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来过又走
温敬第二天就出院了,和阿庆一起去陈初的老家。飞机不方便,他们就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高铁,下来以后又转坐大巴,中途换了两次车,最后到了目的地,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陈初家的门上了锁。她和阿庆就近找了旅馆入住,第二天早上八点又去陈初家中。
院子是旧式的水泥墙,有一块用泥巴修葺过,四边堆着木柴,正好支撑住了那面破旧的围墙。房子只有一层,大门两边各有两个窗户,墙上都粉刷了白漆,只是时间太久,颜色开始发黄了。陈初的父亲坐在门槛上,双手兜着放在腿上,腰佝偻弯曲,整个人以一种环抱的姿势瑟缩着。
在心理学上,这呈现的是一个人的自我防护状态。
阿庆紧紧抿着嘴巴,转过头看着别处,温敬又站了会儿才离开。他们找到村上的人,问到陈初的墓地。温敬又绕去镇上买了束花,走路过去。
这里没有公墓,陈初被葬在祖坟。一个小小的山头竖着很多块墓碑,一路走过去,温敬看见上面的人大多姓陈,有些是合葬墓,底下附加一串子孙姓名。她最后停下来,站在一块还很崭新的墓碑面前,那上面刻的字非常简单——陈初,父亲陈云山。旁边用同样的颜色加上了亡母的名字。
简简单单十来个字和一张免冠照片,占据了一整块石碑。二十三年到此为止,思念变成一桩永恒的事。
埋于大地,回到最初。
温敬将花摆在坟前,双膝跪地,头点地磕了三下。阿庆跟着她做了相同的动作,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闷着忍着哭不出声来,却在看见那两个硬生生的字眼时,忽然红了眼眶,没一会儿号啕失声。
他买了条烟,找来一个火盆烧了。
温敬就一直站在他身后,有些疲倦地睁着眼睛。她的视线似乎停留在陈初的遗照上,似乎又停留在他的名字上,总之飘忽着,没有焦点。也不知过去多久,阿庆从地上爬了起来,转头对她说:“温总,我好了。”
温敬朝他点点头:“等我一会儿,我再跟他说几句话。”
这回视线聚焦了,完整地停留在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她扬起淡淡的笑容:“如果你真的能听见我说话,陈初,在底下学着精明点,不要再让坏人占了便宜。”
她的手轻轻抚摸着石碑,抚摸那打磨光滑的碑面,态度虔诚,笑容动人。她让人感觉像是在碰触一件雕琢精致的艺术品,满怀敬意,无所畏惧。
“别再留念尘世,走得干净点,让这边的人过得轻松点。”她这话说得有些凉薄,有些无情,听得阿庆皱了眉。
最后她俯下身,缓慢靠近那张照片,温柔相碰。
“放心吧,走好吧,陈初,再见了……”
她的口吻轻轻的,好似春风里的绒毛,吹得人鼻尖犯痒,眼睛泛泪。阿庆没出息地扭头就走,吸着鼻头,破开风,往前走。
他们没有多留,下午就返程了。温敬留了笔钱在陈云山的账户,是以工程队的名义支付给陈初的。她又托了个邻居照看陈云山的生活,留了电话和一些物品,让他们有情况随时通知她。
她没有让陈云山知道他们来过。
回到B市后,她又投入到忙碌的生活中。温时琛在临海小城有一个度假村的工程,电力设备不稳定,她就顺水推舟介绍了徐工队。温时琛为了给她长脸就答应了,还准备将工地建设的活也交给他们,于是这一群男人天天抱着靠这个肥差发大财的幻想,干得热火朝天。
为了表示对温敬的感谢,徐工特地拜托阿庆送了些家乡的特产过来。
温敬随便挑拣了几样,又让萧紫拿了两件,剩下的都给阿庆了。
他现在留在公司里专门给温敬和萧紫开车,偶尔还送个文件之类的,活轻松了许多,赚得却比以前多。阿庆心里感恩,不肯要这些特产,却又拗不过她俩,就只好把这些东西和以前他们那个队的散工分了。
一大群年轻小伙子蹲在工地上狼吞虎咽地抢食。
萧紫把视线从文件上转移,顺着温敬的目光看了眼不远处,不禁感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喜欢阿庆呢,把车开到这地方来,就是为了看几个憨货吃饭?”
