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跃幽忧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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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见过你

她可能已经错过了那个最契合她的“某人”,

但这是她的岛,

不同的季节开不同的花,

边走边望,总有风景如画。

1

隋喜第一次产生这个念头,是在成都来福士地下的特色汇超市门口。

一台冰箱和一台滚筒洗衣机捆绑销售,只卖3000元。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之前她一直以为滚筒洗衣机是种很昂贵的东西。好像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也没想象中那么可望不可及。

这一年,隋喜24岁,已经从武藏野美术大学毕业两年了,正在消磨工作后的第一个归国长假。

她的工作是担任漫画家佐藤老师的助手,收入不多,但开销也不大,她记得上一次查看自己的活期存折,里面大概有180万日元,按现在的汇率算,差不多相当于10万人民币。

10万块钱能买个家吗?

走出来福士,接过房屋中介递来的传单——成都郊区的小户型,10万,够付个首付了,但她的工作好像没办法在国内银行申请贷款。

“姑姑,我想买房,借钱给我吧。”她发了一条语音微信给姑姑,回去路上买了一袋纽荷尔。姑姑喜欢吃橙。

姑姑是隋喜父母的大学同学,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亲戚长辈里,隋喜与姑姑是天然的亲近——她在上海出生长大,想到“回家”两个字,首选的是姑姑生活的城市;她从小找父母要零花钱都不好意思,找姑姑借钱,却不用犹豫半刻。

这一天,姑姑回家很早,进门闻见橙子香,冲隋喜扬了扬下巴,示意隋喜赶紧为她剥一个橙。

姑姑是舞蹈演员,十指不沾阳春水。

“你打算回国工作,不画画了?”姑姑挑剔地拣着橙上的络,斜了随喜一眼,嫌她干活不卖力。

隋喜“嗯”了一声,没什么愧疚感,也不害臊。换做是父母,隋喜是没脸承认的。

隋喜自小安静乖巧,但也不是完全让父母省心的。她不聪明,读书很吃力,家教、辅导班、择校费……父母为她砸了不少冤枉钱,毫不见起色。后来转学美术也是无奈之举,她知道自己没有才华,白白又浪费了父母的钱。

尽管他们从不会埋怨她,与她说话时语气都要斟酌,怕她多想。

“你呀你,做什么都没有长性……”姑姑戳着随喜的额角,数落她。

隋喜打开电视,充耳不闻。

晚上入睡前,姑姑嚷了一声:

“明天早起去看房!”

第二天看房的路上,隋喜接到了工作室的电话——

佐藤老师去世了。

2

隋喜赶回镰仓操办了佐藤老师的葬礼。

律师对她说,早在两年前,佐藤老师就把她定为了后事和遗嘱的执行人。

两年前,隋喜拿着毕业作品来面试,当时老师已经罹患子宫癌,停掉了手头的大多数工作,唯一还在连载的就是《绿岛》。

“佐藤老师很信任你。”葬礼结束后,出版社的小林先生留了下来,陪隋喜一起整理老师的遗物。

隋喜礼貌欠身,找了个借口溜去了后院。

佐藤老师其实并不是容易亲近的人,而隋喜,是永远的被动主义者,只要察觉到对方无意与她亲近,就会自觉缩回安全地带。

所以隋喜不解,老师为何会把身后事托付给她,而且是在她们初次见面之后就做了决定。

“小喜,你说是为什么呢?”隋喜轻抚着跳上她膝头的三花短尾猫。

两年间,在这间工作室里,她与佐藤老师,两人之间的互动,远不如各自与这群猫咪亲昵。

佐藤老师爱猫,厌恶人,她收养猫的频率基本与换助手的频率持平,索性就借用了当时助手的名字为猫命名。

小喜转瞬又被一只蜻蜓吸引,决然地弃隋喜而去。

隋喜很羡慕猫,无论是亲近还是疏远,它们都不需要理由,也不会忐忑愧疚。

佐藤老师的遗嘱很详细,财产与合约方面,隋喜给相关机构打几个电话就可以处理妥当,唯一棘手的,便是这群猫咪。

小喜是隋喜从小养大的,她可以把它带回国,但她不可能把这一院子的猫都带回去。

隋喜在网站上发了帖子,然后用了两周的时间,往返东京、大阪、名古屋……把小宽、拓郎、和幸、美雪……送去了不同的领养家庭。

从札幌回来那天,隋喜远远就看到小林先生站在工作室的门口。

“隋小姐,又要麻烦你了。”

