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跃幽忧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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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从此

“桃姜,我们逃跑吧……”

“啊?”

“一直逃到世界尽头。”

“好。”

——001

故事是从一场婚礼开始的。

那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在洛城最豪华的酒店,楼上楼下开了整整一百二十桌。婚礼舞台搭在一楼最中央的位置,桃姜坐在新娘休息室里,头挨在椅子扶手上几乎要睡着时,听到化妆师探头叫她:“快呀,把手捧花拿给你妈妈。”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拽着自己有些笨拙的裙摆,一溜小跑到等候区。那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妈妈化浓妆的样子,她的眼睛更大了,小小的鼻子翘挺挺的,婚纱套在她身上,让她看上去就像一个仙子。

“桃姜,我有点儿紧张。”妈妈牵住她的手,沁出濡湿的汗。

“不要怕,你最美了!”

“谢谢你,桃姜。”妈妈在她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婚礼进行曲已经响了起来,桃姜被妈妈牵着手,走上了长长的红毯,红毯那一端站着宁清川和他的爸爸。很多年以后,桃姜还记得那一天的宁清川,穿着白衬衫、背带裤的他,领口系着可爱的领结。十三岁的他神情间俨然像个大人,他没有笑,嘴唇紧抿,阳光从彩色玻璃外照过来,落在他微垂的眉眼上,也落在了宁桃姜的心里。

他多么不开心啊。她悄悄想。

宁爸爸和妈妈在舞台上互相起誓的时候,桃姜和宁清川像是两个布景小人一样安静地站在他们背后。主持人宣布他们互相交换戒指,桃姜端起身旁红色的托盘,将两枚戒指捧到他们面前。但妈妈的手还没有拿到那枚戒指,就有人从舞台下面冲了上来,打翻了桃姜手里的托盘。

“不要脸!”

“你有什么资格和他结婚?”

“你谁啊?”

宁桃姜有些发愣,冲上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现在这三个女人又互相吵成一团,都说自己是宁爸爸的女朋友。妈妈的头发不知被谁拽乱了,发饰掉在地上,被人踩出难堪的形状。原本坐在宾客席上的人这时都站起身赶到舞台上,有人看热闹,有人劝架,最开心的是坐在媒体席上的那些报社记者,他们举着摄像机忙不迭地凑过来一顿猛拍。

“不要拍!不要拍!”桃姜过去阻止他们,裙子下摆被混乱的人群踩住,蕾丝拽豁了一片。

这场闹剧持续了整整半个小时,等人群重新归于平静的时候,婚礼也似乎无法再进行下去。宁爸爸显得有些尴尬,桃姜妈妈却很淡定。她用手拢好自己的头发,从地上捡起话筒递回到主持人手里,“我们继续吧,从刚才中断的那一部分重新开始。”

被撞掉的戒指并没有找到,他们就用易拉罐的铁环来替代。

舞台又是一派温馨和睦的景象,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桃姜看到宁清川悄悄从舞台侧面溜了下去。

“婚礼还没结束……”她追过去想拽住他。

“走远点!”他回头凶她。

“你要去哪儿?”

“不用你管。”

桃姜松开手,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他走快她也走快,他走慢她也走慢,他上了公交车,她也跟着挤上去,蓬松的裙摆显得滑稽又夸张。她一直跟着他,直到他最终在墓园停下脚步,坐在他妈妈的墓碑前。

桃姜看到他使劲忍着泪水,憋得鼻子都有些发红了。

“你想哭就哭吧。”她体贴地对他说,“我可以背过身去不看你。”

但宁清川始终没哭,他只是紧绷着脸,像一尊华美的雕像,“妈妈去世还没有半年……我爸他真是浑蛋!”

“对不起……”

“又不是你的错,你道什么歉!”宁清川冷冷地看她一眼,又恨恨地说,“明知道他是那种浑蛋,你妈妈还要嫁给他,更是个浑蛋!”

“她很爱他。”桃姜沉默半晌,轻声说。

宁清川忽然笑起来,笑得那么伤心,“爱?你才十岁,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002

“早上好!”

