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桑落
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
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
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
【壹】
“林未画!你不得好死!”黄良媛被内侍拖出去时,咒骂声响彻整个东宫。
见到素来稳重自持的尚书之女变得如此泼辣,未画一时来了兴趣,挥手叫停了内侍。她凑近到黄良媛的面前,慢悠悠地说:“我好不好死,你怕是没机会瞧见了。”
“不过仗着太子宠你,如此妖魅祸国,日后定有天来收你!”
未画掩嘴轻笑:“我就是仗着太子的恩宠又如何呢?你若是能得到太子的半分心思,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呀。”
“我就算不得太子宠爱,到底也活得是我自己,可是你呢?”黄良媛冷冷一笑,“你不过是别人的影子罢了。”
未画没在意她的话,只道:“都死到临头了,还在胡说什么?”
“你以为太子真的喜欢你吗?其实你和我也没什么不一样,他心里只有一个人,不是我,也不是你。”黄良媛瞧见未画的神情变了,脸上顿时浮上笑意,“这么多年,太子一直在书房里藏着她的画像,藏着她写给他的书信,藏着她赠予他的锦帕,日日睹物思人。只怕你就算得恩宠万千,也进不得太子爷的书房吧。”
未画沉着脸道:“太子爷的书房是议政的地方,里头存放着关乎家国大事的奏折机密,又岂是我等妇人可以随意涉足的。”
“你又何必再为他找借口呢,”黄良媛悠悠地道,“太子爷将她的东西放在这么紧要的地方,不就更说明她在太子心中的分量吗?”
“你当我傻呀,”未画语带嘲弄地道,“你不是也一样从未进过太子爷的书房吗,又如何杜撰出这许多的事情?不过是想骗我入禁地,惹太子不开心,挑拨我和太子的关系罢了。”
黄良媛冷笑道:“你们的关系,根本就用不着我来挑拨。你若不信,今夜就问问他,可还记得十年前帝京教坊司的秦晚歌。若林昭训你真有这个自信,不妨再问问太子,林昭训与秦琴师,在他心里,孰重孰轻。”
“秦晚歌?”
未画当真未想到黄良媛会说出这个名字。秦晚歌当年一曲倾城,不知折煞了多少公子侠士的心,若说太子曾倾心于她,倒也不是不可能。
“那时你还未到帝京吧。其实是太子让大家瞒着不说,见过秦晚歌的人都知道,你和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她乐坊琴师的风华气度,林昭训却是难及一二了。”
未画的面色铁青,沉声道:“没想到黄良媛这样的名门淑女,竟然也会艳羡轻贱微薄的坊间女子。”
“轻贱又如何,得不到太子的宠爱,如今再富贵,日后也不过是垂老冷宫的命。”
“黄良媛这不是在说自己吗?”
黄良媛轻轻一笑,像是看破了世事一般,“林昭训也终有一日会人老珠黄的,到那时,你不再像当年的秦晚歌,自然会有年轻貌美,甚至与她更为相似的女子来到太子身边。到最后,林昭训也不过落得和我一样的结局罢了。”
“你!”未画无话反驳,只得下令让内侍赶紧将她拖出东宫去。
【贰】
未画一路怒气冲冲地回到宜和殿,宫女半夏打着扇子劝道:“昭训消消气,她不过是死到临头想气您罢了,您又何必将这种人放在心上。”
未画沉吟片刻,忽然道:“她倒是想得美,太子也要有机会入主宣政殿,我才有机会入冷宫啊。”
“昭训玩笑了,”半夏赔笑道,“不过太子爷对您是怎样的心思又如何呢,只要九爷心里有昭训,到时候,三宫六院的位置,还不是由着昭训挑。”
“话虽如此,不过你还是替我去打听打听那个秦晚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未画道,“棋下了这么久,就快收场了,这个时候,哪里都不能出岔子。”
说完,未画侧过头去,叹了口气。她应是不在乎的,薛扬究竟喜欢谁,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十年前她被凶徒追杀,家破人亡,流落街头,幸得九王爷相救,又关爱有加,留她住在了王府。他们都说,九王是喜欢上她了。
