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乡下看见月亮
我哥有一句名言:跟北京比,中国别的地方都是乡下。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浙江省金华市浙江师范大学英语系就读,大学在金华城外的高村。按照我哥的标准,杭州是北京的乡下;金华是北京的乡下的乡下;而高村,撑死了是在金华的城乡接合部,是北京的乡下的乡下的乡下。我就在北京三次方的乡下读完了大学。
20多年过去了,我对那段岁月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只余流年碎影,偶尔在眼前闪现。我记得出了学校的大门,走不了多远,就是田野,是真的田野。我记得,有时候会跟同学到村里的饭馆喝酒,那酒是把鸡蛋打到一种当地的黄酒里,再加上红糖一块煮,据说是浙东渔民出海时御寒的喝法。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每次喝到断篇儿,醒来时看到的总是一片田,有时候还有村民的土狗,不远不近地站着,同情地看着我。
别误会,我很爱我的母校,因为在那里我挥霍了我的青春。跟很多90年代的文科大学生一样,我参加社团、追女孩子、抽烟喝酒、看录像厅的盗版电影、写诗,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总记得,郁闷的时候,我可以到离田野不远的地方,看着被放到学校Logo里的那座尖峰山发呆。
就在那个离田野和自然很近的地方,我有过一次奇特的体验。那是1995年我快离开金华的时候,我参加完研究生的体检忘了是因为什么事情从城里(听听这称呼就知道自己在哪儿混了)回到学校。我因事情耽搁了,天色已过黄昏。我骑着跟同学杜一静借的山地车,踩完一段上坡路,到了高一点的地方。然后,在举目就是田野和山峦的方向,一轮月亮升了起来。
我知道记忆是诡诈的家伙,惯于拼接、倒换、夸大、抹杀和撤换背景,甚至无中生有,全看你心里流动着什么样的欲望和希望,所以你现在对我的这段体验只能将信将疑,姑妄听之。那月亮就挂在高压线铁塔的一角(你知道,我们乡下的高压线铁塔就是东一搭西一坨的,哪儿都是),特别大,黄而圆,显露出平时看不到的斑驳细节,看上去陌生,但美。那个时候,我报考了社科院语言系沈家煊研究员的硕士研究生,考完了,自己知道错不了,别的事情也都顺利,心里着实轻松、踏实,基本是一种没心没肺的状态。就在那一刻,我感觉被什么东西击中。难以言表。我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东西,那是一种强烈、深刻的情感,我只是个刚要离开大学的毛头小伙儿,我知道(注意,是“知道”)那并不是属于我的情感。
我只感觉到,我学过的所有讲月亮的诗词歌赋,都从心的某个地方流淌出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沧海月明珠有泪(老实说,这一段都是我百度的,因为我早就忘了当时流出来的具体是哪些文字,只记得最后是这一句,因为最后一个字是“泪”)。我的眼泪就这么流下来,完全止不住,一个人傻在那一轮明月之前,扶着车子站在路边,流着不属于自己的眼泪。这时,似乎有另外一个我,在一旁冷眼旁观,看着自己,看着这些古老、陌生、苍凉、孤独、忧伤的情绪在我身上流过,如同一条无形的河流。然后,我离开了高村。
去了北京后,我在人生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候神秘地陷入了“抑郁”,这种困扰反复纠缠了我20年。有很多年,身心的困境几乎吸引了我的全部精神,我完全忘记了那轮明月。2009年我入选“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者的项目,后来在哈佛待了一年。哈佛的东亚系很厉害,有强大的人文传统,每有大家来讲中国的传统文化和文学,我就去听,听了不少好东西。我喝着咖啡,听着,慢慢醒过味儿来,发现以前做学问的路子太偏狭,只讲西学的“理”,没有悟东方的“道”,所以不懂“道理”。从此,我开始重视修习传统文化,努力学佛,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是嘴上说说。2012年我到龙泉寺翻译中心做义工,感觉自己的生命慢慢进入一种新状态。后来又学习王凤仪思想,通过忏悔,当然还有家人(特别是一路走来、不离不弃的夫人)的呵护,我从重度狂躁抑郁双重情感失调中走了出来。经过了所有这些,很多过去的事情,又慢慢地想起来了,尤其是那轮当年的明月。
我有时候一个人没事发呆,老是想起这件事儿,琢磨这件事情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我总也想不太清楚。两个月前,宋颖博士一片好意,请我写这篇“讲乡村”的小文章。她给了我一个思路。我开始沉思乡村的意义。有一天清晨,思路开启了,就是两个字——机心。
