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诗选:1948-1973(奥登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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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948年—1957年(5)

铁道线

被困在纷乱错综的小路上,

租车自驾者会诅咒自己的运气,

状态良好的老火车慢慢悠悠,

却能在教义的轨道一路驱驰,

前方,蒸汽笔直地升腾,

只要循着一条固定线路,

两边延展的迷人风景

就再不会将我带入歧途。

引人入胜的山谷遁去形迹

眼前是我喜欢的连绵丘岭,

不过,若我选的那条小道

确实离开了大路,通向了

某个陡峭的浪漫地点,

我或许会探问后续的可能,

至少该有一张十美元的支票

或是家人般的一个轻吻:

而固守自己的行事方式,

我才能放松安定,

去梦想一种有爱的生活

恰如那溪流或者树林;

一旦你做出选择并有所付出,

还有什么,会比当初做出决定时

轻易获得的那种快乐

来得更有趣?

1954年

小夜曲[138]

月亮不宣而至,避开了

犬牙交错的山岭

她骄傲地掠过辽阔天穹

仿佛了知自己的处境。

我的心立即提醒说:“敬慕她,

她是母亲,处子,也是缪斯,

值得你久久凝视,凭一时喜好

她能成就你,也能毁灭你。”

我的理智对此做出了回应:

“你总不至于说,恕我冒昧,

那些荒凉的环形山会介意

谁与谁同眠、谁又在折磨谁。”

今晚,如过往的很多个夜晚,

肤浅的率直当然占了上风。

双方都同样崇拜力量,对此,

我更为粗暴的理智敢于承认。

假若认可它们各自的看法,

显然,这位女神不得不回避,

她的高贵只不过是一张面具,

后面藏着一台隐形的发电机;

假若我被迫去当一个小公务员,

尽管我的梦宏大、恣肆又混乱,

我身上的这两种天性

也不会有什么抱怨。

可是,如果我的面孔是真实的,

不是神话也不是一台机器,

月亮应该看上去像个X[139],

带有我亲眼见过的面貌特征——

譬如我的邻居,像他这样的脸

既不表明身份,也与性别无关,

不管我为X设定何种价值,

对我而言,它都恒久不变;

那位喋喋不休的女士

很可能带来了几首自己的诗篇,

那个愁眉苦脸的家伙经常回来

只因要偿付一笔短期贷款;

而她,毋宁说是某种逆象[140],

我的世界,私人汽车,还有这个国家

所有的机器设备,至少还可以弥补

它的无足轻重。

或于1951年

珍贵的五种感官

要耐心,庄重的鼻子,

在一个乏味的世界里

好好服务于当下时刻,

不要粗暴地将它

刺鼻粗劣的气味

与过往的美妙气息相提并论。

那安静的魔法树林、

你神色严峻地站立其中的

那个严峻的世界、

它的祭司和难解之谜,

都已经面目全非;如今

在焦虑的时候,你充当了

口唇与眉额间的桥梁,

任何一条不对称曲线

延伸到面孔外部,

意识就从时间进入了空间,

怪异的表情或会引发

一句没头没脑的玩笑话,

而头脑肯定是、也曾是

一个无感情的球体:

于是,为表示敬意,

凸显了饱经风雨的斜坡,

一条你无法涉足的

从记忆到希望的道路。[141]

要谦虚,活泼的耳朵,

舞台下被惯坏的宠儿,

在这个缺乏教养的

音乐会盛行的时代,

任何的嬉笑胡闹都会让

偏执的心灵欢呼喝彩,

它如此缺乏自信

无法接受纯粹的虚构作品,

只想从你那里听到

部分真实的流言传闻;

察觉到它的弊病和轻浮,

在你做出判定之前,

请再回到学校耐心苦练,

直到过滤掉尽可能多的

窸窣语声,而你的听力

要达到这样的精微程度,

任何的声音,听起来

都会很自然,既不怪异

也不索然乏味,

之后去做你想做的事:

