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和玛格丽特(译文经典)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本丢·彼拉多

新春尼散月十四日的清晨,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1]身穿猩红里子的白斗篷,迈着骑兵习惯的蹭步,来到大希律王[2]宫两座配殿之间的遮顶柱廊上。

总督平生最讨厌玫瑰油的香味,偏偏这种香味从拂晓起就搅得他心神不宁,看来今天是个不吉利的日子,样样东西都是不祥之兆。总督觉得,玫瑰味儿是花园里的柏树和棕榈树散发出来的,而且这股该死的气味又跟卫队的皮装具和汗水的臭味混到了一起。总督带到耶路撒冷的第十二闪击军团第一大队就驻扎在后宫侧殿里。此时各小队的火头军已开始造饭,有点呛人的炊烟从那边经过花园上层平台,一阵阵飘到柱廊里来,就连这炊烟里面也掺进了腻人的玫瑰香味。

“诸神啊,你们为何惩罚我?……毫无疑问,是它,又是它,可怕的不治之症……偏头痛,半个脑袋都在痛……药石无功,回春乏术……我要尽量不转动脑袋……”

靠近喷泉的拼花地坪上已经摆好一把安乐椅。总督谁也不看一眼,在椅子上坐下,向旁边一伸手。书记官恭恭敬敬把一张羊皮纸放到这只手里。总督头痛难忍,脸上抽搐了一下,他瞟了一眼羊皮纸上的文字,递还给书记官,吃力地问道:

“案犯是加利利人?案子报送地区长官了吗?”

“报送过了,总督大人,”书记官回答。

“他怎么说?”

“他不肯裁定此案,把长老会议[3]的死刑判决送请大人定夺,”书记官解释道。

总督脸上又抽搐了一下,低声道:

“带犯人。”

随即有两名军团士兵从廊柱下的花园平台上押出一名犯人,把他带上阳台,直到总督的座椅前。犯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身穿破旧的浅蓝色长衫,白色头巾用皮条扎在额上,双手反绑着。他的左眼下有一大块青伤,嘴角也破了,凝着血。犯人用不安又好奇的眼光望着总督。

总督沉默了一会儿,用阿拉美亚语[4]低声问道:

“是你唆使百姓捣毁耶路撒冷圣殿[5]吗?”

总督正襟危坐,犹如一尊石像,说话时只有两片嘴唇微微撇动,绝不敢晃一下那痛得要命的热烘烘的脑袋。

犯人手被绑着,身体稍稍前倾,开口答话:

“善人啊!相信我……”

总督马上打断了他的话,仍然端坐不动,声音也不提高:

“你叫我善人?你错了。耶路撒冷全城的人都在悄悄议论我,说我是残暴的怪物,他们说得很对。”随即用同样干巴巴的语调命令道:“来人,叫中队长猎鼠手来见我。”

中队长马克,绰号猎鼠手,奉命站到了总督面前。这时在场的人都觉得,阳台上忽然变得晦暗了。猎鼠手比军团里最高的士兵还高出一头,他那宽大的双肩完全挡住了初升的太阳。

总督用拉丁语对中队长说:

“这名犯人称呼我‘善人’。你带他下去,对他解释一下,应该怎样跟我说话。不过,别弄残废了。”

猎鼠手马克向犯人招招手,示意跟他走,所有的人除了端坐不动的总督,都在目送马克离去。

不论猎鼠手走到哪里,众人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一则因为他硕大无朋,再则,对于初次见到马克的人,还因为他的脸相奇丑无比:他的鼻子被日耳曼人的战槌打烂了。

拼花地坪上响起了马克沉重的皮靴声,捆住双手的犯人无声地跟着他走了。柱廊里一片寂静,听得见阳台边花园平台上咕咕的鸽语声,还有喷水池在唱着奇妙悦耳的歌。

总督真想站起来,把太阳穴伸到水流下面,一动不动地待上一会儿。但他知道,这也无济于事。

猎鼠手把犯人从柱廊下带到花园里,那儿有一座青铜雕像,底座旁站着一名士兵,马克从士兵手中拿过鞭子,略略一挥手,在犯人肩膀上抽了一鞭。这随手轻轻的一击,便打得犯人一头栽倒在地,就像被砍掉了双腿。犯人顿时喘不过气来,面色惨白,两眼失了神。马克左手抓住倒地的人,把他像一条空口袋似的轻轻提起来,让他站好了,然后操着蹩脚的阿拉美亚语,鼻音很重地对他说:

“罗马的总督你要叫总督大人。别样的不可以说。要立正站着。我的话明白?还要打你吗?”

犯人身子摇晃了一下,勉强站稳脚,他脸上又有了血色,喘了口气,声音嘶哑地答道:

“你的话我明白了。别打我了。”

一分钟后,犯人又站在总督面前。

总督用干巴巴、病恹恹的嗓音问他:

“姓名?”

“我的吗?”犯人慌忙应道,尽量显得他愿意好好回答问题,不想惹人动怒。

总督的声音仍然不高:

“我自己的我知道。别装傻。你的姓名。”

“耶稣[6],”犯人赶紧回答。

“有绰号吗?”

“加利利拿撒勒人[7]。”

“出生地?”

“加马拉城,”犯人答道,并摆了摆头,表示在他右边遥远的北方有个加马拉城。

“你的家族血统?”

“我不是很清楚,”犯人连忙说,“我不记得父母是谁。听别人说,我父亲是叙利亚人……”

“你一直住在哪儿?”

