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意志思想评论(第十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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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永恒轮回的实存论意义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来理解尼采所谓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die ewige Wiederkunft des Gleichen)?首先在字面上我们需要注意两点:一是把德语的ewige Wiederkunft译为我们汉语的“永恒轮回”难免有过多的佛教色彩,也许“永恒复返”“永恒返回”等中文译法更接近于原义。注15二是我们不能把尼采使用的“相同者”(das Gleiche)译为“同一者”,后者的德语原文为das Identische。简约说来,“相同者”(das Gleiche)与“同一者”(das Identische)的区别在于,前者包含着差异,是有差异的、相对的“同”,而后者则是形式/逻辑上的绝对的“同”。

关于尼采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学说,学界可谓众说纷纭,但基本的理解方向还是集中的。最常见的理解方向是伦理的和形而上学/宇宙论的,即从伦理角度与形而上学角度理解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注16哲学家西美尔指出: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最可疑的现实意义存在于它的两个本质性的意义之间,即伦理规整的意义与形而上学的意义。“尼采用这种思想使心灵的两种典型的和相互对立的基本动机形成一个独特的统一:一种是对有限者、对具体的被限定者,即对已发生者的形式规定的需求;另一种是对无限者、对超越一切限制者,对失迷于无界限状态的需求。”注17西美尔在此所讲的两个基本动机,既可与康德的现象与本体、知识与信仰之分相沟通,也可与后来海德格尔所主张的形而上学的两个路向,即存在学/本体论(ontologia)与实存哲学/神学(theologia)两个问题结构相联通。在海德格尔那里,尼采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学说被定位于实存哲学/神学的路向上,从而也就获得了形而上学的意义。

尼采永恒轮回学说的两重根本意义,即伦理意义与形而上学意义,自然是此说中的应有之义,或者说是从中容易生发出来的意义。不过,对于这两重意义的确认和解释,人们却是各有主张、颇多分歧的。首先必须看到,所谓轮回学说的伦理意义,恐怕是自称“第一个非道德论者”的尼采本人所不愿意采纳的,但并不妨碍人们从伦理的角度理解和解释尼采此说。西美尔就说,“相同者的永恒轮回”这个尼采最奇异的学说包含着高贵道德的责任感意识。注17a永恒轮回意味着每一个个体实存(此在生命)都是永恒的,而如果我们意识到生命的每个瞬间并没有随着自己的消失而终结,我们就会认识到我们的责任。所以,在西美尔看来,尼采的永恒轮回说仍旧是对康德哲学的基本主题的一个解答。只不过,西美尔说,尼采的解答与康德有所不同,“康德将行动引入横向维度,引入所有人相互并立中的无限重复,而尼采则使行动向纵向维度延伸,它在同一个个体身上以没有尽头的先后顺序重复着——这符合康德对行为后果的强调,也符合尼采对行动中直接表达的主体存在所作的强调。但行动中的两种乘法都服务于一个目的:消除行动只在现在、只在这里的展示所加给它的内涵的偶然性”注18

西美尔在此所做的康德—尼采对照很有意思,他所提示的尼采学说中的责任感却不是对他人的,而是对自己的。不过,这种对自己的责任而非对他人的责任还能被叫作伦理吗?抑或我们不如把它叫作实存论?尼采的问题指向个体实存/此在的意义,而没有寄望于人伦,使个体此在寄托于他人与群体。有德语谚语云“Einmal ist keinmal”,意思是“只发生一次等于没发生过”或者“活一次等于没活”。一次性的生活轻如鸿毛,毫无分量,此即米兰·昆德拉所说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而要按尼采来说,就不是Einmal ist keinmal,而是Einmal ist nochmal,甚至Einmal ist mehrmal:“一次就是再来一次”,甚至“一次就是多次”。尼采当然深知生命有限意义上的虚无,但他更愿意拷问的是当下个体生活的担当。在尼采的表达中,当下的“再来一次吗?”和“还要无数次吗?”成了生命中“最大的重负”。在一则作于1881年春秋的笔记中,尼采写道:“关于你意愿做的一切的问题:‘是不是我意愿做它无数次?’此乃最大的重负。”注19在上引《快乐的科学》第341节中,尼采同样提出了“最大的重负”:“假如在某个白天或某个黑夜,有个恶魔潜入你最孤独的寂寞中,并且对你说:‘这种生活,如你目前正在经历、往日曾经度过的生活,就是你将来还不得不无数次重复的生活;其中绝不会出现任何新鲜亮色,而每一种痛苦、每一种欢乐、每一个念头和叹息,以及你生命中所有无以言传的大大小小的事体,都必将在你身上重现,而且一切都以相同的顺序排列着……’”注20

