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跃幽忧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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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盐光

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

1

以前在福利院的时候,丁同尘看过一部韩国电影,里面的男主角爱上了播天气预报的女主播,每天早晨七点都坐在电视机前等待女主播的出现,有时还会忍不住摸一下屏幕,幻想自己拂到了女主播的发梢。

但当时已经有过恋爱经历的贾同凡对他说,那不是爱。

“那只是偶像崇拜,把对方一味地幻想成自己渴求的完美假象。真正的爱是爱眼前这个实实在在的人,和她无话不谈,她在此时此刻已经完美。”贾同凡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现在,丁同尘看着电脑屏幕上的这个女人,她随意地把长发一绾,穿着普通的家居服,洗完菜直接在腰后蹭蹭手……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这个女人一起吃顿饭,她这个样子就可以,和往常的视频中一样,和他聊聊天气或是物价。

他没有任何非分的幻想,他很想问问贾同凡,自己是不是爱上了这个女人。但他知道,他可能再也不会去见贾同凡了。

月初的时候,保险公司联系丁同尘,说他是一份生命意外险的受益人,并把五百万的赔偿金打到了他的账户上。丁同尘是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他很想知道是谁把他的名字填在了那张与生命等价的保单上,而他又与那个人的生命有着怎样的纠葛。但保险公司回复,去世的投保人与他们签订了保密协议,不允许透露任何信息。

幼时在福利院,每周阿姨都会组织他们展开讨论——如果中了五百万,要怎么花这笔钱。但说是讨论,答案却是唯一的——回报社会。他们是受人恩泽长大的孩子,没资格妄想。

丁同尘还记得,一次讨论时,邴同丽说了一句:“我要先给自己买一件白衬衣,再回报社会。”邴同丽是福利院里最漂亮、唱歌最好听的女孩,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有一件只属于自己的洁白崭新的衬衣,不再因为穿着别人捐献的发黄的衬衣站在合唱团的队伍里,在一片纯白中那么扎眼,不管唱出多高的音,都只会被人嘲笑。

但那天,邴同丽因为这句话,被罚了整整一周不能吃晚饭。

如今,丁同尘看着存折上那几个让自己眩晕的“0”,他很想给邴同丽买一件漂亮的礼服,让她去参加她一直心心念念的歌唱比赛,他也想帮贾同凡交学费,让他重新去上大学……“社会”这个词对丁同尘而言终归还是太泛泛了,他不知道“社会”具体长什么样子,他该怎样报答它,他只想切实地帮助到那些他想帮助的人。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他目睹过一位和他一起在福利院长大的哥哥,在事业有成后资助了一个孤儿,然后铺天盖地的捐助请求朝他袭来,终至倾家荡产。

那些请求并非恶意,只是他们都是天生一无所有的弃子,命运的不公让他们对后天的公平格外敏感,因为从未拥有过任何独属于自己的东西,才致使他们认为彼此拥有的一切都该分享。

就像那部韩国电影,其实内容有点暴力,本不该让年龄小的弟弟妹妹们看的,可如果不让他们看,他们肯定会哭天抢地。

于是收到保险理赔金的第二天,丁同尘打包行李搬去了另一座城市。

他为自己的自私感到可耻,但又隐隐为自己还能拥有这个正常的原始本能感到庆幸。

2

丁同尘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本能。

他始终不敢花那笔钱,总觉得自己只是代为保管,随时都会有人来取走它。

他在这座三线小城租了一间没有窗的单间,后来实在太无聊才咬牙买了一台二手电脑,和合租室友平摊网费。

他舍不得出去吃,每天去超市买打折的蔬菜自己做饭,他以为自己会享受这份孤独,毕竟他几乎从来没有自己吃过饭,但长久的集体生活已让他失去了孤独的能力。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一个叫“陪你吃饭”的视频网站,每天一到饭点,网站的各个房间便开始直播房主自己做饭、吃饭的视频。他点进了一个叫姚恕的房主的房间,一下子就入了迷。

姚恕不算是这家网站最漂亮的房主,做的菜也没那么华丽,只是些家常菜,从视频里可以看出她住的是个很普通的开间,敞开式的厨房,很干净,但也只是干净而已。

姚恕不健谈,不像其他房主能边吃边讲笑话还一副吃得很香的样子。她只会谈些庸常的话题,像是天气太热鸡蛋又涨价了之类的,有时甚至咬着筷子就发起呆来。镜头推得太近,都能看到她疲惫的黑眼圈。