还没睡醒的宁清川走下楼时,被桃姜的问候吓了一跳。距离那场婚礼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他还没有适应这个生活中忽然出现的妹妹。他们原本就在不同的学校念书,当然也没有多少交集。

是宁爸爸终于写完了他的新书,开始在全国各地忙着签售,桃姜的妈妈也陪着一起去了,家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桃姜要照顾好哥哥呀。”宁爸爸和妈妈一起离开的时候,抚摸着桃姜的头发开玩笑地说。

“我会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宁清川仍然板着一张脸,但他不得不承认,生活中还是桃姜照顾他比较多一些。桃姜每天早上早早起床做好两个人的早餐,虽然只是烤土司和煎蛋这种最简单的。整理屋子的也是桃姜,就连宁清川的衣柜也是她负责分门别类,袜子也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个个小格子里。

“今天我有考试,要先走了。”桃姜站在玄关处一边换鞋一边跟他说,宁清川咬着面包闷声“嗯”了一下,心里想着两个人本来也不同路。

那天宁清川出门时忘了带家里的钥匙,在门口等了桃姜整整一个小时。小学部明明比初中部要更早放学,桃姜没理由那么晚还不到家的,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虽然他并不肯承认那就是担心。他到桃姜的学校时,天已经快黑了,学校里的人早就走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些兴趣组还没有结束。教学楼里零星地亮着几盏灯,他循着那些灯光一间教室一间教室找过去,却并没有见到桃姜的身影。

“你找谁?”有个戴着硕大眼镜的男孩问他。

“宁桃姜。”

“那……你去操场看看吧。”男孩子顿一下又说,“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啊。”

“嗯。”

操场里亮着两展寂寞的灯,角落里有四五个男孩在打篮球。桃姜蹲在国旗杆上,一张一张捡着散落一地的考卷和被撕碎的参考书,她的校服短袖上沾满了彩色的染料。

“你的外套呢?”

桃姜抬起头,宁清川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不远处的国旗杆上,她的校服外套正挂在那儿。宁清川的胸口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谁干的?”

“没谁。”

“到底谁干的?”

桃姜垂着头没有应声,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考卷。角落里打篮球的几个男孩停了下来,远远看着宁清川,其中一个迈开步子朝他们走了过来。

“是我干的。”

每所学校都有自己的小霸王,桃姜学校的小霸王就是周惆。比宁清川矮了半个头的他仰着脸站在他面前,一副随时准备打一架的样子。

宁清川没理由不成全他。

虽然跟比自己小三岁的男孩打架在他看来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但周惆的小喽啰们很快都赶了过来帮忙。他们五对一,宁清川也不算占他们的便宜。

那场架打到最后,宁清川的鼻子和嘴角都流了血,手肘擦伤一块,衬衣也扯坏了,血把他的外套弄得脏兮兮的。桃姜为了帮他被绊倒在石阶上,膝盖也磕破了,跟言情小说里的那些情节完全不同,一点也不浪漫。

桃姜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走回家时,忍不住哭了。她抬起手臂擦眼泪,外套上的染料就蹭到她的脸上。

“不要哭了,像个废物一样。”宁清川莫名有些生气。

“对不起……”

“不要随便向别人道歉!”

“我知道了。”她哭得越来越凶,鼻涕都要流下来了,“对不起……”

简直像个笨蛋!

宁清川的内心忍不住生出许多柔软的东西,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就是爱怜。他停下脚步,俯身喊桃姜:“上来!我背你回去。不要哭了啊,你这个笨蛋!”

——003

楼下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隔着地板也听得清晰无比。桃姜坐在地毯上,后背抵着小床的边缘,听到宁爸爸近乎绝望的咆哮,衬着妈妈有些压抑的哭声。那段时间宁爸爸的创作进入瓶颈期,他开始频繁地和桃姜妈妈吵架,甚至在醉酒时把自己在外面交的女伴也带回家来。

桃姜坐在二楼的楼梯扶手旁担心地看着妈妈,她居然还在为他和他的女伴烧水泡茶。茶水被宁爸爸打翻在地,碎裂的瓷片崩落在桃姜妈妈的脚上。桃姜紧张地站起身想跑下楼去,却被妈妈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

什么是爱呢?

她常常想起那天在墓地,宁清川曾经那样问她。

难道像妈妈那样委屈求全,只为了跟那个人在一起吗?

