荡荡。我喊:“杰尔夫太太!”某个远处的囚室传来回应,“马上来,小姐!”我转过身,毕竟没有人能听见或看见我们。我伸出手,“再会了,塞利娜。”
她再次握住我的手,微笑着说:“再会,奥萝拉。”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在牢房冰冷的空气里,有那么长长的一秒的时间,这个名字就像一层薄纱悬在她的唇前。我抽回手,准备朝门口走,她的神色里似乎又失掉了些许天真。
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
“你指什么,奥萝拉?”
她为什么要这样神秘地笑?
“我神秘地笑了吗?”
“你知道你在笑。为什么呢?”
她似乎犹豫了下,说:“因为对于我们聊的这些关于幽灵的话,您听得那么认真,而且……”
而且什么?
她突然又变得很调皮,摇头笑我。
最后她说:“再给我笔。”不等我回答,她已经拿过笔,在笔记本上唰唰地写着。我确定听到了杰尔夫太太的靴子在走廊里的回声。“快!”我说,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胸口上方的衣服像鼓皮似的打了个战。但她微笑着继续写。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最后她终于合上笔记本、旋上笔还给我,杰尔夫太太也出现在门口。我看见杰尔夫太太黑色的眼睛以惯有的唬人方式搜寻着什么,但除了我起伏的胸口,并没有什么可看,而我也已在她开门之时,拿大衣将自己重新裹严实了。道斯往旁边挪了一步,双手交叉放在围裙前,低着头,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了。她只说了一句:“再见,普赖尔小姐。”
我朝她点了下头,随着看守离开囚室,默默无言地走了出去。
我走的时候一直都感觉到笔记本在腿旁晃来晃去,她让这本子变成了一个奇怪而可怕的负担。走到监狱的岔口,我摘下手套,裸露的手掌放在封面上,封皮上似乎还留着她粗糙的双手留下的余热。但是我不敢把本子拿出来。直到他们把我送上马车,关上车门,车夫朝马儿挥鞭之时,我才打开本子。我花了番功夫才找到她写字的那一页,又花了些时间把本子迎向路灯,好看清她写了些什么。我看见了,立刻合上本子,塞回口袋,但在这颠簸的一路,我的手一直放在笔记本上,最后封皮都变得有些湿润。
现在这本本子就摆在我面前。上面墨迹斑斑,有她写下的名字:她自己的,以及我从前的那个秘密名字。在那下方,有几行字:
我们只谈了幽魂,却只字不提您的挂坠盒。
您当真认为他们拿走时,会对我缄口不语?
奥萝拉找得辛苦啊,他们在一旁笑得可欢!
我倚着烛光写字,火苗微弱,淌着蜡油。今晚天气不好,狂风尽往门缝里钻,掀起了地毯的一角。母亲和普莉丝睡得很沉。整条切恩道,整个切尔西也许都已酣然入梦。只有我醒着。只有我,还有瓦伊格斯,她住在楼上博伊德的老房间,我听见自己的头上传来动静。是什么让她无法安眠?我曾以为夜里的屋子会岑寂无声,但现在我好像听得见每一座钟、每一块表的嘀嗒作响,听得见每一块地板,每一级台阶的咯吱声。我看着凸起的窗户里自己的脸——它像是陌生人的脸,我不敢看得太仔细。我也不敢看窗外的夜。这夜里有米尔班克,拖着那浓重的阴影,其中的一道阴影里躺着塞利娜——塞利娜——她让我在这里写下她的名字,随着笔尖在纸面的每一次摩挲,塞利娜,她越发真实,越发具体可感。其中的一道阴影里躺着塞利娜。她睁着眼睛,她看着我。
1872年11月26日
我希望小姨能看到我现在住的地方——我搬进了布林克太太西德纳姆的家!她一天之内就把我接了过来。她说她宁愿见我死都不愿看我在文奇先生家再待一个小时。文奇先生说:“您可以带她走,夫人!我希望她不要给您添麻烦!”只有希伯里小姐在她的房门口流泪,说她知道我会发展得很好。布林克太太让我和她一起坐在她的马车里,抵达时,我觉得我要晕过去了。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华丽的大宅,有个大花园,一条沙石路直通前门。布林克太太见我四处张望,说:“我的孩子,你的脸色怎么和粉笔一样白!当然了,这对你来说肯定怪怪的。”她伸手带我来到门厅,而后静静地陪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说:“这个怎么样?你知道这个吗?这个呢?”我说我不确定,因为脑子里还是一片迷雾,她说,“你还需要一点时间,然后你就会记起来了。”
她把我带进这个房间,原先是她母亲的,现在是我的。房间如此巨大,我一开始还以为又是一个门厅。房间里摆着一张床,我走过去,抚摸床柱。我的脸色可能又发白了,布林克太太说:“噢!这对你肯定刺激过大了!需不需要我带你回霍伊本?”
