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跃幽忧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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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故里草木深

她的真心,是天上星,水中月,求而不能得。

【1】

半夏回到香港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平安夜的雪下得尤其凶猛,回香港的航班整整延误了八个小时。她推开别墅大门,觉得自己全身骨架都疼。

房子里静悄悄的,她正准备打开玄关顶灯,大厅里的大灯忽然全都亮了。视网膜一瞬间对突然而来的强光感觉不适,她用手挡住眼睛。

然后就听到了一把没有温度的声音:“终于舍得回来了?波士顿好玩吗?”

半夏的动作有刹那的僵滞,等手从眼睛上拿下来时又恢复了如常的神色,淡淡地说:“还行吧。有点累,我先上去休息了。”

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的手腕忽然被攥住,那人的语气比外面的天气还冷:“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放心,我也一样。可今晚是老宅每年惯例的聚会,你就算不想来也烦请跟从前那样装一装!”

半夏终于抬眼看他,神色疲累:“每天演戏太累了,我想做真实的自己。”

商陆放开她,冷笑着说:“是想做真实的自己,还是想爱真实的爱人?”

他从桌上拿起一沓照片,狠狠地扔进垃圾桶:“就算有多忍不下去,也请你克制一下自己,起码你现在还顶着商太太的名头。如果不是我拦着,明天各大报纸的头条一定格外精彩。”

半夏看着照片里的自己,心里发冷。原来他根本什么都知道!原来他一早就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不是波士顿!他对她,跟从前没有任何改变,永远只会冷眼旁观自己的难堪,永远只会居高临下看她出丑!

照片里的自己,站在爷爷的墓碑前,神情哀戚,正埋首在另一个男人的肩头哭泣。

怪不得他会如此生气,港人心目中无坚不摧的商陆,居然会被结婚十年的妻子戴了绿帽子。这照片要是流出去,该是多大一件丑闻啊。

商陆摔门离开,这偌大的别墅,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他永远都那样,有无数忙不完的事情。或许也并不是真有那么忙,只是如他所说,不想见到自己而已。她忍受够了这种空旷寂寞到连自己呼吸的回声都能听到的日子,所以她喜欢到处旅行、到处飞,只有那些时候,日子才是热闹的。

一回到这里,她就觉得冷,这房子就像一座巨大的、金碧辉煌的牢笼,要将她永远锁在这里。

她蜷在沙发里,缩成小小的一团,然后沉沉地睡去。

梦里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景象,那时候,爷爷还在,裴济阳也在,大家都很幸福。然而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却渐渐变得模糊。

她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是商陆。他已经打了二十几个电话。

刚接通,她就听到商陆近乎崩溃的声音:“是你把照片泄漏给媒体的?”

真是难得啊!永远岿然不动的商陆也会有这样的时刻,半夏觉得快慰:“是呀,只有本人泄露的东西才不会被你拦截得那么彻底嘛。你看我伏在裴济阳的肩头哭得多好看,我一直都知道我右边脸比较上镜。”

许久那边都没有任何回音。

当她几乎以为是手机出了问题的时候,商陆终于开口:“你不要守着你爷爷的保济堂了吗?”

“不了。”半夏的回答毫不犹豫,“我已经忍受不了自己再待在你身边了,那种恶心已经强到抵过保济堂在我心中的价值。”

“价值?是了,我忘了你做任何事都是有底价的,就像从前你不论有多讨厌我,也还是把自己当成一件商品来交换保济堂的生存,你做这些事向来驾轻就熟。只不过我没想到,连你这么多年放在心尖尖上的裴济阳居然都忍心拿出来利用?”