当时,帝君病重退政,太子监国,朝纲不稳,诸王皆想抢占王位。九王战功赫赫,更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既然如此,便先要扳倒太子。
偶然一次,九王发现她的瑶琴弹得甚好,而太子又最爱琴音,便设计让她扮成卖艺谋生的孤女,在茶馆与太子偶遇,并得到太子的欢心,被带回东宫。从那之后,她就成了九王的细作。
而依着一曲琴音,多年来她备受太子的宠爱,获封昭训,从贫苦的孤女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太子宠妃。
这些年,为了挑拨太子和朝臣的关系,她不知设计将多少这样的权贵之女从东宫赶了出去,妖媚惑主的名声自然也随着太子“德行有亏”一起传遍了整个帝京。
她竭力扮演着一个温柔和狠毒并存的宠妃,心里却一直记着初到王府时和九王一同作过的曲子。虽然如今数年都见不到一面,可她知道,他们是在一起的。无须缠绵,亦无法并肩,但他们是一同战斗着的。
想到这里,未画叫住正领命离去的半夏:“你过来。”她说着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这是太子昨日见的人,顺便给九爷送去吧。”
“是。”半夏一边转身退出,一边将信纸折了塞进袖子里。可她刚欲踏出门槛,就迎面遇上了当今太子。
她立刻躬身行礼:“太子千岁。”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呢?”薛扬略一挑眉,目光就落在了半夏的手上,“什么东西不能拿在手上,要这样藏起来?让我看看。”
半夏立刻回过头去,那慌张的神情正好映在未画僵硬的笑脸上。
【叁】
这月初七,九王府内彩灯高悬,红绸飘扬,管家忙碌地接待着前来送礼的宾客。王府的正殿中,正举行一场汇聚了帝京王族权贵的盛宴。
未画站在太子身后,一改往日张扬的模样,只谦和地低着头。
“这位便是林昭训吗?听闻昭训的曲声极妙,真是久仰了。”
听到有人恭维,她立刻回礼,可头却更低了。
未画不敢抬头,她知道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露出破绽。前日的事情,实在是让她心有余悸。
前日,宫门前。
她的脸上依旧带着笑意,轻盈地走过去道:“太子怎么有闲心管起我们女儿家的东西了?”
“你不是总说我不够关心你吗?”薛扬说着,已经从半夏手中接过了那张纸。
“昨日与几位夫人相聚,她们都夸赞我这身衣服的式样好看,我便让半夏去找裁缝,依样为各位夫人做一件,送到她们府上去。”
“你倒真是用心了。”薛扬道。
“这几位大人都是太子的至交好友,自然不能懈怠了他们的家眷。”
“既然如此,就为诸王正妃也各做一件吧。初七是九弟的生辰宴,你陪我去,也该备下与诸妃相见的礼物。”
“既是王族的宴席,理应正妃相伴,即使太子妃之位空缺,太子也应带良娣姐姐一同前往才是。”
“我可没说过日后要将良娣扶为正室,带她去是平白给她添了不该有的念想,徒惹事端。”
听到这里,未画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他没有起疑,便笑嘻嘻地道:“那你就不怕让我也生出不该有的念想?”
“你若如同她们一般,我就不会这么喜欢你了。”薛扬说着,一把抱过未画,蹭着她的脸颊亲了上去。
未画的思绪被面前的一句问话打断,那一脸顽劣的应是六王。
“听闻林昭训颇擅瑶琴,不如就请昭训弹奏一曲,为大家助兴吧。”
未画不敢应答,抬头看向薛扬。
见薛扬没有点头,她便道:“先人有言,瑶琴有六忌七不弹,未画今日并未准备,不敢贸然献丑。”
可六王却道:“昭训谦虚了,听闻当年昭训以一首《高山流水》便叫太子倾心不已,迷恋至今,世人皆传林昭训的琴音有如……”
薛扬原本和悦的神情一瞬变为恼怒,冷冷地打断道:“六弟言笑了,既是太子的昭训,又岂能如乐姬琴师一般,可随便与人奏乐为乐?”
