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跃幽忧忧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0章 鱼汤

其实这个故事里,有我。

并且,我是这个故事里,最可悲的那个人。

1

很多年前,褚家场有很多早点摊。都是沿街、开在一节节废弃的火车车厢里。褚家场还有两条废弃的铁轨,在交汇处戛然而止,冬天下了雪,自行车胎碾过结冰的枕木,摔倒率是98.6%。那个常年站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疯子统计过。

每个工作日的早晨,赵璞都会骑着自行车,在每一节火车车厢前都停一下,分别购买锅巴菜、豆腐脑、馄饨、小笼包、煎饼果子……书包被各种早餐填满,那味道,到晚自习都消不散。

这一年,赵璞18岁,在褚家场一中读高三。

褚家场一中,作为这个城乡结合部唯一的高中,四周乡村的少年们都要来此求学,所以每个班里,至少有三分之二是寄宿生。通常,他们会在入学一周后就吃腻了学校食堂早餐窗口的健康食品,校门外有“美食列车”,但校门口有保安。

从高一开始,赵璞就为寄宿生们代购早餐,每单赚5毛钱的差价,平均每天收入30元左右。她自己从不吃早餐。

她在存钱,存钱离开褚家场。

她是15岁的时候萌生了这个念头。那年冬天,她在铁轨交汇处摔倒,摔得有点猛,疯子一通鼓掌叫好后,她仍无力站起来。过了五分钟,连疯子都烦了,催她:“等什么呢?这里什么都没有!”

她躺在铁轨上,往前看了看,是没有铁轨的荒草丛生,往后看了看,是没有火车的铁轨。甚至在这个叫褚家场的地方,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姓褚的人。

真的,什么都没有。就像时间和空间都在此停住了。

当天,她推着自行车踉跄地回到家里,已经下岗待业多年的父亲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电视左上角的台标永远显示“CCTV3”,无限循环重播着各种七天乐。她骂了句“都看了多少遍了,有什么好看的”,父亲慢悠悠地回答“碰到不好看的地方,忍一下,过一会儿就好看了”。

一瞬,她有种错觉,父亲的身躯已经被沙发吞噬了,融为一体,很快就会成为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的一件什么都不是的,静物。

“赵建国!”赵璞大喝了一声,父亲已经两年没有出门了,她怀疑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果然,父亲盯着电视,没有反应。

赵璞吓得跑回自己的房间,就像有兽在身后追捕,她背靠着门瑟瑟发抖——发誓一定要离开褚家场,在被彻底“吃掉”以前。

进入高三,学校开始加课,赵璞每周又多了一笔收入。

一个周六早晨,她把最后一套煎饼果子放到同桌宋润面前时,宋润忽然站了起来,双拳捶在桌上,把煎饼砸成了很恶心的形状。

“谁要吃这坨鸡屎!我要喝马赛鱼汤!”宋润歇斯底里地大喊。

教室里短暂地静了几秒,然后在一片无声的白眼中,重新恢复喧闹。

宋润是寄宿生,但她家离学校步行距离不过10分钟;她是中法混血,但能说一口最纯正的褚家场方言。

在褚家场,没有人不知道宋润家的事,所以大家对她的间歇性发作也习以为常——无非就是她那位风流的母亲仍然没找到她的法国父亲,她的出国大梦再次破碎。

时间是7点29分,早自习铃声马上就要响起,已经能听到楼道里老师的脚步声了。

宋润还站着,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变为了无人关心的委屈。

“坐下吧,以后请你喝。”赵璞轻拽着宋润的校服裤。她害怕事情闹大,让老师发现了她的“代购”生意,断了财路。

宋润碧色的眸子立刻放出光来:“真的?你可是答应我了,说话要算数啊!”她扎进赵璞的怀里。在惯性冷漠的环境中,人是可以把敷衍当宠溺的。

那年头,女生间总是黏黏糊糊、虚情假意,赵璞也以为自己习惯了,可这一次,宋润往她怀里的这一扎,不知怎的就扎在了心上。她的心难受了一下。

这天下午,赵璞逃了课,去银行取出了她的全部存款。

两年多里,算上寒暑假送报纸,赵璞平均每月收入两千左右,父亲没有收入,每天要吸一包10元的云烟如意,还要缴养老保险,这些钱,包括生活费,都是由赵璞负担。所以即便省吃俭用,存款也始终没有超过五千,加上马上又要缴取暖费……