“不,对他我从来就没有利用。”半夏这次的回答比上一次还快,似乎已经放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商陆,我爱他,很爱他,求你成全我吧。”

商陆直接挂断电话。

半夏从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起身把整栋别墅每个房间都打扫了一遍。刚结婚时这个别墅里还有保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都被商陆辞退了。不过却让她找到了另一种乐趣。每次她一无聊,就干掉所有家务琐事,干完累瘫在沙发上时她会有种仿佛游戏通关的快感,无暇去想任何不愉快的事。

可这回这个方法却似乎失去了往常的效用,她蹲坐在地毯上,看着离婚协议书上自己流畅的签名,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良久,细软的羊绒地毯上滴落下几滴水珠,而后无声地渗进去,消失不见。

窗外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清晨微凉的风轻拂着纱窗,四周静悄悄的,她如一尊入定的佛像,身影寂寥。

【2】

十九岁的半夏,连半刻都静不下来,总在清水镇的巷子里到处跑。纤细的脚踝上系着一串铃铛,跑起来带着清脆的响声,叮当,叮当。

那是暑假,她在外面玩得有点疯,等想起回家的时候,月亮已经悄悄爬上了中天。半夏在后门和裴济阳告别,从他手中接过装满萤火虫的罐子藏进背包里。她关上门从后院蹑手蹑脚地穿过中庭,一路静悄悄的,往常爷爷总是站在中庭等着训自己一顿的。她有些得意,爷爷今晚居然忘了来逮她,然后一溜小跑推开内堂的大门。

正转身关门的时候,爷爷的声音响起:“半夏,又出去淘气了,一点女孩样都没有!”

半夏吐了吐舌头,还是被逮住了,心里忍不住批判,爷爷真是迂腐。沈家祖上是浙地名医,曾出过好几位太医院判,显赫一时。沈家老宅是祖上遗留下来的大庭院,爷爷在这里开了医馆,名曰保济堂。太医院早在清朝推翻之际就没了,爷爷却还是守着老做派。

然后她便听到爷爷对身旁的人说:“不好意思,商陆,小丫头让你见笑了。”

她这才看到堂前立着一位少年,后来她才知道,这人走了很多门路托了爷爷的故交来拜师。明明才二十出头的模样,却不像裴济阳那般,丝毫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朝气明亮,倒显得一派老气横秋。

商陆淡淡地看了半夏一眼:“这样子光着脚跑来跑去,夏日里容易中了暑气。”

经这一句提醒,爷爷的目光定在她光溜溜的双脚上。半夏忙不迭想将双脚藏进长裙里却已来不及,果然又被一顿批评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是夜,半夏在书房被爷爷罚抄“十八反十九畏”三十遍。半夏在心里扎了无数遍小人:绵里藏针的家伙,真是白瞎了一张好脸蛋!叫商陆是吧?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书房内灯火灼灼,半夏偷偷拿出盛着萤火虫的玻璃罐子,闪着幽幽的荧光,好看得很。对着萤火虫玩了半天,她终于嘟着嘴,愤恨地在宣纸上誊写小时候被罚抄过无数遍的口诀: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及攻乌,藻戟遂芫具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沈家一门书香,爷爷从小致力于将她培养成大家闺秀,虽然她旁的练不好,不过这一手蝇头小楷,倒是不辱门楣。她想起小时候爷爷请师傅教自己练字,总爱晃着脑袋念叨:蝇头小楷写乌丝,字字钟王尽可师。

那是很久远的回忆了,半夏忍不住把那两句诗念了出来,然后便听到书房窗台前一声轻笑。她抬头,好呀,冤家路窄,自动送上门了。

她眨了眨眼:“商陆是吧?我知道,这是治脚气的一味药。你笑什么?”她抬眼看他,想知道他怎么下台。

他却似乎毫不在意她的揶揄:“沈小姐倒是好记性,只是听你爷爷说,你抄了那么多遍十八反,给病人配药时居然还是会忘了半夏和浙贝母相禁忌。”

没想到爷爷连这么糗的事都泄露给这个讨厌的人听,半夏半天找不到回击之词,气鼓鼓地问:“那你笑什么!”

商陆指指书桌前放着的玻璃罐:“萤火虫这么放着,第二天一定会死的。”

半夏立时冷了脸,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句句招人讨厌!

“沈小姐不信?那就等明天起床看看吧。”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半夏气得跳脚,自以为是的乌鸦嘴!

