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卷4-25章 姜艾 ? 陆
要论大江南北侍奉神灵最虔诚之人,姜艾心中认为,非鱼部落的长老莫属。
他每在日出前便会遥望着神女峰上的神女石像,对其三拜九叩;日落前也要五体投地,对着偶像祝祷半个时辰,每日餐前餐后、睡前寝后亦是如此。
起初,三位姑娘还对他的行为一笑置之,可久而久之,也多少生出几分敬意来。
“我们部落之人,生来就是为了守护神女峰圣地!”
这是老者的口头禅。只可惜,他们部落中的绝大多数已在熊雪的魔爪下殒命,这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者,成了凤毛麟角的幸存者。
他风烛残年,行动已然十分不便。但依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用岁月年华来顶礼膜拜那尊神女石像,尽管她已被巫山无情的风雨蚀刻得轮廓模糊。
关于这位巫姑氏神女如何年少英明,又如何带领江北六巫西迁,最终建立巫臷国、并让臣民安居乐业的故事,姜艾自听过两遍后,已熟稔于胸。
然而,故事早已成了神话。过了两千年,巫姑氏神女演化成巫族女神,后来又成了盐神,再后来竟又成了西王母的瑶姬下凡……巫族人把她的形象刻作石像,矗立在神女峰之巅供后人景仰,而鱼部落就是他们中最虔诚者。
不过,姜艾可没心情听鱼长老絮絮叨叨的陈词滥调。
眼前,熊雪与屈破败的楚国内战,依然坚持着。廪君族的加入,让这场对峙多了些变数,但是也仅是互有胜负而已,战况依旧胶着。
阿沅每天都会去探听消息,众人最关心的还是方兴的安危,好在熊雪似乎把他奉若上宾,应了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老话。
但芈芙却愈加焦躁,她开始抱怨突然消失的杨不疑。
“杨不疑这缩头鼍龟,”她平均每日这般咒骂他数十次,“关键时刻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去哪了!”
“钜子与方大夫是旧识好友,他若得知方大夫有难陷在叛军之营,定会伸手相救!”阿沅不断地安慰主人。
“他就是喜欢坐视情况十万火急之时方肯出手相助,”芈芙抱怨道,“不到关键时刻,自然显不出他钜剑掌门的威风来,犬改不了吃……”
姜艾哭笑不得:“你这话可别让他听到。”
“听到就听到,他又能拿我怎么样?”
芈芙越说越气,抢过阿沅的宝剑在凌空中胡乱劈刺一番。
在翠屏峰上,杨不疑从黑衣刺客手中抢来五柄宝剑,分给众人佩戴。其中一柄被蒲无伤糟蹋成药锄,姜艾和方兴的两柄又在造船之时用于砍树而折断,芈芙的佩剑在熊雪营中被三位黑衣刺客斩断,阿沅的佩剑成了绝响。
“咳咳!”不远处传来干咳声。
“什么人?”芈芙剑眉直竖,提剑循声而去。
姜艾哪里拦得住她,只吓得提心吊胆,趁着夜色小心观瞧。
只见刀光剑影之际,一柄乌黑重剑逼得芈芙节节败退。不过看得出来,芈芙似乎很忌惮对方这其貌不扬的兵刃,不敢用自己的宝刀相隔。
“我输了!”打着打着,芈芙“噗嗤”一笑,捻了个剑花,跳出好远。
电光火石间,姜艾这才看清来人,原来这不速之客并非别人,正是杨不疑。
“几日不见,你的剑术依旧没任何进步嘛。”杨不疑揶揄笑道。
“这才几天,怎会突飞猛进?”芈芙又开始和对方拌嘴。
姜艾知道她此时有求于杨不疑,故而嘴上已经很是留情。再看杨不疑身边,自己的祖师正一袭白衣,也悄然紧随其后,与阿沅相视而笑。
“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芈芙佯嗔道。
“是你说得太过大声,”杨不疑狡黠一笑,“再说,听到就听到,我能拿你怎么样?”
“好啊!你学我说话!”芈芙右手将利刃一扬,左手又拈了个剑诀。
杨不疑一动不动,冷冷道:“你杂念太多,再练十年也打不过我。”
“行了,你们一拌嘴,我们就头疼,”蒲无伤笑着走到芈芙跟前,“听你们刚才闲聊,似乎方老弟遇到了些麻烦?”