温敬把目光收回:“偶尔做一两回好事,不见得能少几个铜板。”她说完斜瞄了眼萧紫,后者心领神会地扬了扬眉,没再跟着这事说下去。
“那边还是没有什么进展,周褚阳会不会其实早就离开了?”
“不会。”温敬肯定回答。
萧紫撇撇嘴:“那顾泾川呢?你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这阵子没见他来找你了。”
温敬抿了抿唇,低声说:“他去邻市参加技术研讨会了。”
那天在医院,她和阿庆说话的时候他买了粥回来,她不知道他究竟听去了多少,了解到多少,但依旧每天都来给她送吃的,陪她坐一会儿,很少说话,大多时候都是在旁边看书,他们各自做各自的事。
“对了,最近裴西跟你联系了吗?”
温敬疑惑:“没有,怎么了?”
“你不是让我查查安和集团吗?我回来之后就一直在联系裴西,可他的电话始终打不通。”萧紫抓着头发,“他会不会……也出什么事了?”
温敬看她一副要崩溃的模样,寻思了会儿说:“这样吧,过两天我去安和一趟,正好见见他们的负责人。”
“行,我跟你一块去。”两个人又谈了会儿工作的事,敲定了计划书的细节。没一会儿阿庆抱着一堆照片跑回来,从车窗里面塞给温敬。
“徐工说是公司让他们拍的,要挑几张全方位的轮廓图给设计师看。”
这边的地都量好了,前期的度假村设计方案也敲定了,这照片大概是传给不方便亲自过来的设计师看的,也好心里有个谱,风格和样式之类的参考下附近的环境。
温敬点点头,把照片一股脑塞到萧紫怀里:“给你个献殷勤的机会,亲自给我哥送去。”
萧紫张了张嘴,要跟她拌嘴的话转了个弯,又统统咽下去了:“成,也就在你哥身上,什么亏我都肯吃。”
她认栽,没好气地把那堆散落在车里的照片一张张拾起来。
温敬就一直看着她,嘴唇微微扬着。后来实在看不过去了,帮着她一块拾,有几张滑到车座下面去了,她使了好大力气才弄出来。
“真的太久没做这高难度动作了,我的腰都……”她还没抱怨完,话就顿住了。
“腰怎么了?”萧紫正看着其他地方,没听到回应转过头来,看见她盯着照片看。她好奇地凑过去瞄了眼,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
这张照片是站在高楼上面拍的全景,可以看到度假村附近的环境,不远处就是海岸线,拍到了一角。可也就这一角,好巧不巧地拍到了一个男人。照片中的男人穿着军绿色的短袖,黑色长裤,看不清眉眼,却能看到依稀的轮廓,五官立体。他坐在沙滩上,潮水没过了小腿肚。
拍摄照片的时间应该是黄昏,太阳快落山了,整个海面上都浮现出了橙红的柔光。
萧紫努努嘴,轻描淡写地说:“不……不会是他吧?”
温敬回过神来,点点头,把照片塞自己包里去了:“我让阿庆先送你回公司去。”
“哎,别……还是我叫徐工那边的车送我吧。”萧紫叹了口气,虚握了下她的手说,“你在这儿待一会儿,别回来太晚,指不定我在你哥那儿又要受什么窝囊气,回来找你抱怨呢。”
“好。”
萧紫走了之后,温敬下车在度假村的工地上乱逛了两圈,然后朝不远处的沙滩走了过去。这片地是重新开发的,有些以前的设施还保留着。有个废弃的游泳池,上面漂满了塑料袋,旁边的垃圾桶都倒着,被风沙掩盖了一部分轮廓。
她本来在里面弯弯绕绕走着小路,后来又转到大路上去,沿着树边一直走,很快就走到了沙滩。
中午这个时间沙滩人很少,只有三辆车停在公路上,七八个人搭着帐篷在海边吹风、烧烤和玩游戏。温敬从他们面前走过,还被招呼着过去吃东西,她笑着拒绝了。
她从沙滩一头走到另一头,都没再看见其他人,于是她在原地等待了会儿,然后又走到某个位置坐下来。过了大概四五十分钟,离她不远处正BBQ的一个男人朝她走过去。他手上还拿着串烤好的鸡翅,坐在她旁边和她聊天。
温敬说:“我上个星期吃烧烤拉肚子都住院了,现在不敢吃这些东西了。”
那人说:“这怎么成呢?烧烤多好吃呀。”瞅瞅她这瘦骨嶙峋的身板,拍着大腿嚷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太瘦了,身体素质不好,和那烧烤没关系。”
温敬微笑着点点头。
“你要多运动,我们那队里有健身俱乐部的,你等等啊。”那人正说着,把烤鸡翅强塞她手中,跑回队里拿了张名片过来,“就在市区里,你有空可以去练练,保管你练个两月身体倍儿棒。”
“好。”温敬把名片塞进包里,见那人还直直地看着她,笑着问,“还有其他事吗?”
