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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卷7-06章 虢季子白 ? 请缨

“天子有令,传大司马觐见!”殿外,典礼官朗声呼道。

虢季子白闻言,局促地整了整衣冠,掩饰心中的惶恐和不安。

旬月之前,他率领成周军队在茅津渡设伏,本欲将犬戎国师一行捕获,由于自己大意轻敌,中了对方的埋伏,反倒几乎全军覆没。幸而尹吉甫和韩侯奕的部众及时出现,用计稳住犬戎部众,这才等到程仲辛、程仲庚昆仲来援,躲过一劫。

送走尹吉甫和韩侯奕之后,虢季子白为挽回颜面,只好去追杀落单的伊洛戎人,总算凑得五百敌聝。

待他灰头土脸地回到虢国,本以为会迎来公父一顿痛骂,却不料虢公长父却满面春风,率领一大堆将官出迎。虢公长父大言不惭,当着成周八师将官的面,一顿夸赞虢季子白的军功。那些将官又多是阿谀奉承之辈,自然乐得遂老太傅的心意,免不了一阵贺功之辞。

虢季子白羞怯难当,只得强颜欢笑。而虢公长父却大摆筵宴,为出征将士接风洗尘,好不热闹。

宾朋散尽,虢季子白归心似箭,只想回京复命,只能硬着头皮来向公父辞行。

“看你这怯懦模样,如何入京报功?”虢公长父冷哼道。

“败军之将,哪敢言报功?”虢季子白耷拉着脑袋。

“我知道你所想何事,”虢公长父不以为然,“你的仗打得一塌糊涂,但不能灭了我虢氏的威风!至于天子,也决不乐意听到你的败绩!故而,为父前日命你去斩杀些伊、洛之戎,便是为了此事。明日你便启程赴京,向天子奏捷!”

“可……”虢季子白愈发局促。

“不必担忧,为父已替你拟好诏书,你回府后誊抄一遍,记背于心,定能使龙心大悦!”言罢,虢公长父便从怀中掏出一卷布帛,他显然早已做好准备。

虢季子白心神不定,颤巍巍接过布帛,粗略一览,大惊失色。

“这……大败犬戎之师,斩首五百余众?”虢季子白急道,“公父,这……如何成了五百犬戎了?”

“糊涂!”虢公长父转喜为怒,“你将这些戎人的右耳割下,谁能认出他们是犬戎人,还是伊洛之戎人?”

虢季子白脑中一片空白,只觉此事有万分不妥,却唯独不敢顶撞公父。

“你听着,”虢公长父不容置疑道,“朝中大部分的公卿,为父已然请虞公暗中通气,你只需上殿宣读奏书,那些布衣大夫不敢当堂发难。”见虢季子白将信将疑,虢公长父又补充道,“切记,你千万不可露怯,让天子看出破绽!”

“是……是……”虢季子白哪敢多言,连忙将帛书藏好,唯唯诺诺而退。

就这样,虢季子白一路上失魂落魄,短短三日夜的行程,他度过得同三秋般漫长。

“大司马?天子等候多时也!”

礼官频频催促,将虢季子白从沉思中拉拽了出来。

“是,是。”虢季子白支吾着,这才发觉,手中紧拽的布帛奏书,早已被汗水浸透。

他深吸一口气,紧咬牙关,硬着头皮,终于踏入明堂之内。

面见天子,虢季子白将奏书呈上,战战兢兢,低头不语。

“大司马,这战果倒是不小嘛!”周王静果然大喜,“可曾有俘献上?”

“天子恕罪,只有死获,没有生俘。”这是虢公长父交代的说辞,虢季子白不过照本宣科。

“如此也罢。”周王静虽然略有失望,但还是微微点头。

虢季子白见状,连忙将五百聝耳献上。自上古以来,每当有战场之斩获,生者曰“俘”,死者则割下左耳,是为“聝”。周王静并不想细看,只是摆手让左右将聝耳收下,转呈太庙,以供奉列祖列宗。

“大司马,此战究竟如何情形?可否为余详细说来?”周王静又对战斗过程起了兴趣。

听到此问,虢季子白早有准备。于是,他将如何截获犬戎的书信,如何在渡口设伏,又如何深入伊、洛追击敌军,同天子和满朝公卿说了一番。公父曾说,说谎的最高境界乃是“九真一假”,若是通篇鬼话,定然无人取信,倘若有九句为真,只在其中夹杂一句诈语,那便能轻易蒙混过关。

因而,虢季子白丝毫不诲谈在茅津渡失策,遭遇对方火攻,差点全军覆没之事。甚至路遇尹吉甫和申伯诚相助之事,他都如实禀告。唯独只在末尾最要紧处——即杀伊洛之戎以冒犬戎之功的事上,他说了谎话。

