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雪围困中山站
2008年11月21日,星期五
早上起来,中山站依然是风雪交加,大雪下得不亦乐乎。
雪龙号传来好消息,船又艰难地行进了10海里左右,离中山站只有约20海里了。但是,海面冰情严重,想在内陆队出发前靠到中山站码头,是不可能的了。
清晨,推土机刚把路面的积雪清除走,但很快又被刚下的雪积满了。推土机没推到的地方,踩进去雪能没到腰部,有1米多厚。我本以为这是中山站夏季的常态,但听去年越冬队员讲,在这个季节出现这种暴风雪天气并不寻常,中山站的夏季,通常会有一个短短的冰雪消融的美好时光。
虽然天气不好,今天我还是跟几个机械师去整修雪地车。给雪地车换机油、加润滑油,以及其他一些维护工作。我们还在一辆PB300的车顶上装上雷达,以便路上遭遇暴风雪时能用雷达搜寻其他车辆,防止迷路和掉队。
2008年11月22日,星期六
早晨起来,气温已上升至零下12℃,但还是风雪天气,风速每秒69米。这种天气的结束好像遥遥无期。
李院生队长脸色凝重。一年之中,人类能在Dome A地区生存、作业的时间仅有1个多月,为了能按时到达Dome A,内陆队原定出发日期是12月5日,在此之前人员和物资必须在出发地准备完毕。照现在的天气来看,12月5日能否出发是个问题。出发时间越晚,路途上和建站过程中的压力将会越大,整支队伍面临的危险、可能遭遇的不测和意外就越多。
晚上7点多钟,天气突然放晴,甚至能看到阳光,大家的心情立刻也阳光灿烂起来。直升机连夜开始运输,因为光线良好,直升机来回飞了6趟。首先把中山站急需物资和冰盖建站物资运到中山站,还送来了8位宝钢工人,他们的主要任务是配合直升机吊装物资。一架直九飞机和一架Ka-32直升机轮流吊装,俄罗斯人造的Ka-32运力很大。这一“夜”,中山站热火朝天,一派大干快上的景象。
2008年11月23日,星期日按原定计划,上午要再去出发地,接应直升机吊载航空煤油。早上醒来一看,大家傻眼了,窗外又下起了雪,而且风雪比昨天更猛烈了。在这样的天气下,直升机是不可能飞的。变幻无常的南极天气啊!
早餐以后,尽管天气恶劣,内陆队员还是向出发地进发了。队长和机械师们开了一辆PB240和两辆PB300雪地车。到了出发地,发现几天前挖出来的4架雪橇舱,又被这几天的大雪掩埋了1/3左右。用雪地车将雪橇舱重新拖出来,停放到新的雪面上,以备在出发时方便连接。
在中山站和出发地之间,我们在茫茫大雪中找到并且挖出了第24次队留下来的6架雪橇。原本25次队携带了足够的新雪橇,但目前还被困在雪龙号上,我们不得不动用这批旧雪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雪橇拖出并放到容易辨认的地方。在雪橇周围还埋藏着装满煤油的油桶和一些器械,出发前需挖出这些油桶和器械,装上雪橇,一起带往内陆。
事后得知,在过去一年中,第24次队中山站站长徐霞兴(也是上次去冰盖内陆的首席机械师)曾多次带人将这些雪橇车拖出雪面。若不是这样,它们早被深埋雪底,今天我们根本没法找到它们,即便找到了,估计也难以将它们拖出地面来。
下午回到营地,气氛仍然很凝重。大家心里都明白,虽然上午在出发地的准备工作还算顺利,但建站所需的主要物资还在雪龙号上,准备工作的总量中,我们只完成了一小部分。整个行程也许还要向后推,现在只能指望雪龙号能开到坚冰区,开展海冰卸货了。
2008年11月24日,星期一
早上醒来后赶紧朝窗外看,这已经变成了大家的习惯。窗外风雪肆虐依旧,且有逐渐加大的趋势。这种气候在这个季节的中山站是相当反常的。不是全球气候正变暖吗?怎么中山站气候越变越冷,越变越恶劣了?难道老天爷在故意刁难我们,为我们这次本就艰难的、意义非凡的建站行动再出些难题吗?
