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樱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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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橘梗回忆她和羿从敛在京都旅拍的那一年,印象最深的不是鸭川之畔、疏水之堤那云蒸霞蔚的樱海,而是肃静的京都冬夜,榻榻米,格子纸门,低矮木檐,纵深回廊。廊外皑皑白雪,屋内被炉融融,她和他围炉夜话,黑檀木茶盘上放着一个剥开的长崎橘子,瓣瓣晶莹——她想,所谓永恒,大抵如此。
可就在那无端端令人想到永恒的雪夜,她辗转了千百回,终于说出口:“羿从敛,我要走了。”你看,她甚至都不敢用重一点的词,心就已经很痛很痛了。
羿从敛没有言语,静默地起身,拿来一套黑底樱纹的和服。橘梗顺从地隔着纸门换好和服,三米长的银灰色腰带,一如既往由他帮她系上,他系的花文库结十分古雅,旁人难以效仿。她背对着他站着,和室吊灯的白光打下来,她全身被笼罩在他高大的阴影里。
川端康成的古都、千纸鹤都拍了,最后一场,是“雪国”。橘梗踏着木屐走下回廊,庭院暖黄的石灯勾勒出一片皓白,雪花落在她的发上、肩头,他蹲下身,不间断地按下快门。
模特和摄影师,他们有十年合作建立起来的默契。拍摄过程中,羿从敛不喜交流,橘梗只是自由漫步在背景中,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细微的表情和眼神,全靠他捕捉。
荒木经惟说:“对焦在情感上。”
此时此刻,他捕捉到她眉间心上汹涌的情绪了吗?橘梗忍不住想。
其实选择离开,并非突然。那晚在杂志上看到羿从敛的访谈,谈及他为何热衷于少女题材,他回答:“不得不承认,少女的美令我着迷,樱红的肌肤色泽,饱满的肌肤亮度,柔美的身体线条,在午后斑驳的暖黄色调里,唇畔的浅笑,眉间的哀愁,是无法用言语描绘的美好,我想定格的是每份世无其二的青春,所以我只拍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妙龄少女。”
他大概不知,这天,正是橘梗的二十六岁生日。
身为他的御用模特,两人之间,默契得拍完了他只消一个眼神,她就能会意。雪花翩跹,她转过头眯起眼,静静地望着他,这目光里的期待他能读懂吗?许久许久,她才得到他淡淡的一句“早点休息”。然后他转身,颀长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他没有挽留,他没有。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她把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全部供奉给了他,却连他一句挽留也换不回。他并没有赶她,是她自己要走。她是在赌,终于鼓起勇气的一场豪赌,就这样惨败铩羽。
雪越下越大,崩溃的橘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任凭眼泪簌簌落下。
—2—
十年,羿从敛在橘梗身上雕琢出全新的自我。谁还记得曾经的橘梗,那个酷得只能用“帅气”来形容、叛逆恣肆、不疯魔不成活的朋克少女?
遇见羿从敛那天,橘梗刚挑染了头发,浓黑眼线,骷髅头铆钉背心,马丁靴,在人声鼎沸的Club里和小伙伴玩“杀人游戏”,悲催中招。惩罚内容够狠够刺激——去街上挑一个异性,给他一个kiss,然后扇他一巴掌。
没错,承受橘梗那杀气腾腾的吻的中奖者,正是羿丛敛——不对呀,爆炸的肾上腺素本该让他瞬间变脸的啊,眼前这个芝兰玉树般的男子微一蹙眉便恢复了淡定冷漠又该怎么解释?他的反应让橘梗呆怔三秒,才想起任务未完,孰料刚扬起手,手腕就被攥住,疼得她眉头皱起。
惹上难缠的大BOSS了!橘梗甩了几下没甩开,便仰脸瞪他:“你想怎样?”
将少女一系列动作表情尽收眼底的羿从敛,饶有兴致地继续欣赏她眉眼间情绪的变化。可她没给他机会,她突然踮起脚咬上他的胳膊,他稍一松手,张牙舞爪的猫咪就消失了。
她是猫咪,他便是猎人。没几天校园门口就停了一辆超拉风的黑色路虎,吸引一众女生的目光和YY,唯一对之不感兴趣的橘梗,却在经过时蓦地被拉进车里。她惊愕地对上那双熟悉的黑眸,试图打开车门未果后,她欲哭无泪:“你到底想怎样?”
