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离思—不是弱水三千,只是曾经沧海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元稹《离思》
当元稹为亡妻韦丛写下千古悼亡诗《离思》的时候,不知他是否想过,曾将一片真心赋予他却又被始乱终弃的双文?应该是没有吧,即便是在失去爱妻的哀伤之中,他依然风流不断。
双文姓崔,是元稹母系一族亲戚中的远房表妹,也是元稹所著传奇小说《莺莺传》(又名《会真记》)中女主角崔莺莺的原型。
元稹寄居于蒲州的时候,与双文相恋,二人有过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然,这段感情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双文终是被他抛弃。因而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也借林黛玉之口说:“双文,诚为薄命人矣。”
双文,姑且称她为莺莺吧。唯有这个名字才能记录她所遭遇的不公正对待,甚至可以说是耻辱。她将真心交给元稹,换来最深刻的,也只有他的一首艳诗《赠双文》:
艳时翻含态,怜多转自娇。
有时还自笑,闲坐更无聊。
晓月行看堕,春酥见欲销。
何因肯垂手?不敢望回腰。
不知,如此香艳露骨的诗,对于尚在闺中并且被情人抛弃的莺莺来说,回忆起来是怎样的一种折磨。《莺莺传》因被王实甫改编成《西厢记》而妇孺皆知,在王实甫笔下,这是一个浪漫而圆满的爱情故事,张生高中状元,与崔莺莺终成眷属。然而在《莺莺传》中,结局却大相径庭:崔莺莺被张生狠心抛弃,后另嫁他人。
大抵王实甫也觉得崔莺莺的命运太过惨淡,所以他美化了这个故事,给了莺莺一个曾是她臆想中的美好结局。可王实甫未必知道,那时候的崔莺莺,是否真的想要这样的结局。
在《莺莺传》中,元稹化名张生,轻描淡写地讲述了他和崔莺莺从相爱到相离的全过程,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看客,而非主角。
唐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张生到蒲州游览,寄居在当地的普救寺。在文中,元稹对张生的描述是:性情温和,容貌俊美,意志坚定,脾气孤僻……虽然已经二十三岁了,张生却从未接近过女色。是否可以看作,这就是元稹对年轻时的自己的评价?
在张生寄居寺庙期间,一位姓崔的寡妇带着家人要回长安,也暂居于此。崔是她夫家的姓,她本姓郑。张生与她攀谈之后才发现,她竟是自己远房的姨母。当时,蒲州一位丁姓宦官大肆抢夺百姓钱财,张生托与自己交好的蒲州将领前来帮忙,保住了崔家人的性命和财产。崔母感激张生,让子女出来拜见,于是成就了张生与崔莺莺的邂逅。
而后的事,和《西厢记》如出一辙。张生爱上了崔莺莺,在丫鬟红娘的帮助下,二人终是完成了花前月下的好事。
张生前往京城考功名,名落孙山。他在逗留京城期间,和崔莺莺一直有书信往来。崔莺莺忘不了张生,信中也是情真意切,并把自幼贴身佩戴的玉环赠予张生。岂料,张生居然把崔莺莺写给他的如此隐私的信件拿给朋友看,他的朋友们还为此填写了诗词。
这个时候,元稹又以真实姓名客串故事中,写下一首《会真诗》,记录了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并四处传唱。将未婚女子的隐私写成诗流传出去,这一行为何其荒唐,少女的大好青春怕是要毁于此事吧。
此事人尽皆知之时,元稹自托问张生的看法。张生竟义正词严地说:“大凡上天派至人间的非凡之物,若不祸害自己,一定祸害他人。假使崔莺莺遇到富贵之人,凭借宠爱,能不做这般风流韵事,而成为潜于深渊的蛟龙,那么我就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了。”
然后他又举了殷纣王和周幽王因女子而亡国的例子,表示要克制自己的感情,与崔莺莺恩断义绝。
爱上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他始乱终弃,并且反咬一口,将污水全泼在自己身上。
这便是崔莺莺的三大悲哀。
她真心爱他、待他,将少女最美好的期许寄托在他身上,到头来,换来的却是他一句“我的德行难以胜过怪异不祥的东西,所以只能克制自己的感情,跟她恩断义绝”。
原来,在他眼中她竟然是一个“不祥的尤物”。她因爱他而不惜抛弃少女的羞耻之心,与他成就鱼水之欢,在他眼中却是败坏伦常的风流韵事……
狠绝如张生,哦不,应该说是元稹,怕是再难有第二人了吧。
《莺莺传》的结尾,崔莺莺嫁人,张生另娶。后来张生路过崔莺莺家,让崔莺莺的丈夫转告,想见她一面,以解思念之苦。崔莺莺没有见他,而是写了绝情诗,与他恩断义绝。这大概是崔莺莺最清醒的一个决定。
可笑张生,是否嫌自己伤害崔莺莺不够多?罗敷已有夫,使君亦有妇人,为何又要去打扰他人的幸福。更令人难以捉摸的是,张生还得到时人的赞赏,他的所作所为被认为是“不陷于迷惑”的明智之举。想来,这不过是元稹用以洗刷自己的托词罢了。
元稹是否真心爱过双文?若说爱,他怎么忍心在《莺莺传》中如此诋毁她?若说不爱,他为何又写出那么情深意切的《杂忆五首》去思念她?