想是那么想,但一晚上她总也睡不踏实。终于等到外面天光大亮,半夏起床的时候还想着,她一定要把活得好好的萤火虫捧到那个人面前,打碎他的自以为是!却发现玻璃罐里的小东西们早已奄奄一息,僵硬着躯壳静静地躺在瓶底。

半夏捧着玻璃罐哭得自责又懊恼,一边哭一边骂:“商陆你浑蛋!”泪珠子滚落在透明玻璃盖上。

直到很多年以后,半夏才醒悟,那时候来源于对商陆的讨厌,自此而始。十几岁的小姑娘如何能独自承受背负生命的沉重,这时候的半夏必须拉个人来同他一同承担。只是,那时的她尚不明白,只以为自己对他的厌恶,仅是源于对他自以为是傲慢的厌恶。

【3】

商陆来了半个多月,一直跟爷爷学中药炮制。中医神秘,在于中药炮制秘技。中药加工炮制,一是减毒性,二是增加疗效,三是改变归经。

老先生说起现在的中医药企业,一片痛心疾首:“以前用当归,都要分清部位,当归头止血,当归身补血,当归尾破血,不能乱用。现在的当归都长得很大,一整根下去也没什么关系,当然更别提疗效了。”

商陆沉默半晌开口:“家父经营制药企业,对这点我也有所耳闻。现在国外汉方药大热,全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倒被别人给弄去了。我们既然不能忍受任由灭亡,自然要想法子破除难题。”

沈老先生赞许地看着商陆,心里又想到顽皮的小孙女,不免一阵唏嘘:“可惜半夏贪玩,根本无心此学。”他有时候真担心自己故去之后这些祖宗传下来的宝贝都会消亡了。可一想到半夏从小没了父母,就狠不下心来。

而老祖父的苦心,半夏半点也不曾体会到。她爷爷在对小徒弟倾囊相授的时候,她正潜在清河里摘河菱。

清河镇十里河塘,碧绿的藤蔓蜿蜒无边。裴济阳站在岸边,觉得半夏像一尾灵活的鱼,一下子又隐入水底不见了。

月上中天,他有些急了,趴在岸边冲着河塘喊:“快回去吧,被你爷爷发现又要受罚啦!”

等了很久却没有回音。

河塘水面静悄悄的,映着天空一轮毛月亮,像是水塘里落了一个大银盘。半夏在远处的水底悄悄潜过来,然后忽地从他眼前的水面钻出来,大笑着看他惊讶的表情,绞碎了一池的银光。

水珠从半夏白瓷般的脸庞滑落,裴济阳忽然有点呆。他想,半夏不是一尾灵活的鱼,而是一尾灵活的美人鱼。

等他回过神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半夏已经提着装满菱角的小背篓走远了,只有一池细碎的银光在提醒他,刚刚的一切都不是梦。

半夏踏着月晕的微光,像只偷食的小松鼠一样悄悄打开保济堂的大门,一溜烟小跑准备回房间。却不想冤家路窄,碰上了刚出房门的商陆。

月光下,她浑身湿透,一张脸小小的,充满敌意:“你要是敢告诉爷爷,我揍你!”她扬了扬拳头,便往内屋走,一不小心踢到了晾晒在中庭的一溜中药罐子,乒乒乓乓一阵乱响。

半夏像被踩到了尾巴的小猫,条件反射地向商陆扑过去,抓着他的衬衣前襟一把将他推进房间,动作一气呵成。

“是谁啊?”果然,不一会儿就听到爷爷要起身的簌簌声。

商陆背靠门板,胸前压着半夏大半个头颅,她神情紧绷,专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她整个人湿透了,夏夜的衣裳又单薄,商陆只觉得胸前被她接触的那一大片肌肤滚烫黏腻。他有些不耐地想推开她,她却使出更大的劲儿把他往门板上压。后背“哐”一下撞到门板上,生疼。可他却只觉得她怎么这样瘦,骨头硌得他的胸前比后背撞在门上还要痛。

耳听得爷爷就要出来,贴在他胸前的半夏像只小猫一样乖顺,把平时对他的尖锐爪子都收了起来。他想,她果然还是害怕的样子比较顺眼。

忽然间,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帮她解围:“爷爷,没事,是我起夜不小心踢到药罐了。”

爷爷回了句“小心点”,屋子里便又恢复了寂静。

半夏浑身紧绷的弦都松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那以瞬间心如鹿撞,这感觉太陌生,在裴济阳身上从来不会有。她被自己吓到了,立刻跳开八尺远,弓背奓毛,又恢复了一副斗猫的样子。

“别以为你假惺惺帮我一回我就会领你的情!”