我说她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我们都知道我可能会很虚弱。不过这不要紧,我会好起来的。她说:“你先休息一下,适应一下新家,我一小时后再来。”她吻了吻我的面颊。吻前她问,“我想我现在可以这么做了吧?”我想起过去半年那些我握着她们手的哭泣的女士,想起把手放在我的脖颈、在我门口流连的文奇先生。但是,自从小姨去世,还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吻过我。
直到今天在面颊上感觉她嘴唇的抚触,我才意识到这点。
她离开后,我来到窗前举目望去,除了树林就是水晶宫。我觉得水晶宫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宏伟。不过这景色还是比霍伊本好多了!我欣赏着窗外的景色,在房间里慢慢踱步。这房间真大啊,我试着跳了几下波尔卡[43]舞步,我一直都渴望在一间大房间里跳波尔卡舞。我脱下鞋子,以免布林克太太在楼下听到声响,悄悄地跳了一刻钟。而后我环顾四周,打量房间里的东西。
这个房间有些古怪,尽是橱柜、抽屉,里面放着蕾丝、纸、画、手绢、纽扣等。还有一个大衣柜,里面满满地塞着各色长裙、一排排的小鞋子、叠好的袜子和薰衣草花袋。梳妆台上放着几把梳子,一瓶用了一半的香水,一个首饰盒,里面放着胸针、戒指和一串翡翠项链。尽管这些东西年代已久,但都一尘不染、光洁如新,也没有任何异味。任何不认识布林克太太的人看到这些东西,肯定都会觉得她的母亲一定是个很爱干净的女士。他们会想:“我不可以在这儿碰她的东西,她肯定一会儿就要回来了。”但实际上,布林克太太的母亲已经去世四十年了,他们可以想怎么碰就怎么碰。我知道真实的情况,但即便是我,也觉得不应该碰这些东西。我想要是碰了,我回过头便可以见她站在门口,看着我。
想到这里,我回过头,看了看门口,那儿竟然真有一个女人站着看着我!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是布林克太太的女仆露丝。露丝不像贝蒂,她的脚步非常轻,像个真正的贴身女仆,像个鬼魂。见我吓了一跳,她说:“噢,小姐,真抱歉!布林克太太说您可能在休息。”她拿来供我洗脸的水,倒到布林克太太母亲的瓷盆里,问:“您用晚餐准备换哪套裙子?您可以把裙子给我,我让人去熨一下。”她始终低着头,没有看我,不过我想她可能注意到我光着的脚,不知有没有猜到我在跳舞。她站着等我把裙子找出来。其实我也只有一条裙子比身上这条好一些。我说:“你真的觉得布林克太太要我换一套衣服吗?”她说:“我想她是这样想的,小姐。”我把天鹅绒的裙子给了她,之后她拿了回来,裙子熨好了,摸上去十分温暖。
我穿上裙子,一直等到八点钟声响起。这儿要等到八点才用晚餐。露丝过来,把我腰间的蝴蝶结解开,重新系紧,说:“您看上去真美!”她带我去餐厅,布林克太太见到我,说:“噢,你可真漂亮!”我看见露丝笑了。他们把我领到一个光可鉴人的大长桌的一边,布林克太太坐在另一边,边看我用餐,边说:“露丝,你给道斯小姐再盛一点土豆吧?道斯小姐,要不要露丝帮你切一点芝士?”她问我菜色如何,我最喜欢哪一道。这顿晚餐有一个鸡蛋,猪排、猪腰各一块,芝士和无花果若干。我想到文奇太太的兔肉,不禁笑出了声。布林克太太问我笑什么,我说因为我很开心。
餐后布林克太太说:“现在,让我们看看这栋房子对于你的力量是不是有什么影响吧?”我出神一小时,她很满意。她说明天会带我去买几条裙子,后天或大后天,她会让我为她的朋友们举行一个冥社,她的朋友都非常希望我能为她们服务。她把我带回这个房间,又吻了下我的脸颊。露丝把热水拿来,取走了夜壶。她的动作与贝蒂完全不一样,我脸唰一下红了。现在十一点,我依旧清醒,每次出神之后我都会这样,不过在这儿,我不想告诉他们。这个大房子里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布林克太太、露丝、厨子、另一个仆人和我。我们就像是修道院里的一群修女。
布林克太太母亲的白色蕾丝裙放在这张高高的大床上,布林克太太希望我能穿上这条裙子。今晚若是一夜无眠,我也不会惊讶吧。我站在窗前,看着镇上的灯火。我思忖着这些突然发生在我身上的重大而美妙的变化,统统因为布林克太太的一场梦!
得承认,灯火璀璨的水晶宫,还真不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