其一
今年寒食月无光,夜色才侵已上床。
忆得双文通内里,玉栊深处暗闻香。
其二
花笼微月竹笼烟,百尺丝绳拂地悬。
忆得双文人静后,潜教桃叶送秋千。
其三
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
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其四
山榴似火叶相兼,亚拂砖阶半拂檐。
忆得双文独披掩,满头花草倚新帘。
其五
春冰消尽碧波湖,漾影残霞似有无。
忆得双文衫子薄,钿头云映褪红酥。
在一起的时光虽然短暂,但双文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全都深深刻在了元稹的心上。如若不然,他又岂能想起那么多和她有关的欢愉画面?
他怀念的,是她云鬓花颜,穿着单衫的模样;他怀念的,是她花草满头,倚着湘帘的模样;他怀念的,是她经过回廊,月下微笑的模样;他怀念的,是她独倚秋千,安静美好的模样……
权且当他爱过吧,爱她的年轻貌美,爱她的活力朝气。
除此,再无其他。
这样自私的爱,她宁可从未拥有。
谁比谁多情,谁比谁凄凉?
韦丛是全心全意爱着元稹的。
她本是大家闺秀,千金之躯。然而为了他,她褪去绫罗衣裙,她摘下翡翠珠钗,她离开朱楼绮户……她从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沦落为荆钗布裙的贫贱妇人。
可她竟对这种生活毫无怨言,她默默地做他背后的女人,为他缝衣做饭、摘菜买酒,一心一意陪着他过了整整七年的贫困日子。等到元稹出人头地,官拜监察御史,足以让她过好日子的时候,她却一病不起,最终撒手人寰。
相比双文,韦丛才是凄凉的那一个吧。无论是先前下嫁他,还是婚后守候他,她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成全他的。她与他共苦,却未能同甘。
而元稹为她做过的最浪漫的事,竟是在她离世之后,写下的那首千古悼亡诗—《离思》。
在抛弃双文后没多久,元稹娶了韦丛。
那一年,元稹二十五岁,韦丛二十岁。对于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女子而言,二十岁还未出嫁的少之又少,何况韦丛既是贵族千金,又生就花容月貌。她迟迟不嫁,是注定要等到元稹的出现?
只能说,人各有命。
韦丛的父亲韦夏卿是当时的京兆尹,他一向爱惜人才。元稹虽然科考落第,但才名依旧。韦夏卿认定元稹非池中物,迟早会展露出自己的光芒。带着半欣赏、半为女儿将来考虑的心态,韦夏卿将韦丛许配给了元稹。
事实证明韦夏卿没有看走眼,元稹是才子,且才华不浅,但是他忽略了一点:“才子”通常是以“风流”为前缀的。元稹若不风流,风流者还能有谁?
元稹虽然才名远播,但毕竟是一介布衣,无权无势,堂堂京兆尹千金嫁给他,对他来说该是莫大的荣耀。若换作他人,必定欣喜若狂,对娇妻关怀备至,宠爱有加吧。元稹对韦丛虽说不差,但韦丛嫁给他之后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是韦丛去世之后,元稹为悼念她而写的《遣悲怀三首》。
诗中,元稹回忆了和韦丛生活的画面。这无非是一些生活琐事,在旁人看来,或许会觉得元稹长情,能记得妻子为他所做的点点滴滴。可这又何尝不是韦丛的辛酸史!
元稹家贫,嫁给他之后,夫妻二人有时甚至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了帮他缝制一件像样的衣服,她翻箱倒柜,努力寻找能够拼凑的衣料;为了能让他在客人面前有面子,她拔下金钗,为他换来买酒的钱;为了让他能吃上一顿饱饭,她扫落叶生活,摘野菜充饥……
辛劳至此,韦丛身上哪里还剩下半分千金小姐的影子。诚如元稹诗中所写,贫贱夫妻百事哀。他娶她,本想借着裙带关系跻身权贵,孰料却连累她堕入清贫。
即便如此,这个贤惠的女子依旧无怨无悔。只要能够爱他,再艰苦的生活她也甘之如饴。这是她作为一个女子最无私,也是最卑微的爱。
元稹为韦丛写过很多诗,最著名的莫过于《离思》,后世有多少女子羡慕她,能够得到丈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爱情。殊不知传奇的背后,隐藏的往往是令人心酸的往事。
他说,她是他的弱水三千,除了她之外他眼里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
他说,他于万花丛中过,却没有一个女人能打动他,其中缘由,一半是他爱她,一半是他要修身养性。
不知韦丛在天之灵可曾看见,她爱了一辈子的丈夫是如何修身养性的。
韦丛去世两年后,元稹续娶妻子,又纳新妾,丝毫不像他在诗中表露的那般深情。如果说,不能以“妻子死后不娶”的标准来判断他是否只爱妻子一人,那他和薛涛的情爱纠葛又作何解释?彼时韦丛尚在人间。
韦丛因爱子夭折,悲伤难以自持,再加上产后身体虚弱,一病不起。与此同时,元稹结识了红极一时的女诗人薛涛。他和薛涛诗词唱和,情爱如火的时候,有想过即将被死神带走的妻子吗?
元稹为韦丛写下诸多情深意切的诗词,使得后人能记住他曾娶过这样一位温柔贤惠的妻子,这是韦丛之幸。可是嫁与极尽风流的元稹为妻,大概也是韦丛的不幸。
韦丛和双文,谁比谁多情,谁比谁凄凉,很难有绝对的判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位绝代风华的女子有着同样的悲哀。
只是这样的多情,究竟是甜还是苦,只有元稹自己知道。他一生中有八个子女,却仅有一个活了下来,这是否就是他的报应?
似乎,爱上元稹的女子,没有一个拥有圆满的结局。相比元稹,她们太过痴情,太过执着。
她们不知道,有些东西,留不住的,始终是留不住的。
有生之年,再也不相信弱水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