“你……”这男人一看就是耿直的,摸了摸后脑勺,“你可别想不开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寻死呢。”
温敬哑然地看着他,刚想要解释,那男人又抢白道:“我看着你岁数不大,是不是大学生刚毕业找不到工作?还是在公司受欺负了……哎,职场就那么回事,别太当真,练个两年脸皮厚了就没事了。”
“嗯,好。”温敬心想解释无用,认真诚恳地点点头,好笑地说,“我都知道了。”
“这还差不多。”男人高兴起来,又盛情邀请她一块去吃烧烤。她看了眼手里的鸡翅,正在想怎么拒绝,阿庆就找了过来。
“温总,你手机落车里了,刚才萧总打电话来说公司来了几个大客户,让你赶紧回去。”
阿庆隔着老远就喊了出来,他这声音挺大,引来了一群人的注目。
“这名片我收着了,谢谢你来安慰我。”温敬把烤鸡翅又塞回去,轻声说,“我不寻死,我只是在等人。”
她走出很远,还能听见身后的笑声。先前慷慨送关怀的男人一个劲地猛拍大腿说:“我还以为她是失足女青年呢,谁……谁知道都是老总啦,这下脸丢大了,丢大了!”
“我说你这眼力见儿怎么这么差呢,她那一身名牌你看不出啊?”
“我咋知道呢?哎,你看得出你咋不跟我说?”男人一副吃瘪的样子。
大伙笑得更高兴了:“我们都以为你去泡妞呢,谁知道你是去拯救失足青年了啊……”
车子开到市区时正赶上下班高峰期,车流紧张,堵车情况屡见不鲜。
温敬想到什么,和阿庆说起题外话:“杀陈初的那两人非法入境,被雇用为保镖,是为了要挟我推进928工程的展开,这么说来,他们就是单纯想要在928工程中牟取什么。”她认真地想了想,“928工程一旦展开,未来会有大型生态农场、畜牧养殖园、动物疾病管理中心等,是全方位畜牧类综合科技园。他们把目光集中到此处,难道是对畜牧产业有兴趣?”
正好赶上红灯,阿庆把车停下来,黑黢黢的脸紧皱在一起:“我以前在陕西干活的时候,也碰见过几个外国人。他们就住在我们宿舍旁边,但徐工不让我们和他们接触,说他们身上都有枪。”
他眼睛周围有黑眼圈,这样认真的时候像是一团浓郁的黑墨水。
“有一次我和陈初夜里起来上厕所,在走廊里摸着黑走,听到一些怪声。我俩都睡得迷迷糊糊的,也没在意,回头时见那声音没了,才有点紧张起来,生怕后头有根枪杆子抵着后脑勺。”阿庆舔了舔舌头,“没过几天,他们就走了,我们隔壁那个工程队有三个小伙子也跟着走了,说是染上了毒瘾。难怪之前见着他们总躲在墙根下不理人,也不知道在搞什么,现在想想就都明白了。”
温敬好像也明白了什么似的,手指敲击在膝盖上:“如果他们的目的是利用畜牧工厂来走私贩毒,那的确需要加工工厂和货仓,A市的地理位置非常适合,是交通枢纽中心,方便货物输送和传播。但是畜牧科技园除了工人就是研究员,人流量不够大,不是很好的毒品集销中心。”
“那如果不是走私贩毒呢?会不会是其他比较隐秘的目的?”
“既然不是想利用畜牧科技园的环境,那就一定和928基地有直接关系,不然不会这么大动干戈。那么,和畜牧相关的隐秘活动又有哪些呢?”温敬蹙起眉头。
阿庆也摸不着头脑,车身滑过车流,他又认真投入地挤进乌龟的队伍中,好半天猛地一捶方向盘。
温敬听见喇叭嘶鸣了一声,他的声音沉沉的,夹在那尖锐中:“难道是研究动物?”
