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青鸾
她是他的割舍不得,
她是他的辗转反侧。
“五王可否告诉我,何谓男子之爱?”
“三分心动,三分怜惜,四分欲割而割舍不得。那么,青鸾又可否告诉本王,何谓女子之爱?”
“女子之爱,便是十分的心动。”
1.汉女
那女子着一身素衣坐于帐篷之内,长年持剑的手不甚协调地执着针线,却让针头对着补子,一动不动地维持了许久。
约莫一刻钟之前,那个叫“由姬”的蒙古女子带着她的随从在帐篷外高谈阔论,嬉笑声一波波传入帐内:“就她青鸾一介汉女,入得了王帐又如何?还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吗?当心就连枝头也被她扯下来,害五王名节不保呢!”那时青鸾手执的细针正对着补子上的火凤凰,已绣了七八成,即使工艺不甚精湛,却也一日一日地绣出了形状。
帐帘却突地被掀开,纯属于男子的爽洌气息伴着帐外一席席的求饶声:“五王饶命、五王饶命啊……”她方回过神来,不巧针头一动,刺入自个儿的指缝中:“嘶——”
“怎么这么不小心?”高大的身躯迅速移到她跟前,还没等青鸾反应过来,已将那渗出血珠子的食指含入口中。
青鸾这才彻底从游离状态中抽身出来:“五王……”
是的,此时站在她面前的英俊男子,不是五王旭烈兀又是谁呢?
“鸾凤和鸣?”只见他执起方才被她扔在桌上的补子,刺绣虽未完成,却已能看出主题。他好看的薄角微微勾起,显然被这主题取悦了:“青鸾这是在暗示本王与你吗?”
青鸾面色微红,想说些什么,可帐外又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声音:“五王饶命,啊——”
声音听上去那么痛苦,旭烈兀却置若未闻,只是搁下补子,牵着她的手坐到桌旁:“受委屈了?”
“没有的。”青鸾笑。如果几道冷嘲热讽便算得上是委屈,那这么些年来她该怎么存活下来?
可他却不信,目光炯炯地对着女子清瘦的脸:“青鸾,有委屈要跟本王说。”顿了一下,又道,“我已命由姬不得再踏入我帐营一步,至于那些乱嚼舌根的下人,全都拖出去了。”
青鸾一惊,那些人怎么能得罪呢?
“五王,听说由姬是贵由殿下那边的人哪……”
“贵由又如何?他的人得罪得了本王的人,本王还得罪不了他吗?”
青鸾无言了,只一对眉忧郁地轻轻蹙起。
自从跟着五王回来以后,“汉女”的身份不知让她和他蒙受了多少舆论和压力。平常若有他在,周围的人都三缄其口,可一旦他外出,鄙夷的目光和声音便如影随形——呵,一介汉女!
而今这汉女被蒙古族最尊贵的五王锁于怀中:“青鸾,本王敢从方先生眼皮子底下将你带回来,便敢确保你一生无忧。”温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如厮温存。
久闻旭烈兀骁勇善战——十八岁便随堂兄拔都远征,横贯东欧大草原,直打入匈牙利王国。少年英雄,声名在外,可此时轩然立于她面前的男子,却是这般温存、缱绻。
她被包在粗粝大手中的面孔微微勾起一丝笑意:“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你?”
青鸾沉默了。
许久,才听到头上传来低低的喟叹:“怎能不是你呢?青鸾,本王的心,只有你懂……”
2.相遇
其实自己究竟有多懂他,青鸾并不知,可旭烈兀却将她看得明明白白的。
两人初见的那一次,是在离他帐营百里之外的寒江边上。青鸾一身素衣,手执鱼杆静坐于岸边。明明江水都结成了冰,什么鱼也不可能上钩了,可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一旁的随从迎上来,机灵地向旭烈兀汇报:“五王,这就是方先生最小的弟子,以剑法著称的青鸾。”
他挥了挥手,那随从便要朝青鸾走去。谁知女子却像是料到了他们前来的目的,远远便传来声音:“师父已被贵由殿下请入宫,五王请回吧。”
淡淡的,温和的,让人绝对联想不到“天下第一剑”或是“噬血女魔头”等称号。可随从说,她的名字叫“青鸾”。
是的,青鸾。
江湖人称“噬血女魔头”的青鸾,著名谋士方先生门下最得意的弟子。据说只要是她想杀的人,天涯海角都能被她揪出来,无声无息取了性命。
可此时伶仃坐于江边的女子,看上去却一丝血腥味也无,素白的背景淡淡地透出一丝孤寂。
旭烈兀挥手屏退了随从,高大的身躯一步步朝江边走去。
那女子却依旧纹丝不动,只静静执着鱼杆。
直到他开口:“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黑眸垂下,便见那鱼杆果然动了动,旭烈兀又接下去,“独钓寒江雪——本王想,青鸾姑娘并不是在钓鱼吧?”
