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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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性质与方法

一 并不提供通用门票的美学

同学们好!从今天开始,我们讲美学。照例,先讲绪论,[1]就是讲“什么是美学”。大家觉得有点可笑是不是?我也觉得可笑。因为这很老套,而且有点呆气。现在不时兴这个了。现在时兴的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就像搞“一夜情”一样。可惜学术不是“一夜情”,它是“谈婚论嫁”。谈婚论嫁么,就得把对方的家底都弄清楚了。比如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有无兄弟,家财几何等等。要不然,嫁错了人,可得后悔一辈子。老话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当然,这是老话。现在不怕了。选错行可以改行,嫁错郎可以改嫁。不过改嫁总归是件麻烦事,再说,学术上嫁错了郎,也没人付你青春赔偿费。

学术为什么是“谈婚论嫁”呢?因为学术是这样一种工作,它主要是人类文化的积累与传承。当然学术研究也是要创新的。但它首先是积累与传承,在积累与传承的基础上创新。如果只是为了解决当下的问题,那么,有技术就行,用不着学术。技术当然也有一个积累与传承的问题。不过对于掌握技术的人来说,这个过程是可以压缩或者省略的。比如我们用手机,有iPhone Ⅹ就用iPhone Ⅹ,用不着从第一代iPhone用起。这是技术和学术的不同。人类之所以要有学术,就因为人类有文化,而文化是需要一点一点积累,一代一代传承的。学术要做的,主要是这个工作。所以它不能只求“曾经拥有”,还得追求“天长地久”。

同学们或者要说,你老先生有没有搞错?我们并不是要搞学术,要跟着你研究美学。我们来上美学课,是为了“学以致用”。[2]比方说,学会买衣服、挑对象,至少也要学会看电影、听音乐、欣赏绘画和雕塑什么的吧!我们用不着搞清什么是美学,也用不着知道美学的来龙去脉,你把结论直接告诉我们就行了,用不着那么麻烦啦!

如果是这样,如果你学美学,只是为了学会买衣服,挑对象,那么,我想你是走错门了。因为这个我不会。不光是我不会,我想其他的美学家,比如鼎鼎有名的朱光潜老先生,大约也不会。我见过朱先生的一张照片,衣服扣子都扣错了,他哪里会买什么衣服,挑什么女朋友?当然,朱先生是有太太的,但这和他是不是美学家没有关系。历史上最伟大的美学家康德就没有太太,一辈子单身,也不会欣赏女人或者艺术品。你要是向他打听这个,那可真是问道于盲。

至于看电影、听音乐、欣赏绘画和雕塑,这个事情,美学倒是要管一管的。不过它的管法,和电影学、音乐学、美术学不一样。比如一幅画画得好不好,好在哪里,不好又在哪里,这里头就有个标准问题。这些标准往往是很具体的,比如中国画的“笔墨”。很多人主张看国画要看笔墨。我们知道,中国画的工具和材料,主要是毛笔和水墨。笔可钩、勒、皴、点,墨有烘、染、破、积。笔立形质,墨分阴阳,这样就构成了中国画特有的视觉形象。所以中国画很讲究笔墨。如果你学会了看笔墨,那你就算是多少懂点行了。

但也有人反对,说“笔墨等于零”,也就是不要笔墨的意思。[3]另一派立即反唇相讥,说“没有笔墨等于零”。这样一来,笔墨就成了一个学术问题。可以争论,也应该争论。但这个问题不是美学的,而是美术学的。为什么不是美学的呢?因为美学不管这些具体问题。它不管国画要不要笔墨,也不管西画要不要笔触。它甚至不管色彩、线条、构图这些中西绘画都有的“共性”的问题。它不管这些“琐事”,只管一个带根本性的问题,即艺术标准是否可能和怎样可能。说得白一点,就是艺术品的鉴赏到底能不能有一个标准?如果能,那么,这个标准应该按照什么样的原则来设立?

还说笔墨。前面说了,一派说“笔墨等于零”,另一派说“没有笔墨等于零”。不管他们怎么争,都是美术学范围内的事。但是,如果有个人忽然跳出来说,你们说的这些都等于零!因为一幅画画得好不好,根本就没什么一定之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觉得好就好,觉得不好就不好,哪有什么标准?比如达·芬奇——顺便说一句,我们这位大画家的名字,准确地说应该是莱昂纳多·达·芬奇。因为“达·芬奇”的意思是“来自芬奇”或“芬奇人”,“莱昂纳多”才是他的名字。所谓“莱昂纳多·达·芬奇”,也就是“来自芬奇的莱昂纳多”,有点像我们中国把项城人袁世凯叫做“袁项城”,南皮人张之洞叫做“张南皮”。那时人们都这么叫,比如“佛罗伦萨来的米开朗琪罗”。所以,把莱昂纳多·达·芬奇叫做达·芬奇是不对的。要么叫莱昂纳多,要么全称莱昂纳多·达·芬奇。

不过大家这么叫惯了,约定俗成了,就不讲究了。我们还是回到刚才那个问题。比如有个人说,艺术根本就没什么标准。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我看就是狗屁!至少被杜尚画了胡子以后就是狗屁了。[4]杜尚这人大家知道吧?他是法国的艺术家,达达派的大师。1919年,杜尚在巴黎买了一张《蒙娜丽莎》的印刷品,用铅笔在那个美人儿的脸上画了两撇翘胡子和一撮山羊须,再题上几个缩写字母,就成了他的一件作品,叫《L.H.O.P.Q》,又叫《带胡子的蒙娜丽莎》。1939年,杜尚又画了一幅单色画,画面上没有蒙娜丽莎的脸蛋,只有上次画在她脸上的胡须,叫《L.H.O.P.Q的翘胡子和山羊须》。1965年,也就是杜尚去世前三年,他在纽约又买了一张《蒙娜丽莎》的印刷品。这回画家连胡子也懒得画了,只是标了一个新的题目:《L.H.O.P.Q的翘胡子和山羊须剃掉了》。于是,他又“完成”了一幅“传世之作”——《剃掉了胡子的蒙娜丽莎》。

这很好笑是吧?可是很多人笑不起来。因为大家发现,当杜尚把那两撇翘胡子和一撮山羊须画上去以后,不要说艺术家,就连我们,也不觉得有什么突兀、别扭和不妥。那两撇翘胡子和一撮山羊须似乎原本就是长在那女人脸上的。这一下几乎所有的人都被震惊了:长期以来被视为标准美女的“蒙娜丽莎”,竟然其实不过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

那么,艺术还有标准吗?