六月的镰仓,海风拂过大片的紫阳花,却依然是干干净净的咸味。

隋喜记得佐藤老师说过,美丽而无香的花,就像是一个人,当每个人都在欢笑、狂饮的时候,那个人却一直走,直到走到他经常去的同一个地方,在那里,他会背对着所有人坐下,他尽其所能地向全世界发出“他只想一个人待着”的信号,但其实,他希望某个路过的人能明白,他真正想要的,恰恰是相反的东西——他希望这个某人能坐在他旁边,开始和他聊天。

“隋小姐?”小林先生再次催促,隋喜才醒过神来。

小林先生这次来,是为了《绿岛》。

《绿岛》是佐藤老师的出道作品,连载了15年,直到半年前,老师因为病重,不得不休载。

“我们希望能找人为《绿岛》续一个圆满结局。”小林先生说,这也是读者的呼声。

通常,助手都擅长模仿漫画家的风格。但佐藤老师的画风纤细独特,很难模仿,而《绿岛》的故事结构就像是首叙事诗,没有惯常的套路可循。

当晚,隋喜和小林先生翻遍了之前所有助手留下的习作和残稿,均不得神韵。

“你什么时候回中国?”小林先生忽然转头问隋喜。

“我计划这几天就订机票。”隋喜答,她察觉到小林先生似乎还有话要说,于是等着。

又一阵海风吹来,镰仓的夏夜一点也不燥,小喜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风吹乱了它肚皮上的绒毛。小林先生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五天后,隋喜带着小喜在羽田机场登机,小林先生没有来送行。

隋喜短短两年的工作生涯鲜少人际往来,除了佐藤老师,小林先生是她在职场世界里最熟悉的人。

小林先生嗜甜,但血糖高,每次来镰仓都会给隋喜买一袋花林糖,坐在后院的门廊上,看隋喜吃,偶尔讨要一两根。

吃完,两人一起喝浓浓的麦茶。

其实只要小林先生明确地提出,希望隋喜留下来帮忙续画《绿岛》,隋喜一定会答应的。

她不是无情,是害怕自作多情。

隋喜的生命中,似乎缺了一样应该与生俱来的东西,让她总是掌握不好与人相处的“度”。

近一分,芒刺在背;退一步,寒冰入骨。

3

姑姑已经替隋喜买好了房子。

出租车上听姑姑讲,隋喜还没什么感觉,晚饭时喝了一点酒,忽然就上头了:“我终于有家了!”

“别把自己说得像孤儿一样。再说,那里现在就是个房子,还算不上家。”姑姑嫌隋喜太夸张了。

“姑姑,你不知道,我一直没办法把上海那间房子当成自己的家,我想是我有什么问题,爸妈对我那么好,我却从来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好……家于我而言是个很奢侈的东西……”这种感觉在心里闷了24年,但说出来仍是词不达意。

姑姑抱紧了隋喜,没让她继续把话说完:“我知道,我知道。”她低头嗅着隋喜的发心,那里还残留了一点婴儿的味道。

室内设计师Alex是姑姑的新男友介绍的,据说很擅长日式风格。

见面前,两人通了电话,是Alex主动打过来的,标准的普通话,听不出口音,但从用敬语的习惯上,隋喜猜,他应该也在日本生活过一段时间。

“隋小姐?”挂电话前,Alex又问了一句。

“嗯?”隋喜和陌生人通话总是很紧张,声音发颤。

“您还有什么问题吗?尽管问,我时间很充裕,也喜欢和您聊天。”