他无所谓地摊手:“本来就做好准备当东郭先生了,沈大小姐真不必介怀。”

“商陆,你才是狼!你全家都是狼!”半夏指着商陆,半天也想不出回击的骂词,气急败坏,“你给我滚出去!”

商陆冷静地开口:“不好意思,这是我的房间。”

半夏又气又羞愧,满脸通红,瓷白的肌肤晕出胭脂的底色,像商陆小时候看过的博物馆里陈列着的上好宋瓷。她清亮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推门跑了出去。

月光从敞开的大门里泄进来,似一地水银,门边的那块地砖上隐约还残留着一星点月牙形的水渍。商陆看着那点水渍愣得出了神,半天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个浑身湿透的人就站在这个位置,准又是没穿鞋到处乱跑了。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他在门外枝丫掩映的月影里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重新回了房间,沉默地扯了一块毛巾出来,在那块沾上水渍的地砖上一抹而过。地砖光洁如新,仿佛谁都不曾来过。

【4】

夏天过去大半的时候,保济堂里每天都会来好多吃坏肚子的病人。店里人手严重不足,爷爷开始严禁半夏出门了。

保济堂的煎药室设在沈家老宅的后院,这几天半夏天天在这里面忙活。一排药罐在炉上煎着,傍晚里暑气还未退,半夏坐在小板凳上执着小扇子扇几下药炉再扇几下自己,百无聊赖。

商陆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向晚的日光斜照,顺着药室的窗棂格子泄进来,暖黄色的光照在半夏的侧脸上,一排羽扇似的睫毛轻掩,在白瓷般的肌肤上落下沉静的阴影。炉上柴火哔哔哱哱,药罐里水开声咕咕嘟嘟。

这一刻很安静,安静得让他有一瞬间忘了来这里要干什么。

半夏回过头看到他在,一阵没好气:“你来干什么?”

心跳如雷,他居然真的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半夏蹙眉看他:“有我看着呢,爷爷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商陆绷着一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像模像样地在一排药炉前查看了一圈,似乎很是差强人意地点点头:“还不错,还知道风热解表药要武火直接煮开。”

半夏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我沈家好歹也曾是江南名医好不好?我会不知道柴胡葛根牛蒡子需要直接武火煮开?”

神情活脱脱是待表扬的小孩,只是鼻尖上不知从哪儿蹭了灰扑扑的锅底灰,显得分外狼狈。

商陆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终于忍不住伸手将她鼻头上的灰重重地抹掉,一脸的嫌恶:“丑死了。”

半夏捂着被抹得通红的鼻子,泪腺被重力刺激应激性分泌泪液,忍无可忍地大叫:“商陆你这个大浑蛋!”

堂前正给病人把脉开药的沈老先生摇了摇头,心里忍不住叹息,叫商陆去拿帖煎好的药,这个小炮仗又炸了。只好另差了人跑后院去取,顺带着把商陆叫回堂前。

药室里,半夏揉揉发痛的鼻头,心里第一万零一遍对商陆进行诅咒。

“半夏!”有人在身后喊她。

她回头,是裴济阳。

他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低低的嗓音:“好几天没见你了,我就自己从后门溜进来了。”

半夏疑惑地望着他:“找我有什么事吗?”因为鼻子还痛着,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鼻音。

裴济阳深吸一口气,从身后拿出一把叶绿花白的木半夏,径直塞到半夏手里:“这个季节已经没有半夏花了,我跑了好几个山头才找到的。”

半夏呆呆地看着他,似乎还不能完全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裴济阳将呆若木鸡的小姑娘拥进怀里:“半夏,我喜欢你。”