蜗居在单间里提心吊胆的那些日子,就是这样的姚恕陪着丁同尘默默吃着一日三餐,虚幻得那么真实。

丁同尘注册了这家网站的免费会员,每天坚持给姚恕点赞,网站举办一周年活动的时候,他还参加了“与女神共进午餐”的抽奖,但压根儿没想过自己会中奖。

“所以说这不是诈骗信息?”丁同尘盯着那封通知他中奖的站内信,还是不敢相信。

“没错,请您一周后来广州,我们会为您报销全部费用。”

挂断电话,丁同尘躺倒在床上呵呵地傻笑,比收到五百万那天,开心多了。

3

7月的广州,空气中仿佛能拧出水来,偏又热得能把人活活蒸干。丁同尘看到姚恕时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喉咙里发出撕裂的疼痛。

她好美,微笑时嘴角有淡淡的纹路,嘴唇上好像长了个水泡,让上唇肿了起来,更显得有些欲语还休的撩拨。

一旁的化妆师不停地抱怨她的黑眼圈太重怎么都遮不住,丁同尘很高兴,她的美,只有他可以觉察。

唯一让丁同尘遗憾的是,这并不是那间他“熟悉”的开间,而是一个影棚。开拍前,姚恕抱歉地对他说:“不好意思,我家空调坏了,这几天没睡好觉,上火了。”她指指自己唇上的水泡。

“没关系!哦,对了,我叫丁同尘。”他连喝了好几杯水才把喉咙润透,感觉自己说话时都能吐出水汽来。

“我知道,是‘和光同尘’的‘同尘’。你忘了吗,这家网站是要实名注册的。”姚恕软糯的声音在水汽里轻轻荡漾,丁同尘好想把它们锁在水珠里永久贮藏。

这时,提着外卖路过的剧务插了一句:“靓仔,你真幸运,阿恕一看到你的名字和身份证照片就选中你了,长得帅就是惹人爱啊!”

影棚里不能用明火,直播开始后,姚恕只是在电磁炉上白灼了几根芥蓝,又热了一锅提前做好的牛腩煲,其余全是工作人员买来的广式小吃。

菜端上桌,两人面对面坐下,谁也不是健谈的人,笑笑,便开吃。

影棚里静得只能听到咀嚼声和工作人员强忍的哈欠声,丁同尘却觉得很自在,如果能再见到贾同凡,他会对他说,爱一个人不只是和她无话不谈,还要能一起默契地沉默。

吃完姚恕夹给他的咖喱鱼蛋和干炒牛河,丁同尘自己夹了根芥蓝,一口下去,咸得发苦,赶紧喝一勺牛腩汤,又淡得腥气。他抬头看姚恕,她正用芥兰搭着牛腩吃,面无表情、规律有力地咀嚼着,一副食之无味却也不觉难吃的样子。

尽管如此,丁同尘还是吃完了那盘白灼芥兰,并把整锅牛腩煲一扫而空,直播结束时,他一嘴的怪味,更不敢和姚恕说话。

“陪我出去走走吧。”

姚恕和工作人员告别,带丁同尘下楼,七拐八拐走进一条逼仄的小巷,从凉茶铺里端了两杯癍痧凉茶出来。

她把老板赠的两颗糖都给了丁同尘,闷头喝了一口凉茶,苦得皱紧眉头:“骆枫出事后,我就尝不出咸味了。中医西医都去看过,后来有个江湖郎中对我说,是我哭得太多,把身体里的盐分都哭没了。但为什么还能尝到苦呢,眼泪流多了不就是苦的吗。”

丁同尘也喝了口癍痧凉茶,苦得从板凳上跳了起来。

这苦,吃多少糖都遮不住。他扭头看姚恕的侧脸,一滴泪裹着脂粉径直流到下颌,他能感觉到,这杯凉茶,肯定没有她的眼泪苦。

4

姚恕起身,继续带丁同尘在小巷间穿梭。

她住在一座大厦的顶楼,午后的艳阳已经把房间晒透,室内起码有五十度。进门时她没让丁同尘关门,然后跑去阳台打开了窗,才有些许热风灌了进来。

是那间丁同尘“熟悉”的开间,他看到床头贴了一张男人的照片,眉眼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他就是骆枫,你哥哥。”姚恕倚着阳台的栏杆,望着丁同尘说。