她不知道。

隔壁的窗户发出“吧嗒”一响,桃姜跑到窗口,推开窗子就看到悬在墙边的宁清川。他整个身子几乎全探出去,只有手臂还搭在窗沿上。看到桃姜,他微微怔了一下,向下攀爬的动作却并没有停下。

“这么晚了妈妈不准出去的。

“宁清川——”

他的脚已经要够到地面了,桃姜有些着急地翻过窗户,赤脚踩在空调外机的边缘上,然后顺着水管爬了下去。只是两层楼的高度对她来说也不算太难,她追着他出去,走到大路上才意识到自己没穿鞋,返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你去哪儿?

“妈妈说你要在外面学坏了。

“我上次在学校的布告栏里……”

宁清川猛地停下脚步,桃姜差点儿撞到他回过身的胸膛上,“要跟着我就闭上嘴巴。”

桃姜抿着唇,睁大眼睛看着他点点头。

他们一直走到一间临街的小酒吧,木门窄窄的,进去却很宽敞。店里客人不少,有几个看上去跟宁清川差不多大小的男生倚在吧台边喝着大啤酒杯装的柠檬水,宁清川跟正在吧台前唱歌的女生打招呼,桃姜记住了她的名字,唐俏。

“你有没有多余的鞋子,借我一双。”

“我的?”

“对,给她穿。”他指指有些局促地站在旁边的桃姜。

唐俏借给她一双粉色的高跟鞋,比她的脚大了两个码,走路的时候鞋子一直往下掉,让她感觉好像踩在高跷上。

“这小鬼是谁?”

“天哪,不会是你女朋友吧。”

“少给我鬼扯!”宁清川一手拍在调笑的男生头上,接着问,“不是说团大找了几辆摩托车,不是我们原来骑的那种电动的,今天试试去吗?”

“去啊!”

桃姜踩着那双别扭的高跟鞋跟在他们身后,她觉得深夜骑摩托车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尤其是在环山公路上。但宁清川似乎对安全这件事并不以为意,在他发动车子前,桃姜几乎毫不迟疑地跨了上去。

“下去!”

“不,我要和你一起。”桃姜死赖着,双手抓抱在后座上。

“一会儿害怕了可不要哭!”

“我才不会哭呢。”

但她真的差点儿哭了,速度太快,海边咸腥的风刺着她的眼睛,她只能把脸颊紧紧地贴在宁清川的后背上,抓着他的手都微微有些颤抖。他故意把车子开得七扭八拐的,一个颠簸的地方也没让她错过。但桃姜始终紧咬着下唇,一声也没吭出来。等到车子终于停下来时,她跑到路边的矮灌木丛边吐了出来。

“你是笨蛋吗?不能扛就不要忍着啊!”

“你以后……呕……不、不要出来骑摩托车了,很危险的……呕……”桃姜一边吐一边对他说。

宁清川的心不知为何软了一下,他有些不耐烦却又心甘情愿地应了一声,“好。”

“真的吗?”

“真的。”话音刚落,就看到桃姜眼里浸着一汪泪,几乎快要决堤,“刚刚我快被吓死了,我担心死了。呜呜呜——”

真……是个笨蛋!

——004

从那以后,宁清川就真的再也没有去过他们的深夜摩托车俱乐部,桃姜有时候会趴在自己的窗台上,用晾衣杆轻轻敲敲宁清川的窗玻璃,直到他打开窗子探出半个身子来问她有什么事。

“我有个题目不会解。”她说着把自己的练习册递过去。

宁清川接过来,先是怔了一下,“你不是该读初中二年级吗?这可是高一的练习册。”

“我参加跳级考试了。”

“什么时候?”

“前年。先是从六年级直升到初二,然后再通过一次考试就读高一了。”桃姜的口吻淡淡的,就像那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宁清川想起教室里有人提起过从下面初中部直升上来一个小鬼,只是他没想到,那个人会是桃姜。

“我看到你在篮球部,宣传窗里贴着。”宁清川帮她解答题目的时候,她枕着胳膊说,“下周你们要和森田中学打比赛?”