“动物研究,疾病控制?”她咬住唇,又松开,不敢再想下去,头靠在车后座,闭着眼睛深呼吸。
很久之后,车子依旧缓慢地行驶在拥堵的车流中,阿庆急得都流汗了,可心思还是烦琐地套在陈初那件事上。后座没有了声音,他的心就一直悬吊在半空中,直到忍不住了快哭出声来:“温……温总,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我阳哥?”
不远处的报刊亭旁边站着一个男人,大热天的还戴个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从车里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大半个侧身和身形,手上拿着烟和打火机。
温敬的眼睛死瞪着那个人,阿庆掉头瞄了她的神色,方向盘一转,开到临时停车的路边,熄火,推车门,狂奔了出去,温敬跟在后面。
他们跑到报刊亭前,那个男人还在。从帽檐下可以看到他干裂开的唇,上面脱了白色的皮,含着半截烟,下巴有厚密的胡楂。温敬感觉那是结实的、戳人的武器。
她没吭声,阿庆激动地跑上前喊了声:“阳哥。”
对方慢悠悠地抬起头,眼皮子像是许久以来的机械动作,一直耷拉着,瞥过来的时间漫长而深刻,让人久久难以忘记。他眼角的细纹扭曲着,在阳光下折射出刀削的痕迹。
那张干裂的唇里面吐出来冷冰冰的字眼:“你是谁?”
阿庆整个被浇了一盆冷水的感觉,抓着他的手说:“我,我是阿庆啊,阳哥你不认识我了吗?”他着急地比画着,忽然想起身后的温敬,狠狠一拽把她拉前面来,“她,那她你还认识不?温总啊,之前在安阳村请我们吃饭、喝酒的温总啊。”
男人波澜不兴地瞥了眼温敬,那眼神轻飘飘的,跟着风吹到了别处。他把阿庆的手拂开,口吻淡淡的:“不认识。”随后他指着冰柜里一瓶矿泉水说,“老板,我要这个。”
他把钱给老板,扭开瓶盖喝了口水,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十足的看路人的眼神。
阿庆抓狂地挠着头,不甘心地追上去。温敬拦住他,拧着他的胳膊往回走:“别追了,他不是你阳哥。”
“他不是我阳哥还会是谁!”阿庆闷声吼出来。
路上人来人往的,在报刊亭前面经过的路人都忍不住看过来,连老板都好奇地从亭子里走了出来。温敬直挺挺地站在热气未消的水泥地上,死盯着阿庆,盯得他全没了野脾气,乖乖地回了车上。
她身上全是汗,头发黏黏地贴着脖颈。她把头埋在手掌里,声音低沉沙哑:“不回公司了,送我回家。”
温敬在回家的路上打了电话给温时琛,说了下公司客户的事,末了委屈地求她哥去救场,连带着给萧紫顺毛。温时琛半晌没回应,最后严肃命令她过两天去他那里一趟。她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可也不敢拒绝温时琛,只好乖乖答应了。
阿庆把她送到西苑公寓后又开车去了公司,温敬看着他走远了,这才缓慢地走进公寓楼里。她走得很慢,像是刻意一般,等了两部电梯才走进去,按着22的楼层,然后进门,换了鞋坐在对着门口的沙发上。
她不安地搓了搓手,站起来走了会儿,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然后又坐下来。
没一会儿,有人敲门,她猛地跑过去拉开门,一个高大的身影挤进来,单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来,大步流星地朝沙发走过去。过程中他黑色的帽子掉在地板上,温敬从余光中看到那发白的帽檐,心好像飘在了半空中。
她抬起头,能够清楚地看见他完整的面孔,好像又黑了一些,那些立体的五官轮廓更加深邃,深得像是挤在狭窄的黑暗空间里,呼吸困难,却又难以逃离。
他身上的气味不怎么好闻,下巴很戳人,温敬勉强承受着,却被他蹭得发痒,没忍住笑出声来。她推开他,喘着气说:“我身上全是汗。”
他微微蹙眉,不由分说又压下来,贴着她的唇说:“就一会儿。”
这男人不是说到做到的主,一会儿的工夫进行了大概有半个小时,精瘦魁梧的身子才从温敬面前移开,瘫软在沙发上。
温敬缓慢地靠过去,声音带着股香味问:“饿吗?”
他点头,从喉咙里闷出个声:“饿。”正说着,又伸手来拉她,温敬赶紧躲闪了去,平复心情往厨房走,“我看看有没有吃的,没有叫外卖,可以吗?”