六王原以为这林昭训因琴获宠,不过类同乐姬罢了,却不想太子竟将她放到了正经妃嫔的位置上,一时下不了台。见此,六王妃立刻道:“是我们王爷唐突了,听闻今日的礼单上有一批新衣,正是……”
未画却忽然起了身,道:“正是我特意送给姐姐的,不如我带姐姐去看看新衣吧。”
六王妃立刻会意,起身走在未画后面,不紧不慢地一直保持半步的距离,做足了礼数。原只有太子正妃的位分才在诸妃之上,她与未画应是没区别的,如此一来,也算是为六王掩饰了过去。而未画这一请,更是为刚才不顾六王颜面的太子挽回了人心。不过几步路,两人皆如履薄冰,唯恐身后的人再生什么事端。
终于到了殿外,未画立刻道:“王妃不必多心,太子也只是那么一说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
六王妃也道:“是我们失了礼数。”
未画遂道:“宴上规矩多,我们就权当借此歇息一会儿吧。我坐得有些乏了,想去园子里走走。新衣已经分箱装好,就摆在前院。”
六王妃摸不清这位昭训的脾气,只道:“那姐姐自己去看就是了,妹妹先歇一歇吧。”
待六王妃离开,未画才快步走进园子里,一把将一袭红衣的人拉进了假山后头。
九王穿着团寿纹样的红色锦衣,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可他看向未画的神情却有些哀叹。
“近来可好?”
“劳王爷挂心了。”未画道,“今日生辰,还祝九爷平安喜乐,早日大业得成。”
“此愿不还得倚仗于你。”九王说着拿出一个锦盒,“这里面装着几枚毒药,你寻个时机放进去就好了。”
未画接过盒子道:“九爷有什么东西,让半夏拿来就好了。何必如此冒险,若是让太子察觉……”
“寿宴更衣本是礼制,况且是在我的府上,你不必担心这个。一来此事机要,不便让外人知晓;二来我也许久没有见你了。”
他看着她的时候,如同薛扬一般宠溺,可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见,未画却觉得有些陌生。
“你寻着借口出去,不也是想要见我一面吗?”九王说着,轻轻拥她入怀。可未画却觉得,他的怀抱怎么都有一些疏离的感觉。
或许,真的是分开太久了。
【肆】
等回了东宫,未画立刻令内侍们收拾屋子,擦拭鎏金铜炉。
“这是做什么?”薛扬问。
“此时非寒非暑,又遇知音,自然要沐浴焚香,为太子奏曲啊。”未画说着,将一勺苏合香洒入了香炉之中。
紫铜炉中顿时升起袅袅香烟,而空气中更缠绵的味道却来自于已经开了封的酒坛子。
“是什么酒,味道这么醇?”
“女儿红。”
“谁的女儿红?”
“自然是我的,总不能抢了别人的过来吧。”未画笑着答道,眉眼间却闪过一丝哀伤。
女儿红本该嫁女当日饮的,可未画进宫的时候不过是一台软轿抬进来而已,甚至都无人送别,更无人为此庆贺。
薛扬也明白她的哀愁,却道:“怎么不留着等我登基那日再喝?”
未画笑道:“我早已嫁给了太子,女儿红早该开坛的,又何必再等呢。”
“等我册封你为后,才是我们真正的婚礼啊。”
“太子爷别开玩笑了。”未画想要拂开他的手,却迎面对上薛扬递来的酒。她接过酒杯,轻轻一笑,侧身又喂他喝下。
如此,她的曲还没有奏完,薛扬已沉沉地醉了过去。应付了一整天,该是很累了吧。未画走过去替他盖上薄毯,吹灭了灯盏,轻轻地离开了房间。
之前为了便于行事,她一直称自己夜里睡不安稳,总被侍卫的脚步声惊扰,借此减少了东宫夜巡的侍卫。此时的东宫一片安宁,未画快步走到薛扬的书房前,一眨眼便闪了进去。
等她重新回到寝宫,薛扬竟迷迷糊糊有些醒了。未画的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只听见他问:“你去做什么了?”
“喝得有些多了,出去醒醒酒。”
“醒它做什么,一直醉着该多好。”薛扬说着,一把将她拉回到床上。
未画惊魂未定地躺着,反复思量着这些日子里,他似有深意的话语。他是在提醒自己吗?如果就此收手,就权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一早,薛扬也没有说什么。未画本以为一切无恙,可薛扬离开宜和殿后,便派人搜查了书房。未画听到消息就急急地赶了过去,老远就听到薛扬说:“我这里也没什么东西可拿的,你倒是看看可有多了什么?”
内侍道:“回太子爷,没有多什么,但是少了……”
“少了什么?”
内侍却不敢回话,转头看向刚刚走来的未画。
薛扬的眼中隐约有些怒气,“什么时候这东宫的事还要看过林昭训的眼色才敢回话了?!”