凌晨,赵璞刷干净了父亲的烟灰缸,把算好的取暖费用报纸包好,压在烟灰缸下。

她已经决定了,天亮就离开褚家场。

她本来是计划存够一笔学费,靠高考走出去的,但宋润的那一扎,让她必须改变计划了。

她暂时也分不清,那股难受劲、那心疼,是出于同情还是友情,只是清楚地知道,在这个有兽的小镇,任何羁绊都是不健康的,会加快被吞噬的速度。

好在,天快亮了。

2

赵璞迎着第一缕晨曦出门。怕万一遇到熟人,她仍穿着校服。

沿着铁轨走向长途汽车站,鞋子踢起碎石子,碰到枕木和轨道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她想她会记住这个声音的,这是她离开褚家场的声音,这是她做出人生抉择时的前奏。

这时,身后传来了另一个人脚下的“咔哒咔哒”。

还有喘息声。

赵璞屏住了呼吸,她直觉感到,这就是“兽”。

想逃,却抬不动腿,仿佛“兽”已经用眼神摄去了她的魂魄。

“同学。”“兽”说话了。

赵璞缓缓转身,看到一个提着旅行包的男生,面容寡淡,身材清瘦。

“同学,请问一中怎么走?”男生问,见赵璞许久不回答,只好自说自话起来。

他自我介绍,说他叫陈洗河,商丘人,要去褚家场一中就读高三……

原来是高考移民。褚家场虽然苟延残喘,但到底是直辖市的远郊,高考录取分数要比全国的大多数省份低,所以每年都会来几个空降的转校生。

陈洗河的声音越发滞涩,听得出,并不是健谈之人,只是身处异乡,不得不放低姿态。

“……就是这样。”很快,他的“存稿”用完了,笑容渐渐敛了回去,露出了高傲的底色。

赵璞没有丝毫虎口脱险的感觉,心弦依然绷得紧紧的,撩一下就会断。现在她张口,声音肯定是抖的,索性不说话,扬了扬下巴,示意陈洗河跟着她走。

一路,不同频率的“咔哒咔哒”交错着回响,走到铁轨交汇处时,赵璞听到陈洗河吞咽口水的声音,在喉结里重重地哽了一下。

“那个……我想给你讲个故事。”他应该酝酿了一路了。

故事发生在一个遥远的国度,两名铁道员,位于国土的南北,分别被委派任务,一个负责拆除旧铁轨,一个负责铺设新铁轨。经过数十年艰苦的工作,两人在国土中央相遇,却只是擦身而过,一个继续拆,一个继续铺……

“……听着熟悉吗?像不像就发生在这里?你们这个鬼地方,一股山寨廉价的魔幻现实主义味道,偏偏还自以为是,浑然不知。”陈洗河的声调比刚才高了,这是自卑又自慢的人在认为自己被轻视和侮辱后的防御机制——嘲讽、挑衅、故作高深的名词。

赵璞一眼就看穿了他,这个年纪,同龄的男孩要比女孩幼稚许多。但她并不讨厌这种幼稚,这是清醒的幼稚,棱角分明,内核完整。

她还帮陈洗河找了台阶下:“商丘要好很多吧?”

“当然!我们那儿是城市,你们这儿就是个村儿!”陈洗河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那种小男孩儿赢了游戏的笑。

这时不远处响起预备铃声,陈洗河循着声音跑起来,跑几步,回头拽起赵璞,嫌她跑得慢,就扯下她的书包扛在自己肩上。

“快上课了!你还不抓紧点儿!快跑几步啊!”