前一阵抽奖时,她一眼就从注册信息里认出了丁同尘,她想见见他,不仅是想在他脸上重温骆枫的影子,更想找一个人倾诉。

她直觉,她不需要防备他。

确切地说,骆枫是丁同尘同父异母的哥哥。

姚恕说,骆枫一直都知道丁同尘的存在。

五岁时,骆枫从父母的争吵中得知自己在内地还有个弟弟。他从未去看过丁同尘,幼时是母亲不许,“丁同尘”三个字是家中的禁语,长大后家道中落,为了替父母还债与演艺公司签下二十年的合同,青春几乎都在经纪人制订得密不透风的行程中消磨,唯一的叛逆便是与姚恕谈恋爱,但迫于合约与宣传需求,从不敢公开。

“每次被迫盲从时,他总会说,如果是同尘的话,肯定能活得更像他自己。”

渐渐地,他把那个远方的弟弟视为自己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性。

姚恕说,出事那晚,骆枫搭乘红眼航班从洛杉矶飞往纽约准备下一场的巡演,登机前他就有不祥的预感,他打电话给姚恕,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如果是同尘,他肯定不会上这班飞机。”

丁同尘又仔细看了一眼那张照片,才认出那是邴同丽很喜欢的香港明星骆枫。确实,一直有人说自己长得和他很像。

他不假思索就对姚恕坦陈了那五百万的理赔金。

他直觉,他不需要防备她。

“你比我更有资格得到它们,毕竟,我和他并不相识。”他无法因为血缘就感同身受。

丁同尘环顾了这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开间,除了必需品外没有任何陈设,说简约倒不如说是简陋。温度还在持续飙升,七月的热风吹进来,带走了人身上最后一点水分。他觉得姚恕可以用这笔钱换一所更好的房子,有大大的厨房那种,可以放进双开门的冰箱,他在美剧里看到过。

而这笔钱之于他,不过是种负累,他已经习惯了贫乏,习惯了一无所有。

“你等一下。”姚恕没有理会丁同尘的提议,兀自在书架上开始翻找。几分钟后,她递给丁同尘一本书,一本红色皮面的《马太福音》。

书的内页有一个折角,丁同尘打开,看到一句标红的话——

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

“骆枫并不笃信宗教,但他很喜欢这句话。他说这句话表达的是救赎,基督教把它引申为对普世的救赎,他觉得,更重要的是对自身的救赎,让生命散发出独有的光芒,而不仅仅是和光同尘。我想,他把这笔钱留给你,是希望能在天上,看到你的光芒。”

丁同尘没有听懂这句话,他和福利院的无数兄弟姐妹一样,被赋予了一个天下大同的名字,从小受的教育是要和别人同样平凡、同样美丽……同样不露锋芒地融入这芸芸众生。

他不知道该怎样散发出自己的光芒,甚至觉得,即便自己能做到,那光芒的颜色,也会和别人同样暗淡。

5

两天后,丁同尘拿着那本《马太福音》坐上了离开广州的火车,他答应姚恕,回去后会好好想想,自己想要什么,该如何用那笔钱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但他只想要姚恕,想让姚恕过上舒适的生活,他忍不住幻想姚恕从双开门冰箱中取出新鲜的食材,宽敞的厨房里不冷不热,老火煲汤也不会汗流浃背……幻想中渐渐开始有了自己的身影,他帮姚恕洗菜,从背后为她系上围裙……

贾同凡肯定又会说这不是爱。

爱到底应该是怎样的呢?

丁同尘想起姚恕那不易被他人察觉的美,忽然感到自己终于能够理直气壮地反驳贾同凡——

就算我的一切都和别人相同,但我的爱,和别人不一样。

6

关于爱的表达方式,目前丁同尘能做到的,依然只是每天三餐,看姚恕的视频直播,下饭。

一天,他照例打开网页,发现姚恕的房间史无前例地开了天窗,评论区里是正在实时滚动的谩骂,每一条都可以看到“骆枫”“林仪”“死小三”这样的字眼。

他搜索了关于姚恕的新闻,所有媒体都宣称姚恕插足了骆枫与林仪的感情,旁边配着女星林仪在新闻发布会上痛哭流涕的视频,她边描述着她与骆枫的情比金坚边影射着骆枫的意外与姚恕有关。

丁同尘关掉视频,给姚恕打电话,铃声却在他的门外响起。

打开门,淋了一身雨的姚恕正倚在门框上,虚弱地对他笑笑:“我来找你避难啦。”

姚恕说,她家和视频网站公司已经被娱记们攻占了。

“那部电影开拍前,骆枫就签了合同,要和林仪以绯闻的形式为影片宣传,如今影片即将上映,制片方更要借机卖力炒作。没关系的,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躲过这阵子,就没人会记得我了。”