“他是指望着我自己请罪呢。”未画走上前去,拿出袖中一卷玲珑小巧的画轴,她的脸上依旧是千娇百媚的笑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拿走了自己的画像,不碍事吧?”
未画瞧着薛扬此刻的神情,忽然有些好笑。自己一早就担惊受怕,唯恐他发现了什么,而此刻,薛扬却因不知她知晓了几分而倍感不安。
虽是如此,当着众人的面,他也还是要继续质问来维持自己的颜面,“我不是说过不要进我的书房吗?”
“我听说你在里头挂了我的画像,日日睹物思人,觉得这说法委实有趣,想看个究竟罢了。”
薛扬被她说得脸上青一阵青白一阵的。
“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回事。”未画继续懒洋洋地道,“你若是舍不得,这画像还你便是。我这就回去了,一大早吵嚷得没个好觉睡。”
【伍】
薛扬手里拿着未画塞给他的画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昨日他本是没有多心的,一早过来发现书房的门被人开过了。他恼怒地兴师问罪,又见下人看她的脸色,心里一下坐实了怀疑,简直对未画失望透顶。
可如今想来,内侍刚才那一望,是怕未画在场,不好说出秦晚歌的事。兴师动众一场,到头来却成了他的错处。
“是谁在昭训面前乱嚼舌根的?”
内侍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不轻,唯唯诺诺道:“应是……黄良媛。”
“都说了些什么?”
“说是因为林昭训像秦姑娘,您才……”
“这种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您之前说跟秦姑娘有关的话都不要再提……”
“你!”薛扬捂住了脑袋,叹了口气道,“这个黄良媛,罚她闭门思过还如此不知悔改,妖言惑众。”
黄良媛是吏部尚书之女,而黄尚书一直与九王亲近,他们的探子进不了东宫的门,就想着嫁个女儿过来总能知晓一二。而黄良媛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上面,一心想要当上太子妃,搞得薛扬烦不胜烦。这样的人,留在东宫,始终是个祸患。
“今日午膳,就赐她一杯鹤顶红吧。”
“未画。”薛扬走进宜和殿时,未画正满眼通红地拿匕首划断她青玉瑶琴的琴弦。
“你这是做什么?”薛扬快步走过去,抢过她手中的匕首。
“怎么?你心疼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样子更是我见犹怜,“你若是舍不得,又何必把她的琴送给我,白白让我糟蹋了。”
薛扬忙劝道:“未画,你别听他们胡说。那些乱嚼舌根的人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你别往心里去。”
未画听了反而更恼:“那天你生六王的气,不是因为他让我奏曲吧,是因为他要说的是‘世人皆传林昭训的琴音有如秦晚歌再世’是吗?你就是听不得别人提起她,谁敢再戳你心里的痛处,你就恨不得要了谁的命,是不是?”
她全都知道了。
半夏替她打听得一清二楚。秦晚歌原本也生于官宦之家,祖父卷入延熙宫变而亡,她亦被没入教坊司。却不想几年之后,二八年华出落得分外水灵,一手瑶琴更是惊为天人,惹来帝京无数贵公子的追捧。最后俘获美人芳心的,正是当今太子薛扬。
可那场让她家破人亡的延熙宫变,却是薛扬及外戚布局,诬陷王长子谋反,将其诛杀于宫禁之中,并借此清洗与之交好的一批官员,也正是因此兄弟倪墙一事,才使得帝君一夕病重。
而秦晚歌的家人,正是死于那场无妄的清洗。她忍辱负重进入教坊司,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为家人报仇雪恨。可最后,她竟然爱上了自己的仇人。
秦晚歌百般思量,终是无法自处,自尽于教坊司中。
至此,红颜枯骨。
而薛扬更是无法释怀,往后几年一直不愿立妃,直至遇上林未画,才重新变回当年风流公子的模样。
薛扬望着眼前满脸泪痕的少女,缓缓道:“我承认,我在茶馆见到你时,确实惊讶于你与她相似的容貌、琴音,甚至一度疑心你是我的对手派来刺杀我的杀手。可我很快就发现,你们不一样,她隐忍温顺,而你张扬妩媚。我如今喜欢你,与她没有一点关系。”