所有人都不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知一句话落下后,“钓鱼”时从来也不曾将目光从鱼杆上移开的女子破开荒地抬头,清澈的双眸对入他深杳的瞳孔里。
那瞳孔似一潭无底的湖水,权谋与智慧皆隐于平静之中。
瞬间,周遭的冰天雪地似乎都成了背景,她清澈的眼竟有片刻的呆滞。
可很快,又淡淡地移开:“五王想多了。”
“哦?”
姑娘却已经没了交谈的打算。
可想不到的是,第二日,旭烈兀又来了——
“师父已被贵由殿下请入宫,五王请回吧。”青鸾依旧这么说,可他依旧只是屏退了随从,走到她身边,静静站着。
第三天,依旧如此。
其实方谋士是不可能被五王请回去的——朝局动荡,王子贵由与王子蒙哥早已为了大汗之位而争相准备着:培养军队、善用能人。而方先生作为远近闻名的谋士,早已被贵由招揽到了麾下,又怎可能再为蒙哥所用?
偏偏旭烈兀拥戴的便是蒙哥殿下,也就是贵由的对立面,所以不管他再怎么有诚意、来得再怎么勤,也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可第三次听到她说“师父已被贵由殿下请入宫”后,旭烈兀屏退了随从,走到青鸾身旁时,不再是站着了——他不顾身份尊贵,竟一把坐到她身旁,取出随身带来的鱼杆,在女子错愕之时,开口道:“古人说三顾茅庐,本王今日已算是第三顾。从今往后,我的随从是不会再来了,只是不知姑娘是否允许我明日只身前来此处?”
青鸾素淡的眉目依旧对着那鱼杆:“这江并不是我的,五王又何必多此一问?”
“江不是你的,可本王来此的目的却是你。你说,该不该问?”
鱼杆纹丝未动,只女子平静的眼底夹了一丝疑惑:“五王还不放弃吗?明知师父已归顺于贵由殿下……”
“不,方谋士是蒙哥的目的。”他幽深的目光探过来,“而本王的目的,是你。”
这便是两人的缘起了。从这天开始,他每日带着一根鱼杆来到江边,与她并肩坐着“钓鱼”。明明说了“本王的目的是你”,可很奇怪,坐在她身旁时,旭烈兀却几乎不与她攀谈。绝大多数时间,两人沉默不语,就像人生中唯一的任务就只剩下钓鱼。
可明明他有仗要打,她有人要杀。
记得那日气温出奇低,青鸾却比往常穿得都要少。旭烈兀来到江边时,就见一身素衣的女子坐于冰天雪地之中。他突然加快脚步,将身上的银貂皮裘解下,未等青鸾拒绝,温暖的裘衣已严严实实地罩上她的肩头。
青鸾愣了愣:“五王尊体……”
话未说完便被他打断:“在这里不分尊卑,本王是男人,你是女子。”他用在沙场执刀的双手替她将皮裘系好,又说,“见你穿成这样,一个大男人好意思多穿吗?”
可一句话却像是戳到了青鸾的伤处,她垂下眼皮,嘴角原本欲扬的弧度生生硬住。
“怎么了?”
她声音低沉,似是自嘲:“五王错了,并非所有女子的性命都足够矜贵。”
就像幼时被师父收养,只因打破了一个碗,便被师父下令跪于楼台之外的冰天雪地里——仅穿着薄薄的单衣。那种苦寒幼时的她都挺过来了,今日这袭风雪又算得了什么?