“还是蒲掌门晓得事理,”芈芙白了一眼杨不疑,又把这几日自己如何失陷熊雪大营中,方兴又如何以身自代,把她给换了出来之事,大差不差地对蒲、杨二人说了一番。
“蒲兄,你怎么看?”蒲无伤听罢,很快就陷入沉默,他向来少有计谋。
“事不宜迟,方老弟在熊雪叛军中一日,危险就如影随形,”钜子坚定道,“既然那三个神秘黑衣刺客如此忌惮我杨不疑的声名,那我不妨这就去会他们一会!”
“如此最好,”芈芙拍手称快,“我随你同去,解救方叔!”
“就你?”杨不疑哂笑着,上下打量了芈芙一番。
“怎么?不配么?”芈芙将剑还鞘,信誓旦旦。
“得了吧,我去去就来,”杨不疑促狭一笑,又回头补了句,“芈姑娘,这里还有三个人需要你保护呢。”
“是四个人……”鱼部落长老这时才颤巍巍地现身。
“哦……四个人就四个人,”杨不疑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不疑先行告退!”
言罢,钜子垫步拧腰,转眼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这位少侠可真是个大义之士呐!”老者抚须感叹着。
“他那叫爱现眼,”芈芙不以为然,又转头对蒲无伤道,“你们不是去楚营了嘛,情况如何?”
蒲无伤面露尴尬,叹了口气:“实话实说,我们没去楚营,而是探访了江北六峰……”
“啊也!这如何使得,你们岂不是亵渎了神女峰?罪过罪过!”鱼部落长老一口大气差点没喘过来,又扭头向他的神女娘娘祷告去了。
芈芙赶紧问道:“收获如何?”
蒲无伤摇了摇头,眼看夜色渐浓,众人升起篝火,一边填饱肚子,一边听蒲无伤诉说这趟收获甚微的江北六峰之行。
整个夜晚,芈芙再也无法安歇。
姜艾知道,她那是为方兴忧愁,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叛军营中怕是没人拦得住杨不疑,但她知道方兴的秉性,或许他没打算这么早回来。
一夜无话。
天刚翻鱼肚白,淡淡的雾气中,出现了杨不疑矫健的身影。
“怎么?方大夫人呢?”
芈芙一个箭步冲到杨不疑跟前,姜艾也紧随其后。
杨不疑没有答话,摇了摇头。
“你没找到他?”姜艾赶紧问道。
“找到了。”杨不疑苦笑道。
“你救不出他?”芈芙扯住钜子的衣袖,使劲摇晃。
杨不疑仍旧是苦笑着,又微微摇了摇头。
“难道说,”姜艾眼眶一红,脱口而出,“难道他遭遇什么不测?”
“莫急,莫急,”杨不疑努力甩开芈芙的纠缠,长出一口气,“容我慢慢讲来!”
芈芙哪里肯放,她歇斯底里地朝杨不疑咆哮了起来。“方叔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芙儿跟你拼了!”
“得了,”杨不疑这才露出笑意,“他没事……”
这一番争执,又把蒲无伤、阿沅依次吵醒。
“发生什么事了?”蒲无伤睡眼惺忪,“咦,方老弟呢?”
见听众来齐,钜子这才清了清嗓子道:“我找到方老弟了,他在叛军营中倒是毫发未损,熊雪也够义气,好吃好喝好招待,除了没有佳人在旁、美中不足,倒是乐得清净快活!”
听闻方兴安然无恙,姜艾这才松了一口气。
“熊雪哪里是义气,分明是要利用方叔!”芈芙挂念方兴,竟直呼其兄之名。此时在她心中谁亲谁疏,已然分明。
“这么说,是方大夫不想跟你出来?”姜艾忍不住问道。
杨不疑鼓了鼓掌,赞赏道:“还是艾姑娘聪明,说对了。”
“钜子谬赞!不敢与阁下相比。”姜艾知道他对自己历来提防,于是冷冷地还了他一顶高帽。
芈芙迫不及待:“他为什么不想出来?”
杨不疑似乎有心逗芈芙一下,她越着急,他越不紧不慢:“他还有大事未办,不可轻易离开熊雪身边。”
“岂……岂有此理!”芈芙气得直跳脚,“什么大事,比和芙儿团聚更重要么?”