羿从敛翻动着手上的一沓资料:“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就可以走了。”
“你调查我?”
他语气淡淡的:“平均两个月换一个男朋友?”
橘梗知道隐瞒也没用,干脆据实以答:“不行吗?杜拉斯说,男人这种生物,除非你很爱他,否则都是难以忍受的。而我最是喜新厌旧。”
羿从敛是在循循善诱,橘梗不知不觉间被他打开了话匣子。
两人又聊了几句,他倏忽挑眉望着她:“你的朋克味道很足。”
“不行吗?”她回答,“别这么看着我,每个人都有表演欲啊,谁能真正做到客观地面对一个普通的自己?像尼采,自诩为太阳,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像海明威,无止境地给自己贴上‘迷惘’的标签,其实是滥情的渣男。再比如你有条狗,取名阿黄,又觉得不够酷炫,于是改为‘家驹’,瞬间你就高端了。”
听到这里,羿从敛再也忍不住,“扑哧”笑起来。
那是橘梗从未邂逅的、唯一能担得上“明艳动人”四个字的笑容。为了掩饰剧烈的心跳,她赶紧转移注意力,问他:“不就是强吻了你吗?你犯得着这样报复我吗?”
她顿了顿,“莫非,那是你的初吻?”
他黑眸一沉,肃杀的目光扫过来。她读懂了他的表情,不由得张大嘴:“不会吧?”
又一个眼刀狠狠扫来,剐得她不敢再开口。
不得不承认,他这微带羞惭的愠怒的表情也很帅,她又被戳到了萌点,心跳再次加速。
原来酷酷的朋克少女也有花痴的时候。平静下来的羿从敛,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她。作为炙手可热的摄影师,早就厌倦镜头里那些“花瓶”的他,其实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就被惊艳,少女的狡黠、不羁让她有种淋漓尽致的美。所以,面对回过神的橘梗的那句“我可以走了吗”,他只气定神闲地点燃一支烟,递过自己的名片,隔着烟雾问她:“你有没有兴趣,去挪威的森林?”
不不,不是披头士的那首歌,也不是村上春树的那本书,是真正的,挪威的森林。唐突得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邀约,朋克少女的回答却直接而明快:“当然有。”
为什么会毫不犹豫?答案很简单,羿从敛永远也不会想到的简单——因为她还没出过国。
她只想去北欧玩玩,顺带当他的模特,反正吃住行他全包了,傻子才会说NO。
于是,第一次出国,第一次坐长途飞机,都和这个冷酷的工作狂一起。
是的,冷酷的工作狂——把她成功招揽到他的麾下后,他就懒得搭理她,一直忙于在电脑前或敲击键盘或移动鼠标。她很无聊,只能睡觉。
迷糊中她感觉有人在帮她脱鞋,睁开眼发现是她绝对想不到的那个人。他弯腰脱去她的鞋,再换上代替拖鞋的一次性厚袜子。超过五小时的长途航班上,航空公司都建议不穿鞋,需要换上他们提供的厚袜子。
“为什么不叫醒我?”饶是再奔放,橘梗也红了脸。
工作狂继续敲他的电脑,头也不抬地回答:“为了保持皮肤的最好状态,你要抓紧时间睡觉。”
也是,冷酷的工作狂才不会温柔地说:“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既然如此,就只能曲线救国咯。“如果我枕在你肩头上睡,会睡得更久。所以,你不介意吧……”话音未落,她就把头靠上他宽厚的肩,无视他略带嫌弃而微微蹙起的眉,闭眼呼呼睡去。
她梦见了美丽的风景,而几天后她发现,北欧的风景,比她梦里的还要美。斯德哥尔摩的冰川,赫尔辛基的森林,雷克雅未克的极光——这便是她和羿从敛第一次合作的“黑童话”系列。他要的是她眸中那少女特有的狡黠、张扬、离经叛道和不可一世。
镜头前,黑唇咬下毒苹果,白裙躺在森林的阴翳深处,小红帽下裸露雪白刺眼的双肩——后来她被那些照片震撼,问他为什么选她来拍这个系列,他说:“因为你就是这种女孩——就算表面微笑,也在心里对这个世界喊fuck。”
终于完成拍摄,快累瘫的她躺在铺满苔藓的枯叶上补眠。他难得空闲下来,在她身侧席地而坐。她递过去一只耳塞:“要不要一起听?”他接过耳机,是Green Day的《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他眯起眼:“你也喜欢这首歌?”