可见,当人们争论中国画要不要笔墨时,很难说会不会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来。不过,如果我们的讨论从要不要笔墨变成要不要标准,[5]问题的性质也就变了,就从美术学的变成美学的了。因为问题已经从具体的标准(笔墨),变成了艺术标准是否可能和怎样可能。它已经超出了美术的范围,因此只能是美学。

现在我们其实已经大体上知道美学是个什么“东东”了。美学是个什么“东东”呢?它是研究“问题的问题”“标准的标准”的。也就是说,它研究的,是艺术和审美中那些带有根本性和普遍性的问题。打个比方,美学好比是城市规划。它只管这个城市该有多大规模,多少人口,哪里修路哪里盖房子。至于这房子盖成什么样,它是不管的。当然,这个比方并不准确。城市规划是在建设之前,美学却是在艺术创作之后。而且城市规划一旦成为法规,那是要管事的。美学却什么事都管不了。艺术家并不按照美学家的“规划”来创作。他们可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爱怎么干就怎么干。所以,和城市规划相比,美学就更加只是“纸上画画,墙上挂挂”。

正因为美学是这样一个东西,一个研究美和艺术最抽象最根本问题的东西,因此,它不提供直接通往艺术殿堂的通用门票。请大家注意我的表述了,一是不直接,二是不通用。[6]直接入门的门票有没有?有。门类艺术学就卖这种门票。比如音乐学、美术学、戏剧学、舞蹈学。它们都有一些入门的书,入门的道道。弄清这些道道,你就入门了。但是,它们的门票是不通用的。你不能拿着音乐的门票入美术的门,也不能拿着舞蹈的门票人戏剧的门,你甚至不能拿着戏剧的门票入电影的门,尽管电影也有戏剧性。

把音乐、美术、戏剧、舞蹈、电影等等统统管起来的只有美学,此外还有艺术学。[7]或者准确地说,一般艺术学。“一般艺术学”就是宏观整体研究各门类艺术共同规律的学科。它是美学和门类艺术学之间的东西。为了弄明白这个问题,我想说得再清楚一点。

大体上说,研究艺术的学问有三种。其中,和艺术实践最接近的是“门类艺术学”,比如音乐学、美术学、戏剧学、舞蹈学、电影学。它们是研究各门类艺术的,而且只研究自己这个门类,不研究别的门类,要研究也是拿来做比较。但艺术有个性,也有共性,要不然怎么都叫“艺术”?所以还要有一门把各类艺术都统起来进行研究的学问,这就是“一般艺术学”。一般就不是个别,不是特殊,因此“一般艺术学”就比“门类艺术学”抽象。

不过,“一般艺术学”还不是最抽象的。最抽象的是美学。[8]美学研究的,是艺术的根本问题,是艺术中的哲学问题或者哲学中的艺术问题。“一般艺术学”只是把各门类艺术总起来研究,美学却要研究这些总特征和总规律的总根子。所以美学又叫“元艺术学”。打个比方,美学好比艺术公司的董事长。他只处理原则问题,不管具体问题,也不管执行。执行是总经理的事。艺术公司的总经理是“一般艺术学”,而“门类艺术学”则相当于部门经理。不过,美学虽然什么都不管,却又什么都管。因为原则是从它那里来的。一般艺术学和门类艺术学在进行研究的时候,也常常要提到它。从这个角度讲,美学又是最“通”的。

但美学虽然“通”,却没有“用”,是“通而不用”。因为它不直接。你拿着它,一个门也进不去,根本就“没门”。实际上,说得彻底一些,美学根本就不卖门票。你见过董事长卖门票的吗?没有吧?一般艺术学也不卖门票。有总经理卖门票的吗?也没有吧?门类艺术学虽然卖门票,但只卖他们分公司的,不卖总公司的通票。所以,你想买一张直接通往艺术殿堂的通用门票呀,对不起,没有!

二 最没用的和最有用的

美学的这种性质常常引起人们的愤怒和不满。许多人指责美学家,说人民群众养着你们,养了两三千年了,你们却连张门票都拿不出,要你们有什么用!

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有时连我自己都怀疑,我们这个研究了几千年却仍然不知所云的学科,是不是在扯淡?我承认确实有不少“吃美学饭”的人是在扯淡,连我自己是不是在扯淡也没有把握。[9]所以我常常想,是不是干脆把它取消算了?不过这样一来,恐怕又会有问题。有什么问题呢?就是我们可以取消美学,却取消不了美。生活中充满了美,大家也都爱美,却又说不清美到底是什么。我们人类,这么智慧的一个物种,如果连“美是什么”这么个“起码”的问题都回答不了,也说不过去吧?那时候,恐怕又会有人嚷嚷:那些搞美学的呢?上哪儿去了?把他们找回来!

其实这也是美学的第一个作用,就是满足人类的一种好奇心,一种对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探索的愿望。在人类历史上,有不少工作,虽然并没有什么直接的用处,却为人类文化所不可或缺。对于这一类工作的评价,是不可以太急功近利的。我们民族有一个不好的传统,就是喜欢嘲笑那些忧天的杞人。杞人忧天当真就那么可笑?我看未见得。[10]至少,在并不确知天为何物的时候,你凭什么就敢肯定天一定不会掉下来?没错,它今天不大可能掉下来,明天大约也不会,但明天的明天呢?明天的明天之后的某一天呢?实际上,天体物理学家已经搞清楚了,我们这个宇宙是有年龄的,地球也是有年龄的。有出生的那一天,也有死亡的那一天。那时又该怎么办?这就要弄清楚天到底会不会掉下来,而不是想当然地认为不会。要弄清楚天会不会掉下来,就要先弄清楚天是个什么“东东”,它和地又是什么关系。这样一来,自然科学就建立起来了。其前提,则是杞人忧天。可以说,没有忧天的杞人,就没有科学的探索,也没有科学的精神。