在此“最大的重负”意义上的此在/实存的责任(担当)追问,虽然它也可能甚至必然地含有伦理的向度和意义,但无疑地绝不只是单纯的伦理/道德意义上的思量,而更是超道德/非道德的,更是实存论上的个体此在的意义追问。尼采必定已经意识到自己与康德的区别,曾戏仿康德的道德律令来传达他自己的“律令”:“……要这样去生活,使得我们意愿再度生活,而且意愿永远地如此生活!——这乃是我们在每个时刻都面临的使命”注21

除了尼采轮回学说的伦理含义外,不少论者还关注尼采轮回学说的宇宙学含义或形而上学意义。我们在上文关于尼采学说的证明中实际上已经提示了这个维度。如尼采下面这段话是经常被引用的证据:

宇宙之力的尺度是确定的,不是什么“无限的东西”:我们要提防此种对概念的放纵!因此,这种力的位置、变化、组合和发展的数目固然[是]极其巨大的,而且实际上是“不可估量的”,但无论如何也是确定的,而不是无限的。而宇宙万物在其中施展其力量的时间却一定是无限的,这就是说,力是永远相同的和永远活动着的……到此瞬间已经有一种无限流失了,也就是说,一切可能的发展必定已经曾经在此。所以,瞬间性的发展必定是一种重演……注22

尼采这番讨论固然有宇宙论的意味,表明尼采对于一般意义上的“科学”或“知识”持有开放态度,但若一味强调尼采永恒轮回学说的宇宙论/科学论色彩,可能会掩盖这个学说的真正动机/动因(Motive)。我们认为,尼采永恒轮回说的真正动机是实存论的;与其说它有宇宙论的性质,倒不如说它具有“实存论形而上学”的性质。其中的核心在于对个体此在(Dasein)之时间性意义的揭示。即便在上引具有宇宙论色彩的关于永恒轮回学说的证明中,我们也看到,尼采最终把问题引向了“瞬间”。

尼采关于“瞬间”的思考主要可见于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部中的“幻觉与谜团”一节。这一节写的是查拉图斯特拉与侏儒的对话。当时两人站在一个被叫作“瞬间”的出入口,这是两条道路的会合处,往回走是永恒,往前走也是永恒。查拉图斯特拉问侏儒:如果沿着其中的一条道路一直往前走,越走越远,那么这两条道路会永远背道吗?侏儒答道:“一切笔直者都是骗人,所有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圆圈。”注23查拉图斯特拉则嫌侏儒“弄得太轻松了”,来了下面这番话:

看看这瞬间吧!从瞬间这个出入口出发,有一条长长的永恒小道向后延伸:在我们背后隐藏着一种永恒。/万物中可能跑动者,难道不是已经跑过了这条路吗?万物中可能发生者,难道不是已经发生过了、做过了、跑过去了吗?/而且,如果一切已经在此存在过了:你侏儒对这个瞬间有何看法呢?——难道这个出入口不是也一定已经——在此存在过了吗?/还有,难道万物不是如此坚固地纠结在一起,以至于这个瞬间吸引了所有将来的事物吗?那么——它自身也是吗?/因为,万物中可能跑动者:也在这长路上出去——还必定再次跑这条路!——而且,这个在月光下爬行的缓慢的蜘蛛,以及这月光本身,还有在出入口的我与你,一起低语,低声诉说着永恒的事物——难道我们全体不是一定已经在此存在过了吗?——而且难道我们不是一定要返回来,在那另一条路上跑,跑出去,跑到我们前面,在这条可怕的长路上——难道我们不是一定要永恒地返回吗?注23a