中山站站区的维持需要多方面的支持,其中发电站尤为重要。电是这里的命根子,必须用电才能维持这里的一切:只有有了电,我们才能够在异常寒冷的南极躲在铁皮箱一样的地方越冬;只有有了电,我们才能有水用、有水喝,有煮熟的食品吃;只有有了电,才有可能同外界保持必要的联系。
站区的人习惯将发电站的房子称为“发电栋”,发电栋如同中山站的心脏,一切的一切都维系在它身上。发电栋有三个发电机组,其中一组长期休息备用,其他两组交替着正常运行。在两组发电机交替开闭时,会有一个很短的间隙,此时备用组就跟上来代替一小会儿。就这样,确保中山站一年四季一秒钟都不间断的电力供应。
如果电力供应中断,那就是特级警报。如果不能修复,其后果不堪设想,在严冬无外援的情况下,只能静待生命的终止。因此,中山站的三个发电机如果有15分钟不能工作,将要直接上报国务院,这是国家的紧急状态之一。
这次25次南极科考队中有两支建筑队伍。一支来自于中铁,队员主要是来自河北等地的北方人,他们将留在中山站完成站区的扩建工程;另一支来自于宝钢,大部分是安徽和江苏的南方人,他们将跟随内陆队出征南极内陆冰盖建设昆仑站。前一支队伍已经顶风冒雪地投入了紧张的中山站扩建工程,后一支队伍则在紧张焦虑的等待之中。
两支队伍同吃同住,大家对他们作了些有意思的对比:在船上两支队伍曾进行过拔河友谊赛,中铁赢,宝钢输,因为中铁的北方人和宝钢的南方人,从个头到力气都存在一定差距。但两支队伍的领头人却恰好相反,统领中铁的北方汉子刘总,矮小精瘦,长相似乎有点苦,但一开口声音洪亮,一口“京片子”;宝钢这支南方队伍的“头领”李总,却是一个身高1.8米的五大三粗的汉子,但一开口却是一口软绵绵的“海派普通话”。风格反差之大,令人不可思议。
中山站要修建的新建筑包括:一个现代化主体综合楼、一个大型车库,一个建在山顶的景观楼、新的垃圾焚烧处理站等,还有一架接通网络的大型天线。他们下船后早已开始工作,强度很大,工人24小时轮班倒,机器却从没歇。因为他们要赶在南极短短的夏季里把这些建筑物外部全部建完,这样可以在冬天来临后进行室内装修工作。听说,当我们2月底从冰盖胜利返回(或非胜利返回)时,有可能看到初具规模的新建筑物。
今天一天基本被困在中山站,大家只能干着急。
2008年11月25日,星期二
又是风雪交加的一天。
这里的雪尽管下得非常大,但称不上“鹅毛大雪”,因为完全没有“雪花”,确切地说,这里下的都是“雪粒”,体积很小但速度非常快。从屋里朝窗外看,漫天的细小雪粒是横着飞过来的,没有“飘雪”的感觉。从生活楼到餐厅吃饭,20多米的路程,即便是跑步前进,也会被吹得满身雪。专业人士对此现象一言道破:南极气温低,从不下雨,也形成不了雪花。
今天继续工作,内容是到废弃的俄罗斯进步一站旁,把前次队留下的航空煤油从积雪中挖出来,并装到雪橇车上,拉到出发地待发。
南极的雪地车用的大多是航空煤油,冰点极低,零下60度都不会被冻住,经雪埋数年也能使用。路上发现,前天还铲过雪的路,已被大雪完全掩埋,一点踪迹都没有,就像此地从未有人和车到过一般。在“俄罗斯大坡”上,由于正对着风向的原因,积雪甚至已到了2米深。带雪铲的PB300不得不反复上下来回地推雪,我开始有些不耐烦,而几个“老南极”沉着坚定、毫不动摇。鏖战了2个半小时后,才通过了约一千米长的“俄罗斯大坡”。
到了放油点,茫茫雪海,根本看不见油桶的踪影,首先需要把油桶找出来。大家在一个大致的方位开始挖雪,只要挖出一个油桶,找到旁边成排的油桶就容易了。终于找到了,整整300桶!但它们被雪深深掩埋,并且互相靠得很近,用人力根本抠不出来。
我们用钢索套住油桶顶端,用雪地车慢慢把油桶从雪地里牵引出来,再用装在卡特车上的小吊车把油桶一个个吊到雪橇上,捆绑好。雪橇分两排,每架雪橇一般放60个油桶,下层40个上层20个,但如需要可在上面再加一排,一架雪橇最多可装70个装满油的油桶。这次去Dome A需要携带差不多900桶燃油,供应我们12辆雪地车来回使用,并提供所有的发电、煮饭、取暖等用途,所有能量来源都是燃油,燃油的重要性在冰盖旅程中是不言而喻的。
回到中山站,简单吃完饭后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
在中山站餐厅里有一个很大的液晶屏幕,这个屏幕连着一台电脑,能放映一些拷贝来的电影,吃饭时大家经常聚在一起边吃边看。每当电影里出现一些男女接吻或亲近的镜头时,餐厅里集体观看的老少爷们都会毫无顾忌地发出怪笑起哄之声,无论身份地位和年龄。若在国内,这种现象会被多数人斥为“低级庸俗”,但在这里,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我们的队员中不乏专家学者,但在经历了一年的单调、枯燥的单性群体生活后,越冬队员的这种反应实属正常。