她青鸾,不过是一介剑客啊。
可旭烈兀却说:“在本王看来,青鸾足矣。”
她错愕地转过头,恰又撞上他灼热的黑色瞳眸。可电光石火仅一瞬,却听见远方有嘈杂而迅速的脚步声传来,夹着刀剑锋芒。
青鸾眼底的危险乍然迸出,可旭烈兀却比她更早察觉到,十余名功力一流的蒙面人落到面前时,他的剑已出峭。
很明显是冲着青鸾来的。她树敌太多,欲取之性命的人如过江之鲫,可今儿这一批却全是一流的高手。还好旭烈兀的功夫也足够高明,一刀一剑里都掺入了谋略。敌方蜂拥而上,那厢青鸾还在刀光剑影中厮杀,这厢他已擒住了敌首。
高手一见首脑被擒,竟一瞬间全数退散了。
“擒贼先擒王,这道理难道方先生没教过你吗?”可他话未说完,那清冷女子竟眉心一皱。
下一瞬,素白衣襟中有汩汩热液淌出来。
她晕了过去。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青鸾再醒来时,周遭全是陌生的气息。
她皱眉,欲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却听到身旁一道醇厚的嗓音:“又皱眉,小小年纪就这么多烦恼吗?”她迅速回过头去,就见旭烈兀正坐于一旁的木制躺椅上。见她醒来,悠然地搁下了手中的兵书,“既然醒来,就把药喝了吧。”
这是一处温暖得如同春日的屋子,炭火烧得足,床榻不远处还放着几盆小小的绿色植物。想来是他担心炭火不足室内温度会不够,可炭火太足了,氧气又会不够,才命人带来了那几盆植物。
思及此,她心中暖暖地淌过一股温柔的情愫。明明剑客该没心没肺的啊,可胸口“怦怦”地跳动,又是为了什么?
只是待青鸾垂头看到自己真正的窘境时,心跳终于漏跳了两拍——是的,暖被之下的她,竟未着寸缕!
瞬间青鸾一张脸又红又白的,讷讷地瞪了半天,才想到要问他:“这屋里一直只有你我二人?”
哪知隐晦的询问却被旭烈兀一语戳破:“青鸾是想问,究竟是谁帮你脱的衣服吧?”
她面上赧意更重。
“情况危急,衣服是本王闭着眼睛脱的。”见她瞪大眼,红晕迅速染满了整张脸、整个脖子,旭烈兀又补充道,“你若是觉得羞恼,本王负责便是。”
“没有!”青鸾一急。
却对上他突然近在咫尺的脸,那双黝黑深邃的眼似染上一层笑意:“回答得太快,有嫌疑。”
这下她总算看出了这男人恶作剧的意味,一张脸又红又白,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倒是旭烈兀轻笑了一声,终于松口,解释道:“剑上有毒,若是不及时上药的话,你就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情急之下……”后面的话不必再说了,她能理解的。只是话语至此,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沉了下来:“你背上那么多伤口,都是这几年留下的吗?”
他怎么也忘不了脱下女子单衣的那一瞬,雪白的玉背上有无数道狰狞的伤口,统统跃入他的眼帘。伤痕有新有旧,尽管大多都闭合了,却依旧让长年征战于沙场的他,不忍再看这片被破坏殆尽的凝脂一眼。
“杀手的宿命,不是吗?”青鸾的声音却是无波无澜。
“可有一些并非刀痕,更像是鞭打的痕迹。”
她一怔,眼中乍然闪过某种晦暗的光芒。
“嗯?”
