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命运不可知
疯子、情人、诗人都是想象的产儿。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
过去其实并没有真正地过去,过去就活在今天。
——福克纳《修女安魂曲》
又是一个雾霾天,先后见了两位朋友。其中一位是我的大学同事何平教授。我来南开没几年,他便进了监狱,并且丢了教职。如今他出狱也已几年了。
难得再见。话题是从我计划中的下一本书开始的,然后聊到了“文革”,近几年中国的变化以及是否考虑移民等等。其间我们也谈到了一些新闻,比如贾敬龙为婚房被拆状告无门而怒杀“村霸”。
“我差点做了贾敬龙。”何教授话锋一转,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接下来,我听到了这样一段故事:
我是1958年出生的,老家在江苏东台乡下。土改的时候,我外公被划为富农,所以被批斗了。主张斗他的人早先是个流氓无产者。这人曾经到我外公家要过饭,我外公当时和他开玩笑说,‘某某人呐,你比我高那么多,怎么要饭要到我家来了?’他没想到这句话会得罪这个流氓无产者。后来这人参加了革命,当了大队书记后就明里暗里开始报复我外公,自然也殃及到我这做晚辈的头上了。
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文革”还没结束,虽然当时没机会考大学,但乡下有民办教师。如果没有人从中作梗,以我的高中学历是完全可以做民办教师的。然而我申请了两次都被那个大队书记以“出身不好”给拦下来了。那时候我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觉得太不公平,于是就对这个书记,也就是现在常说的“村霸”起了杀心。很快,我从附近的农具厂找来了把钢锉,把头上磨尖,相当于做好了一把匕首了。我把它包在报纸里藏了起来,准备找个合适的时间去杀他。
就在我等机会下手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那把“匕首”不见了,于是这人我就没有杀成。再后来,国家政策变了,我考上了大学。临行前父亲和我说了一件事,“要不是我,你小子差点闯了大祸”。这时候我才知道那把“匕首”被他发现后扔进池塘了。幸好我父亲帮我处理了那把“匕首”,否则我真有可能成了贾敬龙了。
不过,据我后来分析,当时没有杀人应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那位大队书记的老婆是个瞎子。这女人特别殷勤,而且有洁癖,家里弄得干干净净的,对人也特别好,经常给孩子们糖果和小点心吃,像是一个菩萨……我担心要是把她的老公杀了,会没人照顾她,所以犹豫了好久。
何教授的话让我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的一些经历。
记得此前网上有篇流传甚广的文章,讲的是一位母亲如何对孩子所遭受的校园暴力说不。文中最令人动容的一句话是“每对母子都是生死之交”。说起校园暴力,其实我一点都不陌生。不同的是,我那时候已经读到高中,而且靠不了父母,每遇不平事都只能靠自己解决。
我所在的云山中学,如果没有记错,它一度是机夹刀具厂子弟中学。也就是说,这曾经是周田镇上的“冷兵器子弟中学”。当然,这里海纳百川,有来自外地县市的学生,也有来自附近方圆十几公里的乡下人,比如我。
按以前的说法,当时镇上鱼龙混杂是有阶级矛盾的。乡下的孩子属集体单位,父母都是农民,不仅贫穷,而且无权无势。而镇上的子弟属全民单位,就算终日悠哉游哉,不上大学也会有工作。更何况有的父母还在镇里掌权,可以平息一些祸事。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局面:镇上的一些无赖子弟经常欺负来自乡下的学生,他们随时可以呼朋唤友,成群结队。学校所在的周田镇简直就是他们的兵营。开句玩笑,当时最流行的是《霍元甲》里的歌词“这里已是全国皆兵”,讲的就是全民单位的子弟个个都能打架。除了在刀具厂磨好的匕首,他们甚至还有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三八大刺刀。虽然多半只是虚张声势,但私下拿出来时,这些凶器也是寒光闪闪,令人心生畏惧。更可恶的是,这些“流氓赤膊鬼”不光是在校园里打架斗殴、敲诈勒索,有时还会醉醺醺地守在半路上,袭击走读的学生。