杨不疑无奈地耸了耸肩:“方老弟答应过熊雪,要替他击退屈破败。”
“什么?方兴为何正邪不分?竟替叛党出谋划策?”芈芙拍案而起。
“不好,”姜艾此时想起一事,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有了廪君族加入,熊雪兵威大盛,屈老将军怕是要吃亏!”
“廪君族……”鱼部落长老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后,“他们是凶神恶煞,是我们巫臷国的死对头!”
“廩君族来干嘛?”芈芙不知不觉牵起姜艾的手,不安地搓揉着。
“他们自然是来帮熊雪,从而从叛军那得到好处;可熊雪是什么人,他也随时准备利用巴人。”杨不疑道。
“那方大夫岂不是更加危险?”姜艾皱着眉头,战况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方兴的危险也成倍地增加。
“放心吧,”杨不疑耸了耸肩,“论行军作战,方老弟可谓是小小行家,他自有计较,轮不上我们瞎操心。”
“此言有理,”姜艾沉默了片刻,“那……他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聪明!”杨不疑向姜艾投来赞许的眼神,“你怎么知道,方老弟有要事交给我等?”
“什么要事?”芈芙来了兴致。
见大家关切的样子,姜艾心中一股暖流涌起——方兴此刻身陷敌阵,却能通过杨不疑传出妙计,俨然是众人心中的精神领袖。
方兴武不及杨不疑、芈芙、阿沅,医术也不如蒲无伤和自己,论江湖本事,他实在身无长物。可自他来楚国之后,事事皆有计较,事事井井有条,虽非算无遗策,但这般才智却让自诩聪慧的姜艾折服。
更难得的是,他总是急人所难,当得起“义士”之美名。
想当初楚国先君熊霜被软禁,是方兴答应芈芙冒奇险潜入社稷坛相见,并为其定下平叛大计;需要策反莫敖屈虔时,又是方兴不避箭矢前往莫敖府,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其里应外合;当熊雪叛军倾巢而出围攻夔国都城时,又是方兴挺身而出,率领老弱残兵困守孤城。
仔细回想,方兴才是楚国平叛头号功臣。倘若他不是始终忠于大周朝廷,恐怕已然在楚国庙堂上位极人臣了罢?但身在楚营心在周,本身又何尝不是家国大义?
而今,楚国内乱争端再起,芈芙因救人被陷叛军营中,又是方兴为义赴险,以身作质将芈芙救出。他之所以滞留熊雪营中不出,想必已是定下计策,借此机会彻底平定楚国内乱。
更何况,当初尹吉甫送来的密信中,便已交代方兴“平荆楚、巴蜀以还朝”,尽管她至今还没参透自己伪造给召公虎的信件如何被换成太宰回信,但如今巴人已被熊雪卷入战局,对方兴而言,这反倒是他为朝廷立功的绝佳良机。
她定了定神,又把注意力转到杨不疑身上。
钜子清了清嗓子,对芈芙道:“芈姑娘、艾姑娘,还有阿沅,方老弟劳你们前往屈老将军营中走一遭。”
“去楚营?”姜艾一愣。
“正是,”杨不疑对芈芙促狭一笑,“方老弟想出一套劝降廩君族长巴鲁的话术,只是苦于无人传达……”
“我来!”芈芙自告奋勇。
杨不疑摇了摇头,哂笑道:“我怕你记不住!保险起见,我还是告诉艾姑娘吧。”
“也罢,便依你一回。”事关方兴安危,芈芙竟然没有生气,反倒乖乖地退到一旁。
于是杨不疑对姜艾耳语一番,把方兴料敌于先的计策对她说了一遍。姜艾自幼记性极佳,很快就复述一遍,毫无缺漏。
言罢,杨不疑瞥见鱼部落的老长老,登时大笑:“对了,差点把你老人家忘了!”
“我?”老者颤颤巍巍斜倚在拐杖上,他昨晚服用了蒲无伤特配的养元汤药,今日气色好了不少。
“对,就是你,”杨不疑扶住他佝偻的身躯,“方老弟说了,这个计策少了你还不行。”
“怎么?”老者受宠若惊。
“巴鲁是巫臷国后人,你也是巫臷国后人,只有你出面说降,这位廩君族长才能死心塌地转到楚国阵营。老人家意下如何?”杨不疑问道。
“廪君虽是巫臷国叛徒,但熊雪夺我部族土地,杀我族人,此仇不共戴天!老朽自然愿意!”