赵璞就这么被强拉硬拽地,又回到了褚家场一中。

踩着正式铃声的最后一响跑进教学楼时,陈洗河喘着大气,弯腰撑着膝盖,回头冲赵璞笑——满头的汗珠闪着光,太兴奋,嘴角咧得很开,能看到臼齿。那种小狗尽兴撒欢的笑。

赵璞受了感染,望着陈洗河,也跟着笑了,嘴角挑到最高时,心里那根弦猛地就断了。

她的直觉没错,这人,是她的兽。

3

“这人,我要拿下。”晚自习,宋润指着陈洗河的方向,小声对赵璞说。她特别强调了“拿下”这两个字,有定会得手的自信,她知道这张好看的脸,是会让自己多几分掌控权的。

赵璞有点耳鸣,脑中莫名荡起“咔哒咔哒”的回响——她看见陈洗河站了起来,举起手机低声说了句“喂”,然后朝教室门口走去,边走边惯性地用眼梢撩了一眼赵璞的位置——他是聪明人,知道高考将近,没有时间交朋友,所以就利用一切散碎的机会讨好赵璞这个唯一的熟人,靠她来节省社交的成本。

他要笑了,马上就要笑了,他也发现了,他的笑对赵璞有奇效。

就在他的嘴角即将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时,赵璞伏身趴在了桌上,陈洗河的笑容和眼神穿过她背上的空气,投射到宋润身上。赵璞感到桌椅微微的摇颤,那是宋润在激动地向陈洗河挥手。

耳畔的“咔哒咔哒”终于停了,赵璞又做了一个选择。

一直到很多年后,她都没想通,这个选择,是因为怕,还是爱。

不久,班里就传出了宋润和陈洗河的绯闻。

两人天天拉着手一起上学、放学,然后有一天,宋润一个人走进了教室。

“陈洗河呢?”赵璞问。

宋润软绵绵地扎进她怀里。两人都穿着肥大的蓝白色校服,因18岁少女特有的悲伤而面目相似,此刻,是她们人生中最相近的交点。

“小璞啊,我不像你,”宋润说,“我脑子不好使,不肯努力,总想依赖别人,憧憬的全是侥幸。这些我都知道。我恨这个地方,但我能离开这里的方式,太少了。而你,有很多选择。”

第二天,赵璞发现,她的钱丢了。钱一直放在书包的夹层里,从与陈洗河在铁轨相遇的那个清晨,就没拿出来过。她本以为,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该躲的躲过了,该让的不再觉得可惜,宋润和陈洗河缔成新的羁绊,与她再无瓜葛,她就可以重新启程。

和钱一起消失的,还有宋润。

一个月后,陈洗河高考落榜。赵璞考得还不错,但没有填报志愿,因为参考手册上,印在每所大学每年录取成绩之前的那行数字,是学费。

陈洗河说他要复读,问赵璞有什么计划。

赵璞等了很久,都没听到“咔哒咔哒”的声音。

她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了。

遇见陈洗河的那一刻,她就被吃掉了。

4

赵璞陪陈洗河复读了一年。这一年里,陈洗河不再笑,也不再说话。

2007年的暮春,赵璞家的老宅终于拆迁,以赤贫的角度仰望,赵家算是一夜暴富。

搬家那天,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宣布他要再婚,对方是宋润的母亲。

婚礼以一种羞耻着炫耀的方式在一家不尴不尬的中等酒店里举行,赵璞在席间发现了闷头喝酒的陈洗河。

19岁的男子,勉勉强强还能称作少年,酣醉的红晕浮在寡淡苍白的脸颊上,配上半垂的眼帘,偶然一个瞬间,能瞥见日后促狭男人的雏形。

新晋的赵氏夫妇敬酒敬到陈洗河那一桌时,初老少年忽然发作,大闹了婚礼。

一年里,第一次发声,是咆哮,声音嘶哑凄厉。他骂宋润。赵璞才了解其中的崎岖。

宋润“拿下”陈洗河,是有目的的,她听到一些不实的传言,以为陈洗河家很有钱,日后能送他们两人一起出国留学,但在发现陈洗河的父母是倾家荡产供他读书后,她翻脸拂袖而去,连面对面撕扯的机会都没给陈洗河,就偷了赵璞所有的存款,离开了褚家场。

“你女儿就是个骗子!”陈洗河指着宋润母亲大嚷。

赵璞把陈洗河搡出了酒店。外面在刮春天的最后一场沙尘暴,天是黄的,风声如泣。陈洗河迎着风,扯了扯校服领口,酒气散了些。

不堪的语境,龃龉不适,赵璞想讲个笑话调节气氛,还是觉得自嘲最合适:“你怎么把我也骂上了?我也算她的女儿了。”