“嗯。”

“我也可以去看啦!”桃姜把衣领上的校牌得意地展示给宁清川看,“我也是高中部的学生啦。”

就好像她付出那些努力,只是为了离他更近一点儿。

宁清川看到她嘴角漾起一个小小的酒窝,忽然觉得那天夜里的月光真的好美。

和森田中学的篮球比赛在第八节自习课以后,整个高中部的同学几乎都拥向体育馆,就连台阶上也站满了人。桃姜去得晚,前面的位置早就没有了,小小的她挤在一群高中生中间就只能远远地听声音。比赛很激烈,裁判的哨声和周围同学的加油叫好还有哀叹声简直像一首声势浩大的合奏。

最后五分钟时,两所学校还几乎打成平手。宁清川得到一次定点投篮的机会,全场刹那间安静下来,原本在看台附近跳操的拉拉队也停了下来。他投出的那个球在外栏边缘转了三圈,准确无误地投进了。

从拉拉队里跳出一个人来,停在宁清川的面前,这时才终于能看到现场的桃姜认出了她,是唐俏。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揽过宁清川,在他唇上飞快地吻了一下。

尖叫声一浪盖过一浪。

宁清川有些怔住。

唐俏一边笑着走回看台,还一边跟四周在起哄的同学们打着招呼。

比赛结束之后,在更衣室里,篮球队的几个人侧目看着宁清川,经过他身边时把手里的矿泉水瓶里剩下的水悉数浇到他的头上。最后一个那样做的男生,在把水瓶丢掉的瞬间,忍不住反手将他掼倒在地。

“干!宁清川!”

他一下手也没还。

“你退出摩托车俱乐部是不是也是因为唐俏?你不来之后她也不来了,你们是商量好了打算过你们的二人世界。”骑在他身上的人拳头打在他的额头上,就是他曾经笑嘻嘻地问桃姜是不是他的女朋友,现在他完全气昏了头。

“对,我们就是商量好了的,我们喜欢上对方了行不行?”唐俏走进去,一脸嫌恶地拽开骑在宁清川身上的男生,“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我一开始喜欢的人就是宁清川!”

更衣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唐俏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细细的香烟,问宁清川抽不抽。

他摇摇头,“你也别抽了。”

“宁清川,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唐俏叹了口气问他,“就是想告诉全世界你爱她的那个人。”

“那个人不是你。”

“我知道。”

“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吧。”

“是她吗?”宁清川准备走出更衣室的时候,沉默半晌的唐俏幽幽地开口。宁清川的脚步顿了一下,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天夜里,桃姜失眠了。她脑海里不停闪过唐俏吻上宁清川的那一瞬间,反反复复,像一张卡壳的碟片。

晾衣杆敲在她的窗玻璃上,发出“咚咚”声。

是宁清川。

“我睡着了。”桃姜撒谎。

“睡着了还会应声吗?”

“我在说梦话。”

宁清川没再接下去,他要跟她说什么呢?解释那个意外的吻?

但是没理由啊,自己为什么要跟这个小鬼解释呢?

——005

桃姜又跳了一级之后,在十五岁那年同宁清川一起参加了高考。估算过成绩填完报考志愿,班级组织了一次告别旅行,去附近的海岛。宁爸爸那时有几本书被买断了影视版权,为了能专心改写剧本,他带着桃姜妈妈一起去了朋友的度假山庄,家里只剩下桃姜和宁清川。

桃姜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还帮宁清川整理了他的行李。一早起床,鞋子还没穿,就跑到他的门外叫他起来。

“大巴车要赶不及啦!”

“别吵我,我要再睡一会儿。”

“快起来!”

那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去旅行,虽然是跟四十几个同班同学一起,桃姜仍然感觉很开心。宁爸爸虽然一再许诺带全家人出去玩,但他难得有时间,不然就是桃姜和宁清川要上学。

他们搭轮渡到了岛上,住在岛上的小渔村里,四五个人住一间屋子,桃姜和唐俏正好在一组。整理自己的床铺和行李时,从桃姜的包里掉出一块小小的怀表,唐俏弯腰拾起来,没有吭声。

桃姜很快就发现自己丢了东西,她把自己的行李来来回回翻了四五遍。

“你是不是丢什么东西了?”唐俏坐在自己床上慢条斯理地问她。

“嗯。”

“是什么?”

桃姜不想说。

“你不说大家怎么帮你找啊。”

“我自己慢慢找吧。”

“是不是一块怀表?”