老长老说得捶胸顿足、义愤填膺,姜艾看着心疼,生怕他把自己那副老骨头给锤散架咯。
“既如此,那我们何时出发?”芈芙迫不及待。
“越早越好,”杨不疑点了点头,“方老弟说,今夜东南风起,廩君族便要起百余艘战船偷袭屈老将军营寨,你们务必要刚在天黑前赶到楚营示警!”
芈芙奇道:“东南风?为何廩君族长要等东南风?那不是逆风行舟么?”
“此言谬矣,”杨不疑哈哈大笑,“连我这军事白痴都知道其中缘由——东南风一起,江上便有大雾,屈老将军自然疏于提防,是也不是?”
“唔,芙儿倒是没想到,”她低头沉吟道,“现在离天黑还有五、六个时辰,艾姐姐、阿沅、老先生,我们出发吧!”
阿沅和老长老闻言点头,自无不允。
姜艾思索了片刻,又问杨不疑道:“那你呢?你要去哪?”
蒲无伤被问得一愣,也对钜子道:“是啊,你又要带我去哪?”
“你我再去江南走一遭!”杨不疑淡淡道。
蒲无伤闻言如临大敌,倒退数步,连声道:“不!不去!打死都不去!”
“你还没问去哪、为何而去,便被吓成这样?”杨不疑也觉好笑。
“这……”蒲无伤被话呛住,面色尴尬。
神农派掌门没说出他的难言之隐,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怕什么——这位可怜的人儿,每次乘船渡水都会吐得七荤八素,以至于只要提“过江”二字,便吓得胆寒。
更何况,杨不疑的撑船技术实在不敢恭维,此去江南再回程,蒲师爷还得再受整整两次苦。
“无妨,”芈芙拍着蒲无伤的脊背,吐了吐舌头道,“上次回江北的大木筏还在江边停着呢,你堂堂天下正派医术的执牛耳之人,怎么能如此失态?”
蒲无伤战战兢兢,显然在努力说服自己,咬牙问杨不疑道:“那……我们去南岸作甚?”
杨不疑突然正色,道:“这便是方老弟探听到的另一个重要消息——江南三峰!巫咸氏便是在江南之地!”
“也就是说,巫教的老巢就在那里?”蒲无伤来了精神。
“正是!巫教老巢不在江北,必在江南!”
杨不疑说得斩钉截铁,姜艾心中也多了计较。在场六人分头行动,一拨出发楚营里应外合,一拨前往巫教总坛刨根究底,方兴身处困境却能运筹帷幄,不得不让人佩服。
想到他已有所属,姜艾心中一酸,不由自主地看了眼芈芙——此时此刻,她是如此令人艳羡。
不过蒲无伤的问题还远没问完。
“江南那么大,方贤弟有说那三座山峰到底在哪吗?”
“这……”杨不疑显然没有答案,“边走边找呗!”
蒲无伤如同斗败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喃喃道:“你就会折腾我……”
“咳咳,老朽知道!”
说话的是鱼部落的长老,这个苍老的声音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划亮众人的心扉。
“身为巫族后人,这等秘密老朽本不该泄露于外人,”老长老顿了顿,“但是……唉,各位都是侠士高人,老朽再不说,此事怕是要跟老朽腐于土中也!”
“老前辈真知灼见也!”杨不疑抱拳拱手,眼中放光。
老者点了点头,拱手施礼对众人道:“非是老朽信不过诸位,实在是限于巫族祖训,此秘只可单传于族内后人,不可外传。可如今我族中长幼妇孺皆丧生贼子熊雪之手,老朽实在无人可传……”
杨不疑眼神略有闪烁,沉默不语。
其余众人则是面面相觑,猜不透这老人家到底是打算说,还是不打算说。
“不过事急从权,老朽今日只得破例也!”
