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国前现代传统中的“物”
一、引言
“物”是中国生活、思想和文化传统中的一个基本概念。古人很早就赋予“物”极为丰富的内涵及意义,用“物”来指称天地间的所产,乃至人本身。如老子说“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68,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69,传为周武王所作的《尚书·泰誓》则说“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其中“天下之物”“百物”“万物”等说法,均将人本身也涵盖其中。对此,《庄子》的说法更明确:
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70
不难体会,中国文化传统中的“物”,不能单从纯粹的“物质”(Material)或“对象”(Object)的意义上加以理解—他们固然是“物”的题中应有之义,然而更须注意的是,中国文化传统是在“天地”这样宏大的视域中,以人之身与心的感知、思维和想象为出发点来体认物、言说物,进而形成种种关于物的观念和思想传统的。
中国古代不乏“外物”“物境”乃至“物理”等说法。即便如此,古人也很少把物看作身心之外的东西,而是认为物切乎身、关乎心。只有在“心(身、人)与物”“道与物”等关系范畴中,才能洞晓物的意义。张岱年在《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中虽将“物”划归自然哲学的概念范畴,但行文中也交代说“中国哲学中所谓物与西方哲学所谓‘物质’不是同一观念”,并提及《中庸》的“己物对举”、《孟子》的“心物对举”等命题;71在《中国哲学中的心物问题》一文中,他更明确提出“心物问题是中国古典哲学的基本问题之一”72。陈鼓应则提出,由老子在物的层面所建立起的“道与物”的理论架构,首创了中国古代哲学的本原论和生成论,形成了本体论的雏形,对庄子、魏晋玄学和宋明理学影响深远,实际上构成了“中国哲学史上的一条主线”73。汤一介在阐释《郭店楚简·性自命出》时也强调,“性”“心”“物”的关系模式是儒家“心性”学说的基本架构。74此外,还有大量论著从思想史、美学史或心理学史角度就“心与物”“道与物”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研究和阐释。75
前述研究在不同程度上揭示了“物”这一概念对于中国哲学史、思想史研究和学科建设所具有的价值,极富启发性。但物的意义,不仅在于观念和思辨层面,更直接的是,物是人类生存的基础;物所环绕起来的世界,是人类所有生活、社会实践和文化活动展开的舞台。物具有“活泼泼”的生活价值和现实意义;而其观念和思辨价值,从根本上说也是由“活泼泼”的生活经验积淀、升华而来。因此,本章试图从生活的视野出发,探讨“物”的概念生成、价值意义与古人生活经验之间的关联,并对前现代传统里古人如何在生活中看待物等问题加以讨论,以期展现隐含在关于“物”的谈论中的生活观念、方法和智慧。这或可对已有成果形成有益补充,使我们对传统的认识更全面、丰满;也为后文关于前现代晚期的讨论提供基本的观念、知识和文化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