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当刺猬爱上了鱼
其实，他比我们谁都勇敢。
『来冰城是为了泡妞』
大学毕业时，我在冰城旅居了一年。
说是旅居，不如用穷游更为贴切。因为到了那儿后，我就再没有钱进行下一段旅程。于是原定去邻国俄罗斯的计划，被无限延后。
那时我刚刚和第一个女朋友分手，又遭遇着迷茫不清晰的未来，可谓人生恋情两不顺，于是许多事想不通，困惑之下，就起航去别处，常常走走停停，至于何时停下，我没想过。而对于我滞留于冰城的惨状，张雨显得特别兴奋。
张雨是我的大学同学，说是同学，其实大学三年我们说过的话换算起来都没有超过一百句，但他在毕业时听闻我要去冰城就通过几个同学跟我联系上，屁颠屁颠的随我来到这儿。
对于他的死皮赖脸，我更多的视为累赘。原因是这个小子太有江湖气息，老的少的他都能聊到一块，我确信将他放在任何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给吃不给喝，一百年以后他也能像熊虫，嘴里喊着“饿死老子了”，扭扭腰肢，翻个白眼，仍能原地满血复活。
起初我以为他跟我来冰城是贪新鲜，后来我才知道不是。
有一次我在学府路的酒吧打工，这儿比不得地段路的酒吧高档，出入的客源比较杂，打烊时有个客人喝高了，对我们的女服务生一通揩油，我在吧台打算过去闹个理由让他走，结果张雨比我先一步的坐了上去，拿起酒瓶就开始跟那客人对饮，喝到后半夜两眼放光，身子直挺，愣是没倒。
那个客人终于忍不住了，摇摇手，放下酒瓶投降了。
张雨在一片女服务生的叫好中稳步走向门口，却跟我一个劲儿腹语：“兄弟，快扶我，快扶我，吓死了。”
逞英雄的后果就是一整夜我和他都没睡好，我忙着端茶倒水，他忙着吐我一身。窗外夜色如漆，冷风嗖嗖，我守着他直到凌晨，但这小子对我没有丝毫感激，却一个劲儿的喊别人的名字。
于是我那刻才知道，他来冰城的原因是为了妞。
『有一只刺猬爱上了鱼』
这个妞不是别人，是我们大学时的同学周妹。
周妹是典型的北方姑娘，个性朴实爽朗，没半点儿坏心思，在学校人缘也好，还学得一手好菜。她做的萝卜系列菜单，曾风靡了我们整个男女生宿舍楼。
那时学校伙食极差，肺里呼吸着雾霾，嘴里吃着地沟油，大家都脸黄眼黑，显得极度营养不良，但因为距离市区远，放这么个郊区大家又都提不起劲儿出去，于是周妹的萝卜成了一帮同学改善口粮的绝好机会。我们男的女的挤在周妹校外的小租房里，七手八脚的打下手，看着她用萝卜做出炒萝卜、酸辣萝卜丝、萝卜汤、萝卜丸子等等，稀奇的样子像第一次进动物园。张雨就是其中之一。
他个头大，饭量足，吃得多，周妹就给盛得特别满。吃多了萝卜就会放屁，这成了我们男生之间互通的暗号。你放一个臭屁认证一下，我放个臭屁回应一下，最后我们嗅出了别样的东西。
张雨追周妹了。
那时去市里的公交车早晚各一趟，张雨凌晨就起床去了市里，他给周妹买了好几袋子高级食材，带回去的时候，周妹哭了。
她说，张雨，我不会做牛排，我只会用廉价的萝卜做菜，你拿回去吧。
周妹拒绝了张雨，被我们抱怨了整整一个礼拜。因为心情不佳，周妹做得菜也难吃了，不是多盐就是少醋，由此我们宿舍呈现一片唉声载道。
而张雨追周妹失败，这样的结果也在我们意料之中，周妹是个务实的姑娘，不好高骛远，也不委曲求全，而张雨不一样，他浑身的贼劲儿，因为有点儿小聪明，常常想着走人生捷径，他俩天南地北，中间差得不止一个筋斗云。
很快毕业后，小厨娘周妹回了自己家乡，张雨在上海有了好的去处，工作做的安安分分，三点一线，没下滑没突破，就在大家都以为他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的时候，张雨约了一票同学出来，大吃大喝后，清清淡淡地宣布，自己辞职了。
当晚就通过同学联系上我，跟我来到了冰城，却一次都没敢约周妹出来。
那段日子，他游手好闲，之前工作攒下的钱，也花掉了不少，半夜酒吧打烊我回家的时候他在用一台破电脑编代码，我早上出门时他黑着烟圈去睡觉。
想着会很快离开这座城市，不愿留下太多情感牵挂，所以我交的朋友不多，但张雨像个海绵似的迅速吸收了周围的水分，火速发展出了自己的一条人际线。
有次我去城西的超市，路过市居民区的时候，看见张雨在跟楼底的买水果老奶奶聊得热火朝天，还有一次见他扛着一摞一摞的箱子灰头土脸的往别处走，我拦住他问干嘛去，他说朋友搬家帮忙呢。
他把这座城市活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也是让我倍感错愕。
周末下馆子吃大餐，张雨不情不愿的从床上爬起来陪我去街口，向他打招呼的人五个指头都数不够。
他日夜颠倒，编写出了许多我不懂的程式，然后变卖收钱，但他从来吝啬出钱请客，小气又胆小的男人。我叫了二十串丸子和一打啤酒，张雨狼吞虎咽，吃到中途的时候，他忽然从凳子上滑到了桌下，我回头看看。周妹正跟几个同事走进来，他们点了火锅和热饮。
我想遇见老同学该打招呼，张雨却在桌下掐我大腿。这只纸老虎，就算如此巧合的相遇都让他退缩，我简直气爆。最后那顿饭，张雨买单谢罪。