言罢,鱼部落长老吃力地转过身去,朝神女峰的神像双膝跪倒,三拜九叩一番,口中念念有词,无非都是“不孝”、“无能”、“饶恕”之类的字眼。
待他虔诚的仪式告一段落,杨不疑赶忙屈膝将老者扶起,掸了掸他身上的尘土,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
老长老收起哀容,对芈芙道:“女公子,此秘只能传于一人知晓,不知在场诸位,谁来……”
姜艾知道,芈芙是老者的救命恩人,他自然先征求她的意见。换作方兴在场,众人肯定毫不犹豫推举他来接受此秘。可如今方兴身处敌营,姜艾猜不准芈芙会如何抉择。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芈芙,其中,当属杨不疑的眼神最为殷切。
“老先生,此事便托付于钜剑门掌门吧!”芈芙看了眼杨不疑,嫣然一笑。
杨不疑大受触动,就差没把感激涕零写在脸上。他惊讶地指着自己,又看看芈芙,两只手不自然地在身前揉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答谢。
“去呀,”芈芙佯嗔,噘着嘴对杨不疑道,“别耽误大家时间!”
“喏,喏!”堂堂钜子这才如释重负,连连向芈芙拱手作礼。又小步趋近鱼部落长老身边,俯耳听对方面授机宜。
姜艾瞬间觉得芈芙变得成熟,为了方兴,她愿意放弃一切。
再看蒲无伤和阿沅,他们显然对芈芙与钜子的恩怨不感兴趣,而忙着轻声叙说临别前的悄悄话。只羡鸳鸯不羡仙,此情此景看得姜艾迟迟回不过味来。
那边厢,杨不疑突然单膝跪下,拔出他从不轻易离身的钜剑,双手捧给鱼部落长老。那长老吃力地接过,这柄沉重的神兵差点让他散架。老者努力抬起钜剑末端,在杨不疑肩上点了一下。
“他们这是在玩什么?”芈芙对此忍俊不禁。
“像是某种交接仪式,”姜艾揣测道,“毕竟老人家说,巫教总坛所在的秘密不传外人嘛。”
芈芙噗嗤一笑:“难不成说,以后钜子就不当钜剑门掌门,反倒改成每日三次对神女石像三拜九叩?那倒有趣得紧咯!”
话音未落,鱼长老把钜剑交还熊雪,朗声呼名道:“杨不疑!”
“晚辈在。”杨不疑虔诚地抬起头。
鱼长老道:“外族人得传巫族之秘,按我族成例,你须答应得老朽一事。”
“愿听前辈吩咐!”杨不疑再拜稽首。
“巫族人莫大之荣光,便是死后得以葬于悬棺之上,得天地之灵气,云雨之精华,方可与祖先于天国相聚。只恨如今鱼族部落残败,已无人再能为老朽收殓残躯也!”
言罢,鱼长老涕泗横流,哀不自胜。
杨不疑缓缓站起身来,扶起老者道:“不疑对天起誓,待前辈百年之后,我定不负所托,将您之遗体敛葬于悬棺之上。若有所负,不疑必遭天谴,陷于万劫之不复!”
“少侠言重,老朽死有所葬,便心满意足也……”鱼长老难掩纵横之老泪,这一刻,他显然如释重负。
死生乃人间大事,“事死如事生”绝非虚言。
姜艾见杨不疑如此起誓,显然已以叔伯之礼侍奉这位萍水相逢的异族部落老人。钜子历来铁石心肠,可这一刹那的温情,反倒让姜艾对他少了几分敌意。
又过了片刻,鱼长老终于平复些许情绪,他擦干泪痕,毕恭毕敬对芈芙道:“女公子,老朽忙完了,但听下一步吩咐!”
“不敢不敢,”芈芙连连答礼,“既如此,我们这就出发楚营罢!”
姜艾、阿沅扶着鱼长老,点头称是。
芈芙又转向杨、蒲二人:“江南三峰探秘巫教总坛之事,就有劳二位了!”