Alex是那种能把敬语讲得很舒服的人,让人感到被重视,却不疏离。略沙哑的嗓音,质地就像慢性回弹的记忆海绵,通过听筒,缓缓地包裹耳道,每个字都带着安抚的隐喻——在这个语境,谁也不会受伤。

“没有了,哦,不,我的意思是说,我还没有想好,能让我再想想吗?咱们明天见面说?”隋喜发现自己的声音不颤了,挂掉电话,也没有惯常与人沟通后的那种遗憾与后怕的感觉。

很酣畅,就像饱食了一顿喜爱的食物,胃里没有一丝空隙用来胡思乱想。

隋喜用手背贴了贴脸颊,滚烫。

第二天,两人在小区大门碰的面,Alex主动走过来,却在三米开外停了脚步。

歪着头打量隋喜。

“我在岛上见过你。”Alex笃定地说,然后走近,十分自然地接过了隋喜手里的电脑包。

如果说隋喜心理的安全距离是10米,被Alex之前的那通电话缩到了3米,那这句话,更是让她退无可退了。

“我在岛上见过你”,这是最资深的《绿岛》读者才知道的接头暗号。

《绿岛》连载15年,漫画里,岛上居民的时间线与现实平行,有生老病死,有爱恨情仇,每个人都会在岛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所以,“我在岛上见过你”,是说给懂的人的,最高超的搭讪,就像古人用一句前世今生,化江湖,为咫尺。

“岛上也有你的影子。”隋喜标准作答,然后听到身边的Alex长长地舒了口气。

“太好了,你懂。”Alex如释重负。

“你也会怕吗?”

怕别人会觉得不知所云,怕自己的冷笑话太无聊,怕沉默,怕聒噪,怕冷淡,怕热情……最后索性只说不需要回答的话、只走最窄的路。

“怕,与人相处是件多么微妙又危险的事情,一念动情,一念结仇,一念陌路,怎么会有人不怕。”Alex认真地说。

原来大家都怕。

如此,隋喜感到没必要再怕了,至少不用怕眼前这个和她一样害怕的男人。

她明目张胆地抬起头,看Alex的侧脸,只看一眼,马上转回头闭上眼,测验自己,首先想起来的,是他的眉梢,还是嘴角。

为什么这个人不早一点出现,或者为什么没有其他人告诉过她——这本就是个不正常的世界,而自己是维持这个世界以不正常的方式运转的一个不正常的零件。

天下太平。

4

“早一点晚一点都不如刚刚好。”

听隋喜用一顿晚饭的时间提了至少50遍Alex的名字,姑姑少有的耐心,笑着说。

隋喜从这笑里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你是怎么认识Alex的?”

“我单位同事家的亲戚,怎么了?”

“之前你说,他是小马叔叔的朋友。”

姑姑僵住了。

这就算是破案了,原来不过是一场设计感十足的撮合。

“是你对他说,我当过佐藤老师的助手的?”

“没,我就是说了句,你内向,不爱说话,让他主动一点。”

晚上隋喜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慢慢地就不生姑姑的气了,变成了和自己赌气。

那么一通刻意讨好的电话,那么矫情的初遇,意乱情迷的劲头过去,再回想,自己都觉得尴尬。但至少,他是真的看过《绿岛》的,国内看《绿岛》的人真的很少。

隋喜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始找借口了,从前都是为了与人保持距离,找各种后退的借口,这一次好像不一样。

心墙被撞开了一个洞,她一番忙碌,却只是磨平了破口的边缘,隐隐希冀,某人能发现这条幽僻通道。

临睡前,Alex发来了设计图的初稿,电话也一同打了过来。

“睡了吗?不过就算睡了也被我吵醒了吧?陪我聊聊吧。”

“睡了吗”,这是曾经隋喜最苦手回答的问题,但就这么被Alex轻易化解了。

二人聊了很多有的没的,聊到困,没说一句和装修相关的话。姑姑在门外偷听得很不专业,几次笑出声来。

“你爱吃花林糖吗?”Alex问。

“什么?”隋喜困极,刚才好像有一阵已经睡着了。

“没什么,我也困了,睡吧,晚安,明天见。”

“晚安。”

电话挂得不拖沓,入睡也极快。

比饱食一餐还酣畅,温饱之上,就是心动吧?

