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诗选:1948-1973(奥登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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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48年—1957年(1)

中转航站[1]

经许可走出,来到了两种恐惧交织的地带,

一个由作战参谋和工程师共同选定的地点,

周遭一片湿地,面朝着从未受到恺撒们或

笛卡儿式怀疑[2]侵扰的凶暴海洋;我站着,

面色苍白,半睡半醒,大口吸入新鲜空气,

泥土与草叶、苦役与男性的气味闻着如此浓郁,

可时间并不长:近旁一个管事朋友,微笑着

将我们带回了室内;我们鱼贯跟随,

服从了那温和而断然的语调——此种语调

专为应付神经质的病人和不可信的孩子,

以防他们跳水塘寻短见,或是从流浪儿那里

学来某种恶心把戏。透过现代风格的窗玻璃,

我在观赏一座未获允许去攀登的石灰岩山冈

和珍珠色的霞云(我觉得日落似乎来得

异常早):一个踌躇满志的少年转身凝望,

或许正梦想着远方和我们神圣的自由。

在某个地方,我们真正存在过,可贵的空间里存有

我们的行迹和面容,记忆中的风景不会改变,

因为改变的惟有我们自己,在那里商店各有字号,

躲在暗处的狗会对着陌生人的脚步声吠叫,

庄稼会成熟,牛羊会长膘,

当地的神灵会施与仁慈的庇佑,

分配神的爱意,留心它们的需求,

也会在天堂里为其特殊处境作辩护。

在某个地方,每个人都独一无二,当游走在

分隔过去与未来的边界线,也不会受到警告:

立于那桥头,一位年老的毁灭者正接受最后的敬礼,

他的背后,所有对手都在巴结讨好,要么身系囚笼,

要么已死去,而前方是一个愤怒地带;那羊肠小道上,

一个年轻的创造者因悒郁的童年而迟到,服膺于

孩子般的狂喜而热情洋溢,头顶是哥特式的荒凉群峰,

脚下是意大利的骄阳、意大利的躯体。

但此刻我们哪儿都不在,与白昼、与爱恨纠结的

大地母亲已没有任何关联;我们驻留此处

不会留下丝毫痕迹,在它完全密闭的空间里

人们彼此不相识,只是如对象般曝露着

引发猜测,攻击性的生物各自走向他们的猎物,

但此刻已非常温顺,他们乖乖听话,等待着,

时不时地,受到一个声音的辖制,

某个等级的灵魂们还会听命在舱门口聚集。

声音召唤我再次登机,很快我们就飘浮在一个

疯魔、拥挤的地表上空,俯瞰整个世界:下方的所在,

动机和自然进程已被春天唤醒

谬误与坟墓已披上了新绿;采石场的奴隶们

违背了自身意愿,因小鸟自由的歌声感到了

重获新生的希望,经由无知圣徒的祈祷,

卑污的城市已被宽恕,而伴随着河流的解冻,

一个古老的仇怨[3]已再度开启。

1950年春?

石灰岩颂[4]

对于不专情的我们,如若它构成了

常常引发我们思乡的一种风景,

多半因为它溶解于水。留意这些圆形山坡,

岩面上散逸着百里香的气息,底下,

一个洞窟和水道的隐秘系统:到处都能听闻泉水

欢快地喷涌而出,

每一支都注入了僻静鱼塘,一路冲刷出

小小溪谷,而它的峭壁招引了

蝴蝶和蜥蜴:巡视这片近距离

且方位明确的区域:

它更像是一位母亲,至于她的儿子

有一个更为恰当的背景,阳光下

斜倚在石岩上的浪荡儿,有那么多缺点,

却从不怀疑自己仍受宠爱;他的工作

只是尽情施展他的魅力?[5]从风化的裸露岩石

到山顶的教堂,从地表显露的水流

到引人注目的喷泉,从荒野到布局规整的葡萄园,

一个步履灵巧的孩子几步就能走完,

当他希望比他的兄弟们吸引更多注意,

不管是经由讨好还是逗笑。

瞧,争强好胜的一群人在陡直的铺石巷爬上走下,

三三两两,有时臂膀挽着臂膀,

但是,感谢上帝,步调从不一致;要么是

正午时约好了在广场的荫凉处

口若悬河地闲聊,只因彼此太过熟识,

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重要秘密,

既无法理解某位神祇的火爆脾气乃合乎道义,

也不会为一行精巧诗句或一支好听曲子

就安静下来:只因习惯了发出回声的石头,

当面对一座怒不可遏的炽热火山口,

他们从来不必害怕地掩住面孔;

适应了山谷地带的本地需求,

此地的每样事物靠步行就可以去触碰

或去了解,他们的眼睛从未越过

游牧民的栅栏格子去探究无限的空间;

天生幸运,他们的双腿从未碰到丛林的

菌类和毒虫(这些丑怪的生命,我们自以为

与它们毫无共同之处)。

于是,当他们中某个人开始堕落,其心智作用的方式

总是不难理解:会变成个皮条客,

会售卖假首饰,为博得满堂喝彩的效果会糟蹋掉

一副男高音的好嗓子,这会在所有人身上发生:

除了我们当中的圣人与恶徒……

这就是为何,我猜想,

此地的圣人和恶徒从来待不长久,只会寻找

放纵无度的温床,在这儿,美不是那么浅表,

灯火会稀疏一些,而生活的意义

不仅等同于一次狂欢野营。“来吧!”

花岗石荒野叫道:

“你的幽默多么隐晦,你善意的吻多么意外,

而死亡是如此永恒。”(未来的圣人们叹息着,

已悄悄溜走)“来吧!”黏土和砾石愉快地叫唤:

“我们的平原有足够空间可让军队操练;河流

等着被驯服,而奴隶们会用最气派的样式

为你造起一座坟茔:人类与大地一样温和,而两者

都需要被改造。”(执政官恺撒起身走开,

砰地一声关上了门。)但真正的冒失鬼,会被一个

古老又阴冷的声音吸引——那来自海洋的低语:

“我就是孤独,我不会要求什么,也不作任何许诺;

如此我会让你获得自由。世上本没有爱;

惟有各色各样的嫉妒,无一例外地可悲。”

它们是对的,我亲爱的,这些声音说得没错,

眼下仍是如此;这片土地,不像它看上去那般美妙宜居,

它的安宁也不似一处平静的历史遗址,

有些东西已就此尘埃落定:一处落伍、残败的

外省乡间,通过一条隧道联结了

宏大而喧腾的世界,带有某种不体面的

吁求,它现在还是这副模样?也不尽然:

它已肩负起它未敢忽略的一个世俗性责任,

不顾及它自己,反而操心起

所有大国操心的问题;这妨碍了我们的权利。诗人[6],

称太阳为太阳,称他的思想为谜题,

因诚挚的品性而广受称颂,却被这些大理石像

搅扰得心神不安,正是它们,那么明显地

质疑了他的反神话的神话;还有这些流浪儿,

在铺石柱廊里追缠着科学家,

如此热情地开出价码[7],指责他对自然界

最遥远方位的关切:而我也被责备,原因和程度

恰如你们所知。不要耽误时间,不要被捉住,

不要被人甩到后面,请不要!要效仿

喃喃自语的野兽或行为可被预知的某样东西

如水流或石头,这些才是我们的

日常祈祷词,它们提供的最大抚慰

即是随处可以奏响的音乐,眼目看不到,

也无法嗅闻。我们预期死亡是一个客观事实,

就此而言,无疑我们是对的:然而,

倘若恶行可被宽恕,倘若躯体可以死而复生,

倘若事物的这些变形只为了取乐,

可以化身为不谙世故的运动员和姿态万千的

泉水[8],即可进一步地申明:

有福的人不会在意自己如何被人品评,

没有什么要去隐瞒。亲爱的,我对此也一无所知,

但是,当我试着想象一种完美无瑕的爱

或此后的人生,我所听到的是地下溪流的

潺潺声,我所看见的是一片石灰岩风景。

1948年5月

伊斯基亚岛[9]

(致布莱恩·霍华德[10])

曾有个时代承认刀剑的决定性力量,

无数号角齐齐向征服者致敬,

皱巴巴的旗帜下,坐骑上的他

面无表情,披着斗篷,身形伟岸。

心灵的改变亦能引发歌声,

譬如他自十字军的港口返回,

就永久性地改变了

我们的好斗习性,第一个

将所有赤贫者视作我们的同胞。于是,

任何时候都适宜去赞颂明耀的大地,

无论我们选择承担责任,还是去做

某件可怕的事,我们都同等珍视。

人总是最看重他的出生地;

那绿色山谷,夏夜蘑菇正肥,

银柳会模仿溪流的弯度,

可今天一想起它

我却并不怎么高兴:此刻,被阳光普照的

帕尔瑟诺佩亚所感动[11],我要感谢你,

伊斯基亚岛,岛上的清风

为我带来了来自城市污染源的

亲爱的朋友们。你很好地修正了我们

受损的视力,又如此温和地训导我们

在你恒常不变的光线下

去正确地观察事物与人类。

脚踏实地的工程师绘出了宏伟蓝图,

但运气,如你所言,才更有效。

座座渔港依偎着丰美的埃波梅奥峰[12],

守住了山脚边缘的固定褶线,

何种设计令如此柔和的黄色、粉色和绿色

冲刷着这些港湾?沸腾的泉水

泄露了她的隐秘狂热,

令痛风的僵硬关节变得灵活

还能改善性生活;你周边的宁静

无论如何是一种疗救,因为

急欲出人头地的想法已终止,

我们学会了漫无目的地闲逛

而蜿蜒小路随时展现一片远景

提供某个确定目标;往东看,

维苏威火山如一块巨大的布丁

或许就突然现身,耸起在日光和煦的

明亮海湾的那头,围绕着南面某处,

岩面陡峭的卡普里岛[13]

独自守护着享乐的异教,

一个善妒、有时残忍的神祇。

在某个凉爽或有树荫遮蔽的地方,

你也总是可以找个理由坐下;当品尝着

蜜蜂从开花的栗树采来的

咖啡色蜂蜜或是体态匀称的

黑发男子从阿拉贡葡萄蒸馏来的

琥珀色美酒,我们就会相信

我们乐于接受这样的生活,

正如你们的圣人欢迎迸发的激情。

并不是说你编造了关于痛苦的谎话,

或自诩黑暗与惊叫的时刻不会卷土重来;

站在你的码头上,快乐的异乡客

会想起一切远非那么美好,

有时一头驴子会突然发出窒息般的哀号

抗议当下的处境,有时它的主人

会为某处叫布鲁克林[14]的地方叹息,

那里,衬衫是丝绸的,裤子是新的,

也远离了雷斯蒂图塔[15]过于警觉的目光,

她每年的惠顾,据他们说,乃是由鲜血换来。

这位神圣而令人生畏的女士,

我们希望她并不真实;可是,既然天底下

没有免费的午餐,欠你的每笔账都必得偿付,

于是在每个人的有生之年,充满异国奇景的

这些时日,或会像冲积平原里

那些大理石路标一样醒目。

1948年6月

天狼星下

是的,这是酷暑天,福蒂纳图斯[16]:

山间的石楠了无生气地趴着,

翻滚的山洪变作了

缓缓流淌的细流;