冰箱里只有面条了,其他什么都没有,她抿了抿嘴,一回头就看见他赤脚走了过来。
“没有东西吃了,只剩面,连鸡蛋都没。”
他扒着面条闻了闻,视线又在厨房晃了一圈,干脆地说:“就面条吧,填饱就成。”
温敬“啊”了声,左右看看,研究了下灶台,半晌才说:“可是我不会弄。”
“我来吧。”他卷起袖子,和她交换位置的时候忽然揽住她的腰,又一把将她抱住,整个人埋在她的肩上。
“很累吗?”她小声问。
“嗯,不累。”
“还要不要吃饭?”
“要。”他的声音柔缓下来,从坚硬的外壳里剥离出本能的眷恋,用手掌抚了抚她的后背,“都没事了。”
她慢吞吞地动着嘴皮,若无其事地“嗯”了声,又补充:“我去过陈初家里了,那里都安排好了,也没什么事。”她说完有些紧张地等待他的回应,然而等了半天也没见他有任何动作。
可温敬就是觉得,他的身体沉甸甸的,好像把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
葱油拌面,卖相很好,味道也很好,两个人都饿了,倒也没什么顾忌,闷着头吃。
周褚阳吃面很快,但和阿庆不一样。阿庆是呼哧一大口扒拉着碗口,声音大,筷子撞击声也大,典型的大老粗吃饭模式,他却仔细一些,吃进多少咽进多少,不鼓腮帮子,不掉汤渣子,纯粹是咀嚼速度的问题。
一大碗面,他吃得都快见碗底了,她才只吃了一半。
“你够了吗?”她看着自己剩下的,“这边都没碰过,你要吃吗?”
他靠在椅背上:“不用,我吃饱了。”
这么一来温敬也不吃了,把碗筷收拾起来。周褚阳一只手揣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扶着桌子边缘。见她走进了厨房,他忽然松手,揉了揉胃。
温敬忽然想起来之前萧紫去出差,给她带回来一件手工围裙,好像就放在桌柜上了。于是她又急忙走出来,恰好看见他的动作。他一瞬也停住了,保持着痉挛的姿势微缩在椅子中,与她四目相对。
她朝他走过去:“是不是胃不舒服?”
“没,有点累。”他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温敬没吭声,将他安置在沙发上,又倒了杯水过来,这才说,“你先歇会儿,我看看家里有没有胃药。”
“真没事。”他轻声说,“以前吃饭不规律,有一顿没一顿的,胃就坏了,有时候会疼,缓一缓就好了。”
“那你休息会儿,我先去洗碗。”
她急忙收拾好东西,动作小心地将碗都重新摞回橱柜中,回来时见他已经躺在沙发中睡着了,柔软的头发贴着额际,露出半张脸的轮廓。可就这么看着,已经能感觉到他的防备,拳头微攒,身体靠里,膝盖弯曲。
不过还是温柔了许多。
温敬关上房间里所有的灯,只留下玄关处一台壁灯,光线柔和,刚好照射到沙发一角。她抱着手臂靠在墙面上,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她迅速地掐断了,走到卧室关上门回拨过去,萧紫激动地说:“要绑架你的家伙抓到了,很快就能查到他们的身份了。”
“我知道了。”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
“就这样?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他不会说什么的,这事就交给警察吧。”她在床边坐下,打开旁边的笔记本,缓慢说,“应付完客户了吗?我哥送你回来的?”
萧紫应声,她打开浏览器,在检索一栏输入“胃病”两个字,跳出来许多条目。胃癌、胃溃疡、十二指肠、胃下垂……程度轻重不一,但都需要好好调理。
像他那样的吃饭方式肯定不行。
她看到有人亲身经历的一段记录,家里老人得了胃癌,初期会尿血,却只当上火,后来严重到走不了路,疼得满地打滚时才送去医院检查,结果已经是晚期。但又值得庆幸的是,胃癌不比肺癌、肝癌那些绝症,切去大半个胃也能勉强救回一条命,可以多活十年。
十年,一串不是很长的数字。
而就在这十年里,极度需要家人的陪伴和照顾,只能吃一些流食,失去大部分劳动能力,味觉下降,人渐消瘦。
年轻人的承受能力或许会比老人好,恢复得更快,但必然逃不过那些残酷的现实。一旦身体垮了,生命的流逝也等同于无能的消耗。
电话没有挂断,萧紫也陷入了异样的沉默。
温敬耐心地浏览完那些条目,将网页关掉,听到客厅传来脚步声,她最后说:“裴西还没联系上吗?”