为了让他走出周妹的阴影里，我主动牵线，把酒吧里最朴实漂亮的姑娘介绍给了张雨，姑娘对于他上次英勇就义的事记忆深刻，于是颇有好感，积极的响应了我的号召。张雨也识趣，陪着姑娘约了几次会。
他嘴拙，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从前，有一只刺猬爱上了鱼，但当它要靠近鱼儿的时候，它自身的刺就会伤害到鱼儿，于是刺猬放弃了鱼儿，它返回洞穴，经年累月后，刺猬回到了路面，它将自己的刺都拔掉了，当它终于能够拥抱鱼儿的时候，它也因流血而亡。
姑娘听明白了，跑回来告诉我，没戏了。
『他想做个种花人』
我签证下来的那天，还是没能把张雨托付出去。即将启程去下一个地方，我在酒吧请他喝酒做告别，颇有一种老爸不放心儿子的感觉。
我和他共同生活一年，却鲜少知道他在想什么做什么。那晚我们都喝多了，张雨话也多了起来。他说，林昇昇，你知道吗，我只是一个种花人，细心呵护助花儿茁壮成长，但欣赏它的人，永远不是我。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也不知他在说什么，只能摇头又点头。
张雨说，那年追周妹，她说自己是一朵又土又俗的牵牛，只会用萝卜炒菜，他们注定不同世界，但我硬是闯进了她的世界，后来我胖了，出不去了。
酒后吐真言。也是在那晚，我知道了张雨日夜颠倒的原因。这一年里，张雨把周妹的生活摸了个透彻，他假装志愿者帮助周妹住的社区老奶奶摆摊，又用旅游达人的身份认识了周妹从事旅游业的表哥，他小心翼翼打听她的消息。
周妹毕业后进入了一家物流小公司，妈妈罹癌两年掉光了头发，她终日奔波于医院和公司，上司是一个色老头，周妹不敢轻易辞职，得忍着众人的目光来回于工作间，生活没有一丝的喘息机会。
张雨偷偷看过周妹，她啃着饼干和牛奶追公车的身影，她拖着沉重身体独自走回家的样子，她站在路口等红绿灯时突然的沉思，张雨都尽收眼底。
这些为生存拼死拼活的状态，张雨从来没有过。他突然明白了姑娘跟他说过的那些话。于是张雨想做个种花人，护她一世周全，但他又自认能力不足，只能卯起劲编那些程式赚钱，攒下的钱，他都打给了周妹，以表哥的名义。
听着他的话，我又点了杯威士忌。旁边我介绍给张雨过的那个姑娘听得梨花带雨。我想，不管是种花人还是痴情人，终归有一天我们都会结果，也许到时，生命里的百花都会为我们齐放。
『他比我们都勇敢』
去了俄罗斯，我在混血美女满堂的街巷里，给张雨打电话，大喊大叫的说，这儿的美妞太多了，要不要放弃那朵牵牛来陪我啊，我真是太寂寞了！
张雨用更大的声音吼我，放弃你妹，我要结婚了。
我在吵杂的人群里没听清楚，一个劲儿的说，你说什么？
张雨几乎用怒吼的方式又说了一遍，我要跟周妹结婚了！
于是在俄罗斯不到半年，我又返回了冰城。张雨和周妹的婚宴在冰城最富丽堂皇的酒店举行，一帮免费吃着周妹萝卜度过校园生活的同学，纷纷都捧着厚礼而来。
对于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每个人都露出了八卦的嘴脸。
张雨后来告诉我，周妹的妈妈自愿放弃了治疗，三个月就离开了，周妹蹲在医院外痛哭流涕，她打电话给张雨说，张雨，最爱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彼时张雨已被冰城一家大公司录用，他抛下工作花了十几分钟就赶去了医院
周妹没反应过来，看着几分钟不到就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张雨，委实百感交集。张雨轻轻抱着她说，你还有我。
张雨始终没有告诉周妹这一年中他为她做过的事，他只是说，在上海的公司刚好委派他到了冰城。于是这个秘密除了我和他，终生都不会被第三人知道。她曾说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于是他用所有努力拉近了他们的世界。
为的就是有一天在她哭着说没有人爱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你还有我。
青春年少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我们，别为儿女私情耽搁前进的步伐，于是我们披荆斩棘，目光如炬，视爱情为腐乳，等待来日懂得爱的时候，发现心思却早已不似当初单纯。最后在爱情的路上，我们都渐渐变得输不起，我们计较得失，计较谁付出的多，谁付出的少。最终，我们都越来越吝啬付出。
而我就是那个最不愿意为人生和爱情做半点付出的人。我马不停蹄换护照，跑去别处被新的美景吸引，等到看腻了就再次出发。美名其曰自在快活，实则逃避人生。张雨让我明白，自己活得有多糟糕。
那天后，我依然奔波，依然在路上，但换到了人生这条跑道里。身边有了这样的例子，再大距离都不是问题了。
四个月前参加同学聚会，张雨和周妹也去了，身边的老同学们纷纷感叹，当初那个性情胆怯怕事的张雨还是一点儿也没变啊，喝了两瓶就求饶了。
我在一片起哄声中，也笑了。
其实，他比我们谁都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