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之难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
第一次读到《学记》中的这句话时,我心中就有了纠结:如果不是“玉”,只是普通的“石”,还能“成器”吗?人要“知道”,是不是先要有“玉”的品性,而不是“石”的品性呢?如果一个人就是“石”,他是不是就永远不能“知道”呢?自己是“玉”还是“石”呢?
这一纠结伴随我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自觉弄明白了答案,缠绕的心思才慢慢展开。是的,人有“玉”“石”之分。有人为“玉”,有人为“石”。为“玉”者经过社会这把锉的琢磨,逐步成为“器”,就像自己,能成为一名中学语文教师,也算是一种“器”吧。为“石”者无论怎样打磨,最终依旧是原地打滚,就像父亲,一辈子手把锄头,稳稳地做自己的农民。有了这样的答案,我为人做事便以“玉”自居,欣欣然一路走去,发出一串串脆玉的声响。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那天领着父亲拜谒归元寺,没料到父亲的话又让我回到了最初的纠结。
敬香稽首之后,父亲来到后殿,再绕到后殿的后壁后面。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异常安静。父亲突然说:“你听,听到了吗?罗汉在喊我们呢。”我仔细听,什么也听不到。父亲先是若有所失,之后又说:“以后再来,一定能听到的。”望着认真的父亲,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回家的路上,我久久不能平静。父亲为什么能听到罗汉的喊声呢?我为什么听不到呢?先前自觉解决了的“玉”“石”问题又回来了。不是有“宝玉通灵”之说吗?“玉”当可通“灵”啊!听不到罗汉的喊声,就不是宝玉啊。自己也许还只是一块普通的玉吧。父亲能听到罗汉的喊声,父亲哪里是石啊,父亲才是宝玉呢!但父亲何时以宝玉自居过呢!走在家乡的田埂上,扛着锄头,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走在城市的大街上,背着双手,父亲依然是一个地道的农民。
这个想法虽然让自己很沮丧,但心中却有一种东西在往上长。自此以后,我更勤勉地读书,更刻苦地工作,更真诚地生活。
我读儒家,读道家,读释家。读儒家,懂得了人的意义由社会语言书写,做一个人就是用一辈子将自己书写成一个大写的社会人。读道家,懂得了人的意义由一种“可道”而“非常道”的“法自然”的“道”,即万物的语言书写,做一个人就要有“吾丧我”情怀,以成为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的自然人。读释家,懂得了人的意义在破执的语言中完成书写,做一个人就是要从“不立文字”(不确立文字的真实性)处看文字,打破对语言的习惯性执着,超越语言中的历史与理性,悟得“非心非佛”的空寂而进入生命的自由境界。
这样的阅读,自觉常常有一片天在眼前打开。慢慢地,一片一片天就在眼前汇合,统一于“无言”之中——儒家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道家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释家说:“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那静静的天空,“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由此,我似乎明白了儒家所言:“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似乎明白了道家所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致虚静,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似乎明白了释家所言:“平常心是道”,“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圣解”。
于是,我将“我想活在你的眼睛里”的“座右铭”从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下面撤下,将同事、领导对自己的看法从心中撤下,将学生、家长对自己的评价从心中撤下,将自鸣得意的“书法”从书房的墙上撤下……
几年后再经过武汉,再访归元寺,像当年父亲那样,绕到后殿的后壁后面。意料之外,一对情侣相拥于此,我只好迅疾折返。
依然是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又一次陷入了不平静之中。我想起了东方哲人的话:“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也想起了西方哲人的话:“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是啊,万事万物,变动不居,此时彼时,时时有新,时时为旧。人生有限,时不我待。
第二天到家,父亲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大门口,头微微仰着,眼睛投向远方。顺着他的眼光,看到高远的天和淡淡的云。好久,他才发现我回来了。我问他在看什么,他说看天。我问天上有什么,他说好多好多神仙,“好多”两字不仅重复,还是重音。我问神仙在做什么,他说唱曲。我问曲好不好听,他说好听。说到好听,他又突然问:“这次你听到了吗?”我摇头。他说:“下次一定能听到。”说得平静而坚定。
父亲是地道的农民,与别的农民不同的是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巫师。以前我对他巫师的身份并不是很尊重,有时还会戏谑几句(当然他从不生我的气)。今天,听了他这一番从他平静的脸上得到证实的话,我瞬间将他与孟子的“修天爵”对接起来,对他产生了无限的敬仰。望着父亲,我眼前幻化出一位出离尘俗的仙人。父亲是一块原地不动的石,父亲更是一块向天而生的玉!
此次省亲回来,我觉得自己变得比以前更安静了。是的,我没法不安静啊。一想起父亲静静地坐在大门口的样子,我怎么可以躁动呢?