“那是自然。”蒲无伤微笑道。
杨不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微微道:“方才多谢芙妹子……”他此时面带歉疚,倒是让在场众人有些不习惯。
“不必多谢,大伙都是为了方叔。”芈芙露出欣慰的笑意,拱手与杨、蒲二人作别。
于是,众人各自收拾行囊,忙碌起来。
不多时,杨不疑和蒲无伤已然踏上竹筏,扬帆前往大江南岸而去。而三位女子与一位老人也熄灭篝火,整饬罢营帐,也准备绕过交战区,绕道前往屈破败所驻扎的楚军大营。
路上,姜艾望着芈芙的背影,心中不由感叹对方经过这一段段历练后的显著成长,她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位一味意气用事、遇事冲动的妹子。
也许,她已经从四位兄长争权夺位、互相残害的阴霾中走出,也慢慢习惯了政治的残酷,以及公族成员间亲情的淡泊。又或许,叛兄熊雪在她心中已不配再当亲人,而他权欲熏天的兄长们,也不再是一个都不能少。
途中一行人倒是欢声笑语,解决了善后大事的鱼长老心情大好,正努力融入姑娘们的话题。尽管,他活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神女峰左近,多少有些落寞、伤感之情。
行至一条溪边,芈芙突然脸色一变,俯身抽出阿沅的随身利刃,示意众人压低声音。
“出什么事了?”姜艾心中一紧。
“刺客!”芈芙左顾右看,“上次那三个刺客,我能感觉到他们在跟踪我们!”
阿沅显然与芈芙心有灵犀,她虽还未恢复武功,但听声辨物的能耐却是天生。她用眼神给芈芙指明方向,看样子,东面、西面、南面各有一位劲敌。他们似乎埋伏已久,等待杨不疑走远,这才敢出来发难。
“来人请现身!偷偷摸摸算什么英雄!”芈芙捏了个剑诀,厉声喝道。
“哈哈哈!手下败将,别来无恙啊!”
一个尖细的笑声从草丛中传来,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姜艾眉头一皱,她对这种腔调并不陌生——神农架山腰一次,翠屏峰山巅一次,今天,则是第三次。
阴魂不散,冤家们又来了!
霎时,姜艾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啸,似有异物飞来。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只见芈芙仗剑挥舞,一阵劈砍后,三枚暗标被利刃击落在地。
“哟,功夫挺俊嘛!”说话间,三名黑衣刺客从草丛中一跃而出,将众人团团围住。
“你们恃强凌弱,竟然还用暗器,要不要脸?”芈芙怒不可遏。
这时,阿沅突然大声惊呼起来,她的衣袍上沾满了鲜血。
“阿沅,你受伤了?”姜艾一惊之下,也手忙脚乱起来,赶紧替她寻找伤口。
丫头面如死灰,摇了摇头:“不是我,是他……”
姜艾这才低头,原来倒地的乃是那鱼部落长老,他喉头中了一标,已然血流如注。血色刹那变黑,其脸色瞬间发紫,想必标上带有剧毒。
芈芙愣了半晌,方才发现中计,怒不可遏吼道:“小人!原来你们向我发标乃是虚招,而趁这老者不备,下黑手毒杀!”
“留着他干嘛?”一位黑衣人道。
“当然是碍事!”另一人搭茬道。
“你们仨,还不乖乖束手就擒?”第三人奸笑道。
姜艾将老者平放在地上,伸手一探脉搏,早已回天乏术。出师未捷身先死,人算不如天算,方兴在叛军营中定下的说反廩君族的大计,还未实施,便已然化作泡影。
“都是我们不好,连累了你老人家!”姜艾替老者合上了不瞑的双目,仰天长叹。
芈芙最看不得这场景,她秀眉直竖,拔剑便朝黑衣人攻去,可对方结成剑阵、防守严密,芈芙哪能占到半点便宜?她倔脾气上得头来,反倒置自身破绽于不顾,招招都寓含杀意,一副鱼死网破架势。
但阿沅似乎看出端倪,低声对姜艾道:“这三人虽然与前两拨黑衣人路数相同,但他们却并无意置我们于死地……”
“是么?几日不见,为何变化如此之大?”
姜艾还在沉吟,便听得“蹡踉”一声,芈芙手中利刃一折两段。至此,那日杨不疑从前一拨黑衣人处缴获的五柄利刃,全部都折损殆尽。
芈芙此刻手无寸铁,只被三名黑衣人逼得连连倒退。
“你们要抓的是我,”姜艾也来不及多想,拦在芈芙主仆身前,“与她们二人无关,放了他们!”
“非也非也!”一个刺客道。
“此一时,彼一时也!”另一人再次接茬,三人说话的强调如出一辙。
“那现在如何?”姜艾明知无幸,壮着胆子问道。
“现在嘛,”第三个刺客道,“你们三个都值钱得紧咧!”
