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诗选:1948-1973(奥登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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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948年—1957年(3)

4.湖泊

(致以赛亚·伯林[65])

一个湖泊应该允许平凡的父亲

下午时绕着湖边悠闲散步,

而任何明智的母亲可以招呼孩子们

停止玩耍,按时上床午睡:

(比这个更大的湖,譬如密歇根湖或贝加尔湖,

虽适合饮用,却是“遥远的海”。)

湖畔居民不需要让人忐忑不安的魔鬼;

他们把攻击性留给了没教养的浪漫派人士

听凭他们在荒野上与各自的幽灵决斗:

在湖滨环境里待上一个月

会发现蜿蜒的河流虽可媲美,却无法改变

上游水系枯丰不定带来的损害。

不足为怪,此时基督教世界尚未真正成形,

直到来自山洞和监狱的白衣牧首[66],

被酷刑折磨得伤痕累累,齐聚在阿斯卡尼亚湖[67],

他们在遍布鹳鸟的湖边创设了

神性的生活,让一个三角形[68]圈围了

天主教三条小鱼的图案。

狡猾的外交大臣们会面总是会约在湖边,

因为,他们缓缓移步像两头喘气的老驴,

无论逆时针走还是顺时针走,道路

都会把他们的肩膀拽向一个水体中心;

这般外露的同情心或许无法保证他们

各自军队的密切合作,但仍有帮助。

只有一个无比邪恶或极度傲慢、

即将沉入大西洋中央的人,

才认为波塞冬[69]只是冲他一个人发脾气,

可是,只有人类才会相信

小妇人般的冰川湖已爱上

她偶尔溺死的泳客。

在城市你会感到恐慌,没什么东西

会留意你的真实程度

城里的饮用水可能来自水库,而水库守卫们发觉

自己被人盯上:韦伯斯特辞典的主编

曾在鱼塘里看到粘连着干草叉的某个可怕东西;

我知道苏塞克斯的铁匠池[70]就是这样。

不过,一个闹鬼的湖就很吓人;它们用一个

视觉世界诊治了我们触觉的热病,

在那儿鸟喙如树枝般沉默,面目如房屋般平静;

水蝎子觉得这里很容易对付,

倘若被船身轻轻擦过,它只是微微颤动,

从不会钻入水里或夺路而逃。

如湖泊爱好者[71]那样热爱自然本也无害,

但他们常想着能看到野狗和陷阱:

跌落一次、被驱离一次就够你受了,很抱歉;

为什么我要把伊甸湖[72]交给政府,

只因世间每个凡俗男女在某个羊水小湖[73]里

都曾具备特异的禀赋?

我不太可能会去养一头天鹅

或在随便哪个小沙洲上建起塔楼,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止住好奇心,不去想

自己会选定哪种湖泊(若可以选的话)。

冰碛湖,锅口湖,牛轭湖,界崖线湖,岩溶湖,

火山湖,山麓湖,凹洞湖……?

一口气说出这些名字,总是非常舒服。

或于1952年9月

5.岛屿

(致乔万尼·马雷斯卡[74])

饱受磨难的老圣徒带着猫

漂流到了外海岛屿,

在那儿,女人的骨盆不会危及

他们的神圣之爱。

逃脱了法律的制裁,

接近了一条驳岸小道,

藏匿岛上的海盗们

遵守着海盗的规矩。

痴迷于安全措施

普遍接受了君主制;

君王和民众都选择岛屿

作为他们的监狱。

过去的凡夫俗子

如今在岛上赎罪苦行,

灭绝的物种照常在玩乐

并未读过霍布斯。

结束了他在大陆上的破坏,

被安置到了一处岛礁,

拿破仑有五年多的时间

来口授他的自传[75]。

那类人物何其有趣,

他唯一的对象就是自己!

萨福,提贝里乌斯,还有我,

都在海边侃侃而谈[76]。

什么地方比景物谙熟的

湖滨更让人感觉惬意?

所有这些人怎么就胆敢

四处转悠?

在民主政体下

他们的私生活暴露无遗;若非

依据年龄或体重,你无法区分

谁供养着谁。

他们走了,她走了,你走了,

我也要回大陆去谋生:

而农人和渔夫总在抱怨

他人的优裕生活。

1953年8月

6.平原

(致文德尔·约翰逊[77])

我很容易就能想象出这么个老人,

爱斗嘴,不怎么体面,最后来到了

荒凉海滩上的一个破败港口,

向容易受骗的人讨酒喝;

我也能设想一个老糊涂躲山谷里

抄写大量晦涩难解的教谕诗;

可看到平原时我就不由心头一颤:

“哦,上帝,拜托,永远不要让我住在那里!”

想想这些山峰的下场就有些可怕:

连绵的雨、吱嘎作响的冰川击溃了

峻拔壮丽的岩石,山中沉睡的女神

正渴望被某个凿子的轻触唤醒,

那些瞎眼野兽经过时留下的东西只不过是

某种轻微物质,轻柔地沾上制陶工袖口的

一抔黏土、类似混凝土的一块碎石

就会让任何封闭空间丧失功能。

而地表平坦的其它地方都在发生改变!