“我居无定所,”犯人不好意思地答道,“到处云游,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简单一句话,你是个流浪汉,”总督说。又问:

“有亲属吗?”

“没有。我孤身一人。”

“你识字吗?”

“识字。”

“除了阿拉美亚语,还懂别的语言吗?”

“还懂希腊语。”

总督抬起肿胀的眼皮,用一只痛苦模糊的眼睛盯住犯人,另一只眼仍然闭着。

他讲起了希腊语:

“就是你要捣毁圣殿,还号召老百姓去干吗?”[8]

这时犯人又有了精神,眼中不再流露恐惧,也用希腊语说:

“我嘛,善……”恐惧又在他眼中一闪,险些脱口再错,“我嘛,总督大人,平生没打算过捣毁圣殿,也没唆使过任何人干这毫无意义的事。”

在矮桌上躬身录供的书记官,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抬了抬头,赶紧又俯到羊皮纸上去。

“每逢过节,许多各式各样的人就聚集到这座城里来。其中有变魔术的、占星相的、预言家、杀人犯,”总督仍然用干巴巴的腔调说,“也有撒谎的骗子,比如说,你就是一个。这里明明记录在案:你唆使别人捣毁圣殿。人证俱在。”

“那些善人们,”犯人说了半句,连忙加上称呼:“总督大人,”才接下去说:“他们一点也不肯学习,把我说的话全都弄混了。我真担心这种混乱会持续很久很久。都怪那个人记录的我的话全是不实之词。”

一阵沉默。这时,病恹恹的两只眼睛一齐费劲地盯在犯人身上。

“我对你再说一遍,这是最后一遍:别再装疯卖傻了,你这强盗,”彼拉多的语气平和而单调,“你的话记录在案的不算多,这也足够判处你绞刑了。”

“别,别,总督大人,”犯人全身紧张起来,竭力要对方相信他的话,“那个拿山羊皮纸的人,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写。有一天,我看了羊皮纸上的记录,简直吓坏了。那上面所写的话,我绝对一句也没有说过。我对他讲:求求你了,把羊皮纸烧掉吧!可是他从我手里一把抢过去就跑了。”

“这个人是谁?”彼拉多厌恶地问道,摸了摸太阳穴。

“利未·马太[9],”犯人愿意说明此事,“他本是个税吏,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伯法其的大路上,就是紧靠无花果园的那个地方。我和他交谈起来。起先他对我很不友好,甚至侮辱了我,或者说,他以为他侮辱了我,骂我是条狗,”说到这里犯人笑了笑,“我不认为狗这种兽类有什么不好,所以不会为这句话生气……”

书记官停止了笔录,偷偷用惊奇的眼光望了望总督,而不是犯人。

“……然而他听了我的一番话,态度就缓和下来,”耶稣继续说,“最后他把税款扔到大路上,对我说,他决定跟随我云游四方……”

彼拉多半边脸皱了皱,龇出黄牙冷笑一声,整个身体转向书记官,说:

“好个耶路撒冷啊!这座城里真是无奇不有!你听听,税吏居然把税款扔在大路上!”

书记官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也像彼拉多那样笑了笑。

“马太说,他如今觉得金钱是可恨之物,”耶稣对马太的古怪行为作出了解释,“打那时候起,他就成为我的旅伴。”

总督依然咧着嘴,转眼望望犯人,又望了望在脚下右远方赛马场的骏马雕像上空冉冉升起的太阳,忽然厌恶而痛苦地想道:干脆说一声“绞死他!”把这个古怪强盗从阳台上拉走了事。把卫队也赶走。离开柱廊回到宫里去,叫人拉上室内的帘子,往床上一躺,要一杯凉水,再把爱犬班加哀哀地唤过来,向它诉一诉这偏头痛的苦处。这时,总督病痛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诱人的念头:毒药。

他用混浊的双眼望着犯人,半晌不说话,一面苦恼地回想着:为什么今天早晨在耶路撒冷的烈日暴晒下,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犯人要站在他的面前?接下去他还应该提些什么无聊的问题?

“他叫利未·马太?”病人用沙哑的嗓音问道,闭上了眼睛。

“是的,利未·马太,”总督听见一个使他痛苦的高亢声音。

“你在集市上对众人说到圣殿,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回答者的声音如锥刺鬓穴,令彼拉多苦不堪言,这个声音说:

“总督大人,我说了:旧教的圣殿必定会倒塌,新的真理的圣殿必将建立起来。我这样说,是为了意思更明白些。”

“你这流浪汉,为什么在集市上蛊惑人心?你讲真理,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理,你说,什么是真理?”

此刻,总督自忖道:“我的诸神啊!我不该在审判时问他这些……我的脑子不再管用了……”恍惚中他又看见一只盛着黑色液体的杯子。“给我一点毒药,毒药……”

他又听见那声音在说:

“真理首先是你头痛欲裂,痛得你怯懦地想到去死。你不仅没有力量同我说话,甚至很难正眼看我。我正在不由自主地折磨你,这使我感到难过。你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盼着你的狗快些到来,看来它是你唯一眷恋的生物了。不过你的痛苦即将结束,头痛就会过去的。”

书记官瞠目结舌望着犯人,竟没有录完上面这段话。

彼拉多朝犯人抬起充满痛苦的眼睛,这时他看见,太阳已高高升起在赛马场的上空,阳光射进了柱廊,慢慢移到耶稣脚上那双破鞋子上,耶稣向旁边让了让。

总督站起身来,双手抱紧脑袋,刮得光光的黄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他竭力克制住自己,重又坐回到椅子上。