实际上,许多表面上看起来没有用的东西,其实往往可能是最有用的。就说艺术,有什么用呢?好像没有。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早就说过,画出来的鞋子不能穿,画出来的苹果不能吃,诗人绘声绘色地描写骑术,自己却不会骑马。艺术有什么用?周谷城先生和梁思成先生在人民大会堂有一次对话。周先生问梁先生:“你说这壁画有什么用?”[11]梁先生大家知道啦,是清华大学建筑系主任,建筑大师,大家都以为他会说那壁画如何如何有用的。谁知道梁先生居然一笑说:“补壁。”周先生又问:“这屏风有什么用?”梁先生又答:“挡风。”周先生又问:“那九龙壁又有什么用?”梁先生又答:“避邪呀!”大家都笑了是不是?当时他们两人也相视而笑。那意思很清楚:没用!

表面上看,艺术这玩意确实是一点用都没有的。[12]艺术能当饭吃吗?能当衣服穿吗?能用来抵御强敌保家卫国吗?不能够吧?马克思早就说过,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的东西只能用物质来摧毁。说唱山歌就能把敌人都唱跑了,那是扯淡!艺术顶多也就起个辅助作用,鼓舞一下士气啦,动摇敌人军心啦。就这,也有限,还得碰上特殊情况,比如楚汉相争时的“四面楚歌”。

但是这个几乎一点用都没有的东西,却又是不可或缺的。你说世界上哪个民族没有艺术?哪个时代没有艺术?哪个阶级没有艺术?潘鹤有件雕塑作品,是长征路上的两个红军战士,衣衫褴褛,饥寒交迫,却在吹笛子。吹的人如痴如醉,听的人如醉如痴。战争年代尚且如此,和平年代就更不用说,歌舞升平么!

事实上,许多民族,经济不发达,科学很落后,人民生活水平低下,有的原始民族连文字都没有,但是无一例外地有艺术。达尔文,大家都知道啦,有一次他来到了一个荒岛,[13]看见一群土著光着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达尔文马上拿出一些红布,要他们做件衣服。谁知道这些土人立即将这些红布撕成布条,绑在手上、脚上和腰上,然后跳起舞来。这让达尔文大开眼界。原来他们宁愿没有衣服,也不能没有艺术,不能没有美。这样的例子是有很多的。事实上,在人类文化和文明中,艺术差不多是最早诞生的,比科学和哲学早得多,几乎仅次于工具。这说明什么?说明艺术必有大用!有什么用呢?这当然是美学要搞清楚的事情,但现在不能说。一说,就扯远了。请大家先想一想,好吗?

现在还是来说美学。美学也是没有用的。艺术已然无用,美学却连一张艺术的门票都整不出,岂非无用之极?如果说它也有大用,我们就很想知道是什么。

先说美学是干什么的。大体上说,美学是研究美和艺术的。人类有艺术,也有审美(包括美和美感),这没有问题,是吧?但人与动物不同,他遇到一个现象,就要提问题。[14]什么问题呢?总的来说,也就三个问题:是什么,为什么和怎么办。这就产生了各种学科。比方说,他看到天上有各种天体,有太阳,有月亮,有星星,他就要问:这是什么?这就有了天文学。他看到苹果熟了会从树上掉下来,月亮却不会,他就想知道为什么。这有了物理学。他看到有的人穷,有的人富,有的时候丰衣足食,有的时候通货膨胀,他就想知道应该怎么办。这就有了经济学。现在,他看到生活中有美,他就想知道美是什么;他看到同一个对象有的人觉得美,有的人觉得不美,甚至自己也有的时候觉得美,有的时候觉得不美,他就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还看到大家都爱美,他自己也想变得美一些,这就要知道应该怎么办。于是,就有了美学。

但是,要知道“怎么办”,就得知道“为什么”;而要知道“为什么”,就要知道“是什么”。所以,“美是什么”,就是美学的基本问题。

这个问题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很难。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写过一篇对话体的文章,叫《大希庇阿斯篇》。对话的两个人,一个是自以为是的希腊贵族希庇阿斯,还有一个就是柏拉图的老师、大哲学家苏格拉底。希庇阿斯这家伙是很有些牛逼哄哄不知天高地厚的。[15]所以,当苏格拉底问他“美是什么”时,他连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说,这个很容易的啦,美就是一位美丽的小姐呀!苏格拉底点点头说,是呀是呀,美丽的小姐当然是美啦!可是一匹母马呢?一匹身材匀称毛色光滑跑起来飞快的母马,难道不是美的吗?《荷马史诗》上说了,连神都赞扬过的,难道不是美吗?希庇阿斯也点点头说,是呀是呀,美是一匹美丽的母马。苏格拉底又问,那么一个陶罐呢?一个做得很好的陶罐,有两个耳朵,能装两公升水,难道不美吗?希庇阿斯只好又说,美是一个美丽的陶罐。苏格拉底就笑起来,说,你看,美是一位美丽的小姐,又是一匹美丽的母马,又是一个美丽的陶罐,那么,请问尊敬的希庇阿斯先生,美到底是什么呢?

这下子,希庇阿斯就答不上来了。

事实上,不但希庇阿斯,就连我们,也答不上来,如果不改变思路的话。实际上柏拉图很可能是在暗示我们,从感性具体的审美现象出发,我们永远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同学们或许要问,怎么,美难道不是感性具体的吗?没错,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见到的“美”,比如美丽的小姐,美丽的母马,美丽的陶罐,美丽的风景,美丽的音乐和舞蹈等等,都是感性具体的。不但小姐、母马、陶罐、风景、音乐、舞蹈这些审美对象是感性具体的,就连它们的“美”,也是感性具体的。世界上没有抽象的、不可感知的“美”,美不能作为概念而存在。审美对象也好,对象的美也好,都是感性具体的。

但是,当有人要我们明确说出小姐、母马、陶罐、风景、音乐、舞蹈的“美”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我们很可能就答不上来了。你可以说小姐的眼睛很美,母马的毛色很美,陶罐的造型很美,但你不能说美就是眼睛、毛色、造型。如果美就是眼睛、毛色、造型,那么,为什么同样有眼睛、毛色、造型的别的小姐、母马、陶罐却不美?更何况,当你回答小姐的眼睛很美时,你其实已经跑题了。因为我们问的不是小姐美在哪里,或者小姐为什么美,而是问小姐的美是什么。总不能回答说是眼睛吧?如果是眼睛,那么,只要眼睛行不行?把她的眼睛放在别人身上行不行?还有,就算这位小姐美在眼睛,我们还是可以问:眼睛的美是什么?也许你会回答:她眼睛大呀!这又跑题了,又在回答“为什么”而不是“是什么”了。[16]何况,就算回答“为什么”,这个答案也不是没有问题的。眼睛大就美?牛眼睛倒挺大,为什么不美?