如天使般优雅地起舞,

你再也不可能将运气

寄托于狂热与玩闹。

要文明有礼,手;虽然你

无法解读自己的掌纹,

你所做的事已留下印记,

因脾气暴躁或出于贪心

你发动攻击时如此盲目,

很久以前你玩的把戏

那些友好或不友好的眼睛

不知不觉间已看得一清二楚。

翻转那些毛茸茸的手腕

和三角形羊腿般的拳头——

正是它们击溃了巨魔怪[142]

在石头上刻出了神秘的禁令,

埋在土墩下的巨大手掌

现在已是一把乱骨,

虽然之前也曾风光过;

一只患关节炎的绷紧的手

或是市议员的一个手掌,

若它们挥来摆去地

赞美荷马的时代,

就很是无礼而可憎:

手,你应该变成

真正的富有生命力的手,

经由创造和给予,去触碰

那些你看不到的手。

要去看,眼睛,直视所有人的

眼睛但不要自我欣赏,

免得被面对面的

匆匆一瞥欺骗,

倘若彼此认识或了解,

你的肉眼直觉就会消失;

好奇地环顾四周

但要看个透彻仔细,

将你在街上遇到的

很多双眼睛做个比较,

时不时地,你会遭遇

这些路人投来的目光,

有的不知羞,有的会害臊,

无趣之极以致无可指责。

此种特质在彼特拉克的流行诗体中

扮演了心灵的对立面,

他们以幽默对抗她的热情,

她以天性对抗他们的艺术,

为了共同的醒悟;

眼见为实方可信

(何种景象永远无法证明),

确有一个世界可供观看:

向外看,眼睛,还要热爱

你无法获得的视角观点。

舌头,要赞美世间的缪斯,

按照号码,按照名氏,

你可以任选一种方式,

因为灵活的舌头、打结的舌头

都已蒙受恩宠;请赞美她的

姿态和出人意料的做派,

不管她是泼妇还是女王,

是理性还是非理性:

虽已经摆脱了那台机器,

出于另一种敬意,

也请赞美她那只

调节食欲和季候的转轮,

每次喝酒或吃饭时

你就会故态复萌,

变回那个味觉动物,

与它高度相似,你的兄弟,

一字不识,粗野,不会说话,

跑到了你的腰部下方:

虽然你的行事方式很笨拙,

有时会结巴,有时会唱歌,

不管多么拙劣,请表示感谢,

为她所爱的一切着想,告诉她,

所有的风格都适用,

她无法捏造事实。

要快乐,珍贵的五种感官,

只要我还活着,

不要试图问我

什么会让你们感到快乐;

倘或有帮助,请想一下

爱情、美酒或金子,

而你们只需按此行事。

我可以(你们未必能够)

足够快地找到理由,

朝向了天空

怀着愤怒与绝望

对身边的事大声吼叫,

会查问那人的名字

不管是要责备哪一位:

天空只会等待观望

直到我上气不接下气,

之后,如同人不在现场

我还将一再重申

自己并不理解的

那道奇怪的指令:

为存在的合理性而祈祷,

这一条必须遵循,因为

生而为人是为了什么?

是和好,还是争吵?

1950年5月

城市的纪念[143]

(悼念查尔斯·威廉斯[144],逝于1945年4月)

我们的灵魂有一个共同点即耽于肉欲,同样,

对上帝来说,他钦命的城市从来没有起点。

——诺维奇的朱莉安娜[145]

乌鸦睁开眼睛,摄影机镜头打开,

俯瞰着荷马的世界,并未留意我们这里。

总体而言,它们推崇大地——诸神和人类

永恒不变的母亲;若它们予以关注

也只是附带而过:诸神举止得体,人类死去,

两者都以各自的渺小方式获得感知,

可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关心,

只是独自待在那里。

乌鸦落停在火葬场的烟囱上,

摄影机扫视着战场,

它们所记录的这个空间,时间无处容身。

右边,一个村庄在燃烧,左边的一个市镇

士兵们在开火,镇长痛哭流涕,

俘虏们已被带走,而距此很远的地方

一艘油轮沉入了冷漠海洋。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从亘古到永远

洋李花飘落在死者身上,瀑布的喧响掩去了

受刑人的哭叫声和恋人们的叹息,

那道明亮锐利的光已将一个无意义的

时刻就此定格,那个吹着口哨的信使

已带着永恒事实遁入隘谷:

有人正享受荣耀,有人忍受着屈辱;

他或许如此,她必须这样。没有人应该受到指责。

乌鸦镇定的目光和摄影机不偏不倚的镜头

看似真的洞察一切,但它们在说谎。

生活之恶并非由时间造成。恰在此刻,在今夜,

在后维吉尔时代的城市废墟中,

我们的过去已成一堆乱坟岗,而铁丝网一路向前延伸

已抵近我们的未来,直至在视线中消失,

我们的悲伤与希腊人的不同:当埋葬了死者,

我们知道自己对为何要承受这一切毫无所知,

我们并非因遗弃而痛苦,我们既不应自我怜悯

也不应怜悯我们的城市;

无论探照灯逮到了谁,不管扩音器在叫嚣些什么,

我们都不应该绝望。

教皇格里高利[146]独自在房间里小声说着他的名字,

与此同时,皇帝,在一个中心散失的世界里

出尽了风头,不管他碰巧在哪里驻跸;崭新之城

不顾他们的反对已兴起,赞成者或否定者

都竞相效忠;武力和地方豪强并非

决定性力量;还有家乡和罗马;

去往圣地的途中对陌生人的恐惧已消失。

城市的现实行为具备某种双重意义:

肢体语言变成了赞美诗;边打趣边拥抱表达了

一种更稳固的联系;在脾气暴躁者的噩梦中

家族世仇已被异教徒的脸取而代之;

海边的孩子们扮出滑稽的姿势

模仿着众天神的无限耐心;

那些在萨图恩[147]庇护下出生的人已感觉到末日的迫近。

代笔人和客栈老板发了财;多疑的族群彼此结盟

要将耶路撒冷从一个无趣的神祇那里解救出来,

训练有素的逻辑学家为建成合理之城

正努力纠正个人头脑里的

乖僻思想;从窗口望出去,连绵的果园、港口、

野生动物、深河和枯石

由仁慈的圣母马利亚照料看护。

在一个遍布沙砾的外省,路德[148]发出了公开指控,

因为倘若收了钱,那台机器轻而易举就会原谅和救赎

那些邪淫恶徒;他宣称罪恶之城是一道裂开的深谷

任何仪式都无法超越;他降低了城市在神恩面前的地位:

自此过后,分歧也就成了城市的常态;

它的结论包含了怀疑,它的爱宽谅了

它的恐惧;因为缺乏安全感,它只得忍受。

圣徒们已驯服,诗人拥立了意志这个暴怒的希律王[149];

趣味低俗的观众泪流满面,当某个世俗舞台上

伟人和恶棍在电闪雷鸣的诗篇中走向毁灭;

城市被理性和背叛所割裂,为追求和谐

它在规整音律里发现了无形的领域,

此时树木和石头学会了人类的无耻游戏,

开始奉承和卖弄,变得自负又嬉闹。

以君主的名义,自然界被提交讨论;

她作了君主希望听到的供认——她没有灵魂;

慑服于他的断头台和她的冷淡,节制的风格、

嘲讽的微笑变得世故又恭敬,

城市变得很讲究客套:不带武器的绅士

自有一套势利方式来履行职分,

充任了民众的法官、森林的父亲。

在某国的都城,米拉波[150]和他的同伙

抨击了圣餐礼;拥挤不堪的旁听席在怒吼,

而历史踩着一个明确概念的鼓点大踏步前进,

目标是要建立理性之城,急切地吹捧,

很快又厌倦:利用完拿破仑,便将他抛弃;

它那些无趣又矫揉造作的英雄

忙碌起来,开始寻找未堕落的古人。

沙漠危险,河流湍急,他们的衣着虽然滑稽可笑,

却常常更换他们的贝阿特丽丝[151],

他们睡得很少,奋勇向前,在法律不彰的所在

高搴起了福音的旗帜,出于恐惧或骄傲,

光辉之城曾拒绝承认这些地方或将它们遗忘;