虽然她和他从小玩到大,但从来不曾如此亲密过。半夏不适地挣脱开他的怀抱:“你让我糊涂了,你喜欢我什么啊,刚才还有人说我丑……”

裴济阳敏锐地感觉到小姑娘的失落:“谁说你丑?是他瞎!你别放在心上。”

他这话却让半夏如坠冰窟,自己对商陆那句“丑死了”居然如此在意,甚至盖过了对他粗鲁行为的恼怒。她又想起那个晚上,月光下她贴在他的胸前时,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和发热的脸庞,这些奇怪的反应在刚刚裴济阳抱她时竟然都不曾出现过。

她低着头站着,神情无措:“裴济阳,我似乎……喜欢上一个人了……”

【5】

晚上吃饭的时候,半夏心里落了事,连最爱的鲈鱼都没吃几筷子。从小照看她长大的桂嫂忍不住心疼:“最近半夏的胃口都不好了,你看脸都瘦了,沈先生可别再给她派任务了。”

爷爷和商陆同时看过来,她有些心虚,忍不住想把头埋进碗里。

商陆淡笑着开口:“桂嫂是太心疼了,我看着脸还是一如从前那么圆啊。你不知道现在的姑娘都是瘦成一根竹竿才美啊。”

半夏心想,这是嫌弃她太胖的意思吗?你看她真是变得好悲哀,他随口说的一句话,她却忍不住要揣摩出好几层意思来。

鲈鱼鲜美,她却再也吃不下,放下筷子就跑回屋里了。

桂嫂看着她的身影对着餐桌上另外两个人笑道:“小姑娘长大有心事了,我看今天裴家那小子偷偷来找过她。”

爷爷的神情不辨悲喜,只淡淡地表示,小丫头还小呢,这些事等以后再说。

商陆的饭菜吃得好饱,还不忘夸桂嫂厨艺好,惹得桂嫂开怀大笑,倒把刚才的八卦全抛到了脑后。

饭后要散步消食,却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半夏的房前。彼时,小丫头正对着窗台上瓷瓶里插着的一束半夏花发呆。

“这时节要找到半夏花倒是很难得啊。”中肯的评价,不露半分情绪。

半夏想起来他说她丑,很想当成毫不在意,可开口的话却对理智叛了变:“裴济阳说谁说我丑是谁瞎。”

末了,她似要证明什么一样,直直地看着他:“他说他喜欢我!”

商陆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半夏花梨白色的花蕊上,听她说完那番话居然很是认可地点点头,眸底似古井无波:“那很好啊。毕竟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半夏气得随手折了枝半夏花往他的背影扔过去,商陆,你浑蛋!

被扔的身影顿了顿,然后继续前行。无所谓,反正她向来都是讨厌自己的。

如果时间一直停留在那个夜晚,如果之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么即使当时的半夏有多么气愤多么失落,总还是幸福着的。

裴济阳是在后半夜的时候敲响的她的窗户,曾经他们以这种方式溜出去玩过很多次。只是这次事前并没有约好,半夏揉揉惺忪的眼,有些奇怪。

裴济阳的脸在月影里显得格外严肃,他说:“半夏,那个商陆,他不是好人!”

一年前,曾有药商数度开高价想要买下保济堂的招牌,都被爷爷严词拒绝。商人重利,保济堂不能毁于逐利。却没想到,那人会派了儿子来。

那人的儿子,就是商陆。

半夏气得浑身发抖,盛夏的夜里,居然冷得那样厉害,心里似乎有什么刚刚破土萌芽的东西,在这寒气里枯萎死去。

那时候半夏想,等第二天,她就去跟爷爷揭发商陆的真面目!却没想到,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桂嫂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喊,沈先生在书房晕倒了!

等半夏赶到的时候,发现爷爷就躺在地上,身边散落着的,是银行的催款通知。她的堂叔堂伯们,竟然以商标质押的方式,将爷爷一生的心血抵押给了银行!

