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诗选:1948-1973(奥登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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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948年—1957年(8)

“至诚之诗必藏大伪”[218]

(致埃德加·温德[219])

当然要为爱唱赞歌,若你打算这么做

请大声说出这句很有趣的老套话:

当女士们开口问:“你有多爱我?”

基督徒的回答是:“不少也不多。”

可诗人并不是奉行独身的教士:

倘若但丁这么说话,谁还会读他的诗?

只需敏锐,富于修饰,机灵,善加变化,

另一条,永远不要听信那些批评家,

他们粗劣、偏狭的食道只对书本热衷,

平庸厨师的厨艺自然更为平庸,

如同缪斯会对她的弱智儿另眼相看;

而优秀的诗人总是偏爱拙劣的双关。

假如你的贝阿特丽丝迟到了,一如往常,

你将告诉我们等待的感觉究竟怎样,

你可以随意思考,情况很可能如此,

对恋人来说,一小时长得就像两小时,

可你会这么写——当我坐等她的来电,

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无比黯淡,

(诸如此类,只会写得更精致紧凑)

连绵数世纪的雨,已将采石场浸透,

恩底弥翁[220]的爱在此经受了严峻考验;

而诗歌就诞生于这类机智的善意谎言。

之后,假如她另寻新欢将你抛弃,

你因债务缠身而破产,或郁郁而死,

请记住,任何隐喻都不足以表述

一种真实的历史性的愁苦;

你的眼泪若能愉悦我们,才体现出价值;

哦,快乐的悲伤!此乃哀诗的惯常修辞。

假如你属意的是世间女子(某些不寻常的种类

一度启发了人类的思维):

她或许年纪大得与你母亲相仿,

或许两条腿一条短、一条长,

有的玩长曲棍球[221],有的跳现代舞,

对我们而言这是偶然事件,于你来说则是命数;

我们无法爱你所爱,直到经由你,

她呈现了一个完美尤物的神迹。

唱着骄傲的歌,她航向我们的地球,

太阳是她的脚凳,月亮被她握在右手,

七大行星在她的发际熠熠发光,

她成了夜的女王、天空的女皇;

她的舰队,由九个天鹅国王引领,

大雁拼出的神秘字符飘浮在头顶

而马头鱼尾海怪与双头蛇[222]

紧随其后,因她变得分外温和;

她唱着歌,降临于喜悦的海滩

为葡萄树祈福,终止了杀伐征战。

假如你爱的礼赞被中途打断,恐惧

伴随着骚乱和枪声突然充塞了街衢,

而一夜之间,如深陷了某个可怕噩梦

诗人们已不被新政权所信任,

请坚守在书桌旁,控制你的恐慌情绪,

你写下的东西或可让你安全无虞:

添一些新细节,改变代词的性别,

哦,听!一首阿谀夸赞的颂歌

(哎呀,书刊审查官如何识得内情?)

正向新上任的大腹便便的司令官致敬。

当然,某些修饰语,比如百合花般的乳房

需要改成狮子般的胸膛,

而那个头衔——啄木鸟和鹪鹩的守护女神[223]

也要改成沼泽地的伟大守卫者,

只需一个小时,你的诗歌就有资格去申领

一份国家养老金或获颁政府的年度奖项,

你会寿终正寝(而他不会:那个公敌

会被绞死,要么就被枪毙)。

虽然伊阿古[224]们,一如既往的忠实,

会在页边空白处写下:可耻啊!今日的伪君子!

那些内心真诚、头脑清醒的人听到这赞颂的语调,

之后会给整篇故事加上一个引号,

还会这么想:——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

我们永远不知她的底细。嗯,这样也不错。

对特定的某些人来说,出生后经由教育过程,

已然忘记了上帝形象的应有身份,

自我塑造的生物总是会自我灭亡,

上帝的造物中,惟有这类生灵最惯于巧饰伪装,

他拟构出的自然风格的理论,相比

他充满爱意的笑容更能体现他的本质,

何种离奇的故事,何种侥幸的文字游戏,

能诱使撒谎成性的他说出这样的话:爱或真理

如正统观念一样,就其严肃意义来说,

意味着某种含蓄的缄默?