可见,美虽然离不开眼睛、毛色、造型这些感性具体的东西,却又不是,也不等于眼睛、毛色、造型。它是超越于眼睛、毛色、造型这些感性具体对象之上的。

超越于感性具体对象之上的,也就是抽象的。而且,正因为它是抽象的,这才具有普遍性。任何事物,不管它是小姐、母马、陶罐,还是风景、音乐、舞蹈,只要具有了这种抽象普遍的性质,就是美的,而那些并不具有这种性质的小姐、母马、陶罐、风景、音乐、舞蹈,则是不美的。美不美,全看他们或它们能不能获得被我们叫做“美”的这样一种性质或价值。能获得,哪怕只是一只陶罐,也是美的;不能获得,哪怕她是公主,也是不美的。美不美,与对象是公主还是陶罐,没有关系。

这样一种可以普遍用在小姐、母马、陶罐、风景、音乐、舞蹈等一切事物身上的性质或价值,显然只能是抽象的。不是抽象的,就不可能包罗万象,放之四海而皆准。但是美又不可能是抽象的。因为我们无法面对一个抽象的东西进行审美。在抽象的概念面前,我们什么美感都不可能获得,这就等于说没有美。一方面只能抽象普遍,另一方面必须感性具体,因此美是一个悖论。或者说,美是什么,是个悖论。[17]

现在请大家说说,“美是什么”这个问题,是不是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很难?

三 真正意义在于启迪智慧

听到这里,诸位可能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同学们会说,老师,我们想知道的是学了美学有没有用,而不是学起来难不难,你跟我们说这些干什么呢?

那好,我就来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但一开始,我还是要说得远一点。其实也不很远。我要说的近在眼前,就是你们啦!对不起,不要笑,我不是要说你们美不美,而是要说教育。你们为什么要上大学,要到大学里来接受高等教育呢?这个问题不搞清楚,不要说美学学不好,便是别的什么学,也未必学得好。

教育的目的,一般都被说成是知识的授受,即老师传授知识,学生接受知识,学习的好坏,是以知识掌握的多寡来衡量的。要不然,我们高考的考卷会有那么厚厚的一叠?那其实是在跟你“秋后算账”。你不是高中生吗?你不是上了小学又上中学而且毕业了吗?你不是学了很多知识吗?那我们就来算一算,看看到底有多少!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学知识呢?[18]因为据说“知识就是力量”。不过,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还不如说“知识就是本钱”。在过去,在唐宗宋祖乾隆爷的时代,有了这个本钱,就可以谋取功名,弄个一官半职,封妻荫子,耀祖光宗。现在呢,有了这点本钱,好歹也能找个好工作,混口饭吃。混得好,没准还能像比尔·盖茨那样,日进斗金。现在是“知识经济时代”么!反正有了知识就大不一样,至少在对象面前可以显得不那么弱智。总之,教育的目的被看作是知识,而知识则被看作是一种有用的东西。现在大学里面有这样一种现象,如果一门课程传授的知识没什么用,就很少会有人去听。我们这门课之所以来了这么多人,是因为误以为学了美学就会买衣服,挑男女朋友。来了以后才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上当受骗了!

这实在是离教育的本来目的很远很远了。教育的本来目的是什么呢?是人的全面自由发展。要全面自由发展,就不能老想着学了以后有什么用。有些看起来没什么用的知识也应该学。而且,只有既学有用的东西,又学看起来没用的东西,才全面,才丰富,也才自由。光学“有用”的东西,不学“没用”的东西,将来就是一个畸形的人,一个工具。我们现在的教育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就是太注重实用理性和工具理性,[19]强调培养“专门人才”,结果很多人除了专业以内的东西,什么都不懂。我不反对学好专业,但更主张全面自由发展,更主张首先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人,如果连人都不是,又怎么会是人才?顶多是个工具,比如一把斧头或一台电脑。更何况,即便站在实用功利的立场上看,仅仅把教育看作是有用知识的授受,也是有问题的。因为人类的知识浩如烟海,谁也无法穷尽。就算专挑最有用的学,课堂上恐怕也讲不完,到时候你还是不够用。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教育决不等于知识的传授,更不等于知识越多就越好。“知识越多越反动”当然是错误的,“知识越多越聪明”也不见得,也有知识越多越愚蠢的。实际上,一个人知识多,只能证明他勤奋,不能证明他聪明。当然,知识很多,智商也不会太低啦。但我要告诉大家,“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话是骗人的。书读多了,变成了书呆子,怎么会“下笔如有神”?只怕连下面条都不会了,还说下笔?那些“下笔如有神”的,都是原本有精神,只不过“读书破万卷”以后“如虎添翼”而已。如果原本是草包,加了翅膀也没有用。谁听说过“如草包添翼”的?

所以,单纯地灌输知识,决不是最好的教育。

好的教育应该是传授方法,传授获得知识和使用知识的方法。[20]这就好比两个人,一个给你一堆金银财宝,另一个给你一把打开宝库的钥匙,而且教会你怎样开门,你说哪个更好些?所以我说,教育至少应该是拷贝程序,而不应该单单只是录入数据。知识好比是数据,方法好比是程序。数据是录不完的。再说了,数据录得再多,没有程序,不能运算,还是等于废物。我就认识不少这样的学问家,要讲知识,那真是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道,可就是什么研究成果也出不了。为什么呢?因为知识在他那里是一堆乱七八糟没有程序的数据。这样的人,用王朔的话说,就叫“知道分子”;用我的话说,就叫“字纸篓”。字纸篓里面塞的字纸(知识)越多,只能越证明他是字纸篓。诸位没有这样的“远大理想”吧?