陈洗河一滞,没笑,半天,蔫蔫挤出一句“忘了”,像耗干了电量。

他忘了,根本没想。他短短的人生在这个只有铁轨的异乡被反复碾轧,先是一往情深地爱着一个人,然后孜孜不倦地恨着同一个人,没有一丝罅隙,再留给另一个人。

嘴里吞进了风沙,他低头啐了一口。

赵璞看到,她曾经双手奉上的灵魂,被“兽”,嫌弃地吐了出来。纵是鲜血淋漓,至少,重新完整。

她又听到了“咔哒咔哒”的声音,与此同时,手机收到一条短信,父亲答应分给她的25万拆迁费,到账了。

2007年的初夏,赵璞赴法留学。

5

法兰西八年。三年本科,两年硕士,三年博士。目前在昆明植物研究所任职,研究野生菌。

离开褚家场后,赵璞的生活按部就班,有序美好。

这一年的七月中旬,赵璞去楚雄做采样考察,按计划,只有三天的行程。

那场小意外就发生在第三天,赵璞采集到一株罕见的菌种,本应带回研究所,但当时不知脑子抽了什么风,有了就地神农尝百草的念头。

凭专业知识,她判定这株菌肯定无毒,最坏就是致幻。

墨菲定律,果然中招。

赵璞的幻觉,大概是这世上最无聊的幻觉,只是像昨日重现,回到褚家场、有“兽”张开血盆大口、听到“咔哒咔哒”……但也是最可怕的幻觉,因为她都经历过,太逼真。

睁开眼时,已经是下午了,阳光从森林的另一个方向透进来,赵璞口渴异常,看到一个男人正仰头灌下了她随身杯里的最后一点水。

男人把水含在嘴里,双颊鼓起,显然是正准备用水喷醒赵璞。但刚低下头就与赵璞四目相对——

“醒了?”男人用眼神发出关切的询问。

“渴!”赵璞也用眼神透出幽怨。

赵璞看清了男人的脸庞,皮肤黝黑,剑眉入鬓,是陌生的,不属于褚家场,这就像《盗梦空间》里的陀螺,分开了现实与幻境。

她确定自己是醒了,劫后余生,正要张嘴大喘一口气,男人忽然俯下身,撑着赵璞的后颈,唇对唇,把他含着的水渡进了她嘴里。

赵璞睁大眼睛,震惊,又不敢错了一拍喘息,害怕被呛到。严重的口渴让水显得特别的甜,她缓缓地吞下,才敢让心脏乱跳。

男人站起来,用袖口蹭了蹭嘴角。

仰视,逆光,像个大英雄。

那天,男人走了十多公里,从天亮走到天黑,背着赵璞走出了森林,把她送去了当地的医院。

医生说这算食物中毒,要强制住院观察24小时。

男人帮赵璞处理好所有手续,在食堂打了份饭,坐在病床旁看着她吃下。

“那我先走了,祝你早日康复。”直到男人起身告别,赵璞才发现,整个过程,他俩都是静默的,没说一句话。

但语境却是充实的,不尴尬,太自在,以致赵璞可以赤裸裸地盯着男人的眼睛,不怕。

男人的眸子些许混浊,看起来,没有摄人心魄的能力。

“如果,现在,我说,我想试着爱上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唐突?”赵璞张口了。她眷恋这个语境。

男人挑眉,看了看手表,拉开凳子,重新坐回了床边:“那就试试吧。”

彻夜清谈。

男人叫褚良,书法家,卖字维生,寄情山水,所以才会在森林深处“捡”到赵璞。

天亮时,褚良问赵璞:“怎么样?”