解释完,姚恕就蜷在床上睡着了。

丁同尘坐在一旁,不敢开电脑,怕吵到姚恕,便轻轻翻着那本《马太福音》。他这才发现,折角那页之前的一页也有一句话被标红——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

丁同尘拨开姚恕脸上的一缕湿发,望着她疲惫的睡颜,心好疼。

第二天一早,丁同尘走进了小城附近的竹林。他听说过一个偏方,说新鲜的竹笋能帮人恢复味觉。

他偏执地认为,如果能让姚恕重新尝到咸味,这世界就会对她温柔以待。

盛夏的竹林已经很难找到竹笋,只有在阳光照射不到的最深处才能发现几颗刚刚破土的嫩芽。

丁同尘手执砍刀,一路披荆斩棘。

那一个月,他身上的创口始终没有愈合,有时姚恕还能在竹笋汤中尝出淡淡的血腥味。

但她仍尝不到咸味。

7

一个月过去,骆枫的遗作已经上映,姚恕的丑闻却没像她预想的那样平息。

林仪的经纪公司不愿放弃这大好的炒作机会,让事件持续地发酵着。

很快,网络键盘侠们就八出了所有的内幕,甚至还包括丁同尘的身世和那五百万的理赔金。

第一个找上门的是骆母,一封律师信寄过来,目标直指五百万。

姚恕陪丁同尘去律所咨询,律师说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马上花掉那五百万。

“你是投保人指定的唯一受益人,这在法律上无可指谪。如果你觉得现金留在账户里不稳妥,那就把它变成你名下的其他资产。”

花钱不是丁同尘的强项,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给姚恕买一座大房子。

小城在历史上曾被殖民,留下了很多充满异域风情的大宅,有些被列为了保护遗址,有些则属于私人房产可以买卖。丁同尘看中了山顶上的一座地中海风格的别墅,白的墙、蓝的顶、缤纷的马赛克,最重要的,是厨房足够宽敞明亮,能放下最大的双开门冰箱。

丁同尘带姚恕去看房,姚恕察觉到他的用意,当即反对:“骆枫把这笔钱留给你是想让你不再像他一样一辈子都为别人而活,你应该找到自己光芒的颜色,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可只有爱着你的时候我才和别人不一样!”

丁同尘一贯口拙,这句话喊出很久,他才意识到,这就是表白了。

姚恕抬头望着他,语塞。

丁同尘赶忙解释:“你不用有压力,我不奢求你能爱上我,我最想要的生活就是能别无所求地爱着你。”

8

小城的房价不高,整栋别墅市值不足两百万,房产中介提醒他们,如果要做商用,房价和契税都要提高。

这反倒正中急于把钱全部花掉的丁同尘的下怀。

他们决定用别墅的一楼开一家食堂。

用最新鲜的食材做最简单本味的食物,唯一的调味料,是盐。食堂开在山顶上,沐浴万丈光芒,不会被隐藏。

食堂的名字,就叫“盐和光”。

办完所有手续,进入装修阶段,钱开始如流水般花出去,最后仅剩了一点零头,丁同尘给邴同丽买了一件漂亮的高档礼服,给贾同凡交了大学学费,但也只做了这些而已。

不断有人找他要求捐助,他都一一回绝。

人们骂他自私,指责他不回报社会。

丁同尘说,姚恕就是他的“社会”,就是他的全世界。他只是个凡人,无力普度众生,只想让一个人幸福。

他不再纠结,爱,让他的自私有了底气。

9

“盐和光”开业那天,大批记者蜂拥而至,有人甚至闯进了厨房,举着话筒大声质问姚恕:“你破坏骆枫和林仪的感情,现在骆枫刚刚去世,你就和他的私生子弟弟厮混在一起,你要脸吗?”

“关你屁事!”

姚恕直面镜头骂了回去。

这是她第一次骂人,第一次这样大声讲话。这一生,她都在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尽量让自己无人知晓。有时深夜醒来,都会忘记自己姓甚名谁。

话一出口,姚恕感到全身都通透了,一缕清风吹过,她激动得战栗起来。

她卸去了长久压在神经终端让她强迫自己麻木的负荷,她知道,她爱过,被爱过,正被爱着,并且还有爱的能力。

她尝了一口锅里的汤,转身对丁同尘说:“汤有点咸,帮我加点水。”

“什么?”丁同尘兴奋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汤有点咸,让你帮我再加点水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