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落与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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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行为准则

那天下午保罗坐在教师休息室的炉前烤火,等着喝茶的铃声敲响。他回想刚刚过去的这第一周并不像他原来预期的那么可怕。正如比斯特切温德告诉他的那样,他管理班级很成功。头一天过去,他与学生已经达成某种默契。如果保罗想读点什么或写些什么,他可以离开教室,而学生们尽可以随意打发时光;如果保罗给他们讲课,他们就不做声地听;他让做作业,他们也能部分地完成。天一直下雨,所以没有进行体育活动。没有惩罚,没有报复举动,没有人努力想做些什么。晚上格莱姆斯无穷无尽的忏悔让人听了既可笑又难堪,简直可以用作精神分析学的病理分析材料。

普伦德格斯拿着邮件进来了。

“你一封信,格莱姆斯两封信,我没有信。”他说,“没有人给我写信。有一个时期,我每天收到五六封信,还不算公告和通知之类的函件。我母亲替我分类,我写回信。一堆是恳求施舍的,一堆是个人信函,一堆是有关婚丧嫁娶的,一堆是有关洗礼做礼拜的,另一堆是魔鬼的谩骂。我不明白为什么神职人员总是收到那么多这类信件,有时候是教育良好的人写出来的。我记得我父亲受不了这种骚扰,有一次不得不打电话给警察,因为这些信件太恐怖了。而且你知道吗,是副牧师的妻子发的这类信函,她看上去是那样一位娴静文雅的女人。这是你的信。格莱姆斯的信看上去像账单。我不明白商店为什么允许像他这样的人赊账。我总是付现金,至少我买东西时付现金。可是你知道吗,除了烟叶、《每日新闻》和偶尔特别冷时喝一点波尔图酒,两年来我没有买过任何东西。我最后买的东西是那根拐杖,是在商柯林买的,格莱姆斯用它来惩罚学生。我本来无意要买,但那天正好碰上,到八月正好两年。我本来是到烟叶店买烟叶的,但没有我要的那种烟,我觉得总得买点什么,所以就买了那根拐杖。我花了一镑六先令,所以我只好不喝茶,把茶钱省出来。”

保罗接过信,是从昂斯乐广场转来的,信封上有斯科恩学院徽章。信是他四个朋友中的一个写来的。信上写道:

亲爱的潘尼费瑟:

我难以描述听到你灾难性的不幸消息时内心的悲痛。我觉得这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了。我对情况尚不十分清楚,但昨晚一件十分奇怪的事使我确信你是受了冤枉。我刚要上床,狄格比—凡—特拉平顿没有敲门就走进我屋里。他嘴里叼着雪茄。你知道,我以前从未同他讲过话,对他的造访深感惊讶。他说,“我听说你是潘尼费瑟的朋友。”我说是的,他说,“那么,我猜我让他倒霉了。”我说是的。他说,“如果你给他写信,替我给他道个歉。”我说可以。他接着说,“你瞧,我听说他很穷。我想给他寄点钱,二十镑吧,算是补偿。我手头现在只有这么多。这对他该很有用吧?”我坚持不收他的钱,并且告诉他这种做法是对你的侮辱。我质问他怎么能对一位绅士这样无礼,仅仅因为他不属于他这无法无天的一伙。他似乎很受震惊,说,“我所有的朋友都在想方设法从我身上弄钱。”然后走了。

我骑车来到小拜奇利的圣玛格纳教堂,擦了那里的铜管乐器。真希望你和我在一起。

你的亚瑟·伯特斯

又及:我明白你在考虑从事教育。我认为教育的关键问题在于培育道德感,而不仅仅是约束欲望。我认为人类本来的希望在于更强的进取心而不是更强的自控力。我想听听这方面你的经历和感受。学院牧师在这一点上与我见解不一致。他说情感往往导致意志力的萎靡不振。你的看法如何。

“你是什么观点?”保罗把信交给普伦德格斯。

“嗯。”他把信仔细研究了一番说,“我猜你的朋友关于情感的见解是错误的。在一切事情上,依靠情感是不行的,你说是吗?”