“半夏,我们只是受了蛊惑!以为保济堂招牌那么大,跟银行贷个款赚了钱就能把钱还回去!只是没想到会血本无归……半夏,只要把保济堂抵掉,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自己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

不,问题永远也解决不了。她不能让爷爷的毕生心血毁于一旦,绝对不能。

爷爷在重症病房里躺了一个月,终于没能挨过那一年的白露。秋属金,金色白,秋天在不知不觉中竟已降临。

半夏在商家大宅前足足等了三天,终于在下起入秋第一场雨的时候见到了商陆。

“做笔交易吧。”她说,“我给你保济堂的经营权和利润,但你要保证它永远姓沈。”

于是这一生,就这样落了笔。

【6】

半夏从一场悠长的梦境中醒来,看着商家别墅陌生而又熟悉的场景,竟一时不能反应过来今夕是何夕,直到裴济阳的电话来临。

那端的人叹了一口气:“半夏,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可惜,她这一生,永远都是在来不及。来不及在十九岁的夏天遇上那人之前爱上裴济阳,来不及在对那人动心之前发现所有隐藏的秘密,来不及在一切发生之前守护住爷爷。而她现在唯愿,在一颗心尚未完全沉沦之前,来得及远远地跑开。

她想起在爷爷的墓前,她哭得几乎脱力。她在他身边待了整整十年,她一直在用坚硬的铠甲武装自己,她无数次像个凶狠的勇士一样同自己的真心搏斗,而如今,她几乎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她忽然想起很遥远的事,那是刚结婚的第一年夏天。那天她刚推开门,便看到当时的菲佣爱丽丝在大叫:“赶快布置,先生说一会儿太太回来要给她一个惊喜的!”

那时的自己似乎受到惊吓般从那栋房子里逃了出来。商陆有多残忍?在经过那些事情之后,居然还奢望自己能像普通妻子一样给予真心?曾经捧在一颗懵懂的真心让他践踏已是下贱,如今还要将真心奉到仇人面前任其宰割,岂不是下贱至极?

那个晚上,裴济阳在兰桂坊的酒吧里找到她,然后陪着她一醉方休。这个世上,果然只有他,会对她无条件地包容。

就像如今,她说要走,他便带她离开。

半夏走的那天,是个艳阳天。

冬日里白茫茫的日头倾洒下来,一片明媚。商陆看着远去的飞机,心里却在想,原来香港冬天的日头,是这样冷的。

想起上一次感觉这样冷的时候,依稀是盛夏。他苦笑,或许只是记忆在说谎罢了。

为了那一日,那时的他准备了很久。半夏半夏,她的名字不单单只是来源于药,也是因为盛夏过半时生日的缘故。

他想着,她嫁给他的第一个生日,他要好好为她筹备。他准备告诉她,银行质押的阴谋他从来不曾参与,如果一早知晓他父亲会这么做,他势必不会同意。他去保济堂拜师,也只是因为父亲的一句话。他说,保济堂的沈老先生,仁心仁术,你倒是可以去好好学学。他是真的热爱中医。

自始至终,他对她,不曾有过半分欺骗。

他像个初入情网的少年一样,满怀期待地想象着她的回应。可是他等了很久很久,她始终没有回来。他开始担心,担心这个小姑娘在人生地不熟的香港街头迷路。他一寸一寸地方找过去,直到在兰桂坊的酒吧里看见那一幕——曾经送她半夏花的少年将哭得声嘶力竭的她紧紧搂在怀里,神情里是止不住的心疼。

他在那一瞬间忽然冷静下来。

为她做再多,她又怎么会在意?他怎么就忘了,她从来都是对他厌恶至极的啊。

那个晚上,他撕掉了亲手做的彩带,将人生中首次下厨做的蛋糕丢进垃圾桶。然后,他辞退了所有保姆和菲佣。他的孤单与绝望,从不允许任何人窥见分毫。

那年初见,她推开门从屋外跑进来,带来一阵夏夜的凉风,精致小巧的脚踝上系着一串银色的铃铛。那清脆的铃声就随着那股清风,幽幽地荡进了心底,再也挥之不去。

可是她的真心,却是天上星,水中月,求而不能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