5

一个木制的室内装潢模型,一袋花林糖,Alex拿着这两样东西,站在隋喜姑姑家的门口。

“我去早了,忘了你还没给我新房的钥匙。”

隋喜没睡醒,赤着脚,倚着门框,感觉Alex比昨天高了许多。

电动牙刷声,水流声,对面楼顶的鸽哨声,远处小学的晨操声……汇成一首协奏曲,让人渐渐苏醒,渐渐感知到喜悦。

换好衣服,隋喜几乎是跳着回到了客厅,Alex坐在沙发上,抬头望她,赞她好看。

就像是约会,也许就是约会,但隋喜特意忘记了昨天与姑姑的争吵,好让一切,显得更行云流水一些。

Alex打开了那袋花林糖,隋喜吃得很慢,其实她可以吃得很快,比如坐在小林先生身边,装得感激又享受的样子,但坐在身边的人换成了Alex,她就不想装了,也觉得没必要装了。

“不爱吃是吧?果然,这种东西只有老头子才爱吃。”Alex抢过袋子,起身打开冰箱,端详了一会儿,取了面条、小葱和鸡蛋,径直走进了厨房。

葱花香味马上在屋里蔓延开来,煮面的蒸汽混进成都七月清晨的潮热里,咕嘟,咕嘟,烟火与暧昧。

“这里可以设计成榻榻米,增加储物空间……”

空房里,Alex说的每一个字都有短促的回音,他把隋喜领到观景阳台,又指了指模型里相对应的位置。

隋喜还在回味那碗阳春面的余味,整个上午的状态都有些恍惚,这时才注意到,Alex左手食指指甲下有块赫然的深紫色血斑。

“你受伤了?”

“嗯,昨天做这个模型时被锤子砸了一下。”

“疼吗?”隋喜轻轻地按了一下Alex的食指。

“不疼。”

不受控地,隋喜的手上加了力,仿佛冥冥中有个声音,逼她去试探,试探她与这个男人之间的契合——他能否接受她天然的好恶,能否承受她无意的伤害;而她,能否收获一份坦然,让这份感情超脱于她所不擅长的人情世故,随心,随喜。

“疼,疼疼……疼了。”Alex皱了眉头,却没有抽回手。

“记忆海绵”缓缓触底回弹,隋喜探到了她想要的彼岸——毫不愧疚,或者说来不及愧疚,更强烈的感觉就涌了上来。

松开手,踮起脚。

一个葱花味的吻。

仓促,笃定。

“这才算有些家的样子。”

姑姑已经在门口站了许久了。

隋喜把攒了24年的“理直气壮”都用在了这个吻上,霸道地把Alex推到了墙上,直看得姑姑咂舌避嫌。

6

夏天里装修房子是件很恼火的事,好在,有人陪隋喜一起恼火。

把绘图铅笔别在耳后、洗手为她冲冰粉解暑的Alex,忍着困意、静静听她抱怨的Alex,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Alex。

完美的Alex。

隋喜对Alex的迷恋近乎于崇拜,并怀着隐秘的卑微感。

Alex是她的唯一,只有Alex才能给她最舒适的语境,而Alex,其实是可以有更多选择的。

8月底,装修结束,还要留3个月的时间来放味道。

“我打算先搬去Alex家住,我总赖在你这,小马叔叔不方便。”

“你自己心急,就别拿我当幌子,显得自己多懂事一样,”姑姑重重地放下了碗筷,“小喜,你不觉得你和Alex发展得太快了吗?”