人在特殊时期、特殊环境里,会变得和平常很不一样。当越冬结束,重新回到常态生活时,专家依然是专家,学者依然是学者,中山站餐厅里“低级庸俗”的集体怪笑,将化作特殊记忆。
2008年11月26日,星期三
天气终于转晴,风小了,雪停了,气温升高了。短短半天,地上的雪开始融化,而且融化速度很快。这里的天气真像孩子的脸,今天是令我们高兴的笑脸。
一早我们就出发了。今天的任务和昨天一样,还是从雪中挖出油桶、吊装到雪橇上并捆绑结实。因为天气比较好,我们工作的时间比较长,中午在工地上简单吃了些干粮,晚上的天色并不变暗,所以不知不觉干到很晚。效率很高,90%的油桶都挖了出来,其中的大部分已装上雪橇车。两辆满载油桶的雪橇被拖到出发地。
这个过程说起来简单,但对我来说确实非常劳累。好歹也算个“文化人”,以前所干过的最重的体力劳动也就是扛点大米上楼,哪干过此等重活!不过,身体虽然疲累,但毕竟意义重大,而且同志们对我的劳动态度还是高度肯定的,所以心情很舒畅。
本希望借今天的好天气,直九和Ka-32直升机能够同时吊运,将更多的油桶安置到出发地并装上雪橇车。但背运的是:Ka-32直升机只运了一趟就出了故障,趴窝不动了。一开始还指望能修理好,因为不受天色影响,即使晚上十一二点都可以运输。但接到通知说今天修不好了,大家只好收工回中山站。
回到中山站已是晚上10点,简单吃完饭后去发电栋洗澡。进去的时候发现天边的太阳西斜,但天色不暗,等我洗完澡出来,太阳却正在冉冉升起!这可不是我洗澡时间长,而是因为太阳升降得太快了,夜间太短了。
雪龙号那边也趁好天气在加紧努力。靠自身破冰不行,请来了在中山站越冬的两个工程兵军官(一个中校、一个上校,至今不清楚为什么他们要在中山站越冬),让他们负责尝试用炸药爆破海冰,试图炸出一条通路来供雪龙号航行。
他们非常专业,全身上下披挂着爆破工具,用钻头在海冰上凿出一排共10个洞,每个洞直径约30厘米、深约3米。在每个洞中放进炸药,10个洞同时引爆。只听一声巨响,海水和冰渣被炸出几十米高,着实是一次威力巨大的爆炸。但跑上前一看,海冰上却仅仅炸出一些比原窟窿大一号的冰窟窿,海冰的整体纹丝未动,更不用说炸开一条“雪”路了。
这些炸药要是放在一座城市或建筑物里,其威力和破坏程度一定会极大,足以成为国际头条新闻。但在这无边无际、冰雪覆盖的海冰上,在这茫茫旷野里,这次爆破释放的能量实在是太渺小了。
人类怎么能与大自然的巨大能量相抗衡、相比拟呢!如同我的一位朋友说的:我们的探险,只是亲近自然、了解自然、敬畏自然的过程,别说征服自然,就连抗衡自然都谈不上。
客观上讲,中山站的总体运作是很遵守国际南极条约的。机械师们整修车辆、更换机油时,会把所有换下的油料和废物一滴不漏地收集起来,统一收到大油桶里,然后再由雪龙号带回国内处理。虽然目前中山站的垃圾分类还没有西方国家那样细致,但也尽量地进行了妥善处理。中山站的垃圾一般分为两类,一类是能烧毁的(如食物残渣等),另一类是不能烧毁的(如玻璃瓶子、铁罐之类)。那些能烧毁的废料一律运到焚烧垃圾的专用房内焚烧。这个垃圾房每天要花很长时间来焚烧垃圾,单单焚烧这些垃圾就要消耗掉很多珍贵的燃油。那些不能焚烧的则在打包装箱后运输到国内处理,以尽力保护南极地区的环境和生态。
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不管如何注意南极的环境保护,在人类涉足南极的那一刻起,就无法避免对南极的影响和破坏。在中山站附近,活动着一种叫“贼鸥”的大型的海鸟,它们常围着中山站的垃圾站飞翔,因为在那里它们可以找到食物残渣。贼鸥这种不劳而获的行为,会减弱它们天然的捕食能力,还会使它们的肠道细菌群结构发生改变。
人类到达南极后,无可避免地给这块大陆带来了从未有过的细菌、病毒和其他微生物,而这些微生物又可能通过贼鸥等动物传播至南极大陆各处。去年南极发生过一个事件:有批企鹅和鸟类发生了像鸡瘟一样的瘟疫,有人指责中国南极站没有处理好食物垃圾,鸟类偷吃食品后带上细菌病毒,尔后发病并进行传播。这种指责的证据是否充分不得而知,但细菌病毒经此种方式传播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南极生态环境的脆弱,由此可窥一斑。
严格的保护措施无法完全阻止南极环境被破坏。人类越好奇、活动越频繁、取得的成功和胜利越大,这种破坏就越明显。如果真要保留这块清静之地,那我们就应该彻底向这块大陆说再见。但是,人类基因中似乎潜藏着一种无休止的好奇心,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探索未知的欲望,只是那些给我们带来便利和享受的“科技”,同时也在加速对地球自然环境的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