军团的枪矛已生锈,队长胡子拉碴,

学者顶着只大帽子

头脑一片茫然,

西比尔[17]也许已经服药,却还在餐桌边

滔滔不绝地扯谈。

你自己也是一个受苦人,

得了感冒,肚子在痛,

中午前一直躺在床上,

还有账单未付,大肆宣传的史诗

还未动笔。一整天,你都在告诉我们,

你在期待某次骇人的地震,

你说圣灵翅膀下生出的风

将打开牢狱的门,也会让疏忽大意者

变得注意力集中。

昨晚,你说你梦到了那个瓦蓝色的早晨,

山楂树篱开满了花,

而三个聪慧的马利[18]化身为

乳白色的人形现身,

由海马和体形优美的海豚引导,

慵懒穿行于一望无际的水面:

哦!大炮的怒吼多么喧闹,

钟声又多么的滑稽,

因她们已赦免有罪的海岸。

当然,抱着希望、虔诚地相信到最后

一切终会圆满也很正常,

但是,首先要记住,

如那些圣典所预言,

坏掉的果子应被摇落。你的希望是否合理,

倘若今天就是那个静默时刻?

当图谋叛乱的潮水

威胁了沉睡的城镇,

即将奔决而淹没一切。

当巫师们的玄武岩坟墓崩裂瓦解,

他们的守卫如巨型长腿蟹般

啪嗒啪嗒地尾随跟来,

你将如何观看,你会做些什么?

当永生的仙女尖叫着自不安的春天飞来,

全能天主谜一般的声音

响彻在裸裎的天空:

“你是谁,为何如此?”

你又将如何作答?

因为,当复活者在苹果树下

唱起颂歌,翩然起舞,

福蒂纳图斯,那儿也会出现

各种拒绝机会的人,此刻,

他们在树荫下闲逛,在采盐场发着牢骚,

说笑逗趣时略有些伤感,

对他们来说,这无所事事的酷暑天

似已戴上了橄榄枝的桂冠,

因自我夸耀而显得极其美好。

1949年

坏天气[19]

热风[20]带来了小魔鬼:

凌晨四点钟

响起的撞门声

宣告它们已返回,

尼拜尔[21],

糊涂和愚蠢的魔鬼,

塔布维勒斯,

流言与怨毒的魔鬼,

在低俗文学

和陈腐戏剧中,

它们变得粗鲁又肥硕。

尼拜尔走去写字间,

振振有词的耳语

几近动人,

貌似真理;

要当心它,诗人,

免得他站在你身后

瞄上一眼,恰好发现

让他高兴的东西——

傲慢自大的文风,

含糊不清的意思,

一首坏诗。

塔布维勒斯走去餐室

留神细听,

等着他的出场提示;

要当心他,朋友,

免得谈话受了他的蛊惑

转向错误的方向——

管不住的调皮舌头

脱口说出了

不中听的话,

有趣变成难堪,

玩笑造成了伤害。

不要低估它们;仅仅

撕掉诗稿

和闭嘴不说

都打不败它们。

你一个人独处

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出于淫邪或自得,

在那儿炮制出某个

难以自控地悲叹抱怨的

鬼玩意儿,那也意味着

它们的巨大成功。

正确的回应是令它们不胜厌烦:

让无聊的笔

草草写完无聊的信;

用混杂的意大利语

摇唇鼓舌说些刻薄话;

问些问题,让倾向社会主义的

理发师去费劲猜测,

或是让主张君主制的渔民告诉你

风向何时会改变,

以人类的明晰,

机智地战胜地狱。

1949年

狩猎季

一声枪响:从悬崖到悬崖

震荡着明显的回声;

某个长满羽毛的“他”或“她”[22]

现在已是无生命的一捆,

之后,我们部族的某个典范

会得意洋洋地走进厨间。

惊恐不已的山谷下面

两个爱人正分手[23]:

他听到一个女巫的心脏

如烤炉在轰响;

当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她看到了正在瞄准的神枪手。

回想起那个时刻,

那时座椅有些硬,

不朽的诗篇半已完成,

这个被打扰的诗人

因一只盛着几条死鱼的碟子

延迟了他的死期。

195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