而农家子弟大多只想安静读书,所以通常都会选择息事宁人、忍气吞声。那时候的我像现在一样安分守己,但也受到了暴力的干扰。记得有一次被两个高年级的学生敲诈饭票,事后我越想越羞耻。晚上和一个同学准备去汪中求老师家里玩,我们在半路上遇到了他。由于心绪难平,我和汪老师说了几句报复性的话,“……然后再远走高飞”。我知道这只是一番气话,但也算是一粒仇恨的种子在心底萌芽。而汪老师的回答是,你们不要陷在这些打架斗殴的事情里了。现在看是天大的事,将来回过头看可能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类似“自由在高处”的话了。虽然当时没有完全理解,但我记住了。汪老师后来写了一本畅销书《细节决定成败》。因为年少时的这些经历,我更愿意相信选择决定成败。倘使我当年迷失了人生的方向而选择与狼共舞,就算拳法的细节管控再好,我这一生也必定是要一败涂地的。正是由于这样的后怕,我更能体会尼采所说的——“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你”。所幸,那时候我做对了一件事,把空间让给他们,把时间留给自己。
回想当年,虽然我与宿舍几位乡下同学所受侵扰不多,但大家还是觉得有必要抱团取暖,以防外侮。再加上受了《三国演义》与《水浒传》等“小传统”的影响,几位同学就拜了兄弟。记得结拜的那天,我们在老七乡下的家里喝了鸡血酒。那一夜,在“四壁之内皆兄弟”的豪迈里,我抽了平生第一根烟,把自己弄得轻飘飘的。最有意思的是我那性情豪爽的老七,喝醉了以后像复读机一样和他妈妈讲了一晚上英文。记得其中一句是“I'm deeply sorry!”◣注:我深感抱歉!◢
自那以后,几个穷学生过上了好一段互帮互助、自由自在的桃源生活。我们不去招惹镇上的全民子弟,但一般人也不招惹我们。当然学业因此荒废不少。好在大家成绩原本都还不错,毕业以后除了一个杳无音信,其他几位都上了大学,而且至今保持着非常好的情义。
我们当时结拜兄弟并不是为了打架,而是出于对友情的渴望,对共同命运的相互理解和同情。正是这个朋友圈,在很大程度上抵销外部世界施加给我们的负面影响。
然而,这样一个群体也暗藏着危险。就像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所说的,人一旦进入群体,就会急于行动,也因此容易做坏事。幸运的是,年少轻狂的我们没有走得太远,而且也没有赶上“严打”。我们能够平平安安度过年轻时代,除了赶上好运气,得到老师们的爱护,还有以下诸因:
其一,我们都来自社会底层,心里担负了改变自己与家族命运的责任。
其二,大家成绩都比较好,觉得未来可期,故不愿与无赖学生和社会流氓争一日长短。
此外就是精神上都比较独立,没有电影《浪潮》里的那种可以吞噬个人信念与自尊的群体理想。这一点尤其重要。所以,就算大家在一起也做了点离经叛道的事情,但远未伤天害理。而且,在关键时候也能够互相提醒。
举个例子:有个兄弟是在初二时就结交了的同学,他平时住在镇上亲戚家里,偶尔会被同龄的表叔拉出去打架。为此,我特别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勉励他“浪子回头”。那是在我读高二的时候。我和这位同学是一生的朋友。
多年以后,我对那些无赖学生和社会流氓多了些同情。毕竟,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社会还比较封闭。许多人像电影《斗鱼》里的小镇青年一样,在狭窄的空间里生存,在好勇斗狠中放逐人生的激情与意义。而一旦社会开放了,诸位各奔前程,不管曾经如何成群结队、以强凌弱,最后拼的其实还是各自的人生。就像汪中求老师说的,待境过时迁,当年的那点风浪与是非回头想想的确都是一些小事。
我终究是幸运的。如今的我看起来温文尔雅,其实内心总还是有些匪气。只是这些年来因为理性与心灵的成长完全被压制或者枯萎了。记得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有同事还说我像《大宅门》里的白景琦。人的命运谁知道呢?如果我在中学经历了网上那些校园暴力视频里的残酷,被无休止地殴打和侮辱,以我年少时的心智,真不知道能否从容应对。