“那是因为她已经不在了吧,若秦晚歌还在,这东宫又哪会有我林昭训的位置呢。”
“东宫最好的位置,不就是这宜和殿吗?”薛扬道,“你的心里只有我,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权势,这就是你比她、比她们都要好的地方。”
未画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告诉你吗?当年秦晚歌的入幕之宾,除了我,还有九弟。她先认识的人是九弟,后来随了我,又觉得愧对九弟对她多年的照拂。晚歌的心思细腻,一点小事都要思量很久。她一直觉得喜欢上我是一件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事情,最后终是没能走出心里的局,永远困在了自己的愧疚里。”
薛扬微微垂着头,对往事的惋惜和感叹悉数呈现在他的眼中。如今,他似乎毫不避讳和未画谈起旧人。
也是,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事情于他而言,都久远得如同前世了吧。
未画轻笑了一下,嘴角勾勒出一个凄婉的角度。所以九王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从见到自己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一枚多么有用的棋子。
只要把她放到薛扬身边,他就必输无疑。
【陆】
翌日一早,未画就抱着被自己毁了一半的青玉瑶琴出了宫。
琴行的人一见她进来,立刻闭门谢客,掌柜弓着身子急切地道:“林昭训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事让半夏姑娘交待一声便是了。”一边说着,一边将她引进后院。掌柜推开门道:“昭训先在此歇歇,在下这就为您补琴。”
未画点了点头走进去,正瞧见九王斟好了两杯酒。
“怎么一大早就喝酒?”
九王笑笑:“你呢?那日还说单独见面会引人耳目,怎么一大早就过来见我了?”
未画坐了下来,把药盒递还给九王,“此事不妥。”
九王给她这盒毒药,不是为了让她下毒,而是让她把这种慢性毒药放进薛扬的书房里。到时候他带兵搜府,称薛扬一直给帝君下药,以把持朝政。
九王手握军权,多年经营更是笼络了不少朝臣,如今已不缺胜的机会,只缺一个扳倒薛扬的由头。
未画道:“他的书房太难接近,而且里面皆是书目,连饰物都无,锦盒又太过显眼,此事实难办到。”
“那不在书房,换成别的地方呢?”
“如此重要的物件,若不是书房,就显得太不谨慎,会让人怀疑是嫁祸。到时他若反咬一口,对九爷可是大大的不利。”
九王听完,啜了一口酒,“你来找我,应该是已经有了别的计划吧?”
“九爷要的,就是一个由头。那何不找个容易放进书房的由头呢?太子监国,最忌把持朝政,混乱朝纲。”未画道,“促成延熙宫变的那几位肱骨重臣,事后提拔了不少族中的青年在朝中任职吧。”
“确实。那些人张扬跋扈,引得许多寒门学子的厌恶。”
“那若是太子借其权势,卖官鬻爵,该是如何?”未画淡淡地道,“他手下人做的事情,安在他的身上,也不算冤枉了他。”
“不仅定失太子之位,其党羽也可借买官之名驱逐,一举两得。”就如同十年前他谋害兄长的手法。九王听着,点了点头,“确是妙计。只是如此一来,就不是死罪了。留下他,终归是个祸患。”
“一旦太子失势,天下便是九爷的,等过几年风声过去,他活不活着,还不就是您一句话。”
“那就如此吧,我会整理出相应的官职名单,你按照薛扬的笔迹仿制一份即可。”
安排完一切,未画立刻赶回东宫,没想到薛扬已下了朝回来,正在她的宜和殿中大摇大摆地欣赏她新做的乐谱。
“我去琴行让师傅修了琴。”她抱着瑶琴走了过去,先开口解释,“你瞧瞧,是不是一样?”
“这种事情,让他们过来不就是了。”
未画轻笑道:“昭训之位,按宫规是不能召见外人入宫的。本应由半夏送去,只是这瑶琴珍贵,我便想亲自拿过去看看。”
“罢了,你本居于民间,去趟集市是很寻常的事情。多走动走动也挺好。”薛扬说着,眉目有些疲惫,“我先走了,还要去见黄尚书,怕是已经到门口了。”
“可是因为黄良媛的事?”