只要还有一片山脊,梦想家就可以安顿

他的奇迹之地;贫困山乡的孤儿们为求暴富,

会朝下游方向拥去:沿途没有任何

指示标志;为在艺术和科学之间做出抉择,

一个初出茅庐的天才不得不抡起手杖。

这些农庄一旦获得自由只能如浮云般飘移?

这些不安分的人,他们的目标只是加入海军?

恋爱?这种气候下绝无可能。在阿卡狄亚[78]

领跳四对舞[79]的奥维德的迷人伙伴、

内心很有主见的轻狂少年贵族很快就会

死于感冒或中暑:这些生命受到了

更严格的管制;那个无情的老女神[80]

允许平民们随便约会,为他们创造了

乡村的各色谈资。(如果她心情不好,

童床和草莓可就泡汤了!)

与此同时,恺撒和他的同类如家禽般

贪嘴,比任何一种气候都更严酷。

倘若有收税官在山里失踪,倘若时不时地

有守林人在森林里被射杀,过后不会有

什么大动静,而一旦什么地方爆发了抗议,

通衢大道上御林军的行动何其迅速。

绞刑,鞭笞,罚款,撤离。然后是狂饮,

是要挨揍的妻子。但宙斯[81]支持的强悍角色

通常会在某个小地方出生(多半是座岛屿,

岛上一个聪颖少年可以确定陡崖的位置,

控扼此地的大炮能让海港听从它的摆布),

虽然他们在这里也为克里俄[82]备下了房间。

基督徒的十字弩就在这条小溪阻击了异教的弯刀;

一位皇帝曾在某座风车磨坊里目睹

他的右翼部队被打散;某个王位觊觎者的轻骑兵

曾穿过这片卷心菜地发起最后的冲锋。

如果我在平原出生,我会嫌恶所有的人,

嫌恶为一片粗面包闹事的手艺人,

嫌恶挑剔的味觉,嫌恶画家,

因为他画的十二使徒偷了我的创意,

嫌恶牧师,他甚至不能让我才思泉涌。

当我辛苦吃力地走着,就只能对着

滔滔河水的充血影像、对着惊恐的大理石、

对着强装关心的人们而微笑?

可是,就个人而言,我对它们的认识

事实上恰似由两个噩梦构成的一片风景:

梦中我被远处的蜘蛛[83]发现,试图逃走,

明知没有地方可躲,也没人会来援救;

明亮月光下,不见一点影子,

我迷失了方向,正站在

一个可恶荒野死气沉沉的中心,

如同交欢后陷入哀伤的塔克文[84]。

当然,这两个梦已表明,我应该害怕的不是

平原而是我自己。我很想把话说得漂亮些,

而且言出便应验——谁不愿意这样?——

(我也很想拥有一个有两个出口的山洞);

我希望自己没那么蠢。我不能糊弄人

说这些平原充满诗意,可时常还有人提醒我:

美好事物并不存在,即便是在诗歌里——

实际情形并非如此。

或于1953年7月

7.溪流[85]

(致伊丽莎白·德鲁[86])

珍贵而清澈的水流,在每一条溪涧里嬉闹,

当你在生活中急速奔泻或蜿蜒流淌,

谁不喜走近,谁不会倾听和观看?

你是纯粹的造物,音乐与律动的完美典范。

空气有时会自吹自擂,大地懒散成性,火焰

则过于粗野,而你,你的姿态总无可挑剔,

在侍奉自然女神的老仆人当中

你是谈吐最得体的一位[87]。

没人怀疑你在嘲笑他,因为在几近完工的

巴别塔[88]发生意外争吵、每一只灰浆桶

都翻倒掉落之后,

你仍在使用与过去同样的词汇,

仍在自言自语:你喜欢流经的每个地方;

拱曲身体,自玄武岩岩床一跃而下,

你缓缓淌过白垩荒野,艰难穿越红泥灰岩

一路向前,你是最早的拓荒人,

每到一处都无拘无束,要不是你,

我们会去崇拜一块孤零零的岩石,

也会与我们的风景疏离,如异族人排斥

其他族类的传奇故事和日常饮食。

假若你没有从远方奔涌而来,假若你

流经伊索尔德的塔楼时没有直接出手相助,

让柳树下被通缉的特里斯坦燃起爱火,

我们又怎会爱上一个不在场的人?[89]