不过教育的最高境界还不是传授方法,而是启迪智慧。如果说传授知识好比录入数据,传授方法好比拷贝程序,那么,启迪智慧就好比设计程序,或者说,教会你设计程序,至少也要能自动复制程序,获取数据。有了智慧,没有知识也能获得知识,没有方法也能学会方法。而且,一个有智慧的人,无论他获得了什么知识,学会了什么方法,运用起来,都能得心应手。实际上,一个有智慧的人是不可能没有方法的,正如一个设计程序的人不可能没有程序一样。相反,如果没有智慧,那么,他这台电脑的运算能力是有限的。因为他只能在现有的程序中运算。如果连方法都没有,那他就顶多只能算一张光盘,算不上电脑。方法和智慧,是不是更重要些?

美学的真正意义其实就在于启迪智慧。美学当中当然也有很多知识,但我们前面说过了,这些知识其实是没有什么用的。既不能帮助我们买衣服,挑对象,甚至也不能帮助我们欣赏艺术,简直就是徒有虚名,枉为“美学”。实际上,这些知识,这些数据,只有一个作用,就是用来支持它的程序。所以,程序,而不是数据,才是美学的精华。

那么,美学的程序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又不要研究美学!表面上看,是没什么用。但我前面说了,表面上看没什么用的东西必有大用,而美学的大用就是启迪智慧。因为美学的程序在本质上是属于哲学的。我知道,现在不少人开始头疼了,有的同学可能已经一个头有两个大。什么?哲学?我还以为是美丽学呢!弄了半天是那玩意!你早说呀!

对不起,我不能早说。早说,你们还不跑光了!是呀,在很多人眼里,哲学是枯燥的、丑陋的、令人望而生畏或者望而生厌的。我得承认我们不少哲学书和哲学课确实有这种味道。但我也得说清楚,这不是哲学本身的性质,也不是哲学本身的过错,而是某些哲学匠的问题。因为他们把哲学变成了知识,变成了数据,而这些知识和数据又是没有用的。这就弄得很多人不愿意学。[21]不过,某些知识比如艺术方面的知识,虽然没有用,却有趣;而哲学和数学一样,有趣的部分不在知识而在方法。你现在把程序抽掉了,只剩下一堆枯燥无味的数据,还能不让人望而生厌?更可怕的是,为了维护哲学的所谓尊严或者神圣性,他们还要把脸板起来,像新疆吐鲁番出土的干尸一样,这就更加让人望而生畏了。既枯燥,又艰涩,既不好玩,又没有用,谁愿意学?

但这不是哲学的本来面目,也不该是哲学的本来面目。哲学的本义是“爱智慧”。对于哲学来说,最重要的是一颗爱心,一腔对世界、对人生、对真理、对智慧的爱。爱,难道是枯燥的、丑陋的、令人望而生畏或者望而生厌的吗?何况哲学之所爱,不是别的,乃是智慧。智慧,难道会是枯燥的、丑陋的、令人望而生畏或者望而生厌的吗?

所以我说,那些既没有智慧也不爱智慧的人,是不够资格讲哲学的。

美学就更不应该枯燥丑陋了。因为美学不但是爱智慧,而且它所爱的,还是关于美和艺术的智慧。智慧,加上爱,还加上美和艺术,难道会是枯燥的、丑陋的、令人望而生畏或者望而生厌的吗?

那么,为什么美学也和哲学一样,会给人那样的印象呢?除了前面说的原因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很多人没有意识到美学的真正意义在于启迪智慧。我们知道,一种学问一旦成为一门学科,一门可以在课堂上讲授的学科,它就有点像光盘了。在美学这张光盘上,其实刻着三个内容。第一是数据,第二是程序,第三是关于程序的程序。但是,因为我们没有意识到后两个内容才是美学的精华,结果,我们在拷贝这张光盘时,往往只拷贝了第一部分的内容。学生既只知道要这一部分,老师也常常只知道给这一部分。最后自然是像韩非子讲的那个故事一样,买椟还珠,拿了盒子留下珍珠。而且那“盒子”,还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不不不,既不中用也不中看!

然而美学不该这样。冯友兰先生在讲到为什么要学哲学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他说人类之所以要有哲学,是为了心安理得地活着。[22]我们也可以跟进一句:人类之所以要有美学,是为了既心安理得又心情舒畅地活着。我有一句话:美学就是用哲学之剑解艺术之谜。这就既要有智慧,又要有体验。智慧来自哲学,体验来自艺术,它们集中在美学。如果一个人既有智慧又有体验,那么,他的学问就不该是枯燥的和丑陋的。就连他这个人,也应该是十分有趣的。大家想不想做这样的人?

就算达不到这样的水平,美学也至少可以让我们变得聪明一些。为什么呢?因为美学基本问题的解决是很难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磨砺。古人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美学就是最好的磨刀石。它自己虽然不是刀子,切不了肉,却能把你手上那把刀子磨快了,你该出手时就能出手,想杀谁就杀谁!

现在,我已经把话都说清了,同学们也可以做一个选择了。要数据的,现在就可以退场,因为这些数据没什么用,我手里也没有刀子。要程序的,或者要磨刀石的,请留下来继续听我讲。

四 美学就是美学史,美学史就是美学

现在留下来的都是要程序的是不是?那好,我就来讲讲什么是智慧。

什么是智慧?智慧不等于知识。知识关乎事物,智慧关乎人生;知识属于社会,智慧属于个人;知识可以传授,智慧不能转让。这也是电脑和人心的区别。电脑里的程序是可以拷贝的,人心中的智慧却永远只属于他自己。[23]

这么讲,岂不等于白说?智慧不能转让,你有智慧也不能传授给我们,何况你有没有智慧我们还不知道,那我们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快下课吧!