隋喜别过头去,装作看电视。

“我之前可能没和你讲过,Alex在日本是肄业,工作也不顺利,回国后,到现在还要靠父母贴补……”

隋喜回卧室,反锁了门。

“小喜!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挑拨你俩,我也年轻过,我知道初恋是什么感觉,觉得他是前世今生的唯一、没有他就不能活……小喜,慢一点好不好?我盼着你们俩能好好的……”

姑姑在外面拍着门,隋喜在屋里堵着耳朵。

第二天,隋喜就搬走了,带着小喜。

临走时重重地摔门,她不担心,姑姑总会原谅她的。

7

一入九月,成都的雨水就少有停歇,冲走了郁结的暑气。

隋喜在网上找了一份画插图的工作,Alex也接了新单。

一张大书桌,分成两半,两人面对面伏案,累了同时抬起头,看对方一眼就能解乏。

天上有雨水,眼里有秋水,细水长流哪有那么难。

有时隋喜好想给姑姑打个电话气气她,你看,你看,我过得多幸福,你瞎操心。

雨下了半个月,没有一点放晴的意思。房顶上出现了一块霉斑,就在书桌的正上方,抬头就能看见。

成都本来就是一座这样的城市,Alex自小习惯了,隋喜却有些想念阳光。

她提议把书桌挪个位置,至少别头顶着那块日益扩张的霉斑。

Alex笑笑:“别担心,不会漏水的。”

隋喜想说不是漏不漏水的问题,是心情问题,但Alex已经低头继续工作了。

不痛快,自与Alex相识以来,久违的憋闷感。

起身,去厨房泡茶,发现厨房满地的水渍,祸源是那个老旧的电水壶。

水,水,水,水……哪里都是水!

“Alex!我跟你说了多少次,烧完水要把水壶倒干净!你……”

隋喜爆发了,可就像一颗水泊中的闷雷,许久,只换来Alex一句:“为了一个100多块钱的东西,你至于吗?”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这是……”隋喜失语了——

这到底是什么问题?谁的问题?

她唯一知道的是,她的Alex是不会问这种问题的,是不会让她难堪的。

那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谁?

隋喜好想像从前一样退回自己的安全地带,但她发现她已经走得太远了。

拥抱比归途更近些。

她冲上去紧紧抱住Alex,说对不起,说我爱你,说不要离开我……

但她忽然感到,这个能让她有安全感的人,也可以不是Alex。

与Alex的第二次争吵,是因为小喜。

小喜莫名地开始在屋里乱尿。

屋里满是尿骚气,一遍遍地洗床单,窗外却阴雨绵绵,无法晾晒。

Alex的眉头越锁越深,工作时用纸巾塞着鼻子,时不时重重地叹气,叹得阴阳怪气,明显是叹给隋喜听的。

强烈的窒息感,就像是回到了上海的那间房子,每次拎着分数可怜的试卷回到家,屏息凝神地观察父母的每个举动,猜测其中有多少责备的成分。

隋喜忍不了了:“你有话就说!”

“你让我说什么!说把这只臭猫给我扔出去吗?”Alex拍着桌子大吼。

一滴水珠,砸在了书桌的正中间,溅出四散的水花。

隋喜抬头,那块霉斑,已经有桌面那么大了,黑压压地覆盖在头顶,和窗外的乌云一样,透不进一缕光。

霉斑就在这里,问题就在这里,再怎么视而不见,它们也早晚会给你好看。

当晚,隋喜带着小喜,冒雨搬回了姑姑家,听她念叨了一宿“我早就和你说过……”,却睡得很沉。

8

“其实你和Alex都是小打小闹,也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

“哎呦,有完没完,在一起你也念,分手你也念,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隋喜昨夜淋了雨,起床头疼得厉害。

“你呀你,就会跟我窝里横。”姑姑赶着去上班,没再多说,临走前第N次提醒隋喜,别忘了下午去接机。

隋喜的父母早在隋喜出国留学前就离婚并各自移民海外了,这次他们来成都参加大学同学聚会,是这一家三口,七年来的第一次团圆。

隋喜带了相机,一出机场就和父母拍了全家福。

“爸爸,妈妈,我都安排好了,咱们晚上去蜀九香吃火锅。”

气氛一时尴尬了,隋喜看到父母的脸上出现了她曾经最熟悉的表情——和煦地笑着,眼睛却低垂,不敢与她直视。

这是他们正在寻找一种最婉转、最不会伤害她的表达方式。

“没关系,你们今天有安排的话,咱们明天再聚!”