青鸾垂下头:“陈年旧事,不记得……”
“是你师父?”他却一语道破了她不欲重提的旧事。
女子沉默了。
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年幼的时光:功没练好,被鞭打;碗没洗好,被鞭打;小小孩童想逃出那地狱一般的牢笼,被抓住时,还是一顿鞭打。那时的她不懂,为何人人敬重的师父总是一边手持鞭子,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她:“你就像你娘,就像你娘……”长大以后,她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原来师父与娘亲自小青梅竹马,可后来她爱上了旁人,也就是青鸾从未谋过面的爹。
“可怜的孩子。”男子的手不知何时已抚上了她的脸颊,那么粗砺,却无比温暖。她的眼中明明没有泪啊,可那手指却轻轻抚在她的眼眶边。那一处冰凉、干燥,没有液体。旭烈兀轻叹:“知道吗,你这个年纪的女孩,说到委屈之处时,是可以哭出来的。”声音低哑却轻柔,铁汗柔情,原来这样动听。
她忍不住耳旁一阵红:“青鸾不知哭泣为何物。”
“是因为方谋士从不允许吗?本王倒是可以教你。”他嘴边一抹淡淡温存的弧度,指尖从她的眼移到她的嘴边,“可与你在一起时,本王更想做的,是让你笑呢。”
他目光深深,沉沉地对上她迷惘清澈的眸子。
青鸾在床上躺了好几日。这几日里,旭烈兀时时候在身旁。明明是公务缠身的人,可他宁愿让下属在门外汇报大小事宜,也不愿假他人之手来照顾她。
“你不必天天守着我。”青鸾不止一次这么说。
终于,在第三次说出这句话后,旭烈兀搁下了端到她嘴边的苦药,面色难得地沉下来:“青鸾,是本王示爱的方法太不高明了吗?否则为何到了今日,你还要计较这些小事?”
屋子的门却在这时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推开,两人迅速转过头来,就见满面寒霜的方谋士闯进屋内:“果然在这儿!”
“师父?”青鸾有些慌,就见师父目光凌厉,狠狠地瞪着两人过于亲昵的距离。
可她方要退开,细腕却被旭烈兀拉住,看也不看身后的男子一眼,他闲闲地道:“方谋士可知这是本王的私宅?”
师父眼底的寒芒毕射:“混账!”青鸾一惊——是的,这就是师父要拔剑的前兆了。思及此,她下意识地挡到了旭烈兀身前。
可明明是无知觉的举动啊,却让前后两名男子都变了脸色——师父愤怒而震惊,旭烈兀也错愕地挑起了眉,然后笑了:“不应当是你护着我,来,后退。”
温暖的大手就在方先生面前握住了她的,然后,他将青鸾拉到了身后。
从此以后,纵使前方路途涤荡,可这个高大的身躯也始终护在她身前。
哪知师父出鞘的剑却在看到这一幕时,重新缩了回去。那双精明的眼就像是在酝酿着什么,竟然说:“跟他走或让我杀了他,青鸾,选一项。”
她十分错愕。
可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吧,倏然之间,在这个问题面前,青鸾才发觉自己的心早已背离了初衷。
你看那一刻,她的手竟没有丝毫犹豫便覆上了他的。
而下一刻,旭烈兀反客为主,也不管方谋士在对面厌恶地瞪大眼,他温热的大手便转了个方向,牢牢握住她的手:“跟我走,青鸾,随我回营。”
3.心动
“又在想什么?”王帐里,旭烈兀沉着声打断了青鸾的回忆。
她笑笑:“想起随五王回来的那一日,青鸾向五王所提的问题。”
那是师父瞪着两人交握的手指提出问题:“青鸾,如此便交出了自己,你可知男子之爱为何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一直到师父离开,满室静寂时,她才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五王可否告诉我,何谓男子之爱?”
旭烈兀几乎没有思索便回道:“三分心动,三分怜惜,四分欲割而割舍不得。”他透亮的双眼牢牢定住她,“那么,青鸾又可否告诉本王,何谓女子之爱?”
她的声音温柔,也没有细想:“青鸾以为,女子之爱,便是十分心动。”
“那么,跟我走吧。”
“嗯?”
“你已经心动了,不是吗?”
是啊,没有心动的话,那时的她又怎会想也不想便站到他面前、想也不想便握住他的手?
可一随他回了帐营,却发觉此处已是满城风雨——
“五王竟然看上了个汉女!”
“听说还是个杀手呢!”
“为此开罪了方谋士。”
“何止?连贵由殿下也给得罪了呢!”
“听说陛下龙颜大怒,这一回啊,不让那汉女离开怕是息不了事咯!”
……
流言蜚语铺满了整个蒙古大草原。听说旭烈兀的母亲甚至因为这件事,将他宣至帐内狠训了一顿。后来事情渐渐扩大,内外兄弟朝野上下都知道了这件事,也知道了旭烈兀的态度:“青鸾乃本王所爱,你们不尊重她,便是不尊重本王!”
她从小随师父在此长大,怎么可能听不懂蒙古语?一字一句,击在她的胸口,如同铁锤击石。
想不到的是,以为永远也不会再见的师父竟然在十日之后,突然出现在帐蓬里。
恰逢旭烈兀外出,只她一人留于帐中。也不管男女有别,师父就这么出现了:“他待你可好?”