且慢着急,话还没说完呐!智慧虽然不能转让,却可以启迪。何况哲学并不是智慧本身,而是对智慧的爱。它不是“智慧学”,而是“爱智学”。爱是可以激发的。一个人对智慧的爱,可以激发别人同样的爱,是不是?又何况美学不但是对智慧的爱,而且是对关于美和艺术的智慧的爱,听听又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智慧还可以启迪。怎么启迪?就是把智慧展现出来。具体到美学,就是要把历史上那些真正美学家的智慧都展现出来。你想啊,美学的问题很困难,是不是?两三千年来,历史上那些真正的美学家为了解决这些难题,穷尽了多少智慧?如果把这些智慧都展示出来,难道我们就不能从中得到启示和启发吗?

美学的真正意义其实就在这里。因为第一,美学这张光盘上虽然也有很多数据,但这些数据是没有用的,不能当作门票,随便刷卡,出入美和艺术的殿堂。第二,这些数据甚至也不是数据。因为历史上那些美学家虽然也对“美是什么”做出了回答,但这些回答既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美学的全部问题,也未能得到大家的公认,何况得到了公认也不能当门票,因此只能称之为“不是数据的数据”。

有价值的是隐藏在这些数据背后的程序。也就是说,是这些美学家得出他们结论的思维模式和思想方法。实际上,真正的思想家都不怎么看重他们的结论。马克思说,哲学并不要求人们信仰它的结论,而只要求检验疑团。哲学家周国平在他为《诗人哲学家》一书所写的前言《哲学的魅力》一文中也有很好的解说。[24]他说,一个好的哲学家并不向人们提供现成的答案。这种答案其实是没有的。真正的哲学家只是充当一个伟大的提问者。他提出问题,提出那些带根本性的问题,然后全身心地投入,不倦地思考,从而启发和带动我们去思考,去探索。至于他找没找到答案,则并不重要。当然,这不是说他们就没有自己的结论,只是说问题比结论更重要。结论可能会过时,问题却永远存在。而且,只有问题的提出和解决,才能启迪智慧,结论则是没有什么用的。

这也正是我们人文学科和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区别。学术研究有两种。一种是科学研究,一种是非科学研究。[25]自然科学是最典型的科学研究,社会科学是不典型的科学研究,而哲学、美学,还有对文学艺术的研究(文学学和艺术学)都是非科学研究。科学研究和非科学研究有什么不同呢?最重要的区别,就在于科学研究的结论是要证明的,或者被证实,或者被证伪。被证实的叫真理,被证伪的叫谬误,没有被证明的叫假说。科学研究的结论开始都是假说。这就要证明。一旦被证明,它就只有两条出路:要么作为真理而被承认,要么作为谬误退出历史舞台。所以,科学是会过时的。比如“地心说”,被证明是谬误以后,就不能再作为科学知识来传授了,只能作为错误的例子来引用。

这里我们必须说明两点。第一,一个结论即便被证明是谬误,只要它能够被确确实实地证明,它的研究过程也是科学研究。科学不等于正确,只等于实证。只要能够实证,就是科学研究。比如“地心说”和“以太说”就是。所谓“以太说”,就是认为天体之间充满了一种叫做“以太”的物质。现在这个假说被证伪了。天体之间没什么“以太”,是“真空”。也不是太阳围着地球转,是地球围着太阳转。但“地心说”和“以太说”仍然是科学研究,因为这些结论能够被证明。当然,科学研究的结论并不一定马上就能得到证明,但只要它在逻辑上是可以证明的,总有一天是能够证明的,它就是科学研究。这是第二点。

非科学研究则相反。它的结论,既不能被证实,也不能被证伪。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没有哪一天能。比如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你怎么证明?《红楼梦》的主题是什么,你又怎么证明?把曹雪芹从地底下叫起来问问?何况《红楼梦》的作者到底是谁也还没有弄清楚。[26]何况就算弄清楚了,或者本人在世,也没有用,因为作家也可能不说真话。作家当中,矫情作秀的还少吗?更重要的是,非科学研究的结论是不必证实也不必证伪的。因为人文学科的任务不是得出结论,而是提出问题。对于思想家来说,问题是比结论更重要的东西。[27]因为结论是不能被证明的,问题却可以启迪智慧,磨砺思想。

历史上那些真正的美学家就是这样一些伟大的提问者。他们不断地提出问题,又不断地去解决这些问题。因为像“美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其实是没有所谓“终极答案”的。每个人都只能部分地接近这个答案,而不可能穷尽这个答案。这样,每个美学家给出的结论,便都是有问题的。后人理所当然地要对他进行质疑。这就提出了新的问题。这些新问题也需要解决,也要给出自己的答案,这些答案又会产生更新的问题,又要有人来质疑和解决,于是就构成了美学的全部历史,构成了美学。

美学由一系列的提问和解答来构成,这等于说美学就是美学史。这个观点当然会有人不以为然。事实上在大多数学校里,美学原理和美学史都是作为两门课来开的。原理是原理,史是史。但我对于这样一种所谓“美学原理”,历来就是存疑的。美学原理?历史上有许许多多的美学原理。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到康德、黑格尔,各有各的说法,你讲哪一门子美学原理?他们当然不会讲这些啦,他们要讲咱们中国的美学原理。可是中国的美学家们也是众说纷纭的。蔡仪是一派,朱光潜是一派,李泽厚是一派,吕荧、高尔泰他们又是一派。[28]这是传统的四大派,现在又有不少新派别,比如“后实践美学”什么的。这些派别观点针锋相对,根本不能兼容,你讲哪一派?当然大学里面的原理课不能这么讲,教材也不能这么编啦!教材,尤其是所谓“统编教材”,得“公允”,不能一屁股坐在某一派那边。结果,这些所谓“美学原理”,便往往是一大堆似是而非的想当然。用这种教材讲美学,实在是误人子弟!所以,我的研究生入学后,我就跟他们讲,我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要把你们头脑里的那个硬盘格式化。但往往十分吃力,收效甚微。他们那个盘被别人写过以后,好像就加了写保护,变成只读不写。不管我输入什么程序、什么数据,他都按照他原来那个程序去理解,去运算,结果是一塌糊涂。所以,有时候我宁愿收那些没读过什么书但悟性又好的学生,一张白纸,由我自己来进行理论训练和思维训练,反倒好些。