北欧阳光冷冽,从白桦林斑驳的树叶后坠落,她倏地来了谈兴:“因为这首歌,我才接触摇滚乐。你知道吗?朋克让你感觉自己即使一无所有也可以与众不同。十三岁的夏天,外婆突然去世,父亲丢了工作,母亲更年期,暗恋的男孩的拒绝,一塌糊涂的成绩,日子像暗无尽头的漆黑的隧道,那是我最绝望的夏天,只有这首歌收留了我。”
有风吹过,他没有言语。良久,他伸手抚上她的眼皮:“睡吧。”
—3—
“黑童话”系列在网上掀起了不小的风波,也彻底改变了橘梗的人生。此后,热爱旅行的她,不用为了抢特价机票而熬夜守在电脑前,也不用为了省钱而住青旅的男女混合上下铺,只要跟羿从敛旅拍,商务舱、星级酒店、自助餐,他不主张奢侈,但也绝不吝啬。只要跟着他,她迟早能完成环游世界的梦想。
“所以你当我的模特,只是为了免费旅游?”
“不行吗?像我这样可塑性极强的模特,可是万里挑一的!”这句话虽然有些自恋得过了头,但也并非全是吹嘘。若没有羿从敛这个伯乐慧眼识珠,橘梗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潜能。
鼓浪屿、千岛湖、九寨沟、长白山……那两年全国巡拍,他们踏遍了国内的大好山河。当然,她并非羿从敛镜头下唯一的模特。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他拍的其他人的写真时,会不由得心生惆怅。她只知道,她越来越无法忍受他把镜头对准其他人。
“这个系列我明明可以拍得比她好!为什么不选我?”
“我没时间和你讨论这些无聊的东西。”他冷冷道,“你准备一下,下周去泸沽湖。”
丽江的三义机场有人在兜售龙凤铃铛,龙铃凤铃分开时会发出不同的声音,合在一起是第三种声音,动听得就像在说“我爱你”。从丽江到泸沽湖,羿从敛开车,橘梗把银质风铃悬在车内后视镜上。
盘山公路下隐约可见碧绿的金沙江,橘梗突然问:“好像从来没有看你拍过大海。”
他大概又在构思,没有搭理她。
正是雨季,路途颠簸凶险,常见的滑坡和塌方让他们在路旁停了整晚。她躺在后座睡觉,他则在驾驶座熬夜修图——挑剔、严苛和完美主义,处女座的个性在这个工作狂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开了这么久的车,他累极了,却还强撑着完成工作,实在困了便点燃一支烟,疲倦的眉眼笼罩在烟雾里。不知为何,那些烟雾砸进橘梗眼中,让她胸口一阵钝痛。
如果说喜欢一个人就像感冒,那他足以让她发烧。
不,不是比喻,她是真的发烧了。次日晨起,他的手轻搭在她的额头上,“你额头好烫。”
她头晕脑涨,全身乏力,却还在倔强地笑:“我没关系,不要影响拍摄进度。”
谁想到他会颔首,“没事就好,你现在的状态,很适合这次的主题。”
橘梗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烧让她面颊泛红、目光迷离、身体微微颤抖,而她要演绎的正是齐腰襦裙的病弱的古风少女。
难怪有模特评价他“冷酷无情,永远只关心他的作品,不管模特死活”。
烧得浑浑噩噩的橘梗就这么被羿从敛载着环湖拍摄。沙滩、海湾、全岛、半岛、海堤连岛,那么多的景点,橘梗是怎么撑过来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望着他因为熬夜而生的黑眼圈,橘梗咬咬牙告诉自己必须坚持下去。“没事,我没事的。”她反复强调。
直到遇见一个移动医疗点,量过体温后,医生说:“赶紧回丽江输液,都烧到四十度了!”