说完这一切,虢季子白只觉心虚,但朝堂之上,很快就传来公卿们的庆贺之声。

正如公父所料,当今朝堂之上,虢公一派党羽众多,早已压过召公虎余党的声势。如今虢季子白立下微功,更是借题发挥之时,乐得虚张声势,为虢氏父子歌功颂德。

即便如此,虢季子白心有余悸,他知道尹吉甫早晚看出破绽,故而不敢直视这位太宰。

至于周天子,他本好大喜功,虽然听闻王师略有折损,但终究挫败“犬戎”锐气,龙颜大悦。

周王静不吝赏赐,先是赠乘马四匹,又赐雕弓彤矢。这还意犹未尽,当即命太史铸铜器为贺,百工铸毕金盘、金匜,上刻此战功绩:“丕显子白,壮武于戎工,经维四方。搏伐犬戎,于洛之阳。折首五百,是以先行。桓桓子白,献聝于王,王孔加子白义。王各周庙宣榭,爰飨。王曰:‘白父,孔显又光。’子子孙孙,万年无疆。”

虢季子白接过赏赐,受宠若惊,这还是自己接过公父兵权、官拜大司马后的第一次“胜仗”。

而对周王静而言,如今太保召公虎告老、太傅虢公长父隐退,王师缺乏统兵之帅。虢季子白威望不足,也正需要携此胜来立威,于大周而言,亦是值得庆贺的喜事。就这样,在公卿们的吹捧中,虢季子白竟也飘飘然起来,似乎忘了几日前,他在茅津渡遭遇了如何败仗?

下了朝,虢季子白意兴阑珊,便在大司马府邸中休憩。

就在将歇之时,听得门外有人来报,说是大司徒虞公余臣来访。

老虞公是公父挚交,虢季子白不敢怠慢,连忙换上朝服,穿上玄履,小步趋出府外亲迎。

“见过大司徒!”虢季子白行过大礼,毕恭毕敬,将虞公余臣从轺车上接下。

虞公余臣年事已高,臃肿的身躯愈发老态。他下了车驾,在原地闯了几口大气,这才缓过神来,拱手对虢季子白道:“大司马,你在伊洛立下大功,孤特来道喜,可贺可贺!”话是好话,但是在虢季子白听来格外刺耳。

虢季子白自幼伴随公父左右,素知老虞公愚蒙随和,并没有多深的城府,反觉和蔼可亲。

“盟伯谬赞,虢季愧不敢当!”虢季子白一边说着,一边将虞公余臣让进大司马府中。

“既立大功,又有何愧?”虞公余臣干笑几声,待行至内庭,又低声对虢季子白道,“你呀,还要多学乃父风范,这等小事,你若心虚,又如何能让他人信服?”虞公余臣点到为止,也没再说些什么。

虢季子白唯唯称是,奉虞公余臣在主位坐了上首,自己则敬陪宾位。

虞公余臣倒是健谈,可总没说到点子上,来来回回,无非是些车轱辘话,听得虢季子白频频皱眉。

又过了一个刻钟,虢季子白忍不住打断道:“盟伯,你今日屈尊前来,不会只是来向小侄贺喜的罢?”

虞公余臣愣了片刻,这才一拍大腿,“嗨!年老忘事,孤刚接了紧急军情,乃是来与你商量的!”

“什么?紧急军情?”虢季子白吓了一跳。

照理来说,紧急军情不该先呈交给自己这大司马么?如何先传到无关军事的大司徒之手?

话音未落,虞公余臣便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竹筒,用佩刀撬开封蜡,取出一片竹简,递交给虢季子白。

虢季子白连忙接过竹简,匆匆一扫,心里凉了半截

“什么?赤狄犯边?”

“已然到了晋国腹地。”虞公余臣点了点头。

“那晋侯如何应对?”虢季子白脑海中涌现出无数疑问,苦于只有一张钝口,不知何处问起。

“晋国还能如何?新晋侯和老晋侯一个德性,将城门一关,任凭狄人掠夺驰骋,便是不管。”

“天子可曾知晓?”虢季子白急得直挠头。

“未曾,”虞公余臣连连摇头,“今日天子在兴头上,哪敢拂了他的兴致。”

“啊也!这军情紧急,又如何容得片刻耽搁?”虢季子白瞪大了眼睛。

“你呀,何必着慌,”虞公余臣不以为然,“你公父昔日接到此等军情,何曾像你这般耐不住性子?”