赵璞摇摇头。她在离开褚家场九年后,茫茫人海,第一次,遇到了姓褚的男子。这听着,无论如何都像宿命。但她偏偏没有萌生任何宿命感。在28年的人生经验里,她就爱过那么一次,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她找不到那种感觉。

这个男人,他只是真实、美好,会让人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希望他才是梦中的那个人。

他是她最想拥有的幻觉,如果真能拥有他,她会管这,叫“美梦成真”。

褚良没有再问问题,他陪赵璞吃了三餐,晚上办好出院手续,送她去了长途汽车站。

帮赵璞把行李放好,从窗口,递了瓶水给她。

汽车启动,忽然急停,车门打开,褚良跑上来,坐在了赵璞身边。

赵璞不敢看他,手肘撑在窗边,无措地撕着唇角的死皮。

眼里有泪。

太高兴了。

6

褚良的身上总有墨香,指甲的缝隙间有洗不掉的墨渍。

每个星期天的下午,赵璞都会把褚良拉到落地窗前的躺椅上,兑一盆温水,让他把手上的角质泡软,然后细心地为他剪指甲、用软刷清洁每一个缝隙。

“对我这么好,是出于愧疚感吗?”这时褚良会打趣她。

相处后,他们默契地没再提过“爱”字。

赵璞最近心情很好,她的一篇论文在《Nature》上发表了。学习与工作,其实一直都是她擅长的事,这种顺势必然的成就,如果她只是一个人,她不会当回事,但有褚良替她开心,她就觉得真开心了。

国内的几家大学请她去做讲座,正巧褚良也要办书法巡回展,两人的行程里,有几座城市是重叠的。他们约好了,就当是旅行,在同一座城市的时候,谁工作结束的早,就去找对方玩。

他俩都不是浪漫的人,这确是场难得浪漫的旅行,制造了好多回想起来会脸红的记忆。

旅行的终点站是南京,赵璞的最后一场讲座,褚良的最后一场展览。

讲座下午三点开始,提问时间稍长了些,七点多才结束,赵璞推了校方的晚宴,一离开讲堂就直奔洗手间换装。

这一个月,赵璞和褚良玩出了兴致,褚良提出,今晚,他们要扮作陌生人,着盛装在酒店大堂“偶遇”。

离约定的时间只剩半个小时,赵璞在洗手台前飞快地化妆,然后换上了晚礼服。越急越出错,背后的拉链怎么也拉不上,一使狠劲,手臂抽了筋,她疼得弯下腰,倒吸一口凉气。

蓦地,脊骨感到冰凉指尖的触碰,有人帮她拉上了拉链。

“谢谢!”赵璞直起腰道谢,从镜子里,看到宋润正站在她身后。

电影里,久别重逢总会用慢镜头和背景乐烘托,事实是,一眼就是一眼,望不透万年,周围只有冲水和打电话的声音。

哦,她是宋润,好巧啊。我们之间以前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我一件也没忘,但这又和现在有什么关系呢?我没义务对每个场景都有感受。这就是赵璞此刻全部的心理活动。

宋润依然很美,只是那双大而深邃的眼睛就像甜蜜的负荷,过早的有了细纹,让她显得比同龄人苍老。

一个小小的男孩躲在宋润身后,三四岁的样子,没有宋润那么明显的混血特质,面目很是寡淡。

“我来南大玩,碰巧看到讲座的海报,就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是你,”宋润先开了口,讲的普通话,但尾音处的褚家场口音,遮不住,“你还记得高一的时候……”

她直接开始叙旧了,讲的都是以前的事,以前开心的事,不介绍身后的这个孩子,也不提现状,就像她们昨天才刚刚一起上了晚自习、不务正业地讨论了一节课“煎饼果子要加几个鸡蛋才最好吃”。

突兀的时间轴,让赵璞接不上话。她一向不擅长处理多线任务,索性把时间线拉回来:“我有急事,咱改天再聊吧。”

宋润像没听到一样,抱起小男孩,跟着赵璞走出了洗手间,边走,还在不停地叙旧,最后竟然不管不顾地挤进了赵璞拦下的出租车里。

酒店大堂,身着笔挺西装的褚良,已经坐在吧台前等了很久了。不时把手伸进裤袋,转身向入口张望。

看到赵璞走进来时,他下意识就想站起来,但想起自己的“角色”,耐住性子点了杯酒,然后才装出一副花花公子的派头朝赵璞走过去。

刚要讲出搭讪的台词,赵璞打断了他:“褚良,这是我高中同学宋润。”同时用眼神向他示意——情况有变,把戏收一下。

褚良失望地摸了摸鼻尖,但还是礼貌地把宋润请去了卡座。

宋润抢着落座,毫不客气地点了两份套餐,然后蹲在地上给小男孩系鞋带,站起来的瞬间,她看到褚良的西裤口袋里有个东西,神色一下就变了。

她猛地把小男孩抱进怀里:“这是我和洗河的儿子,蛋妞!”