回程的路上,橘梗昏睡了七个小时,羿从敛这才知她一路都是在硬撑。向来冷血无情、工作至上的他没来由地黑了脸,事后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
所幸的是,照片拍得很好,在十多张汉服照里,还有一张便衣照。
那是在里务比岛。许愿牌、转经筒、寺庙,整座岛屿像佛祖收集凡人心愿的地方。橘梗在喇嘛寺前双手合十闭目祈祷,羿从敛没想到朋克少女也会信佛,夕暮之光洒在她虔诚的脸上,少女光洁肌肤上的绒毛被染成金色,他的心一颤,旋即举起相机,“咔嚓”一声定格这画面。
后来她问他:“你不是从来不拍穿着便衣的模特的吗?”
他语气淡淡:“你知道光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时光线奇佳,千载难逢。”
“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他说道,像对她说,又像对自己说。
—4—
和羿从敛合作的第四年,橘梗成了日系小清新摄影模特的NO.1,拥有能治愈一切的无敌笑容。镜头里,她穿水手服、长筒袜,打一把透明的伞,红的唇,黑的发,深深的眼,直直地望进人心里。
为表示庆祝,橘梗去了文身店。
羿从敛看到她后肩上的文身是在一周后。穿着宽松韩版毛衣、小露香肩的橘梗,注意到他的视线后,忙把毛衣拉上来掩盖住文身。可那蝴蝶形状的甲骨文已勾起了羿从敛的兴趣。那晚他鬼使神差地开车去了文身店。
第二天见面,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去把文身洗掉!”
半点商量的语气都没有,橘梗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提高音量:“没听见吗?现在,立刻,马上,去把文身洗掉!”
太霸道的语气,让橘梗抬起头来瞪他:“我不去!谁规定模特不能文身?”
她的装疯卖傻换来他不屑一顾的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纹的是什么?”
瞬间,一股强烈的羞辱感涌上心头,橘梗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再说最后一遍,去洗掉,否则你就不用再来了。”
橘梗的眼泪终于在他“砰”的一声狠狠甩上门后空荡荡的房间里无声地掉落。
纹文身很疼吗?疼。可是对橘梗来说,洗文身更疼。她目光幽幽地望着激光将色素颗粒击碎为极微小的碎屑。在甲骨文的“羿”字完全消失的瞬间,她轻轻闭上了肿胀酸涩的眼。
虽然和羿从敛的关系变僵,但橘梗终于成了小网红,微博未关注人私信都快被来挖墙脚的摄影师挤爆了,她只好设置一个被关注时的自动回复:“对不起,我只做羿从敛的模特。”
时尚杂志采访她,问及缘由,她说:“因为今天的我,是羿从敛一手打造出来的。”她顿了顿,恶作剧般狡黠地笑,“而且我和他的默契是浑然天成的。”
这句话有暧昧,记者顺水推舟地问:“粉丝们都想知道你们的关系,方便透露一下吗?”
她眨巴着眼:“你猜。”
这样引人遐想的话,当然是她蓄意的。果然,在她把那本杂志“忘”在他办公桌上的次日,他就铁青着脸把她叫了过去:“你知不知道,我们工作室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严禁内部恋爱。”
橘梗好整以暇地笑:“恋爱?我们恋爱了?”
羿从敛抿着唇,冷冷地瞪着她,半晌,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要得寸进尺。”
还不够,他还不够愤怒,他还太平静——这不是橘梗要的,不知为何,她想看到他为她狂怒,她想看到他失控的样子。
惹怒他的办法很多,譬如——当羿从敛看到别的摄影师拍的橘梗的照片时,他的脸蓦地沉下来。
橘梗刚进办公室,就被他厉声质问:“你怎么解释?”
她故意垂下头默不作声。他越凑越近,音量拔高:“说啊,怎么解释?”
持续的沉默,应该会点燃他的怒火吧?果然,羿从敛猛地俯身,将抽屉里的一沓资料甩到她面前:“还记得这份合同吧?什么是专属模特,你好好看清楚!”
橘梗故意用亲昵的语气说:“他说过不做商业用途的。”
“他?”羿从敛眉毛挑起,扳过她的脸,逼她与自己对视,他灼热的气息喷到她的脸上:“不要让我再看到这种照片,否则……”
“否则怎样?”她挑衅,“你要和我解约?”
