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山中一日，人间千万年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年），刘禹锡和白居易在扬州相逢，两位大诗人都深知对方的遭遇，惺惺相惜。一番感慨之后，白居易写诗一首，赠予刘禹锡：
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刘禹锡自然明白白居易的意思，回首往事，他苦笑着写下这首诗作为答酬。
那时的刘禹锡，刚刚结束他二十三年凄苦坎坷的生活。他空有文采，却得不到重用，被朝廷一贬再贬，多年徘徊于巴山楚水之间。唐朝的中心在北方的长安洛阳一带，再往南，巴楚之地都是十分偏僻荒凉的，朝廷贬官经常往那一带贬。比如武则天的二儿子李贤，被他伟大的老妈贬为庶人之后就流放到了巴州。
如此不毛之地，刘禹锡一待就是二十三年，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全蹉跎在这里。等他再次回到家乡，恍然发现一切都变了：房屋街道尽是陌生的样子，昔日的儿童已长大成人，昔日的很多老朋友都已离世……当年嵇康被诬陷杀害，向秀经过嵇康故居，听到邻居家传来哀怨凄凉的笛声，有感而发，遂写下《思旧赋》来追悼嵇康。如今刘禹锡能做的，唯有效仿向秀，以《思旧赋》悼念逝去的友人，也不枉朋友一场。在刘禹锡这些过世的朋友当中，有我们很熟悉的文学家柳宗元。
古人诚不欺我也。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痞子喜欢跟混混玩，而才子就喜欢跟文人来往，这应了孔子的一句话：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那时候的大文豪大诗人，他们的朋友大多不是泛泛之辈。刘禹锡和柳宗元是好朋友；温庭筠跟李商隐来往密切；苏轼喜欢和秦观、黄庭坚把酒言欢……
老朋友们都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再无人一起赏月喝酒，吟诗作画。多年时光仿佛是做了一场梦，而他就像烂柯人王质，一入深山几十年，蓦然回首世道变。
烂柯人的典故，最早出自南朝《述异记》。樵夫王质去石室山砍柴，路上碰见两位童子在树下下围棋，王质觉得有意思，便坐在旁边一边休息一边观看。其中一个童子拿了一个像枣核一样的东西给王质吃，王质吃了之后竟然一直没有饥饿之感。等到一局棋下完，童子问他：“你怎么还不走啊？”王质这才回神，他起身寻找自己带来砍柴的斧头，一看，顿时愣住—斧柄竟然已完全腐烂。等他下山回到居住的地方，与他同一时代的人都不在了，一切都不复旧时模样。
沧海桑田，有时候短暂如一瞬间。
《聊斋志异》中，秀才贾奉雉的经历跟王质类似，但与之相比，更加曲折。贾奉雉科考意外中举人，却不再留恋功名利禄，反而冒出了去深山里隐居的念头。他之前偶然结识的秀才郎生见他有此想法，便带他入山拜师，修长生不老之术。可惜贾奉雉没有通过师父的考验，第二天就被赶下山了。谁知他下山之后，发现村子里那些老人小孩竟然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原先居住的房屋也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他向一个老翁询问，老翁不知道他是贾奉雉，便告诉他，当年贾奉雉离家出走，过了几年之后，他的妻子一睡不醒，直到一个月前才醒过来，算算时间，已经一百多年过去了。贾奉雉又惊又奇，遂以真实身份相告。老翁大惊，半信半疑地带着贾奉雉去见他的孙子贾祥。贾祥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见贾奉雉那么年轻，担心他是骗子，于是把贾奉雉的妻子叫了出来。夫妻见面相认，顿时抱头痛哭。村里很多人都跑来看热闹，啧啧称奇。
山中方一日，人间已千年。
和王质、贾奉雉相比，相信男士们会更加喜欢刘晨、阮肇天台山遇仙女的故事。
汉明帝永平五年（62年），刘晨、阮肇二人入天台山采药，不小心迷了路，在山里面兜兜转转十三天，饿得只剩下一口气了。这时候他们突然看见山上有一棵桃树，树上结满了硕大的桃子。二人欣喜若狂，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爬上山，摘了桃子充饥。等体力稍稍恢复，他们下山用杯子取水喝，却看见小溪中有芜菁叶流下来，不一会儿又有一个杯子流了下来，杯子里有胡麻饭。有吃的东西，就证明离人群居住的地方不远了，刘晨和阮肇都很开心，就像沙漠中的人看到海市蜃楼中的水源一般，铆足劲开始翻山。
过了一座山之后，他们看见一条很宽的溪流，两位美丽的女子各拿着一个杯子，面对他们就像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一样，笑着说：“刘郎和阮郎拿回刚才的杯子了。”继而又撒娇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
刘阮二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是美女当前也不敢失态。美女请他们去家里，他们就跟了上去。两位美女的家也跟她们的人一样美，她们各自有侍奉的婢女，姿色都不平庸。刘晨、阮肇和美女们坐下来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宴席，这时候外面有一群拿着桃子的女子进来，向两位美女祝贺，恭喜她们的郎君回来。众人喝酒奏乐，异常热闹。刘晨和阮肇尚在梦中还没醒来，两位美女又分别领着他们去睡觉，宛如夫妻一般。突然捡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的刘阮二人云里雾里，不过心里还是很开心的，除了有些想家之外。
十几天后，他们向两位女子言明，表示想回家了。二女又费尽心思挽留了他们半年，终究敌不过他们的思乡情切。她们没有办法，只得给他们指明回家的路。谁知刘晨和阮肇回到家之后，惊讶地发现山下已经不是他们原先生活的那个世界了，打听一番之后，他们找到了自己的七世孙。原来山中半年，世间已近千年。彼时他们才恍然大悟，在山中与他们结为夫妇的两个女子是仙女，大为惋惜。二人原路返回，想去山中寻找仙女妻子，却再也找不到了。
刘阮二人的故事和《桃花源记》很像，还多些浪漫的调调，比较小资。词牌名“阮郎归”就是由此而来，后世很多人用过这个典故，比如蒲松龄在贾奉雉的故事里面就提到过。化用此典故，一般用以感慨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巴楚徘徊二十余载，也难怪刘禹锡会心生沧桑之感，洛阳依旧繁华，家乡也还是那个家乡，只是人事都已变了，就跟贺知章《回乡偶书》中所写的那样：“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那么多年过去了，家乡亲友怕是都认不出他了吧，更别说是在他离开后才出生的后辈小孩们。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是整首诗中最出名的，也是点睛之笔，说是千古名句一点都不过分。刘禹锡写这两句是为了回复白居易诗中的“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让他不必为自己担心。他以沉舟和病树自比，看似豁达，又像自嘲，隐隐还有些自勉的意思。不知在写下这句诗的时候，刘禹锡怀着的是怎么一种百味陈杂的心情。
古代文人似乎很喜欢以诗相赠，礼尚往来，白居易和关盼盼的燕子楼组诗也属于这种情况。从末联“今日听君歌一曲”就能看出这是一首酬答诗，好吧，其实这句是废话，人家诗题里面就明明白白写着是“酬乐天”呢。
像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范仲淹等等，大部分以诗文闻名后世的诗人学者都有过被贬的经历，那时候犯罪讲连坐，文人当官多多少少会涉及政治，稍不小心就会被牵扯进一件案子里，随之而来的就是贬官流放。刘禹锡一贬就是二十多年，受尽了漂泊思乡之苦，但还是比客死异乡的杜甫幸运得多，好歹还能回到家乡。刘禹锡七十二岁去世，在古人中算是很长寿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