“值钱?怎么个值法?”姜艾心中一凛,不知其所云。
“你嘛,”一刺客道,“自始至终,我们都在替商盟缉拿你,你可值钱得很咧!”
“我?为何?”说实话,姜艾始终不知这些黑衣刺客为何对自己死缠烂打、阴魂不散,她今日无论如何也要问出个究竟。
另一刺客道:“说了也无妨,全因你的兄长!”
“他?”姜艾心中嘀咕,不自然地看了眼芈芙和阿沅。
“艾姑娘,你还有个兄长?”她二人显然更不知情。
“他和我何干?我们早已老死不相往来多年!”姜艾心一横,咬着牙道。
第三个刺客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见得吧?飞凤峰中,你还和他彻夜相谈甚欢呢!”
“这……”姜艾暗叫不好。原来那夜之事虽瞒过杨不疑,却被这群黑衣人面前露了马脚。
“这到底都是些什么事?”芈芙显然一头雾水,她满腹狐疑地盯着姜艾,一副被蒙在鼓里的无辜模样。
“既如此,商盟要的是本姑娘,”姜艾一指芈芙和阿沅,“与她们二人何干?”
“这黑衣少女嘛,最近商盟也开了高价。”一刺客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阿沅。
“为何?”丫头无奈问道。
“你可是神农派掌门的心上人,得了你,蒲无伤这小子还不得乖乖就范?哈哈哈哈!”其余两位刺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风凉话。
“那我呢?”芈芙也按捺不住。
“啧啧啧,”一刺客摇头晃脑道,“照理说,熊雪觉得你没啥价值。”
“呸!不要挑拨离间!”芈芙眼神露出异样,似乎很是怨愤。
“这是实话,出熊雪之口,入我等之耳,””又一刺客道,“不过呢,我们三人也并非为这叛贼卖命——方兴是商盟的大对头,抓住你,也聊胜于无嘛!”
此话显然如晴天霹雳,给了芈芙脆弱的自尊心莫大的打击。她如霜打的庄稼一般,萎靡不振,只是喃喃自语:“芙儿就这么没用么?连当俘虏都只是‘聊胜于无’?”
“不然,”第三个刺客提出了反对观点,“把这位楚国小美人卖给徐国才值钱咧!”
“什么?徐国?”芈芙瞪大了不可思议的双眸。
“也是,徐、楚联姻对商盟更有价值。”另一刺客附和。
“是咯,反正方兴那短命鬼活不过这场仗,这小母兔守活寡多可惜?还是送去给徐翎享用更好些!”
言罢,三个黑衣刺客旁若无人般、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芈芙闻言,两眼一翻,竟瘫软于地。
姜艾暗掐大腿,努力让自己恢复理智——眼下自己和芈芙等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眼前三位刺客又得志而骄、大逞口舌之能,倒不如趁此机会,好好刺探他们的底细。
“我说,”她强作镇静,“你们就不怕钜子杨不疑?”
姜艾想起昨日杨不疑说过,方兴每次拿钜子之名来吓唬他三人,都能起到不错的效果,于是她决定依样画葫芦。
“怕归怕,”一刺客道,“但他现在去江南咯,难不成还能飞回来?”
“好啊,原来你们一直在暗中跟踪我们?”姜艾佯怒道。
她知道,这帮黑衣刺客虽武艺高强,但都是些阴险狡诈的小人,从来都喜欢在暗地里作鸡鸣狗盗之行径。历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人,可比光明正大的侠客难对付多了。
“那是,说起来,还多亏那位目中无人的杨不疑,要不是他昨夜私探熊雪军营、会见方兴,我们哪里知道你三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又一刺客奸笑道。
姜艾心中一寒,终究是杨不疑太过自负,故而失了计较,忘了自己在明、这三位贼子却躲在暗处,悄然跟随。
姜艾闭上了眼睛,她要尽快把眼下发生的这一切理顺——
商盟要抓自己来引出兄长,要抓阿沅以胁迫蒲无伤,芈芙又被徐国人垂涎。至于方兴,他虽然是商盟眼中钉,却被认为活不过此劫,在熊雪营中与叛军互相利用。
这到底是一盘什么棋?弈棋双方又是何人?这几个黑衣人是熊雪的人、还是商盟的人?
太难也。姜艾想不出任何头绪,只得束手就擒,任凭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