他冷笑:“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不敢,如果你对我和对别人有一点点不同的话——之前工作室里有个专属模特,因为接拍了其他摄影师的片而被解约,如果换了是她呢?
一周后,暴怒的羿从敛把手机狠狠地砸到橘梗脚下:“道歉,我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
橘梗咬紧牙关不说话。她告诉自己,如果他真的赶她走,那她就彻底死心,就当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羿从敛冷冷地瞪着她:“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道歉。”
回应他的依然是沉默。
在亘古的沉默里,羿从敛终于转移了视线,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明明是很轻的声音,却砸得橘梗耳膜生疼:“你可以走了,解约合同明天会寄去你家。”
如果说当时她还可以骗自己或许他只是一时冲动,那么第二天当她收到解约合同时,她的心才算绝望地坠入谷底。原本准备死心的她,在呆呆地坐了一下午后彻底爆发了,她想她终于还是输了。
她失控般地开车去了他的工作室,踉踉跄跄跳下车才发现天空下起了滂沱大雨,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际。
夜已深沉,只有羿从敛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瓢泼大雨很快将橘梗全身淋得湿透,她趔趄着走到羿从敛的窗前,敲响了他的窗。
羿从敛闻声转过脸,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那个痴痴立在暴雨中的人。倾盆大雨狠狠地砸在她的身上,可她纹丝不动,只是出神地隔着窗户望着他。
饶是再无情,他也坐不下去了。抬脚走到窗边,颤抖着手打开玻璃窗。
“不要赶我走。”十二月的冬雨,那么寒冷刺骨,她不知是被冻傻了还是被淋晕了,目光呆滞,声音低沉,“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他不忍地转移视线,神色冰冷,一字一顿地说:“已经晚了。”
“不!”泪水汹涌滚落,橘梗像是被闪电击中似的跳了起来,发出刺耳的尖叫,“不要!羿从敛,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原谅我好不好?”
她在雨中的样子是那么绝望。羿从敛平静淡漠的眸子里终于起了波澜,他居高临下怜悯地望着她,开口道,“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又一阵惊雷闪过,橘梗终于全身无力地跪倒在地。她跪在大雨中,一动不动,良久才缓缓抬了抬眼皮,声音低沉而绝望,“我错在,不该不自量力地,喜欢你。”
那一瞬,羿从敛的心就像被闪电划过,他的睫毛不动声色地颤了颤,再度转移视线:“好。我可以留下你,条件是,”他顿了顿,全世界寒入骨髓的冷雨仿佛都落在他的声音里,“你不可以再喜欢我。”
—5—
巴哈马的粉色沙滩、乌克兰的爱之隧道、毛里塔尼亚的撒哈拉之眼、新西兰的萤火虫洞、玻利维亚的天空之境——他们旅拍的脚印遍布全球,可她再也不敢朝他的心迈出哪怕小小的一步。直到那年,他带她去海南玳瑁岛旅拍。那座岛屿是他的故乡。
完成拍摄后,他们并肩坐在沙滩上,他不说话,她便静默地陪他喝酒。海上日落辉煌,她的手机倏忽响起,铃声是那首《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她没接电话,也没挂断,等Green Day慵懒而温柔的嗓音消失后,她才轻声说:“听说你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或许是气氛太好,或许是酒太醉人,又或许是那首歌勾起了回忆,他竟幽幽地吐出积压在心上多年的秘密:“这首歌也曾抚慰过我。你知道吗?我曾发誓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我那个痴迷于潜水的父亲,就葬身此地。为了那个热爱大海胜过热爱家庭的父亲,我的母亲抛弃了我。我亲眼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深海,走向她最爱的人。我哭喊得嗓子彻底嘶哑,也没能换她一次回头。”
难怪,他从来就没有拍过大海。
她从来不知,在他光鲜亮丽的背后,还有这样的悲伤过往。
海浪拍击着沙滩,他顿了顿,敛去空洞的眼神,垂眸勾唇,笑声空旷清冷:“他们曾说我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可最后他们却为了爱情,抛弃了我。呵,爱情,多么自私无情的东西!”