“啊?嗯。”
温敬无奈:“那明天先去安和集团看看情况,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
电话挂断后,卧室的门也被敲响了。她让周褚阳进来,自己埋在衣柜里面找衣服,半天才从柜子底下扒出一件白衬衫,皱巴巴的,她展开看了看又塞回去,最后找出来一件黑色短袖,嗅了嗅味道后递给他。
“我哥留在这儿的,你要不要洗个澡?”
“好。”
周褚阳进了浴室,温敬又把那件白衬衫翻出来,随手丢进洗衣机里。她又收拾了几件脏衣服一起扔进洗衣机,打开开关。几分钟后,浴室的水声停了,她迟疑地走进去,看见周褚阳站在水池边搓身上那件军绿色的汗衫,也没换干净的。
池子里的水都黑了,他手上那件衣服也不知道穿了多久,底下那条黑色的裤子,不知道换下来得洗几次,水才是干净的。
她往里面走了几步:“光太暗了,这样你能搓干净吗?我把大灯给你打开。”
“别。”周褚阳喊了声,可是晚了,温敬已经碰到开关,轻轻一按,整个浴室都敞亮了。光线在落地镜子的反射下更显明亮,也照得更清楚明白。
温敬看着他裸露的上身,抓着门框攥紧了手指。她的笑容很淡:“难怪之前在北边,你后背都湿成那样了也不脱衣服。”
她走近看他的身体,那上面全是伤口,各种各样的,有些她能看得出来,细长的应该是刀疤,圆圆的洞应该是枪伤,还有一些地方皮肤像是新长出来的,一整块都和植皮过的差不多。胃部有一条长约十厘米的疤痕,应该是手术刀留下的。他肩上还有两大块瘀青,底下是血口子,还没结痂,看得出来是最近受的伤。
周褚阳放下手上的衣服,转过身来面对她,平淡无奇地说:“嗯,露出来会麻烦。”他沿着裤缝擦了下,手指干了,这才去拉住她,“你想知道什么?”
温敬贴着他的胸口说:“我就问一句,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算是挺普通的人。”他眼底含笑。
“普通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伤口?”
在这之前,她把所有可能性都想过了,所以在看见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时,她只是吃惊了一下,然后就接受了。
只是有些想法会更加笃定,他说的谎,都是那些伤口愈合的代价。
“周褚阳,你还是什么都不能说,对吗?”
他眼睑下垂着,目不斜视地看着她,手重新绕到腰间,规规矩矩地抱着她,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继续搓衣服,漂洗干净,脱水甩干,拎着衣服问她:“有吹风机吗?”
温敬没吭声,去房间拿了吹风机递给他。他就站在阳台上吹衣服,衣角翻卷起来,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水珠沿着脖颈一路往下滑,到腰脊处突然坠落,落在地上。
她移开目光,继续看桌子上设计方案的相关资料,但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她忽然问他:“你还会出现吗?”
周褚阳把衣服重新套在身上,凝视着她,一边犹豫一边想着说辞,最后还是点点头,闷声说:“我走了。”他走得慢,拧开门,转过头,见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忽然弯着唇角往上勾。
在沙滩上,他坐的那个位置恰好是度假村屋顶上能扫视到的范围,他故意被人拍到。
在报刊亭,他故意暴露踪迹,却因为一些突发状况,或许被跟踪,或许其他的,他又选择装作不认识他们。
可他还是跟着她到了这里。
他这样沉默地看着她,疲惫沉淀到了骨子里,弯着唇角的样子像是用了许多力气,让人无端心动,无端心痛。温敬努嘴笑,朝他挥手:“你走吧,注意安全。”
温敬这一夜睡得很沉,梦境中她仿佛坠入深海,海面上雾气浓浓,她拼命地想要游出海面,在迷茫的灰暗里寻找陆地……惊醒的那一刻,她终于踏实,然而全身都已经汗湿。
她去浴室洗澡,空气里还有残留的清香。她坐在大理石台面上,一寸寸抚摸落地镜中自己的身体,手指不经意停留在胃部,又轻飘飘地移走。
这一刻她像被风随意吹出褶皱的棉絮,像是白雾里将要坠落的水珠。
玻璃镜上留下了指甲的痕迹,她的身体在这过分的冷静中彻底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