犯人还在不停地说话,书记官已经完全停止记录,鹅似的伸长脖子,唯恐听漏掉一个字。

“好了,都过去了,”犯人友好地望望彼拉多说,“这让我非常高兴。总督大人,我劝你暂时离开宫殿,到郊外去,哪怕是到橄榄山的花园里去散散步也好。会有一场大雷雨的,”犯人眯起眼睛转身望了望太阳,“不是现在,是在傍晚。散步对你大有益处,我很乐意陪你一起走走。我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我想你也许会感兴趣,我愿意跟你谈谈这些想法,何况你看起来是个很聪明的人。”

书记官面如死灰,把羊皮纸掉在了地上。

“不幸的是,”身被缧绁的犯人一发不可收拾地说下去,“你这个人过于闭塞,对别人彻底丧失了信任。人总不能完完全全只恋着一条狗,你说是吧?你的生活太贫乏了,总督大人。”犯人说到这里,不禁莞尔一笑。

此刻书记官只在考虑一个问题: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看来不由得他不相信。于是他又尽力想象起来:性格暴躁的总督面对犯人闻所未闻的狂妄之举会以何种奇特方式发泄他的盛怒。尽管书记官熟知总督的为人,结果仍令他匪夷所思。

总督嘶哑的嗓音用拉丁语说了一声:

“给他松绑!”

一名卫兵咚地一戳长矛杆,把矛交给旁边的人,走过来替犯人解掉了绳索。书记官拾起羊皮纸卷,他拿定了主意暂且不作笔录,也不大惊小怪。

“说实话吧,你是不是高明的医生?”彼拉多用希腊语轻声问道。

“不,总督大人,我不是医生,”犯人答道,一面舒服地搓着两只被捆伤红肿的手。

彼拉多突然一皱眉头,向犯人刺去两道逼人的目光,他的眼睛不再浑浊,又闪现出大家常见的那种火花。

“我还没有问过你,”彼拉多道,“也许你还懂拉丁语?”

“是的,我懂,”犯人说。

彼拉多苍黄的脸上又有了红晕。他用拉丁语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我想唤我的狗?”

“这很简单,”犯人也用拉丁语回答,“你的手在空中有一个动作,”犯人学了学彼拉多的手势,“似乎你想抚摸什么东西,而且嘴唇……”

“不错,”彼拉多道。

俩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彼拉多又用希腊语提问:

“那么,你真是一名医生?”

“不,不,”犯人连连说,“请你相信我,我不是医生。”

“那好吧。既然你想保密,就随你的便。这和本案没有直接关系。那么,你坚持说,你没有号召人捣毁……烧毁,或者用什么别的方法毁掉圣殿,是吗?”

“总督大人,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号召任何人干这种事情。难道我像个白痴吗?”

“噢,是的,你才不像白痴呢,”总督轻声答道,脸上露出狞笑。“你起誓吧,就说没有这件事。”

“你要我拿什么起誓呢?”松了绑的犯人显得特别活跃。

“就拿你的命吧,”总督答道,“拿它起誓正是时候,你要知道,眼下你就命在旦夕,如千钧之系于一发。”

“总督大人,你是否认为,是你把我的命系于一发呢?”犯人问道。“若是这样,你就大错特错了。”

彼拉多打了个寒噤,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倒是能割断这根发丝。”

“这你又错了,”犯人驳道,用一只手挡着阳光,脸上笑逐颜开,“必定只有那个系上发丝的人才能割断它,你不同意吗?”

“是啊是啊,”彼拉多笑笑说,“我不再怀疑耶路撒冷的二流子们成天跟着你转悠了。我不知道是谁把你的舌头系进嘴巴里,系得可真灵巧!还有,你告诉我,你是否骑着毛驴从苏兹门进入耶路撒冷?是否有一群市民跟着你欢呼,就像在欢迎一位先知?”总督说罢指了指羊皮纸卷。

犯人莫名其妙地望望总督。

“总督大人,我压根儿没有什么毛驴,”他说。“我确实从苏兹门进入耶路撒冷,不过是步行,跟随我的只有一个马太,谁也不曾向我欢呼什么因为当时在耶路撒冷谁也不认识我。”

“你是否认识这几个人?”彼拉多目不转睛地望着犯人说,“一个叫迪斯马斯,一个叫格斯塔斯,还有一个叫巴拉巴?”

“我不认识这几位善人,”犯人回答。

“真的吗?”

“是真的。”

“告诉我,你为什么老是把‘善人’挂在嘴上?难道你把所有的人都叫做‘善人’?”

“所有的人,”犯人答道,“世上并没有恶人。”

“闻所未闻,”彼拉多冷笑道,“不过,也许是我孤陋寡闻吧!下面的话不必记录,”他对书记官说,其实书记官早已停笔不记了,接着又问犯人:“你这一套是从哪本希腊书里看到的吧?”

“不,这个道理是自己悟出来的。”

“你四处布道吗?”

“是的。”

“那么,譬如说中队长马克,绰号猎鼠手,他也是善人?”