后面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所以我恨爱情。”
夜深沉,海滩空寂无人,唯有星光璀璨,他蜷曲着,环抱双腿,她刚伸出手,就被他抓住。他将脸埋入她的掌心,她感觉掌心微微潮湿。
那不是泪,那是他灵魂里恒久的孤独。
不知过了多久,他手中的威士忌酒瓶轻轻滚落到沙滩上,他完全醉倒了,头一歪,倒在沙滩上。那一瞬他的孤独,是一整片璀璨星空都无法拥抱的孤独。在那个寂寥的夜,她很想伸手拥抱他,可最终她什么也没做,只静静地陪在他身边,放肆地流泪。
他流了一滴泪,她流了整夜。
—6—
所谓的“一步之遥”,大概就是他们这样吧。他们依然是最有默契的模特和摄影师,可咫尺之隔,却若天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转眼已是十年,在橘梗快满二十六岁时,她倏忽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到赖在他身边的理由了。
他只拍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妙龄少女,而她已青春不再。事实上,在朋友圈被各种晒娃党霸屏的时节,她早就被父母施压,被逼着相过几次亲。她每次都是敷衍,所以大多都不了了之,然而也会遇上死缠烂打的。她和其中一个多见了几次面,没想到竟在咖啡馆遇上羿从敛。
羿从敛也没想到,他竟撞上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单膝跪地,捧着鲜花婚戒,向橘梗求婚。
“我知道我很鲁莽,可我母亲被诊断出乳腺癌,她希望我早点结婚,她能抱上孙子。”
多么可耻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橘梗哑然失笑。
其实拒绝的言辞都想好了,若没有那无意间的一抬眸——和邻座的羿从敛视线交汇后,她看到他一如既往冷漠的眼神,那冰冷的眼神刺伤了她,她咬了咬唇,垂下眸子,拒绝的话到嘴边却变成:“我再考虑考虑。”
是啊,朋克少女最终也会相亲,也会嫁做人妇。正如60年代的美国,那些嬉皮士运动最叛逆的佼佼者,最终也会渐渐长大,挺着啤酒肚开车送孩子去法学院或是商学院。梦想是有时限的——可惜,爱一个人却没有时限。
她还爱着他,一直爱着他,所以当他冷漠地说“你未婚夫在门口等你”时,她只觉得可笑,语气也是冷冷的:“他不是我未婚夫。”
羿从敛勾勾唇:“但是,很快就是了,不是吗?”
盛夏的阳光汹涌,蝉鸣如潮,橘梗垂着头,感觉自己快被晒融化了。
“未婚夫”对她的追求越发热烈,他开车送她去拍摄点,等她拍完又接她回去。有一天,羿从敛突然把他车内后视镜上挂着的龙凤铃铛取了下来。橘梗惊愕地望着羿从敛把铃铛递给“未婚夫”:“这是你未婚妻的,现在物归原主。”
那个龙凤铃铛在羿从敛的黑色路虎里悬挂了快十年。
十年啊,这么漫长的光阴,够不够,够不够证明,他不会爱她,十年不会爱她,二十年不会爱她,这一生都不会爱她。
于是,在二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橘梗鼓起勇气赌了最后一把。她对他说“羿从敛,我要走了”,可只换来他一句“早点休息”。在“未婚夫”的车上,她出神地望着后视镜上悬着的铃铛,轻声说:“我曾以为,只要有风吹过,再笨重的铃铛,也会发出声响。”
就像我曾以为,只要坚持不懈地爱一个人,最终就会得到回应一样。
他没听懂,问她:“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闭上了眼睛。
半年后的某天,她准备跟“未婚夫”说清楚,她要拒绝他。她已经到了约定的地点,可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然后她就看到了一条将她推入寒冷冰窟的短信:“毕竟我们合作了十年,不如,我免费为你旅拍一套婚纱照吧。”
她手一抖,手机轰然坠地。
他不爱她也就罢了,竟然还这样残忍,要亲眼看着她嫁给别人。好啊,既然你想我结婚,那我就结婚吧,嫁的人若不是你,那么甲乙丙丁,又有何分别?