“不,我说的是钱。”

“上帝呀,潘尼费瑟!这还有什么说的。当然立即接受了。”

“这是诱惑。”

“我的孩子,拒绝就是犯罪。二十镑啊!你瞧,我半个学期才挣这么多。”

喝茶的铃声响了。在餐厅保罗把信交给格莱姆斯。

“我该接受这二十镑吗?”他问。

“接受?我的老天!这是你应得的呀。”

“可是,我拿不定主意。”保罗说。

他整个下午都在想,整个晚上,包括吃晚餐的时候都在想。这是一场激烈的搏斗,他的早期教育占了上风。

“我如果接受这笔钱,”他暗自说,“我就永远不会知道我做的是对是错。我会一直把它挂在心上。如果我拒绝,我会肯定自己做对了。我会怀着满意的心情看待自己的品质。拒绝了,我就向自己证明,尽管在过去的十几天里发生了那么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我仍然是自己一向尊重的保罗·潘尼费瑟。这件事是对我的理想能否持久的考验。”

那天晚上他和格莱姆斯坐在罗伯茨太太的酒吧里时,他试图把自己的感觉向格莱姆斯说清楚。

“恐怕你会觉得我的态度难以理解。”他说,“我认为这主要是教养问题。我接受这笔钱有充足的理由。狄格比—凡—特拉平顿极其富有,如果他把钱留下,很可能把这笔钱花在赌博上或者别的什么放荡行为上。他那一伙人给我带来了无可挽回的伤害。我的未来全给毁了,我丧失了一年一百二十镑的奖学金和我监护人供给我的一年二百五十镑的生活费。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这钱都该属于我。但是,我有自己的尊严。多年来英国资产阶级一直自称绅士,所谓绅士,其中一条就是出于自尊对非常规性额外收入的鄙视。正是这种品质把绅士与艺术家和贵族区分开来。现在我是绅士,我无法摆脱,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品质。我不能接受那笔钱。”

“行了,伙计,我也是绅士。”格莱姆斯说,“我担心你会这么想,就替你做了,把你拯救了。”

“你什么意思?”

“亲爱的伙计,别生气,喝过茶之后我立即给你的朋友伯特斯发了电报,要他告诉特拉平顿立即把钱寄来,并且签了你的名字。我当然得在你想通之前帮你一把。”

“格莱姆斯,你这坏蛋。”保罗说,但是同时情不自禁地内心感到一种满足,“我们得再喝一杯。”

“谢谢,”格莱姆斯说,“这回我买单。”

“为理想的永恒干杯!”潘尼费瑟端起酒杯。

“嘿,真爽快!”格莱姆斯说,“我不说那样的话。还是为快乐干杯吧!”

两天后保罗收到亚瑟·伯特斯的第二封信。

亲爱的潘尼费瑟:

随信寄去特拉平顿二十镑的支票。我很高兴再也不会与他打什么交道了。我真不理解在这件事上你的态度,但毫无疑问你最有权做出决定。

斯蒂金思准备向牛津学生基督教联合会宣读论文,题目是“性压抑与宗教体验”。大家都猜测会引起轩然大波,因为你知道沃尔顿对神秘因素是多么感兴趣,而斯蒂金思则对神秘因素嗤之以鼻。

你的亚瑟·伯特斯

在《教育评论》上有一篇很有趣的文章,介绍伊尼斯区的中学实验感官协调的新方法。他们把小物体放进孩子们的嘴里,让孩子们用红粉笔画物体的形状。你让学生试过这种方法没有?我得承认我很羡慕你的机会。你的同事们思想开明吗?

“这个伯特斯,”格莱姆斯一边读信一边说,“将来会讨人厌。不过,我们总算把钱弄到手了。咱们好好喝一次怎么样?”

“行啊,”保罗说,“我觉得咱们该痛痛快快喝一次。我想把普伦德格斯也叫上。”

“哦,当然应该。普伦德格斯正需要这个。他最近一段情绪很低落。咱们哪天一起到辛普利德的巴特罗普吃晚餐怎么样?我们得等老家伙不在家的时候去,否则他会发现没有人值班。”

当天晚些时候,保罗把计划向普伦德格斯讲了。

“真的,潘尼费瑟,”他说,“我真是太感谢你的好意了。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当然,我很高兴去。我记不得最后一次在饭店吃饭是什么时候了。战后肯定没有。这是难得的机会,我亲爱的伙计。我真是欣喜。”

使潘尼费瑟难堪的是,普伦德格斯的两只眼睛居然各滚出一滴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