桃姜猛地转过身,看到唐俏正微笑着看她。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是回答我,我就告诉你怀表掉到哪里了。”

桃姜不吭声。

“你喜欢宁清川?”

“我告诉你你就会把怀表还给我?”

“你要说实话。”

“对。”

“像女人喜欢男人那种喜欢?”

“是。”

唐俏尖叫起来,她把口袋里的怀表摸出来丢给桃姜,又把手机扬起来给其他几个女生看。她们把那段对白录了下来,桃姜接住怀表打开,看到内侧贴着的小照片已经不见了,她拦到唐俏面前,让她把照片还给自己。

“不,那张照片我留下了,我觉得留在你那里不大妥帖。”唐俏顿了一下,又问,“你是他爸爸的私生女,你不知道吗?你们要是真的相爱那就是乱伦啊!”

关于风流倜傥的宁爸爸为什么会于万花丛中娶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女人,似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唐俏直言指出,甚至有些尖锐。

不是那样的!

桃姜想大声否定她,但她忍了忍,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那段录音很快就在营地里传遍了,唐俏毫不手软地发到了每个同学的邮箱里,就连宁清川也收到了一份。当他听到桃姜说“是”的时候,他感觉整个人像是被淹没在海里,浩瀚无垠,无边无际。海水灌进他的耳朵、鼻孔、嘴巴,他再也没有办法呼吸。

他找到桃姜时,她正一个人坐在靠近海滩的巨石上,赤脚浸在一朵朵掀起的水花里。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他们俩谁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听着海浪声和风声,看着远处渐渐消失的海平面。

后来他们都快睡着了,宁清川听到桃姜梦呓般的声音。

“如果我不是你妹妹,你会爱上我吗?”

“你是。”

“如果,我是说如果呢,会不会?”

“桃姜……”

“会不会?”

……

桃姜忽然站起身来,向前跨走几步。潮水退去后,那儿是一个不高的悬崖,就像一处天然的跳板。她转身问宁清川:“你有没有试过深夜海水的温度?”

“喂!”

桃姜已跃入海水中,温暖的海水和着她悄悄流下的泪,带着淡淡的咸涩。她怀抱着那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忽然以那种方式公之于众后,感觉到的居然是莫大的轻松。她明明只有十五岁,可有时她觉得自己仿佛孤独地活了一百年那么久。

宁清川跟着她跳了下去,在他开始觉得心慌时,桃姜跃出了水面,“是暖的,宁清川,海水是暖的。”

他忽然发现,她从来都没有叫过他一声“哥哥”。

从来没有。

——006

那年夏天,宁清川修改了自己的高考志愿,录取结果下来后桃姜才知道,他们去了两座相距遥远的城市。

之后他们有将近三年时间没有见过彼此,桃姜从没在任何一个寒暑假回过洛城,只有一次她妈妈生病时她请假回去看她。那时的宁清川已经在陪爸爸跟剧组时客串过几个小角色,又被某导演看上拍了一部很受欢迎的剧的男二号,就这么意外地成了一名艺人。

桃姜大三的那个冬天,宁清川拍了一部圣诞上映的轻喜剧,跟着剧组到处为那部片子做宣传,明天在她所在的城市也有一场宣传会。桃姜手里捧着热乎乎的烤红薯经过图书馆时,正好看到宣传板上贴着那部片子的海报。她在那张海报前站了整整一刻钟,落雪在她的肩头积聚了白白的一片。

去见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

桃姜暗想,也许要耗掉积攒了一整个冬天的热量。

就在那天夜里,桃姜发起烧来,室友连夜把她送到校医室。输液管里冰冷的液体一滴滴滚进她的体内,她听到液体在自己身体里流动的声音,忽然就想起了那年夏天被夜幕笼罩的那片海。

第二天她的烧退了一点,跟校医申请先不要输液了。

“还要再输一天呢。”

“我有事。”

“有什么事?”

“我……我有一次重要的考试。”她撒谎的时候左边的耳朵烧得很厉害。

她离开校医院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宁清川的见面会在晚上八点,她有足够的时间。但是在地铁上,她的包被人抢了,她想起包里还有宁清川送她的怀表,像没命似的抓着她的包。被生生掰开手指之后,又挤过挨挨挤挤的人潮紧追着那个抢包贼。在换乘地铁的中转站,她捡到了自己被丢弃在椅子上的背包,里面都被掏空了,钱包里一毛钱也没有了。

她伸手摸向夹层,谢天谢地,她的怀表还在。

她在公共汽车站的站牌处孤孤单单地坐了好久,直到一辆车子在她面前停下来。

“桃姜!?”