所以当“未婚夫”急匆匆赶到时,迎接他的话只有一句——“我们结婚吧。”
“樱前线”,这是羿从敛给橘梗设计的婚纱照主题。每年三月末到五月初,樱花由日本列岛南端向北方依次开放,犹如锋面雨,这便是由南向北推进的“樱前线”。
这是橘梗和羿从敛最后的旅行。旅拍的一个多月,橘梗写下了厚厚的一本日记。
3月19日鹿儿岛:好久不见,你瘦了许多,我刚想跟你说,没想到你先开口对我说:“你瘦了好多。”你看,分开这么久,我们依然这么有默契。
3月27日大阪:我们在居酒屋里吃章鱼烧,我知道你喜欢在章鱼烧上抹芥末,便拿一根山葵帮你研磨成鲜芥末,山葵的辛辣刺激得我满脸泪水,你便拿走山葵自己磨起来,结果我们俩都泪流满面。我突然想到陈珊妮那首歌《后来我们都哭了》。
4月3日奈良:拍樱花下喂鹿的照片时,你单膝跪地举起镜头,我有种你在向我求婚的错觉,这真是世界上最悲哀的错觉。
4月11日青森: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不灭的希望,我在等你,即使这件事很可笑,我也依然在等你,等你问我。弘前城的八重垂枝樱好美,美得我好几次出现幻听,听到你问我,橘梗,你能不能,不要嫁给那个男人?
4月21日函馆:世界上最美的夜景,是不是失眠的理由?羿从敛,虽然白天我们才见过,虽然你的房间就在我隔壁,但我还是想说,我想你,好想好想你。但我也只敢,只能,在辗转反侧的夜里,想想你,而已了。
5月5日小樽:还记得我们一起看的岩井俊二的《情书》吗?渡边博子朝着雪山大喊:“你好吗?”可藤井树爱的不过是和她有着相似面容的女孩。她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藤井树不会听到,只有无力的回声一圈圈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这世上那么多宛转深重的爱,都没有得到回应。我这份也不足为奇。旅拍要结束了,羿从敛,我爱你,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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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从敛是5月6日夜里离开小樽的。橘梗和准新郎则从札幌回国,婚期定在5月9日。
5月8日,北海道,石狩平原,天崩地裂,里氏八级大地震。
羿从敛记得橘梗的航班是下午两点,她还在札幌。手里的单反“啪”地落地,陪伴他五年的相机被砸得粉碎,可他连看一眼残骸的时间都没有。
赶往机场的路上,他大口大口喘息着,过往的画面如雪花翩跹——她狡黠地把头枕在他的肩上,她发烧四十度却笑着跟他说“没事,我没事”,她在喇嘛寺前虔诚地双手合十,她哀伤地仰头对他说“我要走了”……
他曾以为这一生他都不会遇见爱情,因为他恨爱情——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承认,对爱情再大的仇视和畏惧,也无法抵消那与日俱增席卷而来的感情。
整个札幌一片狼藉,他从手机里翻出她的照片,逢人就问:“见过这个女孩吗?”他在一个个集中安置点寻找她,余震不断,他站在摇晃的帐篷里,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他要找到她,哪怕在找到她后马上死去也可以,他要告诉她一句话,比他生命还重要的一句话。
5月12日,他终于看到一个穿黄色救援服的窈窕背影,不会错,是她,是她。他穿过废墟狂奔过去,她刚刚救出一个被埋的婴儿。“水!”她转过头喊,然后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弯腰拿起一瓶水,抬起头来,吓了一大跳。不过眨眼工夫,她已泪流满面。
原来那一瞬的目光交汇,已然是一生一世。
《倾城之恋》里,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羿从敛不知道,倾一座城来成全一对怨侣,究竟是残忍,还是慈悲?他只知道,若这一次再错过她,纵使万古成尘、沧海成灰,纵遇浮生万千面孔,唯有她,将与他永失交臂。
他还没告诉她,说只拍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妙龄少女,那不过是气话。她在他心里永远是十八岁,就算她她垂垂老矣、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他也愿意拍她,只拍她。他要和她看遍全世界的风景,他要拍下她这一生的欢喜悲哀、千姿百态。
一辈子的牵手旅行,一辈子的专属摄影师——这不是承诺,这是他的誓言。
他一步一步朝她走去。无数的断壁残垣中,有一朵浅粉色的染井吉野樱悄然绽放。都说花开无声,可是在那一瞬,他们都听见了。那花开的声音,仿佛在轻声说:“我喜欢你。”
在所有的风景里,我最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