虽然吃惊,可青鸾面上却也没什么情绪:“师父放心,五王待徒儿极好。”
“其他人呢?”
青鸾沉默了。
也不知师父此行的用意是什么,只听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昨日陛下子来找为师,说为师若肯弃四王而归顺于他,助他与五王夺得大业,那么五王妃之位你便指日可待。可若为师不肯,那么青鸾你于此便将永无出头之日。”
原来这就是师父来此的原因——想通过陛下子的威逼利诱来向她“说明”,原来五王带她回帐营是另有目的的?呵,那师父可真是小看了她与五王之间的默契了!
青鸾淡淡地垂眸,口吻恭而不卑道:“师父放心吧,五王不会的。”
“你就这么确定?”方先生冷哼一声,“世间男子多薄情,万里江山,儿女私情,你以为旭烈兀更看重哪一个?”
“徒儿以为,万里江山与儿女私情并不相违背。”她言之凿凿。
可方先生却笑了:“你错了,青鸾,陛下已下旨替旭烈兀赐婚,这件事,你不知道吗?”
就像是晴天里的一道雷,轰然劈开了她自以为平静的世界。
这一晚,寒风在窗外吹了一整夜。呼呼呼——呼呼呼——
旭烈兀一直到凌晨时分才回来,一身甫议完事的疲惫。可害怕吵醒她,上床的动作轻之又轻。
然而女子还是醒了过来——不,她压根儿就没睡过。温热的气息一罩到周遭,青鸾便自后抱住了他的劲腰。
“还没睡?”
她沉默。
旭烈兀这才转过身来,看到女子忧郁的眉目:“怎么了?”
“做了个噩梦。”不顾他伸手就要触上自己的眉眼,青鸾将脸埋在他温暖的胸怀里,并找了个最舒适的位置,“梦里五王大婚,穿红色烫金丝制喜服,可掀开新人面罩时,青鸾却发现,那人并不是我。”
旭烈兀的笑声在静谧的凌晨时分更显得清澈爽朗:“傻瓜,梦都是反的。”一双厚实的臂膀包住她的身子,就像想到了什么,“还记得初次见面时我念的那句‘千山鸟飞绝’吗?”
“嗯。”就是那一次吧,头一回,她在“钓鱼”时让目光脱离了鱼杆,仅因一位素未谋面的男子。
旭烈兀说:“未见到你之前,便听说杀手青鸾所到之处,鸟绝人灭,可那次我见到你,只觉这女子身上满满的都是清冷的哀伤。”
是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然,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青鸾,你的生母,就叫‘江雪’吧?所以每年江水结冰、盛雪厚积时,你便会坐在江边。”他温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地后脑勺,“也所以那日本王见到你,仅凭着背影,便觉得这女子不像是传说中那样的。她并非冷血无情,不过是藏得较深罢了。”
你看,世上还有谁比他更懂她呢?不过是千万人潮中的鸿然一瞥,男子已看到了师父这么多年里都不曾参破的真相。
“放心吧,鸾儿,”他顿了一下,一只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本王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
4.青鸾
大抵是前线战事又起,这几日里,旭烈兀都很忙,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忙。
可下人的窃窃私语却更盛了——师父那日说得没错,陛下的确是替旭烈兀赐了婚。下人们都以为她一介汉女,肯定听不懂蒙古话,所以讨论声永远肆无忌惮——
“那汉女呢?待五王娶了克烈族的公主,那汉女岂还有容身之地?”
“容身之地?呵!我听说五王之所以会带她来,是为了掣肘住贵由麾下的方谋士呢!谈何‘容身之地’?”
“真的?”
“千真万确!”
……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不日克烈族那边便送来了一样神物:一只平日里从未见过的、体表接近于孔雀的青色鸟类,中尖尾羽尤其长,两翼许多赤黄色及白色眼状斑纹。一众随从挟着三分好奇七分欣喜赶去看它:“听说这就是传说中的青鸾神鸟呢!”