因为憎恶父母的阴影,他们由此导引,

侵入并劫掠了自然本性的地狱。

他们被喀迈拉[152]抓伤,因怨气满腹变得消瘦,

而自杀令他们逐个地毁灭;有在痨病角触礁溺死的,

有在酒鬼海里失踪的,有在瞎扯岛上遇难的,

要不就在心灵极地的绝望冰原陷入困境,

他们功败垂成,孤独地死去;而现在,

这些一度成为禁区的隐秘荒凉的外部世界已广为人知:

没有信仰却忠诚,他们为意识之城而死。

穿过广场,

在焚烧殆尽的法院和警察总局之间,

经过损毁严重得无法修复的大教堂,

围绕着匆忙收拾好以便接待记者的大饭店,

邻近某个紧急委员会的临时棚屋,

铁丝网贯穿了这座被摧毁的城市。

穿过平原,

在任两座山丘、两个村庄、两棵树、两个朋友之间,

铁丝网所经之处没有争执也没有辩解,

可是,它喜欢的某个地方、某条小路、某个铁路终点、

幽默感、烹调术、仪式、格调、

城市的样式,已尽数被抹去。

铁丝网也侵入了

我们的睡眠:它将我们绊倒在地,

而白轮船抛下我们已启航,余下的人在哭泣,

在嘲笑者的舞会上它为我们提供了破烂的遮羞布,

它将微笑者绑在双人床上,

它从女巫的头部不停地向外生长。

在铁丝网后面,

如在镜面背后,我们的映象完全一样,

醒着或正在做梦:它没有可以欣赏的形象,

没有年龄、没有性别、没有记忆、没有信念、没有名字,

可以被清点、可以被增殖、可以被雇用,

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都会被消灭。

它是我们的朋友么?

不;那正是我们所希望;我们哭泣,它不会悲伤,

因此这铁丝网还有这废墟并非一切的终点:

我们皆是肉身凡躯,但我们永远不愿相信,

肉身会死去,但值得同情的惟有死亡;

这就是亚当所期待的他的城市。

让我们自身的弱点去说明一切。

要不是我,亚当定会随同撒旦无可挽回地堕落;他

将永远不能叫出“噢,幸运已降临”。

也是我,是怂恿了普罗米修斯去偷盗;而我的脆弱

曾让阿多尼斯[153]无辜丧命。

我听过俄耳甫斯[154]的歌声;我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易受感动。

我没有被那喀索斯柔顺的目光欺骗;我很生气,

当看到普塞克[155]点亮了一盏灯。

我曾深得赫克托耳[156]的信任;也仅此而已。

假如俄狄浦斯听我一言,他就永远不会离开科林斯;我在

审判俄瑞斯忒斯[157]的时候没有投票。

狄俄提玛[158]谈到爱的时候我睡着了;我对魔鬼诱惑圣安东尼[159]

不负任何责任。

救世主在十字架上说出的第五句话[160]是说给我听的;于是

就成了禁欲主义者的一块绊脚石。

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相会时我是那个不受欢迎的第三者;

他们曾试图毒死我。

在加拉哈德[161]寻找圣杯的旅程中我曾与他并肩骑行;

虽然并不理解,我一直记着他的誓言。

我妨碍了浮士德与海伦缔结他们的婚姻[162];我看到一个鬼,

马上就能认出它来。

我对哈姆雷特一点没耐心;但我会原谅堂吉诃德,只因

他在牛车中作了坦白供述。[163]

我是唐璜的花名册[164]里那缺失的条目;为此,他再也无法

辩白解释。

我帮助理发师费加罗[165]想出了所有的妙计;当塔米诺王子

到了获得智慧的年纪,我也得到了回报。

对老水手[166]犯下的错,我完全清白无辜;我曾几次三番

提醒亚哈船长[167]要及时行乐。

说到大都会,它实在过于庞大;我没有它那种妄想症。

我对它的说话方式了解甚少,对它的统计数字几无印象;

居住在它的镜像表面的人,个个怨恨满腹、心绪不宁。

而我酷爱游赏的地方,它总会招来一大群的摄影师;

但我会死而复生,聆听对她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