“是的,”犯人答道,“当然,他是个不幸的人。自从他被别的善人打坏了,他就变得残酷无情。真想知道,谁把他摧残成这样?”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彼拉多道,“因为这是我亲眼所见。善人们像狗看到熊似的朝他扑过去。那些日耳曼人死死抓住他的脖子和手脚。当时步兵中队陷入了合围。若不是我指挥骑兵大队从侧翼杀进去,今天你这个哲学家就无缘跟猎鼠手说话了。这是伊季斯塔维佐的女儿谷那场战斗中的事。”

“要是能跟他谈谈就好了,”犯人忽然异想天开地说,“我相信他一定会变成另一个人。”

“照我看,”彼拉多道,“你若想跟副将部下的官兵谈话,副将可不会太高兴。所幸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因为这首先要问问我。”

这时,一只燕子嗖地飞进柱廊里来,在装金的天棚下掠了一圈又向下飞,尖尖的翅膀差点触到了壁龛中铜像的脸,它飞到柱冠后面不见了,大概是想在那儿做窝吧。

现在彼拉多头脑清楚,如释重负。燕子飞翔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判词。意思是:绰号加利利拿撒勒人的流浪哲学家耶稣一案,经本督审理后,未发现犯罪要素。其中亦未见耶稣之行为与不久前耶路撒冷城中之骚乱有任何联系。流浪哲学家系精神病人。鉴此,地方长老会议对加利利拿撒勒人所作之死刑判决,本督不予核准。惟加利利拿撒勒人颠言妄语,恐或在耶城引起不安,本督着将其驱逐出城,押禁于地中海岸之斯特拉托的恺撒利亚,即总督府所在地。

这份判词只需向书记官口授就可以了。

这当儿那只燕子又呼的一声擦过总督大人的头顶,箭一般冲向喷泉的接水盘,飞到外面去了。总督抬眼望望犯人,只见阳光下的灰尘在他身边映出了一道火红的尘柱。

“他的事儿完了吗?”彼拉多问书记官。

“很遗憾,还没有,”书记官出乎意料地答道,又呈给彼拉多一张羊皮纸。

“还有什么?”彼拉多问,皱起了眉头。

彼拉多阅罢羊皮纸,脸色更难看了。不知是因为颈部和脸上充血紫胀,还是出了别的毛病,他的肤色由黄变褐,眼睛似乎也陷了下去。

大约还是充血的缘故,太阳穴里咚咚直响,总督的视觉也不大对劲了。他仿佛看见犯人的脑袋飘走了,又长出一颗新脑袋,这颗秃顶的新脑袋上戴着一顶边齿不多的金冠。前额上有个圆形伤口,皮肤溃烂,抹着药膏。没牙的瘪嘴上耷拉着一片难看的下唇。彼拉多觉得,阳台的粉红色圆柱、耶路撒冷城远处的和脚下花园那边的房屋,统统都不见了,周围的一切都淹没在卡普里岛上花园的浓荫之中[10]。总督的听觉也开始作怪。他觉得远处响起了一阵低沉威严的号角声,分明听见一个鼻音很重的人傲慢地拖长声调说:“欺君罔上犯法……”

一些毫不相干的短暂而奇异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他死了!”“他们死了!……”其中还夹杂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某某永生的念头,不知道为什么,这永生的念头令他苦恼万分。

彼拉多抖擞精神,驱散幻象,把视线重新集中到阳台上,于是他在面前又看到了犯人的眼睛。

“加利利拿撒勒人,我问你,”总督开口道,用奇怪的表情望着耶稣,他脸色威严,眼中却透出忧虑,“你议论过恺撒[11]吗?说!议论过?……还是……没有……议论过?”彼拉多把“没有”两个字拖得很长,超出了审判的许可,同时用眼光示意耶稣,似乎要他明白某种意思。

“说实话是轻松愉快的事,”犯人道。

“我不需要知道你说实话是否愉快,”彼拉多压低嗓子恶狠狠地说,“但你必须说实话,还要掂量好每一个字,如果你不想被处死,而且死得痛苦的话。”

谁也不知道这位犹太总督出了什么事。他居然举起一只手,像是在遮挡阳光,在这手盾的掩护下,向犯人使了个眼色,说:

“回答我,你认识一个叫加略人犹大的吗?你跟他说到恺撒了吗?如果是的,说了些什么?”

“是这么回事,”犯人乐意讲述事情的原委,“前天傍晚我在圣殿那儿结识了一位年轻人,他自称是加略城的犹大。他请我到下城区他的家里,请我吃东西……”

“是一位善人吧?”彼拉多问道,眼睛里闪出魔火似的亮光。

“是一位非常善良而好学的人,”犯人肯定道,“他对我的某些想法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十分殷勤地接待我……”

“他还点上了灯……”彼拉多模仿犯人的口气挤出这句话,两眼闪着光。

“正是,”耶稣道,总督如此知情令他有些惊讶,“他请我发表对国家政权的看法。他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你究竟说了什么?”彼拉多问道。“也许你想回答,你不记得当时说过什么了?”从语气中听出,彼拉多已经不抱希望。

“我当然也说到,”犯人道,“一切政权都是对人的暴力,将来总有一天,无论是恺撒的还是别的什么政权,统统都不存在了。人类将进入真理和正义的王国,根本不再需要任何政权。”

“还有什么?!”