而“游戏的人”[90],显然就是你的孩子,

以相对的等高堤岸,嘲弄着我们的世代怨仇,

它将沃土从户平那里传给了母平[91],

在你每次拐弯改道时都会予以支持。

水势不能为你的歌增色:你是无名溪流时

已对着蚂蚁们耳语,当梵天之子[92]垂下巨大阶梯

一直铺展到阿萨姆邦,

你已对着喜马拉雅熊怒吼。

即使人类也不能损害你:世间的玫瑰和狗犬

已变得如此粗俗,可是,倘若他驱赶你通过水闸

在涡轮机下费力前行,或仅仅为了取乐

让你在花园里跳跃喷涌,

你的声音仍是那么纯真,

当内心污浊的他对你大发脾气,

你仍然在为他讲述

某个迥异的世界、一个

与善妒和奸猾的人类全不相容的城邦,

在那里,到处都有如加斯东·帕理斯

这样的学者誓言忠诚于它,

即便俾斯麦的围城炮声已近在耳侧。[93]

不久前,在约克郡风光怡人的山谷,

基思顿大溪慌张地蹦下崖坡

带着孩子气的欢叫跳入斯威尔谷[94],

我在草地上懒散躺倒,打了会盹,

恍然发觉自己来到了某个槌球比赛的

安静围场,而画眉鸟无处不在:

荫凉山谷中最出色的演奏者,

它们槌击般的鸣声是我的至爱。

此时,它周边的丘原上,狂热偏执的老人们

正用铁锹和锤子寻找史前石柱或化石,

遍布苔藓的山毛榉林子里,

观鸟爱好者正蹑手蹑脚地前行。

突然,我们在草地上跑起来,一头钻进了树林,

因为,看啊,两个迷你火车头牵引一节

乳黄色车厢,

正载着世人挚爱的神祇[95]向我们走来,

身边跟着一群穿绿衣的粗鲁扈从,

他在暴风雨中大笑,在蓝天下哭泣:

对我们充满敬意的欢呼表示感谢,

还允诺了永不消逝的情爱。

挥一挥手中的火炬,他下令起舞;

于是我们围成一个圈,爱人就在我的右手边,

这时我醒了过来。因为这启发心智的梦,

那一天看来是如此幸运。

水流,你的言声比以往更显珍贵,仿佛

乐于陪伴人类——上帝才知道原因何在——

我想,你也希望,他们中的少数至少能

展现自己的光彩形象,寻获他们的圣地[96]。

或于1953年7月

短句集束(三)

纪念L.K.A.1950—1952[97]

卢西娜[98],白猫中的蓝眼女王,已在这棵柑橘树下长眠:

此刻,我们这两个美国的废物正想念你,

伊斯基亚的海浪在为你哭泣,险峻的埃波梅奥峰很安静,

而战争表情肃穆,看守着一座坟茔。

1953年10月

……

无名战士的墓志铭

为拯救你们的世界,你们曾要求这个人赴死:

此刻,他能不能看到你,再问你讨个理由?

1953年10月

……

哦,这些脾气暴躁的家伙在哪儿

才会成为我们的政治演说家?

那个地方,应该将他们言语中

火星四迸的修辞格全部摒弃,

假若没有扑灭火苗,

他们就只能憋气不呼吸,

假若胡茬子没被烧掉,

他们就能吸入一点新鲜空气。

1953年9月

……

看着那个体格健壮的男子

在炫耀他鼓起的二头肌,

社会工作者见之心喜,

可漂亮女孩却不以为意。

打棒球时,样貌看上去挺英俊,

也会在酒吧打架,实足一个阿喀琉斯[99],

可当他陷入无望的境地,

被大人物和众神抛弃,

就再不是什么英雄。肤色白里透红,

讲究挑剔,几乎像个女孩子,夜色中,

当大屁股、宽肩膀的家伙们仓皇逃命,

他掩护他们撤退,最后饮弹自尽。[100]

或于1950年6月

……

给我请一位医生[101]来,如松鸡般丰满,

腿脚要粗短,臀部要宽,

肥胖型体质,有一双软软的手,

他从不会提出无理的要求

强要我改掉所有的坏习惯,

病危时也不会拉长了脸,

只须眨巴一下眼睛,

告诉我不得不认命。

或于1950年6月

……

中土世界[102]很美好,也不会改变,

尽管会对“古老”发脾气,恨他不得体,

她的酒已发酸,她的面包了无滋味。

1954年

……

一个年轻人自薄雾中走出,

他有一双最好看的手腕:

一段发生过的丑闻

长久以来已被埋葬,

可围绕他们的传说仍在继续。

或于1950年

……

当诗人们悲痛地沉吟有声,

死神掳走了那些单纯的年轻人,

有的多金富裕,

有的极为风趣,

还有的体格傲人。

或于1950年

……

带枪的卫兵,礼貌又客气,

你的变体和你的风格:

一个笨蛋也能轻而易举地

用枪矛刺杀非凡的阿基米德[103]。

1954年

……

牛吼器[104]无法延续一年一度的雨季,

昔日的绿色守卫者——地下水——已沉降,

还会持续沉降:但为何要抱怨?尽管困难重重,

旱地耕作法仍会产出谷物粮食。

1959年

……

从穷乡僻壤,鸡蛋很小又很稀奇,

爬上了一条多石小道,结果却更糟,当体力

耗尽,我们听到了歌声——它如此合宜,

正歌唱着一年里最不合宜的时节。

195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