隋喜也笑,笑着和父母挥手告别。多么和谐的一家人,相处的每一分秒都在尽力维持着局面的好看。

隋喜自己一个人,打车回了姑姑家。

一进门就是扑面的鱼腥味,姑姑百年难遇地亲自下厨,红烧带鱼,小喜闻着这味道都要发疯了。

“十分钟后开饭!”厨房里又传出一通手忙脚乱,听着不像烧菜,倒像打仗。

隋喜回书房,用打印机打出了那张全家福,低头望着望着,大滴的眼泪就流了下来,酸楚的委屈像深井里的凉风,从地狱直直地冲到眉心。

她把全家福塞进了碎纸机,照片化作纸条散落的一瞬,她看到三人割裂的五官,全无相像之处。

就那么一瞬,她想起了儿时听过的流言,忽然,全都懂了。

“开饭啦!”

隋喜推开门,客厅里漆黑一片,姑姑端着25根蜡烛的生日蛋糕从厨房走出来,为她唱着生日歌。

烛光映着姑姑那张,与她眉眼相似的脸庞。

许愿,吹蜡烛,开灯,切蛋糕,吃带鱼。

“好吃吗?”姑姑问。

“不好吃,腥。”

“你呀你……”

25岁的第一天,隋喜遣散了郁结在心中的全部委屈,也不想去计较那个25年前的故事。

她终于明白了,她其实从未失去过什么,也不缺少什么,相反,她得到的太多,被保护得太好,有太多退路,才能这样孤绝而任性地生活。连“爱情”,也非要对方时时刻刻呈给她最理想的样子,否则轻易就能说分手。

她只是过分敏感,可能她心底早早就察觉到了,父母于她,是血缘之外的恩情,所以她诚惶诚恐;姑姑于她,有天然的羁绊,所以她肆无忌惮;Alex于她,可能并非爱情,所以,她自欺欺人。

她却不愿去懂,因为,比起主动争取,坐在原地自怨自艾要容易得多。

但25岁的隋喜已经被一场仪式感胜过实质的“爱情”拖出了安全地带,她回不去了,除了成长,别无他法。

9

隋喜又带着小喜回到了镰仓,佐藤老师从前的工作室已经搬进了一位新出道的漫画家,在小林先生的推介下,隋喜担任了这位漫画家的助手,并开始为新人奖筹备自己的作品。

有没有才华,总要努力一次,让别人来评判。

“之前嚷着要一个家,现在家都装修好了,你又跑出去瞎折腾。”姑姑打电话数落她。

“那不过是间房子,我早就有家了。”

隋喜听到了电话那一边,姑姑的哽咽声。

周末,小林先生来收稿,坐在后院的门廊上,又从包里拎出一袋花林糖。

“我不喜欢吃花林糖。”隋喜终于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小林先生大笑:“隋小姐,有大人的样子了!”

隋喜问小林先生,后来有没有找到合适的人续画《绿岛》,小林先生摇了摇头:

“隋小姐,你知道吗,你当年和佐藤老师真的很像,我想,这应该就是她选中你的原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就是她生命的延续,以不可预知的形式,演绎着新的篇章。”

所以,《绿岛》其实永远不会完结,每一个人都在用他的生命续画着《绿岛》。而生命是不会有所谓的圆满结局的,同一种人也会活出不同的轨迹,总有人遗憾,总有人要学会接受遗憾。

“小林先生,你有没有想过,老师为什么要用助手的名字给猫咪命名呢?”

“大概是希望,某一天,当她亲昵地喊着猫咪的名字时,你们中有某个人也能应一声,坐过去,与她熟络地聊聊天吧。”

隋喜想起了美丽而无香的紫阳花,不知道,佐藤老师这背对人群的一生中,是否等到过那位“某人”。

但隋喜知道,她之后的人生中,都不会再一动不动地等待任何人了。

她可能已经错过了那个最契合她的“某人”,但这是她的岛,不同的季节开不同的花,边走边望,总有风景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