“公父是公父,我是我……”虢季子白刚发完牢骚,很快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于是赶紧转移话题,“盟伯,此军情如何传到你手中?”可这话刚问出口,他又察觉到虞公余臣面色不喜,不由得暗怪自己不会说话,显然提及对方不喜之事。

“自你公父告病归国后,这些边关战事的军报,确是委托于孤的,倒也无甚奇怪。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自天子登基以来,素来爱听捷报,而不喜听闻急报,我与你公父只得择机上奏,不敢骤然抵达天听。”虞公余臣倒也坦诚,不似作伪。

虢季子白愣了半晌,可想到周王静一贯的脾性,虢、虞二公如此处理,倒也不失妥帖。

与此相反,昔日召公虎掌军权之时,正是因为奏报过急,常常触怒天子,反为不美,只得隐遁告老。

一阵沉默过后,虢季子白略微镇静。

“盟伯,既然赤狄来犯,大周又该如何应对?”

“自然是应战!”虞公余臣干笑两声,头也不抬。

“应战?如何应战?”虢季子白奇道。

“这是你大司马份内之事,”虞公余臣故作讶异道,“却如何来问孤?”

“盟伯此言甚是,这正是我职责所在。既如此,我这就入宫向天子请缨,领兵出征赤狄!”

“倒也不急,”虞公余臣连连摆手,“明日早朝时,再议不迟。”

“可这军情紧急……”

“赤狄兵威正盛,大周王师猝然应战,可有胜算否?”

虞公余臣的话倒是给虢季子白提了个大醒,赤狄的生猛残暴,虢季子白是亲身经历过的——

共和执政末年,赤狄入侵大周时,包围赵地的彘林,召公虎领兵出战。那次,虢季子白首次出征,体验军旅,自然是终身难忘。那次赤狄近乎倾巢而出,乃是要搜寻出奔北境的周厉王下落,而时隔八年之后,狄人再次卷土重来,又是为了什么企图?

“休慌,休慌,”虞公余臣笑道,“赤狄虽强,比起犬戎如何?”

“犬戎?”虢季子白不解,对方为何如此发问。

“不错,据你公父所言,犬戎亦有动作,”虞公余臣顿了顿,“怕是不日就要犯边!”

虢季子白听得直摇头,这等重要的军情,为何公父偏偏没对自己说起。

“犬戎虽强,比起徐国又如何?”虞公余臣还未问完。

“什么?徐国?”虢季子白再也坐不住,从席间跳将起来,“盟伯,你是说徐国也有不轨之心?”

“非但徐国,”虞公余臣意犹未尽,“敢问徐国之强,比之楚国,又当如何?”

“楚国?”虢季子白只觉头晕目眩,“赤狄、犬戎、徐夷、楚蛮都要兴兵作乱?那大周岂不危矣?”

虞公余臣笑而不答,示意虢季子白勿要惊慌:“犬戎作乱,大周西陲还有太原、邽邑二城可守;徐国、楚国虽有反心,但尚未昭露,你亦不可声张。当今赤狄新犯,贤侄若能提兵北上,倒可杀杀这些叛逆的气焰。话已带到,孤还有些俗务,就此告辞。”言罢,就要起身离席。

虢季子白虽不觉此言有理,但当下也没有更好对策,只得送走虞公余臣,待次日面见天子再作计较。

一夜无话。

次日早朝,周天子姗姗来迟,刚在大殿上坐定。

虢季子白早已打完腹稿,准备奏报赤狄寇边之事,却不料,朝中先来了徐国的使臣。

来人身量不高,不似中原面貌,他毕恭毕敬呈上徐国的国书。

“徐侯有何要紧事呈上?”周王静匆匆看罢来信,明知故问道。

“寡君有奏,楚国有谋反之意,特来揭发!”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阵哗然,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楚国乃是江汉大国,自从现任国君熊徇谋夺了君位之后,任用一大批贤臣猛将,数年之间实力大增,兵强马壮。近年来,尽管楚国依旧向大周进贡称臣,但明眼人都清楚,楚国人历来不服周,他们之所以现在卑躬事周,并不意味着他们诚心归附,定是另有图谋。

就在前些天,当虢季子白还在洛邑之时,便没少接到密报,说是楚国人近来颇有异动,频繁袭扰周边小国,或拓地,或掳民,折腾出不少动静。只是这些小国本为楚人附庸,其死活不值得关心。再说,昔日楚君熊渠就曾僭越称王,其后代犯上作乱,也不足为奇。

但最让虢季子白意外的,是徐侯翎的这封信。

依虢公长父和虞公余臣所得的秘报,徐侯翎和楚子熊徇早有勾结,私下没少暗通款曲,图谋颠覆大周朝廷之事。而坊间更是风传,徐侯翎要迎娶楚子熊徇之妹,二国缔结婚姻之好。那么在这个当口,为何徐侯翎反倒出面告发,说楚子熊徇有谋逆的迹象呢?