“没有了,”犯人道,“这时候屋里闯进来一些人,他们拿绳子捆我,把我送进了监狱。”

书记官在羊皮纸上奋笔疾书,唯恐漏掉一个字。

“对世人来说,过去和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什么政权比提比略皇帝的政权更伟大,更美好!”彼拉多用他那病恹恹的哑嗓子吼道。

总督不知何故恨恨地望着书记官和卫队。

“你这犯人,真是疯了,胆敢非议当朝!”彼拉多大声喝令:“卫队撤出阳台!”回头又对书记官说:“有关国家大事,让我和犯人单独谈谈。”

卫队举起长矛,整齐地跺着铁鞋掌,从阳台上撤到花园里去,书记官随后也走了。

阳台上寂静下来,好一会儿只听见喷泉在歌唱。彼拉多望着喷管口上喷起的水盘,一道道细流从盘边涓涓而下。

犯人先开口说话:

“我看出来了,我跟那个加略的年轻人谈话闯下了祸。总督大人,我有预感,他会遭到不幸的,我真可怜他。”

“我倒认为,”总督奇怪地冷笑一声,“世上还有人比加略人犹大更值得你可怜,还有人比犹大要惨得多呢!……照你说,猎鼠手马克,这个死心塌地的冷血刽子手,还有那些因为你传道就把你打成这样的人,”总督指了指耶稣被打坏的脸,“以及伙同他人杀死四名士兵的强盗迪斯马斯和格斯塔斯,最后还有卑污的叛徒犹大,他们统统都是善人?”

“是的,”犯人答道。

“真理的王国一定会出现吗?”

“一定会出现,总督大人,”耶稣坚信不疑地说。

“它永远也不会出现!”彼拉多突然用可怕的声音吼叫起来,耶稣不禁朝后闪了一下。好多年前在女儿谷那场战斗中,彼拉多就曾这样对部下的骑兵吼叫:“砍死他们!砍死他们!巨人猎鼠手被包围啦!”他把发命令吼破了的嗓子扯得更高,好让花园里的人都听见他喊出的话:“罪犯!罪犯!罪犯!”

随后他又压低声音问道:

“加利利拿撒勒人耶稣,你信仰哪些神?”

“神只有一个,”耶稣回答,“我只信他。”

“你就向他祷告吧!好好祷告吧!不过,”彼拉多的声音缓和下来,“这也无济于事了。你有妻子吗?”不知为何他有些忧伤地问了一句,自己也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没有,我独自一人。”

“可恨的城市……”总督忽然喃喃自语道,怕冷似的耸了耸肩膀,又搓搓手,好像在洗手[12],他对耶稣说:“其实,真不如在你和加略人犹大见面之前就把你杀掉,反倒好些。”

“总督大人,你放了我吧,”不料犯人竟提出这样的请求,他的声音显得惊慌不安,“看样子,我要被处死了。”

彼拉多的脸难看地抽搐了一下,他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红肿眼睛望着耶稣,说:

“不幸的人,你以为罗马的总督会释放一个说过你那种话的人吗?诸神啊!你是否在想,我也打算站到你的位置上去呢?我可不赞成你的思想!你给我听好:从现在起你胆敢再说一个字,胆敢再跟别人说什么,当心我收拾你!再说一遍:当心我收拾你!”

“总督大人……”

“住口!”彼拉多吼道,用疯狂的眼睛盯住那只重又飞到阳台上来的燕子,又喊了一声:“来人!”

书记官和卫队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彼拉多当即宣布:他已核准地方长老会议对加利利拿撒勒人耶稣所作之死刑判决。书记官记录了彼拉多的话。

不一会儿猎鼠手马克站到了总督面前。总督吩咐他把犯人交给特务队长并传达总督命令:加利利拿撒勒人耶稣务必与其他犯人隔离羁押,特务队人员不得和耶稣谈话或回答其任何问题,违者严惩。

马克一招手,卫队立即围住耶稣,把他带出了阳台。

随后来到总督面前的,是一位浅色大胡子的美男子,头盔顶上插着鹰翎,胸前的狮头护心金光闪闪,金搭扣的佩带上挂着短剑,脚上的三层底鞋用带子直系到膝盖下,左肩上披着一件深红色斗篷。他就是指挥罗马军团的副将。总督问他,谢巴斯季人的大队现在何处。副将报告说,谢巴斯季人已经封锁了赛马场前面的广场,几名罪犯将在那里被当众宣判。

总督遂命副将从罗马大队抽调两个中队,一队由猎鼠手指挥,负责押解犯人、押运刑具及护送刽子手,到达秃山后封锁山顶。另一队应立即开往秃山并封锁该区。总督还请副将增派一个叙利亚人骑兵团以加强秃山警戒。

副将离开阳台后,总督叫书记官把长老会议首席长老、两名长老以及耶路撒冷圣殿警卫长都请到王宫里来。他还要书记官安排一下,让他在和这些人会商之前先跟首席长老单独谈谈。

总督的命令被迅速而准确地执行了。连日来猛烈炙烤着耶路撒冷的骄阳,这时还没有升到天顶。在花园上层平台,就在守护台阶的两座白色大理石雄狮旁边,总督会见了代理首席长老、犹太祭司长约瑟·该亚法。

花园里静悄悄。棕榈树有如一条条巨大的象腿。平台下方,展现在总督面前的,是他所憎恶的耶路撒冷城,只见吊桥处处,堡垒参差,耶路撒冷圣殿像一个莫可名状的大理石巨墩披着龙鳞似的金色屋顶。彼拉多从柱廊里走上满地阳光的平台时,敏锐地听到了一种低沉的嗡嗡声。脚下远处,一道石墙把王宫花园下层平台与城市广场隔开,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其中时而还听见几声细弱的呻唤,又像是喊叫。