“是啊,他的女儿突然暴毙东宫,今日一直不依不饶地找我问个所以然。”
“唉,都是我惹出来的事端。”
“不碍事。”薛扬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等我回来一起用膳。”
薛扬前脚刚走,未画便也离开了宜和殿。
“昭训往哪儿去?”半夏打着伞跟在后头问。
“去看看黄良媛。”
“昭训……”半夏一脸惊恐地看着她,未画却没理她,径自走去:“你不必跟来了。”
未画从黄良媛的宫殿出来时,天上忽然就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毫无预警地倾盆而下,而离未画最近的屋子正是太子的书房。几位门侍不敢让她淋雨,只能开门放她进去避避,却一个个都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未画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放下手里的包裹,“我刚去黄良媛那儿整理了她的遗物,黄尚书还在前院,你们替我送过去吧,当是给他留个念想,也算是我们东宫的一点心意。”
【柒】
东宫近日颇不太平,未画说要降降火,膳食都做得分外清淡,又沏了桑菊茶过来,却还是没能压住薛扬的不悦。想来他定在黄尚书那里受了很多气,到这会儿都没有好脸色。
“今日多亏了你的那些东西,总算打发了黄尚书。”薛扬说着,也没什么夸奖的意味,忽然就略一挑眉,“只是你近日很喜欢我的书房吗?”
“是正巧下雨……”
“这我知道。”薛扬道,他拿筷子夹着碗里的山药,并没有看未画,“你觉得如今这样不好吗?荣华富贵还是万千宠爱,你到底缺哪一样?”
“是没什么不好的。”
“那就一直这样,好吗?”
“只要太子欢喜,自然都是好的。”未画脸上依旧满是笑意,“太子不必多想,我的心里,除了太子,没有旁的。”
“当真吗?”
未画抬起头,看着他的侧颜,“等再过个五六十年,我们七老八十的时候,太子就会知道,未画这一生,都不会离开你。不管在哪里。”
再次收到未画“琴行相见”的暗号,九王气得只想烧了那琴行。
“如今正是功败垂成的时候,你怎么能这么一次又一次地出来?你不是说之前进书房的事,他已经起了疑心吗?”
“正因如此,我才要来见九爷。”未画缓缓道,“九爷安排京郊山贼作乱,太子已经派出亲信轻骑营前去镇压,如今帝京之中他只剩五千禁军。只要九爷发难之前,轻骑营没有回帝京,胜局就是九爷的。”
“可你一旦引起他的怀疑,他一定会有所防备,速速调军入京!”
“所以,我想问九爷讨一样东西。”
“什么?”
“桑落酒。”未画抬头看向九王,“‘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我知道九爷府上有酿酒术士,可酿古酒桑落,饮之使人忘却往事。”
九王看着她,没有回答。
未画继续道:“我几次出入书房,太子已疑心于我,他一再试探,我早晚会露出破绽。此时已万事俱备,万一太子发现了什么,那九王的一切周折就都白费了。既然您手上有桑落酒,那便赐我一杯,就万事大吉了。”
“桑落酒可以让人忘记日日所思的念想、忘记内心深处的愿景,甚至是短期内的刺激,只保留最初、最久远的记忆,或是最平常的生活片段,乃是忘忧酒中的翘楚。你是要忘记授命于我这件事,只记得你在东宫生活的这些年吗?”
“是的。”
“你想要忘记我吗?”
“总之,只要九爷大业得成,未画便不负九爷当年的救命之恩。记不记得,也并不重要了。”
“你记不记得我,这难道不重要?”
“若是九爷有心,未画自然能再记起九爷的。”
她语气里的冷漠与疏离倒真让她像是一个绝情的细作。
而他悲哀与失落的神色她也尽收眼底,可那又如何呢?他终归还是会给她的。对他们而言,桑落酒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果然,数日之后,一壶桑落酒还是借着半夏的手到了宜和殿。
酒水澄澈,浓香扑鼻,细看起来却也和别的佳酿没什么不同。只这么一小杯,就能使人忘却执念吗?
未画的手轻轻晃动着杯中的液体,对他而言,帝位终究还是重于一切。她心里记得的人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饮下那一壶桑落,她只是觉得困倦,并不怎么难受。
一觉睡了过去。许多个日日夜夜也这样朝生夕落地过去了。
入夜,宜和殿中烛光摇曳。
未画替薛扬揉着肩,见他出神,“怎么了?”
“我在想一件事,”薛扬道,“当年父王病重,众公子以侍疾之名入京,已经好多年了。虽说父王一直未愈,但我已监国,诸公子仍留在帝京,实在不妥。我想,不如这些天就令他们回封地去吧。”
“这本是应当的,太子又在烦恼什么呢?”