难道说徐国与楚国的关系出现了裂缝?这其中必有疑团,只是虢季子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徐侯此信所言之事,千真万确?”周天子再次确认。

“不敢有半点虚言,”徐国来使十分笃定,“荆楚在铜绿山私自开矿,锻冶刀兵;又斩荆山之木,削造弓矢;再发江汉之众,重贿百濮之蛮,如今已有三万甲士,早已逾制,若非意图对大周不利,又如必拥此等军力?”

“大胆楚逆,”周王静咬牙切齿道,“江汉南北,自有汉阳诸姬镇守,岂怕他区区荆蛮?”

“恕鄙臣直言,”徐国来使不紧不慢道,“江汉之滨诸侯虽多,除随、息、唐外皆为小邦,地不过十里,带甲不过数百,又哪里会是楚国对手?自受封以来,每逢楚人来犯,又何曾抵挡过其兵锋一次?”徐国来使语出讥讽,就算是旁人听来,也是刺耳难听,无法淡定处之。

“岂有此理!”周王静听闻此言,更是怒不可遏。

见天子失态,公卿中闪出一人,连忙来劝。

“天子息怒,不必为此大动肝火。”众人循声望去,说话者正是大司空申伯诚。

“余有意出兵讨伐荆楚,”周王静仍旧忿忿不平,“大司空,你意下如何?”

申伯诚干咳了两声,只是摇头。

“怎么?你不同意出兵伐楚?”周王静眼神中满是杀气。

“非也。臣以为,楚国倘若果真作乱,便不得不伐!可何时伐,如何伐,还需再作商榷。”

申伯诚故意说得很慢,一字一句,边说边盯着徐国的使者,似乎对徐侯翎的密报颇有质疑。那徐国来使见申伯诚话锋不对,便将头转向一侧,似乎在逃避其灼热的目光。

周王静听罢,这才略微恢复冷静:“这么说,大司空已有计策了?”

“尚无计策,只是想起两桩事来。”申伯诚再次摇头,缓缓伸出两个手指。

“何事?”

“其一,乃是昭王天子南征不复之事;其二,乃是太傅虢公南征损兵折将之事。”

“这……”周王静闻言,霎时脸上无光。

很显然,申伯诚所说的两件事,乃是大周此前两次伐楚失利的惨痛记忆。

“难道说,楚国作乱,卿等就坐视不理了么?”周王静仍不甘心。

“非也,仅凭徐侯翎一封奏信,便兴兵伐楚,未免太过草率。依微臣愚见,天子可命人修书一封于楚子熊徇,以示谴责之辞,并派出一名能言善辩者携书南下,面见楚子,说之厉害,探其虚实,方为上策!”申伯诚显然早有对策。

周王静闻言大喜,拍手叫好。可当他目视群臣,却找不到出使楚国之人。

虢季子白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此时此刻,或许天子无比怀念方兴吧?

倘若此人在场,凭借他的口才与胆识,定能不辱使命。更何况,他曾经流落南国,与楚子熊徇有旧交,同楚人打起交道来,也可谓轻车熟路,定然没有性命之虞。但是虢季子白也知道,方兴如今已是白身,不知流落何方,也不知是否还肯为大周效力。

就当天子失望之际时,总算有人主动请缨。

“禀天子,微臣不才,愿去楚国走一遭。”

众人连忙循声望去,在班列的末段走出一人来,虢季子白认得,他是王子友从齐国带回来,并引荐给天子登庸出仕的燕人张仲。

“钦哉,爱卿果真愿往?”周王静似乎没认出他来,半是惊喜,半是疑惑。

“微臣张仲,自出仕以来,寸功为力,正是报效之时。天子如若不弃,微臣愿走这一遭。”

“爱卿哪里话,”周王静大喜,也顾不上什么流程,“快,授其符节,即日择良辰南下!”

张仲谢过天恩,长作一揖,领命退回班列。

趁着周王静心情大好,虢季子白赶紧出班,奏明赤狄入侵的急报。

他本以为周王静会暴跳如雷,可没曾想,周天子却异常平静。他斟酌了片刻,便下令出兵征讨。

很显然,虢季子白“大败犬戎”的捷报,让周王静豪情万丈,或许与强大的楚国相比,赤狄这个手下败将正好拿来出气,以彰显大周之天威罢。就这样,周王静决意兴师,虢公一党自然支持,尹吉甫、申伯诚等人也不便反对。

次日,就在张仲动身向南的同一天,虢季子白也点起西六师兵马,准备迎接太庙授兵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