当然,只讲美学史,不讲美学原理,也有问题。有什么问题呢?首先是大家觉得不对头。哪有只讲史,不讲原理的?哲学系,也是哲学原理打头,然后中哲、西哲,中国哲学史,西方哲学史。中哲、西哲,只有哲学系的才修,哲学原理则是全校都要学的。[29]可见什么什么史,一般人心目中是比较“专门”的;什么什么原理、概论,则是大家都可以选修的。再说,美学史,大家一听就知道与买衣服、挑对象无关,肯定门可罗雀。叫“美学概论”,还可以哄骗一些学生来听。所以我就想了个通融折中的办法,就是把美学原理和美学史揉成一门课,叫“美学的问题与历史”。当然,为了遮人耳目,也可以不叫这个名字,还叫“美学原理”,实际上却是讲“美学的问题与历史”。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挂羊头卖狗肉。不不不,挂狗头,卖羊肉。

其实这一点也不难。不但不难,而且天经地义。为什么呢?因为不但美学就是美学史,而且美学史就是美学。这是美学这门学科的特殊性质所决定的。黑格尔在讲到哲学和哲学史的关系时讲过,[30]他说哲学史决不是一个堆满了死人骨头的战场。恰恰相反,每一种哲学都曾经是,而且也仍然是必然的。因此没有任何哲学被消灭了。所有的哲学派别都作为整体的一个部分、一个环节,被肯定地保留在哲学中。他的原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换句话说,每一种哲学观点都曾经是合理的,是在某一历史时期或历史环节上必然要出现的。当它们出现时,便已经把前面那个历史阶段和历史环节包含在自己身上了,同时又为下一个历史阶段和历史环节作了准备。哲学就是由这样一个又一个历史阶段和历史环节组成的,是这些历史阶段和历史环节的总和。打个比方说,哲学就像是柠檬桉。柠檬桉这种树大家知道吧?它是要不停地脱皮的。每脱一层皮,就长大一圈。你不能说柠檬桉就是最外面的那一圈,那一层皮,那一层树干。你要把握柠檬桉,你就得把整棵树都掌握起来。[31]

哲学就是这样,美学也就是这样。

哲学和美学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因为哲学和美学不单单是思想,而且是思想的思想。它们要研究的,是“问题的问题”“标准的标准”。所以哲学史、美学史和宗教史、艺术史是不一样的。一部宗教史不必是宗教,一部艺术史也不必是艺术,研究宗教史、艺术史的人更不一定必须是教徒或艺术家。但是,一部哲学史必须同时是哲学,讲哲学史就是在有意无意地讲自己的哲学观点。同样,一部美学史也必须同时是美学,讲美学史实际上也就是在有意无意地讲自己的美学观点。而且,一个人,如果没有自己的美学观点,那么,他是讲不好美学史的。同样,一个人,如果没有美学史的训练和研究,其实也无法真正建立起自己的美学体系。他们或者只能把七七八八的美学观点凑成一碟拼盘,煮成一锅杂烩,要不然就是把美学史做成一串冰糖葫芦。坦率地说,这样的美学原理和美学史,不读也罢!

现在,我们已经基本弄清了美学的性质,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来做。

五 呆气与灵气

其实这个问题我们已经给出答案了,那就是把美学和美学史作为一个整体来把握,把握住美学的问题与历史。这样一来,我们也就只有一个虽然笨一点、但却是唯一有效的办法——从头说起。

当然,做历史的研究,也可以有各种方法。比如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就无妨称之为“切片法”,像医生做病理检查一样,取一个标本来研究。谢冕、孟繁华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也是这样,从一百年中国文学的历史中,选择十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年份来考察。但这种方法,做文学史、艺术史可以,做哲学史、美学史就不合适。因为对于哲学史、美学史来说,最重要的是它们当中的那个逻辑联系。[32]所以做哲学史、美学史一般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反攻倒算”,还有一种就是“顺藤摸瓜”。所谓“反攻倒算”,就是从当代美学思潮入手,上溯到它们的根源。不过这种方法做研究可以,搞教学不太合适。马克思说过,表述的方法不等于研究的方法。教学的目的,是让人清楚明白。所以我想还是“顺藤摸瓜”,老老实实规规矩矩顺着时间次序来。

或许有同学要问了:用得着那么麻烦吗?我们可没有那个耐心呢!我们也同意你的观点,重要的是程序而不是数据,那你把程序拷贝给我们不就行了?我也想这样做,这样省事么!我们用不着在这里没完没了地泡了,是不是?可惜不行啊!美学和哲学中的那个程序,不是鼠标一点就能拷贝过去的,非得你自己亲手操练一遍不可。因为美学的真正意义在于启迪智慧。但是,再好的哲学,再好的美学,也只能为智慧的启迪提供一种可能性。智慧的获得,还得靠每个人自己,别人是帮不了忙的。

同学们不要以为我是在开玩笑,这可是经验之谈。我们现在很多同学,尤其是研究生,都喜欢老师直接给答案,给方法,最好是那些具有“可操作性”的,比如“话语”啦,“范式”啦,“后现代”啦,“主体间性”啦,越新潮越好。很多学者也喜欢进口、贩卖甚至制造这类兵器,因为一拿到手,就能舞将起来。但是,用这种便当办法写出来的论文,一看就知道是花拳绣腿,过不得招的。所以,每当这类学位论文答辩时,我就要“刁难”他一下。当然,只要不是“太不像话”,过还是要让他过的。不过,大家面子上不好看。尤其如果他“老板”跟我是“哥们”,最后还是要OK。但要“刁难”他一下,不让他过得那么痛快。我要让他记住,学术研究不是卖水果,不能“批零兼营”;也不是走江湖,不能“风风火火闯九州”。

不是我反对使用新概念、新方法,但你不能来得那么容易。你可以讲“主体间性”,但你要搞清楚,“主体间性”是相对“主体性”而言的。搞不清“主体性”,也就其实搞不清“主体间性”。而你要搞清楚“主体性”,又必须搞清“客体性”,搞清主客体之争,搞清哲学的基本问题。是不是还得下笨功夫?