或于1953年9月

我们也曾知道那幸福时光

我们也曾知道那幸福时光,

那时身与心尚还协调一致,

伴着一轮满月的辉光

我们曾与爱人翩跹共舞,

或与善良的智者同座,

当品尝了埃斯科菲耶[225]的

某道名菜,席间言谈

变得诙谐风趣又愉快;

某种骄傲得意

不由分说打破了矜持。

之后还会以老派的庄重举止

因内心的共鸣而放声歌唱。

而所有类似和平与爱的词语,

所有理智而自信的讲话,

经由散漫大众的

摆弄和传播,经由

编辑们的虚构编造,

却变成了迷惑世人的咒语,

它们已被污染和亵渎,沦为了

可怕的无意识的尖叫。

除了低声的苦笑

和讽刺意味的黑白照片,

任何文明方式都无法逃脱

那个万魔殿[226]的魔掌:

当劫后余生的狭小空间

只剩下了意见分歧的郊区,

我们去哪里,才能为快乐

或纯粹的满足找到栖身之所?

或于1950年

秘密

当丑公主拨开灌木丛,

要弄清楚樵夫的孩子们为什么快乐,

我们总是很开心;

当告密的线人捅了马蜂窝,在蒸汽浴室里

被黑帮逮个正着,我们并不觉得他有多可怜;

当那个近视眼的冰岛语教授

念出希腊语的碑铭,随后

又翻译了一条如尼文[227]的谜语

我们会开怀大笑:

假托他人代我们受过乃恶行之首;

譬如坐在朋友房间里等他,

我们很快就开始翻弄他的信件;

譬如我们复述别人的糗事时如此言之凿凿

如同在说自己的事;譬如,哎,有多少次

我们接吻只是为了要告白,

精确定义爱的真实意图——

为分享一个秘密。

我们很少会明白,这是在自取其辱;

因为惟有内心真诚的人才知道

他们保守的秘密是多么微不足道:

由上帝形象所创造出的任何东西,

无论是新,是旧,是亵渎神明,还是虚构,

对孩子们来说都合宜,因此,

与其他人、与我们那些可爱又蠢笨的朋友不同,

这些可怜的小家伙并没有什么要隐瞒,

谢天谢地,他们也不像我们的天父,

在他面前,什么秘密都瞒不住。

1949年

数字与表象[228]

数字王国到处都是分界线,

它们或许很美但必定很精确;

你去问数值是大还是小,

就说明你过于执着于表象。

喜欢小数字的人温和友善,有些怪异,

相信所有的故事都有十三个章节的固定篇幅,

有野性的双重人格,佩戴五芒星[229],他们是

米勒派信徒[230]、培根主义者、地球扁平论人士[231]。

喜欢大数字的人会陷入可怕的疯狂,

他们会解散瑞士,让每个人彻底赎罪,

将我们按体格分类,为我们施洗,教我们打棒球:

他们赶跑酒吧客,败坏政党,竞选国会议员。

的确,在各种表象中间,几乎任何数字

都各有用处,而“一”总是很真实;

而人人都会赞美它,因为并不存在

一个可称为“无穷大”的数字。

或于1950年6月

客观物[232]

不理会我们提出的种种疑问,

无言的“物”各在其界域之内,

远离了可见的哀愁和呼告声,

超越了言辞,令时间变得更丰美。

它们不会流泪,外表显得如此神秘,

一如我们自以为拥有的渴望;

若它们能保持各自的轮廓形体,

间距就不能证明“存在”的有害。

悲伤要少于惊奇,日落时分亦如此,

而我们当然会留意,当同样的古老魅影

侵扰了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对沉默的赞美要过多久才会造成损失,

寄居于野蛮实体中的一个轻逸的灵魂

对此心知肚明。

1956年

言辞

说出一个句子就会让一个世界呈现,

预言过的一切都会产生预期的结果;

我们会怀疑讲话的人,而非听到的语言:

言辞对不诚实的言辞完全无话可说。

而在语法处理上,它必须完整明确;

话说到一半,你不能变换主题,

也不能改变时态去满足听觉:

阿卡狄亚传奇通常也是不幸的故事。

我们时刻都会想要闲扯八卦,

可应该说出事实,而非一味虚构,

要么就去寻找一种音节合韵的咒语,

偶然的言语表达是不是我们的命运,

如一出歌舞哑剧里的农夫,或是

远征途中来到某个荒僻十字路口的骑士?