总督明白,广场上聚集了无数的民众,他们是不久前被城中骚乱所惊扰的耶路撒冷居民,这一大群人正急切等待着对罪犯的宣判。卖水的小贩也夹杂其中大呼小叫。

总督首先请祭司长到阳台上躲避酷热,该亚法婉言谢绝了,说是节日前夕他不可这样做。彼拉多把风帽拉到微微谢顶的头上,开始了谈话。他们说的是希腊语。

彼拉多说,加利利拿撒勒人耶稣一案他已审理完毕,并核准了死刑判决。

这样一来,定于今日执行的死刑犯,除了三名强盗——迪斯马斯、格斯塔斯和巴拉巴之外,又加上了一名加利利拿撒勒人耶稣。前两名强盗因煽动暴民反对皇帝,被罗马当局派兵擒获,理应由总督全权处置,不必协商。后两名,即巴拉巴和加利利拿撒勒人,系被地方当局捉拿并经长老会议定罪。根据法律和惯例,为了庆祝今天开始的伟大逾越节,这两名罪犯中将有一人获得自由。

因此,总督想知道,长老会议打算释放两人中的哪一个:巴拉巴还是加利利拿撒勒人?该亚法把头一低,表示问题他明白了,回答道:

“长老会议请求释放巴拉巴。”

总督心里清楚,祭司长定会这样回答他,不过他要对这个答复表现出惊讶的样子。

这一点彼拉多做得很巧妙。只见他满脸傲气,双眉一扬,惊讶地直盯着祭司长的眼睛。

“老实说,你的回答让我吃惊,”总督用温和的语气说,“恐怕这里面有什么误会吧。”

彼拉多随即解释说,罗马当局决不想侵犯地方宗教当局的权利,这一点祭司长是很清楚的,不过今天这件事情出了明显的差错。罗马当局必然予以关注,希望差错能得到纠正。

确实如此:巴拉巴与加利利拿撒勒人两人的罪行决不可同日而语。后者因为精神失常,在耶路撒冷等地犯下了妄言惑众之罪。前者的罪行则严重得多,他公然煽动造反不算,还打死了抓捕他的警卫人员。巴拉巴的危害性大大超过了加利利拿撒勒人。

鉴于上述,总督提请祭司长重新斟酌决定,将危害性较小的犯人予以释放,不用说他应当是加利利拿撒勒人。可是结果呢?

该亚法声音不大,但很坚决地说,长老会议仔细审查此案后,再次报知总督:长老会议决定释放巴拉巴。

“怎么?我讲情都不行吗?一个代表罗马当局说话的人讲情也不行吗?祭司长,你说第三次。”

“我第三次报知总督,我们要释放巴拉巴,”该亚法轻声答道。

一切都完了,一切不必再说了。加利利拿撒勒人行将永逝,总督的膏肓剧痛将无人可医。药石罔效,唯死而已。但此刻令彼拉多吃惊的还不是这个念头。仍然是在阳台上体验过的那种莫名的苦恼透彻了他的身心。他急于找出这苦恼的原因,真是奇怪:他隐约感到,他与那犯人似有未尽之言,抑或是,他没有让那犯人言尽其意。

彼拉多驱散了这个念头,它刹那间飞来又飞走了。它飞走了,而苦恼却依然得不到解释。这时另一个念头又如闪电般转瞬即逝:“永生……从此永生……”然而这一闪念也不能解释苦恼的原因。谁将从此永生?总督并不清楚。想到这个永生之谜,他在烈日下不由得浑身发冷。

“好吧,”彼拉多说,“那就这样办吧。”

他转眼四望。眼前的世界发生了令他吃惊的变化。繁花累累的玫瑰丛不见了,平台周边的柏树也没有了,连那些石榴树、那绿荫中的白石雕像乃至绿荫本身,统统都无影无踪了。取代这一切的是一片血红色的稠浆。一些水草似的东西漂浮其中,缓缓流动,彼拉多自己也随这些水草向前漂移。他感到身不由己,火烧火燎,透不过气来,这是极度的愤怒,这是一个软弱无力者的愤怒。

“憋死我了,”彼拉多说,“憋死我了!”

他举起满是冷汗的手,一把扯掉斗篷的领扣,扣环儿掉在了沙地上。

“今天真闷热,什么地方下雷雨了,”该亚法说,目不转睛地望着总督那张憋红的脸,预感到还有许多痛苦在后头。“啊,今年的尼散月太可怕了!”

“不,”彼拉多道,“不是因为天气闷热,该亚法,而是因为跟你待在一起感到憋闷,”彼拉多眯起眼睛笑了笑,“祭司长,你要多保重啊。”

祭司长的黑眼睛闪了一下,脸上做出的惊讶表情不亚于总督刚才那副样子。

“这是什么话,总督?”该亚法泰然而傲然地说,“是你自己核准了判决,现在倒来威胁我。怎么能这样?我们向来以为,罗马总督说话是要经过慎重考虑的。总督大人,我们刚才的话不会有人听见吧?”

彼拉多用呆板失神的眼睛望了望祭司长,咧嘴一笑。

“瞧你说的,祭司长!现在谁能在这儿听见我们说话?难道我像那个今天要处死的年轻傻瓜流浪汉吗?我是小孩子吗,该亚法?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和在什么地方。花园和整个王宫都封锁了,连耗子也别想找个缝钻进来!不光是耗子,就连那个……他叫什么……噢,加略人,他也休想。对了,祭司长,你认识此人吧?哼……如果此人也钻到这儿来,恐怕他要后悔莫及的,这话你当然相信,是吧?我告诉你,祭司长,从今以后你永无宁日了!你和你的人民都永无宁日了!”彼拉多指了指右边的远方,在那里,太阳把高耸的圣殿照耀得金碧辉煌。“这是我对你说的,我,金矛骑士本丢·彼拉多对你说的!”