小男孩应该是叫丹尼尔,这个英文名与褚家场口音产生了奇妙的中和。

褚良没忍住,笑了。

赵璞没笑,她听出宋润的语调变高了,这让她想起多年前的陈洗河,那种自我防御的应激反应。

宋润说她和陈洗河结婚很多年了,富足而幸福,经常去世界各地旅行……讲着讲着,她挪到了褚良对面的位置,“褚良?你是叫褚良是吧?不好意思啊,没听小璞提过你。对了,你知不知道,小璞当年暗恋过我老公,我也是后来听我老公讲才知道的,她竟然陪他复读了一年呢!啧啧……”

褚良硬着头皮听着,陪着干笑。

这晚,宋润和丹尼尔把两份套餐吃得干干净净才走。赵璞和褚良回到房间已经很累了,澡也没洗,就背对背地往床上一倒。

但两人都没睡着,许久,赵璞听见褚良问:“那女的说的是真的?”

赵璞“嗯”了一声,她从不否认她爱过陈洗河。

“那你爱上我了吗?都这么久了。”

酒店的隔音很好,夜里特别静,猝不及防地,赵璞又听到了“咔哒咔哒”的声音。

她大抵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她对爱的定义从一开始就是不健康的,但这个定义已经成型。褚良给她的感觉,比她能感受到的那种爱,好多了。所以如果他想要听这个字,她愿意为他偷换概念。

但说出的话却变成了:“不是说好不谈这个吗?你也不爱我啊。”

她感到床微微的颤抖,褚良在哽咽,或是冷笑。

天亮,赵璞向后探手,褚良躺过的地方,已经彻底凉了。

她不惊讶,只是默默地流泪,仿佛这才是宿命。

7

赵璞一个人回到昆明,在家门口,又看到阴魂不散的宋润。

“你到底想怎样?”

“小璞,你欠我一碗马赛鱼汤。”

鱼、洋葱、西红柿、大蒜、茴香……赵璞轻车熟路,马赛鱼汤是她留学时最常做的菜。

做好端上桌,宋润尝了一口,忽然一颗硕大泪珠滴进碗里,然后又笑:“小璞,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以为马赛鱼汤是用一种叫马赛鱼的鱼熬成的汤,只有在法国才能吃到。就像我以为褚家场外的世界会截然不同,哈哈,太天真了!我就是我,在哪里都是这个德行,觉得全世界都要为我的不幸负责任……”宋润说,她其实是特意跑到南京,想要找赵璞借钱的,她过得很不好,后来也没再回过褚家场,丹尼尔不是陈洗河的孩子……“撒那些谎,大概是因为看到你男朋友口袋里的钻戒盒子,知道他要向你求婚,嫉妒了,觉得你偷了我的人生,不想在你面前显得太卑微吧……”

后面的话,赵璞没太听清,巨大的“咔哒咔哒”声山呼海啸般袭来,她才发现,这声音,从来不是善意的提醒、提醒她有选择的机会,而是嘲笑,嘲笑她不管作何选择,都是徒劳——到最后,她总会在最准确的关口,亲手把幸福拒之门外。

她害怕幸福,害怕被人需求、被人爱。因为从未拥有过,就更害怕得到后的失去。

故事讲到这里,我忽然有些混乱了。

只记得,那天的最后,宋润说:“……所以,小璞,你要是手头有闲钱的话,能不能借我点?”边说,边把自己缩成了一团,扎进了赵璞怀里,用额头碾着她的心尖,撒娇,耍赖。

哈,认清自己有什么用?拆穿有什么用?就像陈洗河讲过的那两个铁道员,还不是要擦身而过继续上路——因为他们一个只会拆铁轨,另一个只会铺铁轨啊!

所以我估计,赵璞今后大概也不会得到幸福。说不定还会更痛苦些。

那么,你们说,谁才是这个故事里最可悲的人?我到底是谁?

算了!别告诉我。我不想把自己看得那么清。

就这样,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