应该说侏儒已经猜中了查拉图斯特拉的想法,即所谓“一切笔直者都是骗人,所有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圆圈”。然则为什么查拉图斯特拉却对侏儒大为不满,说他“弄得太轻松了”呢?原因在于,侏儒虽然猜到了永恒轮回学说,但并不真正知道个中真义。正如海德格尔指出的那样,“真正知道这个圆环中的圆环,恰恰意味着首先并且不断地克服在这个学说中表达出来的那个黑色可怕的东西,那就是:如果一切都在轮回,那么,一切决断、一切努力和力求向上的意愿,就都是无关紧要的了;如果一切都在兜圈子,那就没有什么是值得的了;于是,从这个学说中就只会得出厌倦,最后就会得出对生活的否定”注24。而关键还在于,侏儒蹲在一旁,作为旁观者看着“过去”与“将来”两条根本不会碰撞在一起的道路,理解不了在“瞬间”这个“出入口”两条道路碰在一起了。质言之,侏儒理解不了“瞬间”意义上的永恒轮回。只有置身于“瞬间”者,其行动才能深入到“将来”,同时把“过去”接受和肯定下来。

对于尼采在“瞬间”意义上的“永恒轮回”思想,海德格尔给出了一个在我们看来最适当、最深邃的解释:“永恒轮回学说中最沉重和最本真的东西就是:永恒在瞬间中存在;瞬间不是稍纵即逝的现在,不是对一个旁观者来说仅仅倏忽而过的一刹那,而是将来与过去的碰撞。在这种碰撞中,瞬间得以达到自身。瞬间决定着一切如何轮回。而这个最沉重的东西就是必须被把握的最伟大的东西,它对小人们来说始终是锁闭着的。不过,小人们也存在着,他们作为存在者也总是轮回着。他们是清除不掉的,他们归属于那个大逆不道和黑暗阴险的东西一边。若要思考存在者整体,那就必须同时肯定这个东西。这一点使查拉图斯特拉感到毛骨悚然”注24a。“永恒在瞬间中存在”,这是海德格尔对尼采永恒轮回学说的总结之言;而要理解这个思想,重要的是破除“线性时间观”或“线性时间结构”而形成确当的三维循环涌现的时间观。

我们知道,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1927)中形成了“曾在(Gewesenheit)—当前(Gegenwart)—将来(Zukunft)”的此在时间性思想。那么,海德格尔的此在时间性受到尼采轮回学说的影响了吗?尽管没有明显的文献表明海德格尔在前期(1930年前)讨论过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甚至连尼采这个名字也极少被海氏提及,但我们仍旧可以认为,海德格尔主要在《存在与时间》中表达出来的以“当下/当前”决断、不断“重演”为核心的三维时间性思想,是与尼采的“永恒轮回”思想相贯通的。海德格尔在《尼采》一书中讲道:“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中的永恒性是尼采要求我们思考的;这种永恒性的时间的时间性乃是人置身其中的时间性。首先是人而且——就我们所知——只有人才置身于这种时间性中,因为人在向将来展开、保存曾在之际塑造和承受着当前。”注25这番表达当然是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之后做的,但足以让我们看到尼采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学说与前期海德格尔实存论时间观之间的一脉相承之处;或者,至少让我们看到,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何以只有在实存论路线上才能得到理解和解释。

这里还需要补充说说“瞬间”。“瞬间”对应的德语是Augenblick,字面上的意思近于中文的“眼睛一眨”“一刹那”“当下”。而与之对应的希腊词语应该是Kairos,后者更多地有“契机”“时机”的意思。希腊人用Chronos和Kairos两个词语来表示时间,前者是计量的时间、线性的时间,而后者则是恰当的“时机”。当希腊人发觉现在正是做某事的恰当时刻、时机已经充分成熟时,他们说的是Kairos。由Kairos传达的时间不是线性的现在之流,而是系于实际处境和形势中的实际发生和涌现的机缘。“一个契机(Kairos)是某种新东西,它还隐蔽在将来中,但又已经突入当前之中。”注26如若从Kairos(契机、时机)意义上了解“瞬间”,我们就有可能更好地理解尼采和海德格尔所阐发的过去和将来碰撞在一起的时机化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