她站起来,循声望过去,这才看清那个推开车门走下来的人,是周惆。

小霸王周惆。

桃姜还记得他把自己堵在操场上,把她的校服外套挂在旗杆上,还把她的参考书和考卷都撕了,威胁她不准去参加跳级考试。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周惆嘴角扬着,一副格外开心的样子,看上去就是个憨憨的大个子,一点也没了小时候的跋扈。

“去万象城。”

“和谁约了看电影吗?”

“没有。”桃姜摇摇头。

“去看宁清川?”周惆忽然想起自己在街上看到的宣传海报,“没想到他还成了明星呢!他小时候还真能打,一个打我们五个,打得我们鼻血直流……”

车快开到万象城,远远就看到那里缤纷的灯光,桃姜忽然头疼得厉害,她对周惆说,“算了,我不去了。”

“啊?”

“送我回学校吧。”

见面会就要开始了,宁清川一直站在落地窗旁,看着鱼贯而入的人们,却始终没有看到他期待的那个小小的身影。活动进行到一半时,他熬不下去了,借口不舒服中途退了场,粉丝们哀叹声一片。他中途从保姆车上下来,乘出租车去到她的学校。

他找到桃姜的宿舍时,周惆正要离开那儿。有人在回廊里认出宁清川,先是小声窃窃私语,很快就有女生将他围了起来。

桃姜听到楼道里的动静,伸手拖住了周惆,“你喜欢我吧?”

“啊?”

“当初逼我不参加跳级考试就是因为不想我离开,是不是?”

“桃姜……”

“帮我个忙。”

宁清川找到她的房间时,周惆正坐在她的床边,把切好的水果递给她吃。看到门口忽然出现的宁清川,他们俩像被人发现了秘密似的,有点儿慌张地站起身,脸颊飞起两坨红云。

——007

电话是妈妈打给她的,剧组请他们去片场探班,给宁清川一个生日惊喜。

“我可以去吗?”

“去吧。”桃姜妈妈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你们都长大了。”

她不会不知道桃姜同宁清川之间那份微妙的感情,而为了那份感情,他们自始至终都在逃离。

“桃姜……”挂断电话以前,妈妈呻吟似的喊出那一声。桃姜静默着,听到她说,“对不起。”

片场比桃姜想象中要大得多,他们乘观光车到达宁清川的演出场地,他正在排演的一幕戏还没结束,桃姜站在导演身后的休息室看着他跟女主角对台词。那场戏两人之间发生了误会,在游泳池边争执,女主角失足落进水中。

“因为觉得生气自己跳进水里比失足要好。”宁清川对剧本有意见。

“啊?”

“无法撑住内心的负荷时,就很想淹没在水中。”

桃姜听着他跟导演讨论,想起自己曾那样跳入海里,原来她的心情,他全部都懂。

排演结束,她跟在宁爸爸身后,推着蛋糕走到泳池边,一早准备好的工作人员也一起跳出来开香槟放彩带。还没从工作中脱身出来的宁清川看着站在那里的桃姜,微微有些发怔。然后他一只脚故意踩到彩带边缘,整个人掉进泳池里。

庆生活动只持续了一个中午,因为宁清川下午还有要拍的戏目。桃姜他们被安排在片场附近住宿,要跟宁清川一起再度过两天。有专门的摄制组拍摄他们同宁清川互动的日常,桃姜和妈妈都显得有些尴尬,宁爸爸却开心得不得了。

“也可以拍摄我探班时创作的日常吧?”他问工作人员。

“可以的。”

“那给我拍一点。”说着,他已经摆开了创作的架势。

桃姜一个人悄悄溜了出去,在偌大的片场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经过一幢仿古风格的小楼时,她听到不远处乱成一团,不停地有人跑前跑后地喊着要水,尖叫声此起彼伏,随便丢在地上的道具已经被踩得七零八落。

起火了。

整座木楼几乎烧了起来,木梯上简直下不去脚。

她听到有人喊宁清川的名字。

“宁清川在里面?”