或于1956年

短歌[233]

如此盛大的一个早晨 俯照了

如此多的小山丘 一切静谧而完满

葱绿的山脊有能力来应对

当一只不听话的翅膀

决意彻底超越它顺从的倒影

此时 借着湖畔升起的风,

无忧无虑的美的群落

勇敢地振翅飞起。

飞升 歌唱 它希望为单调的白色

为据说已消失 此后已不朽的美景

作些补偿 可是 因为偶然发现了

一处它喜爱的山谷,如此缺乏

欲加责备的具体情境 它否认了

起初要说的话 就此止语。

1956年

一个委婉托辞[234]

有时挺让人吃惊,我们心里明白

自己已身陷某种异常处境;

眼下情形确实不符合我们的期待。

所有的喧闹定然会再度重现,

因此我们无须再多说什么;

之后,该如何去达成折中方案?

问题是,不会有别的替代选项

而只能听之任之,看不到、

也没有人会谈论彻底解决的良方。

说到有一种雷霆万钧的力量,如何令

坟墓突然打开、令河流向高处奔涌;

如此搬演的神通顶多只是一种可能性。

高大葱茏的橡树下,骨骼轻灵的孩子

坐在旋转阶梯上赞美着月光:

是的,很神奇,但死神不会去那里。

看起来,一个惯常使用的委婉托辞

仰赖于韵律铿锵、只为取乐的玩笑话;

此外,为何那么多令我们击节称赏的诗

会将我们引向最不灵敏、最不诚实、

最不友善的自我,在其中,一个茫然的“我”,

正茫然地爱着一个茫然的“你”?

1949年4月

祷告时辰[235]

“牺牲者终将获胜”[236]

一、晨祷[237]

在同一时刻,悄无声息地,

自然而然地,当黎明

骄傲地登场,突然间

身体的友善大门已向

外部世界打开,意识的大门、

牛角门和象牙门[238]

自行开启又关闭,

因一个历史性的错误,

迅速清除了夜间的杂碎物,

造反的投石党党徒[239],样貌凶恶的人,

坏脾气的人,平庸的人,

被剥夺权利的人,鳏寡与孤儿:

从晦暗不明到清晰可见,

从缺席到呈现,

我忘掉了姓名和来历,

在自己的躯体和白昼间醒了过来。

这个神圣的时刻,完全合理,

当彻底服从于光线的

无言抗议,贴着一床被褥,

靠近了一堵墙,

墙外,多石的山冈岿然不动,

世界就在周遭与目前,

我知道,此刻我并非孤独一人,

而是与世界同在,充满了

平静的喜乐,因意志仍然宣称

这条贴近的手臂附属于我,

记忆唤出我的名字,重又开始了

褒扬与责备的例行公事,

它们一同对我微笑着,白昼也依然

完好无损,而我,亚当[240],

我们每个人原初的无罪本性,

仍然先于任何的行动。

我深吸一口气;当然仍抱有希望,

不管怎样,希望自己变得聪慧,

变得与众不同,然后再死去,

所要付出的代价,当然是

失去伊甸园,再欠死神一笔债:

热切的山脊、沉稳的海洋、

仍在睡梦中的渔村的屋顶平台

虽然依旧明朗而亲切,

它们不是朋友只是触手可及的外物,

这个跃跃欲试的肉体也不是

忠实对等的伙伴,现在只是我的同谋、

我雇佣的杀手,而我的名字

代表了我对一个自我欺骗的城市

所负有的历史性的关切,

即将到来的这一天,终会询问

那些惧怕艰辛生活的垂死者。

1949年8月

二、辰时经[241]

行刑人握了握狗的爪子

(它的吠叫会告诉世界他一向为人厚道),

步履轻快地走入了荒野;

他还不知道是谁要被押来

罹受这彰显正义的高级刑具:

法官轻轻合上妻子寝室的门

(今天她又犯了头痛病),

叹了口气,移步走下了大理石阶梯;

他不知道究竟该用怎样的判决

去施行那统御星辰的法律:

而诗人在动笔写他的牧歌前

先绕花园游走休息了片刻,

并不知道自己要讲述谁的真理。

壁炉和储藏室的鬼怪,

各个行业工会信奉的小神,

有能力摧毁城市的大人物们,

都不可能被这个时刻打扰:我们已离开,

各信各的秘密教派。现在我们每个人

都在祈求自我心象的幻觉:

“让我熬过这新的一天,

若在辩论应答时败下阵来

或在女孩们面前出错露丑,

但愿不会被上司狠狠训斥;

让某件令人兴奋的事发生,

让我在人行道上发现一枚幸运金币,

让我听到一个新的滑稽故事。”

这个钟点我们可能是任何人:

只有我们的罹难者才放弃了希望,

他已经知道(对此我们永远无法原谅。

假如他知道答案,那为何我们还在这里,

而那里还堆放着垃圾?),

事实上,我们的祈祷已被听到,

他知道我们绝不会疏忽出错,

我们这个世界的体系会顺利地

发挥其效能,而今天,仅只一次,

奥林匹斯山上将不会有任何争吵,

不会有来自冥界的不安抱怨,更不会

有另一次奇迹,他也知道,太阳落山时

我们会有一个美好的礼拜五[242]。

1953年10月

三、午时经[243]

你无需去看某个人在做什么

以便了解他的职业,

你只需去看他的眼睛:

正拌着调味酱的厨师、

在做初期切口的医生、

做完一张提货单的职员,

都带有同样的专注表情,

在本职工作里忘我地投入。

那凝神注视对象物的

目光,是何其美好。

莫理会那些满怀欲望的女神,

抛弃瑞娅[244]、阿佛洛狄忒、得墨忒耳[245]

和狄安娜[246]的令人生畏的神庙,

转而向圣福卡斯、圣芭芭拉、

圣萨图尼诺[247]或你的

任一位主保圣徒[248]祈祷,

如此,你或可配得上他们的神迹,

走出了多么惊人的一步。

应该有纪念碑,应该有颂歌,

呈献给那些敢为人先的无名英雄,

要献给废寝忘食、磨出了

第一片打火石的那个人,

要献给一直独身未娶、

最先收集贝壳的那个人。

要不是他们,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仍然野性未驯,随处便溺,

徘徊在森林里,名字里

不会出现一个辅音字母,

我们仍是本能之母[249]的奴隶,

对城市完全没有概念,

而且,在这个正午,也没有谁

会为这个人的死说句公道话。

你无需去听他发出了何种命令

以便了解谁才拥有权力,

你只需去看他的口型:

当一个将军看着受围困的城市

被他的军队所攻破,

当一个细菌学家

转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假说

哪里出了错,当公诉人

看了一眼陪审团,

知道被告将会被绞死,

他们的嘴唇和周边的线条

就会松弛下来,流露出的表情

不是为所欲为时单纯的

愉悦,而是一副真理在我的

满足感,仿佛自己就是

坚韧、公正和理性的化身。

你或许不会很喜欢他们

(谁会呢?),而我们该为他们奉上

大教堂、歌剧女伶、

辞典、田园诗

和城里的客套礼数:

倘若没有这些司法代言人

(他们多半依附于

那些十恶不赦的坏蛋)

你的日子将会变得多么悲惨,

一辈子被束缚在凋敝的村庄,

会害怕某个地头蛇

或是本地河滩里的水鬼,

说着本地的方言

词汇总共才三百来个

(想想家里的争吵拌嘴

和恶意匿名信,想想近亲婚配),

倘若没有他们,在这个正午,掌权者

也不会下令将这个人处死。

在胸怀宽广、赋予生命的地球上

你喜欢的某个地方,

在她的干旱地区与不能取饮的

海洋之间的任一地点,

庸众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它的眼睛(看似有一个)和它的嘴巴

(看似有无穷多)

毫无表情,一片茫然。

庸众不会关注(每个人都会去看)

拳击比赛、火车事故

或一艘起锚下水的战舰,

也不想知道(每个人都会好奇)

谁会获胜,有多少人被活活烧死,

舰艇会挂哪国的旗帜,

当听到狗犬狂吠、闻到鱼腥味

或是光头上停了只蚊子

它从来不会心烦意乱

(而每个人碰到了总会分心):

庸众只关注一样东西

(也只有庸众才能关注)

一次所谓的显灵

能圆满办成任何事情。

不管一个人信仰何种神祇,

以何种方式去信仰

(不可能有完全相像的两个人),

作为庸众的一员,他会相信

且只会相信,谈到信仰问题

那就只有一种信仰的方式。

人们很少会彼此接受,

多数人从没有做对一件事,

但庸众不会拒绝任何人,大家能做的

就是一窝蜂地凑热闹。

仅仅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可以说

普天之下人人皆兄弟,

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就胜过了

那些喜欢群居的甲虫:它们

什么时候曾无视自己的女王[250],

暂时终止建造

它们的外省城市,如我们一般

开始敬拜这个世界的王者[251],

在这个正午,在这座荒山上[252],

当这个人奄奄一息之际?

1954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