其实,只要做学问,就得下笨功夫。[33]比如前面讲的笔墨。你要想弄清到底是“笔墨等于零”,还是“没有笔墨等于零”,你就得首先弄清楚什么是笔墨,它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和中国画到底是什么关系,历史上对于笔墨问题都有些什么说法,等等。正是在这种追根寻源的过程中,你就得到了训练,就不是花拳绣腿了。当然,如果你得法的话。

所谓“得法”,就是下笨功夫而不做死学问。下笨功夫,就要有点呆气;做活学问,就要有灵气。学美学,就更是如此。因为美学是关于美和艺术的智慧呀!请问,美,艺术,智慧,哪一个是呆头呆脑的呢?

事实上,一个真正呆头呆脑的人是什么研究也做不了的。他顶多只能做一些资料性的工作。如果他肯下笨功夫的话,他将获得很多的知识和数据。如果他还掌握了一些基本的分类管理方法,那么,他就能将这些知识和数据分门别类,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并保证用的时候找得着。许多人做卡片,做索引,就是这个工作。有了这两条,他就可以开一个小小的中药铺,里面当归、黄芪、党参、熟地,样样都有,可就是什么病都治不了。我们学术界,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中药铺?

能治病的是医生。医生也分三种:庸医、良医、神医。庸医和良医的区别,在医术也在医德;而良医与神医的区别,则全在悟性。神医并非当真有什么“祖传秘方”,那玩意儿多半是骗人的。神医和良医开出的处方一般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因为什么药治什么病,这是有一定之规的,是千百年通过不断“试错”得出的经验,一般不会太离谱。他们的区别,也许仅在于这一味药稍微多一点,那一味药稍微少一点,就那么一点点,效果却大不一样。看病看到这个份上,就是艺术了。因为艺术的高下优劣,往往也就差那么一点点,所谓“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恰到好处。

这种“恰到好处”是教不会的,全靠自己去悟。做学问,写文章,甚至炒菜,都如此。你看那些好厨师,他炒菜的时候,哪有什么菜谱啊,哪有什么“科学量化”啊!他东抓一把盐,西抓一把糖,随手一把葱姜蒜,可是炒出来的菜就是好吃。你照着菜谱做,肯定做不出来。菜谱上的说明,往往是“盐适量,葱少许”。什么叫适量,什么又叫少许?全得靠你自己去实践,去体会,没有人教得了的。

写文章也一样。文学史上不是有什么“一字师”吗?只改你一个字,整篇文章就鲜活起来,悟性啊!王国维说“红杏枝头春意闹”,“云破月来花弄影”,一个“闹”字,一个“弄”字,便境界全出。钱锺书说“红杏枝头春意闹”前面那句“绿杨烟外晓寒轻”的“轻”字,把气温写得好像可以称斤论两,和把花儿写得好像争斗出声,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都是灵气,都是悟出来的。老实说,没有灵气,没有悟性,是当不了文学家艺术家的。什么“天才就是勤奋”,也是骗人的话。

再说得开一点,做生意,搞政治,行军打仗,都一个道理。所谓“用兵如神”,所谓“出奇制胜”,那瞬息之间的胜败盈亏,你以为是计算机算出来的?不,悟出来的。电脑之所以代替不了人,就因为电脑只会算死账(尽管它算得很快),它没有智慧,没有悟性。大家都知道胡雪岩吧?晚清赫赫有名的“红顶商人”啦!学徒出身,没多少文化,也没读过MBA,但我看哪个教授也玩不过他,因为很少有人能有他那份灵气。

再举个例子。一家工厂,买进一台设备,安装完毕不运转,怎么查查不出毛病来。后来请来一位技师,绕着机器转了三个圈,拿起榔头在某个地方敲了一下,机器就转起来了。老板问他要多少钱,他说要1000美元。老板说,你才敲了一榔头,就要1000美元?技师说,敲一榔头1美元,知道在哪里敲999美元。我看这要得不多,因为没人知道在哪里敲。这位技师怎么就知道呢?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机器修得多,下了笨功夫;二是他用心,悟性好,琢磨出门道来了。结果别人折腾半天还不得要领,他只要一榔头。

所以呀,不管同学们将来做什么,恐怕都既要有点呆气,又要有点灵气,最好是既有呆气又有灵气。所谓“呆气”,就是不偷奸,不耍滑,认认真真,扎扎实实,甚至不惜下那些被别人看来是“傻帽”的笨功夫。这就好比是武术中的站桩,脚跟站稳了,就立于不败之地。但你不能老站在那儿是不是?你得出手哇!你也不能打蛮架呀!得学会“四两拨千斤”,“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呀!这就要有灵气。总之,有灵气无呆气则飘,有呆气无灵气则滞,都不可取,最好是兼而有之。

美学能够为我们提供这种训练。为什么呢?因为它是介乎哲学和艺术之间的东西。哲学就像数学,要求逻辑严密,步步为营,做扎扎实实的工作。所以哲学家都有点呆气。当然啦,大哲学家也是有灵气的,这个不成问题。我们后面会讲到康德,康德对审美秘密的破解,就是天才的猜测。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是天才的猜测。但他们结论的得出,那个推理,仍然是很严密的。学哲学,可以锻炼我们的逻辑思维。

艺术则是一种天才的事业,没有灵气是学不了艺术的。[34]要学,也就学成一艺匠。他可能素描画得很好,琴弹得很熟,但你看他的画,听他弹的琴,都死气沉沉,只能叫技术,不能叫艺术。因为没有灵气。当然大艺术家也都有些呆气,因为没有对艺术执著的追求,也就不可能有艺术的成就。看来还是那句老话,不管干什么,都既要有点呆气,又要有点灵气。同学们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我们这门没什么用的课程,就算是没有白学了。

好,我们的绪论就讲完了。啊,你说我还没讲“什么是美学”?呀,我把这个问题忘了呢!也不要紧了。等我把全部课程讲完,你自然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