在此后安静地生活的日子里,我读的书更广了,反省也更广阔更深刻了。我下了很大的力气去阅读西方世界,从文学到哲学到艺术到宗教,尽管记忆力大不如前,但理解力、思考力却提升了。自然,对语文教育的把握也就更有信心了。
我之所以十多年来一直坚持并倡导学生大量阅读古代经典,而且以《论语》《古文观止》为核心,是在安静而丰富的中西方比照阅读中明白了一个道理:中华民族几千年赖以生存的文明知识体系,是以“经”(儒家经典)为核心,以“史”“子”“集”为拱卫,弘扬天人同一的宇宙秩序。如《易·系辞》说:“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代矣。”《汉书·艺文志》说:“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述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隋书·经籍志》讲得更明白:“夫经籍也者,机神之妙旨,圣哲之能事,所以经天地,纬阴阳,正纲纪,弘道德。显仁足以利物,藏用足以利善。学之者将殖焉,不学者将落焉。”而这一知识体系在近代一百多年来,遭到西方知识体系的彻底拆解而被彻底否定。我们今天使用的知识体系是西方在古希腊知识传统的基础上构建的知识体系,即以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为研究对象而构建的知识体系。中西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知识体系,因此,要在教育中更有效地传承我们民族几千年赖以生存的优秀传统文化,就应以我们的传统文化的存在方式展开教育,而不是以西方文化的存在方式展开。
我之所以十多年来坚持并倡导以生命体验的方式开展“单元贯通”教学,是在不断地比照自己的课堂、比照同事的课堂、比照中外课堂,听取走向大学、走向社会的学生的反馈意见后,明白了一个道理:以单篇文章学习构建课堂的教学是一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教学,以知识点(考试点)学习构建课堂的教学更是一种只见枝叶不见树木的教学,这样的教学与人类认知、理解、发现、创造的心理背道而驰。而“单元贯通”教学却尽可能打通文章与文章之间、单元与单元之间的壁垒,帮助学生建立“联系”而不“孤立”、“变化”而不“静止”的认知、理解世界的方式,进而形成不断发现、勇于创造的文化心理。
我之所以十多年来坚持并倡导以破解学生的心灵困惑为核心开展“过程性”写作教学,是在对以“文章作法”为核心的写作教学模式进行认真反省后,明白了一个道理:“有话可说”是写作的第一道理;激发学生内在的说话欲望是满足写作第一道理的第一道理。因此,高中的写作教学理应将三年看作一个完整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以学生的心灵困惑为研究对象,不断设计出能激发他们表达欲望的写作题目,并通过认真的写作与讲评,不断地为他们破困解惑,引导他们写作与心灵的同步成长。
还记得在2009年市教委举办的“特级教师论坛”上,我作了“‘自我肯定’与‘自我否定’”的发言,当时说:“自我肯定”与“自我否定”是一种“自我认识”。而“自我认识”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之一。因为人大多数为“自爱”“自恋”者,“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所以,“自我否定”“忍痛割爱”多数时候难以做到。而生活中迷雾弥漫,要透过迷雾,看见远方的灯塔,找到自己前行方向,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智者如卡夫卡也长叹:“无论我转向何方,总有黑浪迎面扑来。”因此,作为教师,特别是在全球化背景下,多元价值、多元文化交锋、交融、会通的背景下的教师,要解决下面两个问题尤其不容易——“可以为”与“何以为”。“可以为”就是认识到自己可以做好什么。这是在“自我肯定”与“自我否定”中的自我正确抉择。“何以为”就是认识到自己为什么要做好这些,为什么能做好这些。这是对自我抉择的深度理解与强力支撑。这两个问题的解决,就是教师个体内在的深度觉醒。
今天我想说:“知道”最难。人一辈子也许无法抵达那个理想的“道”,所以圣人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吾日三省吾身”,“朝闻道,夕死可矣”。
回想自己的“知道”之路,历尽艰辛,虽有父亲的暗示,且先后师从陈文高先生、黄玉峰先生、于漪先生,但无奈天赋为石,期待为玉恐不可得吧。
能聊以自慰的是,补天石在青埂峰下也只是顽石,在大观园内才为宝玉,何况自己只是农家山下的普通石头呢?也许记住道悟法师“但尽凡心,别无圣解”的话才是正解。这样,或许可以“在千万人中,不背一人,不向一人”,真正成为一名每个学生都愿意从心底呼喊的老师吧。
倘能这样,再见到父亲,我也许就可以告诉他,我听到了罗汉的喊声了。但我知道,这一天只有作古之后才能到来,因为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了。
李可锋,1987年参加教育工作。上海市化学特级教师。毕业于山西大学化学系。现任上海交通大学附属中学学科竞赛课程中心主任。曾先后获山西省特级教师、山西省劳动竞赛一等功勋章、太原市名教师、市高造诣学科带头人等荣誉称号。撰写发表及获奖的教育教学论文40余篇,主编或参编教育教学用书12本,录制并出版三节教学示范课。辅导学生参加化学竞赛,在希腊雅典举行的第35届国际化学奥赛中获得金牌;在兴趣研修中,两人次获得国家级奖励;科技创新大赛中,六人获得市区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