“是吧!一个大明星呢!”一旁围观的人对她说。

她拦住一个拎着水桶要把水泼到楼上的人,把整桶水浇在自己身上,然后在一片惊叫声中冲人火海里。

“幸好火势不大,不然你就死定了。”她咳得胸口发疼,睁开眼就看到宁清川坐在她的床边,“谁叫你往那大火里冲的,你不知道那是演戏吗?”

“我以为……”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了下去。

“是以为我在里面吗?”

桃姜不吭声,猛地把被子拉到头顶上蒙住自己的脸。如果羞愧能够至死的话,她一定已经死过一万次不止了。

“桃姜,我们逃跑吧……”

“啊?”

“一直逃到世界的尽头。”

“好。”

他们在夜里从医院偷偷溜出来,宁清川背着桃姜,经过片场里一个个沉默的布景,像是穿越了许多世纪和轮回。那是他们之间靠得最近的一次,一瞬间桃姜甚至有种错觉,只要他们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遥远的未来。

但他们终于在一个古代的祭祀台前停了下来,同时停下的还有一辆撞上石柱的车,有个个子高大的人打开车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是周惆。

“桃姜!”他用力喊她。

“你怎么开进来了?”桃姜蹙着眉,一副同爱人撒娇的样子。

“我在外面等了好久。”周惆也陪着她演得很开心。而事实上,他才接到她的信息不到四个小时,几乎是把车速开到一百二十迈赶到那里。

“我要走了。”桃姜伏在宁清川的背上,声音轻轻地说,“再见,哥哥,谢谢你送我。”

那是她第一次喊他哥哥。

宁清川如梦初醒。

——008

宁清川被封杀的消息还是她在娱乐小报上看到的,他主演的一部还没杀青的片子也临时换了演员。八卦杂志里最后出现的他的身影是一个戴着大帽子的落寞背影,拎着一个硕大的手提包消失在安检处。

“哥哥怎么了?”她打电话给家里问时,听到宁爸爸一直在咆哮宁清川是个蠢货,而妈妈也压低声音让她不要再问了。

“什么也不要说,求你了桃姜。”

“妈……”

“求你了!”

周惆告诉桃姜,他有个开酒吧的朋友听到有人聊起过宁清川,他在某个镇子租了房子住了下来。那里没什么人认识他,他晚上偶尔会在那里的小酒馆出台唱唱歌,他在那里似乎还活得挺好的。

“你想去看看吗?”

桃姜沉默着转动手里的酒瓶。

“爱上自己的哥哥是种什么样的体验?”周惆喝多了,内心压抑,忍不住问出那样恶毒的问题。

“他不是我哥哥。”

“你是他爸爸的私生女,这谁都知道,不然他也不会娶你妈妈。难道宁清川不是他爸爸的儿子?”周惆笑起来,好像那是一件很好笑的事。

桃姜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站起身,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第二天周惆清醒过来再去找桃姜,却发现桃姜并没有回到住处。周惆反应过来,跑到火车站去买了一张车票,他想桃姜一定会去找宁清川,她是放心不下他的。

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体验,周惆当然心知肚明,不然他也不会在高考失败之后,随爸爸到这个城市来做生意。因为他知道桃姜在这里,他想过千百种跟她相遇的方式,也幻想过千万次对白,才终于在重遇她的那一刻能淡定地说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可为什么偏偏桃姜喜欢的那个人,是宁清川呢?

那是她最最不能也不该爱上的人啊。

火车要开十四个小时才能到那偏僻的小镇,出了火车站还要坐两个小时的客车。山上长年下雪,客车的车轮上都拴着重重的防滑铁链。桃姜头抵着车窗几乎快要睡着时,客车司机停好车,招呼大家到了。

半山腰上的小镇子,五点不到天已经黑了。桃姜踏着厚厚的雪走到镇上最近的一间小酒馆,还没摘下帽子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两斤黄酒。”那声音说。

桃姜搭在帽子上的手动也不敢动一下,明明赶了这么远的路来找他,真见到了却想要逃跑。桃姜弯下腰准备从椅子上溜下去,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领。

“桃姜!”

