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花月落](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877/24033877/b_24033877.jpg)
第40章 惊蛰
“元笙十九年,冬,匈奴王子携使团入京,欲求娶晗珈公主。——《晋史》
...
鬼域·地灵宫长夜楼
...
一阵强劲的阴乐响起,茫茫无际的黑暗里,宇宙开始孕育。飘忽不定的电光火石,迷离恍惚的鬼影幢幢。霎时间两只眼睛瞪起放出暴烈的强光,就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从太古的梦魇里惊醒,接着一道震人皮骨的撕裂连绵的哀吟。十八根蜷曲盘旋上下无端的柱子上,熔化的厚重的黑色油脂开始缓缓爬行,舞动的反光里变幻着一幅幅呐喊嚎啕的嘴脸,彼此交融相食。重重的鼓槌砰然落地,双眼的光华瞬时散去,和声音一同走进沉寂。油脂再度凝结,密密匝匝伸出的不甘的触手最终隐没于没有温度的绝对的黑。
不知过了多久,鬼语颂辞开始吟唱——
“日盲月背,道律轮回。玄冥有灵,壹主长夜。”
鬼语的发音与人语并无二致,若硬要找到不同,便是话语背后若隐若现的那缕永不消逝的绝望与凄冷——那是烙印在他们的记忆最深处的疤。然而人鬼有别,人只能听见人语,鬼也只能听懂鬼语,就像一种编剧的设定。
每一句,一个声音领诵,无数声音复诵。
顺着柱子之间用毛发编成的线索,大红灯笼依次点亮。一盏,一盏,很有耐心。
“寰宇无垠,生死无涯。我主英灵,冠冕无期。”
八盏大红灯笼都已点亮,放射出暧昧朦胧的光,如血殷红。悬浮在外层的36盏小灯笼同时亮起,疲弱得如同死者生前最后一缕呼吸。
“即位……”
大祭司佝偻着腰,双手肃敬地捧着轻如蝉翼、厚若裘衾的长袍,登上一级级台阶。阴风阵阵,诱惑着灯笼左右招展。浮动的光线里,长袍上细密的百鬼刺绣狰狞狡黠、栩栩如生。
另一个老年男人模样的黑影自对面逐级而上,终于在台阶最上方与大祭司相遇。
“授衣……”
大祭司毕恭毕敬地将长袍披在那个高而微胖的黑影上,扣上颈前的纽扣,无微不至地调整衣服的褶皱。黑影则像块铸铁一动不动,等待大祭司朝他行完三叩九拜之礼再埋起脑袋缩成球滚下台去。
偌大的台上,仅黑影一人。
“火赎。”黑影的嘴唇似乎没有张开,但雄厚的声音已经在长夜楼里响彻、回荡。
一堆巨大的篝火从黑暗里破壳而出,熊熊的火焰里抽搐着紫色的灵魂。不时浮现的鬼脸或同情悲悯或幸灾乐祸、嗤笑邪淫。一行侍卫抬起一个透明的棺椁,躺在里面的男人捆满了与瘦削的身体不相匹配的硕大的枷锁,他的两颗布满血丝的眼球上写满挣扎。他的双唇也被一个铜锁穿过,说不出话来。那铜锁上还刻有一只乌鸦,扑腾着翅膀,抖落下灰烬似的羽毛。
黑影机械般毫不犹豫地挥手,挥出的气流搅乱了篝火上一个下拉眼皮嘲弄的鬼脸。棺椁随即被投进火堆,狂欢的火焰即刻膨胀把棺椁一口吞没。唢呐声响起,其他乐器顺着节奏加入。
“老鬼!妖孽!只有我才是永远的魔君!你只是个返场的无耻老儿!”长夜楼里响亮的音乐也没能掩盖住棺椁里的那个人灵魂的呐喊。
“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是我,是我,就你也配……”“欠下的孽做鬼也得偿……”火焰里的灵魂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争辩着。
黑影只是立在台上,轻蔑地注视着火堆里发生的一切。
“李鹤,诗来。”
一个年轻精瘦的礼官一路小跑地把一纸诗文呈给黑影。
黑影没有看李鹤,手往篝火一指。
李鹤于是退下台,转身把诗文投入了篝火。纸张被火焰啃食,原本红紫相间的篝火瞬间像烟花一般炸开,五光十色,碧绿的鲤鱼发了疯似的摆尾跳跃,黄色的泥鳅在砧板上痛苦地扭曲摩擦,紫色的凤凰张开双翼扇起大风,一场青浅的榆钱和粉艳的桃花如雨瓢泼……对话式的冷嘲热讽不再清晰可辨,而是断句成词,随机探头的灵魂们光速喷射出一串没有逻辑的词,神智颠倒,在音乐的协奏下更是稀里糊涂。
“善!甚善!”黑影的眼眸里流光溢彩,闪烁的不只有颜色,还有抑制不住的狂野的心神。这分明是朝气蓬勃如日中天的青壮年的眼神!凝视着,凝视着,越想越兴奋。
通灵台上,长夜楼的登基大典正在实时转播。数以百万计的老小妖魔嘁嘁喳喳,跪倒在新任魔君的高大的幻影之下。远处,四方屋舍的幽幽磷火星星点点,如蛇攒动。
...
人间·洛阳
...
“一群孽畜!”老人一脚掀翻了加绒的铜案,烟雨色的青瓷圆盘应声碎裂,黄澄澄的贡橘滚得满殿都是,三卷写满字的纸张不合时宜地翻飞了许久,蒸熟了跪在屏风外的三个人埋着的脸。
跪在老人身边的刘听给了侍从一个眼神,左右便心领神会地悄声退下。而后刘听弯腰上前将铜案扶正。
“遥想束发之年,朕意气风发,随先帝一铲刘氏,平定四夷,上下莫不称颂,八荒莫不畏服。神通海外,名追三皇,想也是史册一代明君雄主。享国一十九年,生民安乐,神灵庇佑。如此大业,竟无人继。龙生九子,焉有鼠辈乎?!”
“父皇息怒,儿臣斗胆……”
“退下!”盛怒的老人随刘听的搀扶起身,“朕不想听了,你等深负朕心,回去禁足三月,不得相见。”
刘听收回了手,跟着老人往殿后走去。刘听一回头,侍从进殿收拾残局。
那跪着的三人站起身来,彼此无言,乃至于不愿多看一眼,各自散了去。
...
三卷策论在相同形制的加绒铜案上展开,下面放着一盆沉香炭火。
紫貂毛的袖里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明润如玉,捏起毛笔,蘸墨,在纸上蜻蜓点水。
此时偌大的殿内没有佣仆,只有她一人,一树油灯。身后是满架的竹简、布帛、书册,在沉香之下弥漫着淡淡的墨香。
毛笔放归青山。她轻叹了口气,翻起的白雾在空中徐徐晕开。
“姑娘又在叹息了。”殿外蹲守的一个年纪相仿的丫鬟轻声地自言自语。
她望向窗外的月亮——含辛茹苦地穿越过一番篱障,又没入了命途多舛的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