“这我知道,知道!”黑胡子的该亚法毫不畏惧地说,他目光炯炯,把一只手伸向天空,“犹太人民知道你痛恨他们,会让他们受苦受难,但是你不可能毁灭他们!他们有上帝保佑!全能的罗马皇帝也会听见我们的呼声,庇护我们免遭你彼拉多的毒手!”

“啊,不!”彼拉多大声道,他越说越感到轻松,因为再也不用装模作样和斟酌词句了。“该亚法,你向皇帝参我参得够多了,现在也该轮到我了!我马上就会送出消息,不是给安提阿[13]的地方官,也不送往罗马,而是直接呈报卡普里岛上皇帝陛下,参你窝藏罪恶昭著的耶路撒冷乱党,不将他们处以死刑。到那时候,尽管我愿意为你们造福,恐怕也不会用所罗门池里的水来浇洗耶路撒冷城!不,不会用水!还记得吧,正是因为你们,我才不得不拿起镌上皇帝大号的盾牌,调兵遣将,鞍马倥偬,亲自到这里来看个究竟!记住我的话吧,祭司长!你在耶路撒冷不会只看到一个大队的士兵,不!整个富利米纳特军团将要兵临城下。阿拉伯的骑兵部队也要开来。到那时候,你就会听见一片痛哭和呻吟之声!到那时候,你就会想起你救下来的巴拉巴,而后悔把一个和平传道的哲学家送上了死路!”

祭司长脸上现出块块红斑,两眼迸射火光,他却也像总督那样咧嘴一笑,回答道:

“总督,你自己相信你刚才的话吗?不,连你自己也不相信!那个蛊惑民心的人带给我们耶路撒冷的并不是和平,不是和平。你这位骑士对此心知肚明。你想释放他,就是要他去惑乱百姓,亵渎信仰,把百姓们送到罗马人的刀剑之下!我身为犹太教祭司长,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决不许别人亵渎我们的信仰,我要挺身保卫我的百姓!彼拉多,你听见了吗?”该亚法威严地举起一只手:“你听听吧,总督!”

该亚法不说话了。这时彼拉多又听到了海涛般的喧嚣声,它向大希律王宫花园的围墙滚滚而来。它渐渐上涨,涌到了总督的脚边,扑到了他的脸上。在他背后,从王宫配殿那边,又传来了令人不安的号角声、数百双脚步沉重的嚓嚓声和铁器的铿锵声。总督知道,罗马步兵已经出动,这是遵照他的命令前去举行令乱党和盗贼丧魂落魄的死刑前大检阅。

“你听见了吗,总督?”祭司长又轻声问道,“难道你还想告诉我,这一切,”祭司长把两只手都举起来,黑色的风帽便从头上滑落,“这一切都是那个卑微的强盗巴拉巴引起的吗?”

总督用手背擦去额上的冷汗,看看地上,又眯起眼睛望望天空,只见火球般的烈日几乎正当头顶,该亚法的影子缩到了石狮尾部,总督便淡淡地低声说道:

“快到中午了。我们只顾谈话,事情还得接着办呢。”

他彬彬有礼地向祭司长表示歉意,请他在木兰树荫下的长椅上暂坐稍候,他还要召集其他人士作最后的短暂协商,再下达一道行刑令。

该亚法手贴胸口,礼貌地鞠了一躬,在花园里留下来。彼拉多回到阳台上,即命侍候在那里的书记官把军团副将、大队长、长老会议两名长老及圣殿警卫长都请到花园里去,这些人正在下层平台的喷泉圆亭中等候召见。彼拉多说他自己随后就到,径往宫里去了。

书记官召集众人的时候,总督在一间拉上深色窗帘的房间里会见了一个人。尽管不必担心阳光照射,这个人的脸一半藏在风帽里。会见的时间很短。总督对此人低声说了几句,后者随即离去。总督也穿过柱廊回到花园。

总督当着他所召见的人,冷冰冰地郑重宣布:他核准对加利利拿撒勒人耶稣的死刑判决。然后他正式询问长老会议成员,让哪一名罪犯免死。得到的回答是:巴拉巴。总督说:

“很好。”随即命书记官将此事记录在案。他把书记官从地上捡起来的扣环紧紧攥在手里,庄严地说了一声:“时辰到!”

众人从宽阔的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下。夹道的玫瑰花墙散发出醉人的芳香。众人向下渐渐走近宫墙和大门,门外是铺砌平整的城市广场,耶路撒冷竞技场就在广场尽头处,可以看到那边的圆柱和一座座雕像。

一行人从花园走进广场,登上了俨然耸立在广场上的宽大石台,彼拉多微微抬起眼皮,看清了周围的情况。他刚才走过的一路上,即从宫墙到石台之间的一段广场上空无一人,但彼拉多没有看到广场的其余部分——它被人群吞没了。若不是谢巴斯季人大队和伊图列亚人辅助大队的士兵排成三列,从彼拉多左右两边堵住了人群,无论是清场的一段还是这座石台,也必然被人海淹没。

彼拉多登上石台,眯缝起眼睛,手里下意识地攥着那枚无用的扣环。他眯眼睛不是怕阳光强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看见那些犯人,他很清楚,他们随后将被押上石台。