每个人都自以为善良,然而这个世界却总是恶事连连。在此之前,何教授曾经和我谈起他的一个狱友。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刚做保安没多久。由于哥哥在津南工地上被人欺负,他赶过去解围,结果打死了人,最后被判处了死刑。
我们在看守所里待了两个来月。他跟着我,经常找我推荐点杂志看。执行死刑的那天,大家给他凑了点吃的。现在好像也没有“断头饭”一说了。有些死刑犯吓得都走不动道,他倒是谈笑风生的,说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他最担心的是按老家风俗在外暴死的人不能和祖宗葬在一起。记得当时家里给他添置了一身新衣服,还有双新皮鞋。他说皮鞋有点夹脚,大概也是随便在哪儿买的便宜货。这孩子长得一表人材,陕西华县人,可惜现在早死了。
我闻之唏嘘不已。
回到何教授本人的故事,他年轻时在杀人与不杀人之间徘徊,也绝非人性善恶所能解释。同为一对夫妻,他认为丈夫该杀,而妻子该救,这不是因为何教授人性如何,而是因为他给二者赋予了不同的意义。简单说,在那时候的他看来,这世上有的人该杀,有的人该救。这就像是一个人为了救自己的母亲可能去杀人一样。你很难说在人性上他究竟是善还是恶,因为他既有善的一面(救母),也有恶的一面(杀人)。也正是这个原因,我相信所谓人性的改造,不过是一种徒劳。
何教授在近十年前锒铛入狱,完全是因为生意场上的事情。他曾经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因为兄弟阋墙,被人背后下了狠手。我见证了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可悲的是,作为好友,我虽然有意为他排忧解难,却没有实质性地帮上他任何忙。在中国,一个人吃了官司,就像是身体出现了伤口,接下来就是各种病菌乘虚而入了。
“你想过报复他吗?”如今出来几年了,我想知道何教授是否越过了这场牢狱之灾。
“不能说没有。”何教授沉吟片刻,“我在监狱里也遇到过一些狠角色,他们表示只要我愿意,可以帮我报复。但是,我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必要。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我没有必要让陷害我的那个人来定义我的人生。我要自己定义自己的人生。我还有很多事情值得去做。”
我说是啊,一个人如果出狱后还在惦着报复的事情,这意味着他还在坐旧日的牢。当然我也知道何教授家境殷实,女儿在美国读书,妻子也是非常爱他,他出狱后依旧可以过舒适而体面的日子,而且出狱没多久就有公司请他去做董事长。
“如果你出狱后妻离子散,变得一无所有,会不会起杀心呢?”我接着问。
何教授忽然怔住了,淡淡地吐出几个字——“那还真不好说!”
那一刻,我低下头来,深信这世上作恶的不是人心,而是对人心彻底的剥夺。
我与何教授相交多年,十年前第一次见面时就物我两忘,在他办公室里讨论了一下午的学问。今年年初,刘泽华先生病危,何教授和夫人特别从南京赶到天津。我去医院探望先生时,何教授夫妇正在用天平为先生秤量每餐荤素搭配。如此重情重义、细致入微地照料,让我终生难忘并自愧弗如。
而这样的场景,也让我很难与几十年前那个手持利刃的乡村青年对接起来。
我时常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这并不意味着我得到了人生最好的馈赠,而只在于每遇歧途没有做出最坏的选择。我当年没有因为别人的错误毁掉自己,只是侥幸逃过一劫。
正如爱伦堡在《人•岁月•生活》一书中所写的:
我的许多同龄人都陷入时代的车轮下。我所以能幸免,并非由于我比较坚强,或者比较有远见,而是因为常有这样的时候:人的命运并不像按照棋路下的一盘棋,而是像抽彩。
命运深不可测。每个人唯一能控制的也只是他所能够控制的。而大多数时候,我的命运就是我的周遭。生而为人,我们能一次次逃脱命运的陷阱,也许只是因为别人的错误还不够大。正是基于以上种种,我常说我在他人的悲欢离合中看到自己可能的命运。当我看到一个人在困境中作恶时,我会想,也许他只是在担负另一个我的罪与罚。而我日日以文字念经或者祷告,也可能是在成全另一个人想要的人生。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只是我,我是一切人。佛经里讲的“众生即我,我即众生”,想必也有这层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