城市的一切,除了垃圾,都是有功能、用途的。垃圾成为垃圾,其实是因为城里人懒惰,不肯分类,真要分了类,就是没有回收的资源,它还是有功能的。乡村跟城市最不一样的,就是并不是一切都有功能。村口的小土坡有什么用途?田野那边的大山有什么用途?人家在那儿多少年了,你才刚进化了多少年,好意思说人家的存在是为了给你提供某种功能?乡村离自然很近,而自然本身是无所谓“功能”的。在城市,甚至城市化染指的城郊,即使原本属于自然的,也被功能化了,或者说体制化(institutionalized,参见《肖申克的救赎》)了。这个湖是“垂钓区”,那个村子是“农家乐”,这片草地是“郊野公园”,每个地方都有一个功能性的名字。
这种什么东西都计较着怎么用起来的心思,古人就叫“机心”。你只要在城市生活,你一天到晚使的就是机心,就是算计,就是打各种利益的算盘。这种生活,据说可以带来富足、成功,甚至幸福。但是,很多人收获的却是抑郁、焦虑、失落、挫败,甚至猝死。我很怀疑,在这个机心打造的人工空间里,大多数人是否真的能够维持身心的健全。
这就是没有被体制化的乡村的意义。只有在乡村,我们才可以放下机心,恢复一点童年的天真。我们可以看着山和云发呆,做一些“没有用”的事。而人只有在做“没有用”的事情的时候,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一轮明月,有什么用?但就在他的面前,我们会得到生命的真体验和真感悟。
我希望我们的文化懂得尊重乡村的这种精神意义,不要再“七环、八环、九环”地扩张城市。我听过《中国经典经济学》的作者钟永圣博士的演讲,他说:如果一个生命体,存在的主要目的就是从环境中不断地攫取资源和能量并发展壮大自己,这在医学上称之为“癌”,而这正是西方经济学的所谓“理性人”假设。一个机心膨胀的人或城市,也是癌。这样的人和城市,表面理性、热闹、繁荣,但就是没有真正的幸福。因为幸福是宁静的朋友,而“癌”是不配有宁静的。乡村,其实是人化环境和天然环境的分界线,人类的文明史,是这条分界线不断推进的进程,是大自然不断被侵蚀的进程。守住了乡村,也就是圈定了人类贪欲的界限。清风明月,不用花钱,其中却有真趣味。
我们要像守护最宝贵的财富那样呵护我们的乡村,那里残留着人类文明年少时代的记忆。真正的诗歌和美文,是从乡村的安宁和温情中长出来的,城市里只有欲望在尖叫。多留住一片乡村,我们就能多保有一份天真、性灵和文采。乡村实有大用,乡村应该成为城里人的“文化宗教”。据说,大理是中国发呆的首都。希望中国多一点“呆镇”,少一点“霾城”。我们多懂得一点如何正确地发呆,我们的城市和心灵可能就会少一点雾霾,这大概就是乡村的“灵性”意义。
功能井然的城市是属于“逻各斯”的,是清晰的因果关系和逻辑线条。所以城市天然是西方的。东方原有的城市逻辑和文化早已烟消云散,京都和奈良这些地方留下的只是历史的影子。乡村是随意、散淡的,不是什么都有明确的说法或者理由,在这里我们不需要特别理性,而是被审美和诗意牵引。乡村天然是东方的,即使是西方的乡村,也总有一种东方的情调。我们不是要复兴中华文化吗?但是被亚里士多德传统的西学“清洗”过的脑,无法对接中国古人的思维。我们今天读不懂易经,是因为我们已经不会像古人那样思维,我们已经不习惯在模糊、意象、启示当中发现丰满、有血有肉的意义。中国传统理解“天地垂象”的思维方式不恢复生机,我就不大相信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会发扬光大。“嗜欲深者,其天机浅。”我执太强、欲望太重、机心太重的人,性灵受伤太厉害,无法承载真正的智慧。我总觉得,古人那样的思维,最合适的场域,正是没有被体制化的乡村。
那轮当年明月,照见的正是我没有机心的当下。我在心理学文献上读到一个说法,叫作“灵性成长的定义性时刻”(Defining Moment of Spiritual Growth)。我读佛经,很多东西都觉得“不隔”,好理解,跟这种体验绝对有关系。“我”当然是一个幻觉,否则我怎么会体验到不属于自己的情感?那些究竟是古老的文化记忆?是幻觉?还是别的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那些文辞语句流淌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到哪是我,哪是月,哪是心,哪是思。那一刻,也许只是一瞬间,惯常的物我对立似乎冰释涣然,融成一片。这是理性和逻辑世界之外的另一种风景。大概就是那一刻,被西学洗过的头脑按了暂停键,血脉里的那个中国人的魂儿醒过来了。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建立一种融通中西“道理”的新文化,为人类的福祉服务。我觉得自己很幸福,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我知道,这一切缘分的开始,就是我在乡下看见了月亮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