“或许,等过了秋猎再让他们离开更好?”
“您是太子,您让他们什么时候走,她们就什么时候走,秋不秋猎的,也不过看您的心思罢了。”
“嗯。”
之后的日子似乎过得颇为平静,薛扬开着窗,正好可以看到宜和殿的方向。未画奏着曲调柔和的古曲,让整个东宫都如同浸润在暖暖的日光之中。
“林昭训近日可有出府?”
“没有。”
“诸公子可有异动?”
“没有。”
“朝中都没有关于公子回封地的传言吗?”
“没有。”内侍道,“太子,昭训跟了您这么多年,应该不是细作吧。不然这日日相处,她要是想下毒害您,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是啊。”
但愿如此吧,只要过去了这几日,一切就都好了。
就这样,日子过去了快半个月。薛扬以为自己防备万全,等来日将他们都赶出帝京,自己就可以真正高枕无忧了。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他再次走进宜和殿之前,宫外已燃起了烽烟。
【捌】
延熙四十三年,秋,九王参奏太子卖官鬻爵,奉旨搜查东宫,寻得账目。此案牵连甚广,朝中大乱,为稳定政局,帝君宣布退位,废太子位,传位于九王。
关于延熙年间这第二场宫变,民间传闻,当时就是因黄良媛发现了此事,才遭到废太子的杀害。她在留给父亲的遗物中,传递了这个秘密。后来,九王就是在黄良媛殿中的暗格里找到了她存留下来的账目,又在太子的书房里找到了相同的纸页,上面还留着前一页纸撰写过后,留在空页上的墨痕。
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东宫所有人等,一并下狱。
未画就被关在薛扬对面的牢房里,这么多天了,没有人来看她,也没有人救她出去。
薛扬长久地望着她,他一直都很喜欢这么看她,看她奏曲时认真的眉眼,看她说话时飞扬的神色。只是如今,她变成截然不同的安静的模样。
他不知道是未画把账目放进了黄良媛的屋子,然后她借着避雨,把那几张留有墨痕的白纸放到了他的书房。
或许他知道,只是他不愿去想罢了。
至少此时此刻,他落魄如此,那些良娣、良媛皆寻靠着母家的帮助,想要快些离开他。
可是未画没有。
她就在他的面前,与他生死与共。
而曾经的九王,现在的新君,正站在牢房外面,静静地看着他们。
“帝君为何不进去呢?”半夏问,“昭训已经在里头好几日了,实在是委屈。”
“我进去又如何呢?对她而言,我只是一个陷害了他夫君的小人,她应该恨不得对我杀之而后快吧。”
“昭训不过是一时忘了……”
“你看,你们都知道她是废太子的昭训。是对废太子情深意重的林昭训。”
“姐姐心里情深意重的人分明是帝君。”
“呵,”新君自嘲般地叹息道,“她当日饮下桑落酒,便已是要断了与我的情分了。”
“姐姐饮下桑落酒,那是为了帝君的大业啊。”
“她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薛扬。”
她不肯在他房里放毒药,诬陷他弑父杀君,是不忍为他留下这样的名声。她要报救命之恩,又不忍伤害薛扬,就想出这个法子来保全他的性命。
她饮下桑落酒,是为了宫变,更是为了让自己一心一意。哪怕最后走向死路,她依然选择成全自己的心意。
很多事情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跟她说过,你的心里没有别人,只有我,这就是我最珍惜你的地方。
为了配得上这样的喜欢,她要摈弃所有杂念,一念执着。
【玖】
数年后。
帝君出行的队伍路过泼墨山下的一个小村庄,众人照例在此休息两个时辰。
半夏替帝君挂起了安车的围帘,“帝君每年祭祀都路过这里,为什么不过去看看呢?”
“又能看什么呢?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她与我在一起时,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欢喜。”
她第一次饮下桑落酒,忘了年少时所有的爱恨纠葛,只记得自己孤苦无依,得他照拂。他明明已经得到她了,却又把她推到了那个人的身边。
他也不知道,这杯酒究竟是帮了自己,还是帮了薛扬。如今她终于忘却了当年内心困顿的所有原因,心无旁骛地直面自己的内心。
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于她而言,此时此景,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吧。
瑶琴曲,不遇知音,不奏。
而他所有的幸运,就是借着那个人的光,再听她奏一曲《高山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