呵,青鸾——与她一模一样的名字,可此“青鸾”却受到了族中上下人的喜爱。尤其是旭烈兀的生母,那个曾经一再要求旭烈兀将她送走的女子,见着那青色神鸟,眉宇之间全是满意:“青鸾乃祥和喜庆之鸟,鸾凤和鸣,可见克烈族和亲的诚意啊!”满意中又想起另一名“青鸾”,一对远山眉厌恶地蹙起,“那女子,旭烈兀还不打算送走吗?”
旭烈兀直到两日后才一身风尘地赶回来。大抵是去了一趟远地,回来才知克烈族那边送来了和亲的好礼。他一进王帐便拉住青鸾的手:“这几日有极为重要之事,本王无暇顾及陛下的赐婚。青鸾,你不要误会,本王稍后就去同陛下商议退婚……”
“不急,青鸾明白的。”她淡笑。
王帐外,一众下人还兴致不减地围在那神鸟旁边,青鸾偎依在旭烈兀身边,淡淡地望着窗外:“五王可曾听过‘青鸾舞镜’的故事?”
“不曾听说。”
“宋人刘敬叔《异苑》有云:‘罽宾国王买得一鸾,三年不鸣。夫人曰:‘尝闻鸾见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王从其言,谁料鸾见镜中身影,竟仰头悲鸣,振翅冲天,一奋而绝。”
见同类,冲霄……一奋而绝。
旭烈兀胸中突然划过一道怪异的恐慌:“青鸾舞镜,因无同类。可是鸾儿,你有本王,本王就是你的同类。”
少年英雄,年纪轻轻却战绩无数。独处高处不胜严寒之时,在冰天雪地的江边上,遇到了同样孤独清冷的她。
青鸾舞镜,因无同类——可,她是他的同类啊!
怀中的女子微微一笑,转身,温存地抱住他的腰身:“五王说得极是,青鸾的同类,不就是您吗?”
他这才宽了心:“先去歇着吧,本王先去陛下那儿一趟,明日带你到外头见一样惊喜。”
只是,明日——还等得到明日吗?
那一夜,想必旭烈兀终此一生也不会忘记,号角的鸣声刺破这个夜的平静时,他于沉睡之中惊醒,左手下意识地往身旁一摸——
空了!
利眼瞬间睁开,帐外嘈杂的脚步声和随从的声音一同传进来:“五王,殿下来了。”
他眉一皱,立即明白有事发生。
就在母亲的帐蓬里,蒙哥殿下浓眉紧锁,母亲盛气凌人。旭烈兀一进去便看到青鸾着一身黑衣跪于地上:“鸾儿……”
可还不等他扶起他的鸾儿,便听到蒙哥的怒斥:“住手!红颜祸水,五弟今日还要维护这女子吗?”
一封密函“啪”的一声摔到旭烈兀身上,他不明所以,只是下意识地打开那密函。
可下一瞬,目光冷凝——
他帐中的宣纸,青鸾的字迹,一字一句毫不含糊地写着:旭烈兀手头有一支军队正在南下,余下事项,青鸾会一一再与殿下禀报……
蒙哥冷声道:“我的人夜巡之时发现这女子将一封密函系在信鸽腿上,待捕了那只信鸽下来,才发现,她通风报信的对象竟是贵由!”
贵由,与蒙哥争权已久的贵由,将方先生收于麾下的贵由!
怒拳捏碎宣纸的声音伴着旭烈兀冷冽的嗓音在她的耳旁响起:“这是你的?”
青鸾没有回答。
“说话啊!这是你写的?”密函里字字句句皆出自她之手,证据确凿,不可争辩。可他却还想听她一句分辩,只消一句,再荒唐他也愿相信,“说啊!说这不是你做的!”
可青鸾却抬头,清澈的眼里没有丝毫畏惧:“恭喜你,即将大婚了。”
一句话说得那么平静,像无关紧要一般,却替她阐明了背叛的原因——他要大婚了,她于此处将再无出头之日,所以干脆“弃暗投明”转归于贵由麾下——好手段!好选择!
“我已经告诉过你会向陛下表明……”
“真的能表明吗?”青鸾却哀伤地望着他,望着男子眼中令人心痛的不置信的神情。良久才转头看向蒙哥,“证据确凿,青鸾无可辩解,请殿下裁决吧。”
“等一等!”旭烈兀的声音在蒙哥刀剑出鞘时骤然响起,不过一瞬间,他眼底寒芒骤起。话是对着蒙哥的,可冷冽的双目紧紧盯着的,却是她,“人是我带回来的,要杀要剐也该由我来!”