“哥哥……”

桃姜裹着宁清川的大衣,大衣垂到她的脚踝上,看起来就像一只行动笨拙的熊走在茫茫雪地里。宁清川租的房子在镇子最里面,紧挨着山,那四周就只有他这一幢房子。

“像不像在世界尽头?”

“嗯……”

因为适应不了那种寒冷,桃姜一直在瑟瑟发抖。宁清川倒了黄酒给她喝,还给她烧了水温正好的洗澡水。桃姜看着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劈柴,觉得自己就像身处某个剧目中。等她泡完热水澡也喝完了黄酒,身体都变暖和了。

他们坐在露台上看着夜空发呆,就像好久以前,他们在那个海岛上,一同坐在悬崖边。

“为什么会被封杀?”

“爸爸想让我跟投资人的女儿结婚。”

“你拒绝了?”

“我不想做爸爸的傀儡。”宁清川口吻淡然地说道。

他没有告诉桃姜的是,他跟爸爸大吵了一架,爸爸骂他不识好歹。他质问爸爸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把他的人生毁得有多惨,于是在宁清川发泄似的咆哮里,宁爸爸知道了宁清川爱着桃姜,他要赶在报社揭发这个丑闻前,用尽所有手段和别的由头将他封杀。

让他继续在公众面前出现是危险的,因为迟早有人会发现这个秘密。到那时候,他们所有人都会为此蒙羞。

“桃姜,明天就回去吧。”

“好。”

那是她同宁清川的最后一次见面。

——009

后来,桃姜常常梦见她小时候,大概只有六七岁时,住在一间墙皮都脱落的房间里,和许多跟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会围着长长的木桌,每个人的碗里都盛着差不多分量的汤。那些汤像是放了很多盐,喝得桃姜嗓子疼,她只好又不停地喝许多水,然后在去厕所时遇见同院长站在一起的那个年轻女人。

她叫桃姜停下来,仔仔细细打量桃姜的脸。她说桃姜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同她的一模一样。

“你愿意做我的女儿吗?”她问桃姜。

“做你的女儿有什么好的?”

“我会给你买漂亮的衣服,让你住在温暖的房子里,还会送你去学校读书。”

“好。”桃姜说。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永远都不要对任何人说你是在这里长大的。”

“好。”桃姜答应了她。

桃姜后来慢慢知道,她原来是有一个女儿的,但那个孩子在不满周岁的时候就夭折了。当时她也只有二十岁,她爱上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就是宁清川的爸爸。他当然不同意她生下那个孩子,但她仍一意孤行。她领养桃姜是在得知宁清川的妈妈身患绝症后,她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而桃姜则成为她最重要的那枚筹码。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宁爸爸娶了她,他们还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即使有三个女人在婚礼当天去拆台,桃姜的妈妈也让那场婚礼如常进行了下去。

她要求桃姜永远不能说出那个秘密,作为她交换人生的代价。

而幼年的桃姜又如何能料到,她会遇到宁清川呢。

如果那时她知道代价将是她一生的真爱,她还会同意这样的交换吗?

桃姜准备从镇上离开时,周惆刚风尘仆仆地赶到。他戴了一顶硕大的羊毡帽,简直就像个高大的牧羊人。桃姜看着他滑稽的造型,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几乎直不起腰。周惆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摸着自己的脸问桃姜那上面是不是蹭了什么东西。

“没有,哈哈哈——”桃姜继续笑着说,笑着笑着又哭了,眼泪滑过她冰冷的脸颊,几乎把她冻疼了。

他们乘火车离开的第二天,小镇下起了漫天大雪。大雪持续了整整一周,宁清川住的那幢房子被不堪重负而坍塌的山体整个掩埋了。

他从前去打酒时,小酒馆的老板提醒过他很多次,最好搬到镇子中住几天,他笑着说没事儿。

“会发生山体坍塌的。”

“那样最好。”

“你可不要乱开这种玩笑。”老板把酒瓶递给他说,他不知道宁清川是真心那么想的。

后来,只有一次,桃姜梦到了宁清川。梦中十五岁的她和十八岁的宁清川坐在海岛的悬崖边上。

“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你会爱上我吗?”她问他。

“你是。”

“如果,我是说如果呢?会不会?”

“桃姜……”

“会不会?”

“会的。”

宁清川,我爱你。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