只一瞬间,他蛮横地揪起她的手臂,在殿下与母亲还没反应过来以前,轻功一施展,已将她带了出去。
十余里冰天雪地自身后仓皇地掠过,他挟着离开帐营,最终来到一处静谧如死的地方。
可只消看一眼,青鸾便明白他带自己来此处的原因——那是一座坟,原本并不存在的、在这几日里精心建造而起的坟墓,而墓碑上的名——是,是“江雪”,她的生母。
“本王南下寻找你母亲的葬身之处,百里加急移回来,就想给你一个惊喜。可你给本王的回报……这竟是你给本王的回报!”
长刀“哐当”一声被砸到了她跟前的地上。映入眼帘的,是他熬得通红的眼,和百里加急之后的疲倦。
难怪下午他会说“明日带你到外头见一样惊喜”,难怪整整十日他都不见踪影。青鸾紧紧地捂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远方天边缓缓腾起一丝光亮,原来纠缠了大半夜,天已破晓。
许久后,她的声音才轻轻响起:“五王……”
“滚!”暴戾的声音如雷贯耳,他通红的眼死死地盯着她,“永远别再让本王见到你——滚!”
她嘴边终于缓缓勾起一抹凄怆的弧度,在他一步一步离开之时,望着那孤寂的背影——是的,她料对了,连结局都如同预期一般。
两日之前,就在克烈族人送来鸾鸟之后,她在蒙哥的帐营内,与那位被旭烈兀拥戴、敬重的蒙哥殿下进行了一段对话——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五弟待你情深意重,断不可能因陛下的赐婚便冷落你。”
“可他却会被陛下冷落,不是吗?”
蒙哥微微诧异,就为这女子辽远开阔的心思:“五王对殿下的拥戴是真,对我的执著也是真。若连这么基本的了解都没有,我青鸾又凭什么待在他身旁呢?”只是啊,万里江山,儿女私情,他只能择其一啊,“殿下,请与青鸾配合,为五王做最后一件事吧。”
两日后,她写下了根本就不可能投递出去的“密函”,着一身黑衣,出现在蒙哥帐内:“这封‘密函’一来可令五王收回对我的心思,二来让师父以为贵由竟私下找了我,想必也不会再诚心替贵由谋事了。”
蒙哥眼底燃起一道不明的情愫,千言万语皆哽于喉,最终却只是说:“我会命旭烈兀将你交予我裁决,以确保你性命无忧。”
“不,不必了。”青鸾眼里有极为柔软的东西,轻轻地笑着,她说,“他不会杀我的。”
那是女子对于爱人的了解与深信。
倏然间,蒙哥想起那日谈及青鸾时,五弟温柔却坚毅的神情。就在陛下赐婚、所有人都要求他将青鸾送走时,五弟对着他言之凿凿:“不可能!青鸾是普天之下最值得本王疼惜的女子。错过了她,本王此生,是不可能再得到真爱了。”
呵,他那样爱她,原来,原来,皆是因为,她值得被爱啊。
大好河山,儿女情长,这世间至难也至珍贵之事,大抵,就是这个“情”字吧。
终、宿命
黎明破晓时,一身黑衣的女子跪在坟墓之前,向母亲诉说着关于“那个人”的点点滴滴:“他待女儿极好,让女儿诚心相信,之前所受的苦,全是为了迎接遇到他的那一瞬间。”
是这个人,在天寒地冻里看到了她背影之下的孤寂;
是这个人,在长夜里温暖她的身体;
是这个人,告诉她委屈之时便可以失声大哭。
“可是娘,青鸾这一生至委屈之事,便是此时和未来,都永远失去他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那坟前的素衣女子终于抱住墓碑,失声痛哭——
“知道吗,你这个年纪的女孩,说到委屈之处时,是可以哭出来的。
“鸾儿,本王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
“男子之爱,是三分心动,三分怜惜,四分欲割而割舍不得。”
……
是的,她是他的割舍不得,她是他的辗转反侧。
只可惜青鸾舞镜,因无同类,见同类,冲霄……一奋而绝!
这不是杀手的宿命,而是……青鸾的宿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