猩红里子的白斗篷刚一出现在高耸于人海岸边的石台上,巨大的声浪便冲进了眼前一片浑茫的彼拉多的耳中:“啊——啊……”这声浪起于远处的赛马场边,渐渐由弱变强,汇作雷霆之声,持续了数秒钟后开始回落。“他们看见我了,”总督在想。声浪没有减弱到最低点,忽然又高扬起来,鼓涌而上,其势更甚于前。从这第二次高潮里,犹如怒海的飞沫,溅起一阵狂乱的唿哨声,同时在雷鸣似的声浪中,夹杂着清晰可辨的几声女人的哀叫。“这是他们被押上石台了……”彼拉多想,“哀叫是因为人群向前拥挤,踩死了几个女人。”

彼拉多等待了一会。他知道,只有让人群把心中的郁积之气全部吐出来,他们才会自动安静,否则任何力量也不能迫使他们沉默。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总督扬起了右手,人群中最后一点喧闹声停止了。

彼拉多吸足了一口灼热的空气,于是在万头攒动的上空响起了他那嘶哑的喊声:

“我以皇帝陛下的名义宣布!”

顿时有几声短促刺耳的吼叫铁锤般撞入他的耳鼓,这是各大队的士兵在举矛挥旗,发出可怕的山呼:

“恺撒万岁!”

彼拉多昂起头颅,把它暴晒在阳光下。他的眼睑下迸出绿色的火花,这火花点燃了他的头脑,他用嘶哑嗓音的阿拉美亚语对人群喊道:

“在耶路撒冷城逮捕的四名罪犯,犯有杀人罪、煽动暴乱罪、玷辱法律和宗教罪,判处可耻的死刑——在木柱上绞死!绞刑立即在秃山执行!四名罪犯是:迪斯马斯,格斯塔斯[14],巴拉巴和加利利拿撒勒人。他们就在你们面前!”

彼拉多向右边一指,他没有看见一个犯人,但他知道他们应该站在那里。

人们报以长时间的嗡嗡声,像是惊讶,又像是松了口气。等到静下来,彼拉多继续说:

“但是,他们当中只有三个人将被处死,因为根据法律和惯例,为了庆祝逾越节,经由地方长老会议选定和罗马当局核准,仁慈的恺撒皇帝将把其中一名犯人的可鄙生命赐还给他!”

彼拉多一面喊着话,一面听见嗡嗡声逐渐变成了全场的肃静。现在耳畔没有了叹息声,甚至没有一点簌簌的声响,他在刹那间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他憎恶的这座城市已经死亡,只有他独自一人脸对苍穹,头顶着烈日,站在这高台之上。他让寂静保持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喊道:

“现在就要当场释放这个犯人,他的名字是……”

他又停顿下来,暂不说出人名,他想了想,该说的话是否已经说完,因为他知道,幸运儿的名字一经宣布,死城便会复活,无论再说什么话也一概听不见了。

“该说的都说了吗?”彼拉多无声地问自己,“都说了。宣布名字!”

随着他的大声宣告,那个犯人的名字响彻了死寂的耶路撒冷城:

“巴拉——巴!”

他顿时觉得,太阳在头顶上轰然爆裂,把火焰喷射到他的耳中。这火焰里充满了疯狂的吼叫、尖嘶、呻吟、大笑和口哨声。

彼拉多转身朝石阶走去,他目不旁视,只顾盯着脚下的杂色石板,以免失足摔倒。他知道,此时在他的身后,铜币和枣子正冰雹般朝台上飞来,号叫的人群你推我搡,争先恐后,谁都想亲眼看看奇迹——一个抓在死神手里的人居然还能挣脱出来!他还知道,几名军团士兵正在为那个人松绑,无意中还会碰到他审讯时弄脱了臼的胳膊,使他剧痛难忍,他皱起眉头,嘴里哼哼着,脸上是一副茫茫然似疯若傻的笑容。

他知道,这时卫队已经押着三个被绑的人走向台侧的石阶,要把他们带上大路,经西郊直上秃山。彼拉多来到石台背后才完全睁开眼睛,他明白,现在用不着担心看见那几个死囚了。

人群渐渐平静下来,人们的呻吟中夹杂着宣令官们清晰的尖利的叫喊,他们分别用阿拉美亚语和希腊语不断重复总督在石台上所说的话。此外,彼拉多还听到了越来越近的细碎的马蹄声和短促欢快的军号声。作为这些声音的回应,孩子们在集市到赛马场的街屋上吹起了刺耳的口哨,还有人在高叫:“小心啊!”

清场的地段上孤零零站着一名士兵,他手拿小旗,惊慌地挥了几下,总督、副将、书记官和卫队都站住了。

这时骑兵团快步驰进了广场,它要避开人群从这一侧插出去,再从爬满葡萄藤的石墙下面穿过一条胡同,抄近路奔往秃山。

飞骑而来的团长是个叙利亚人,皮肤黝黑,身材瘦小,像个混血的孩子。他驰到彼拉多身边,尖声喊了一句什么话,从鞘中拔出了佩剑。他坐下的乌骓烈马,遍体汗湿,猛地朝旁边一窜,人立起来。团长插剑入鞘,照马脖子抽了一鞭,让马落平,径向胡同里疾奔而去。紧随其后的三路纵队人马扬起了滚滚尘烟,竹制轻矛的矛尖一齐上下跳动,一张张士兵的脸从总督面前闪过,在白色缠头的映衬下,这些脸显得格外黝黑,乐呵呵地龇着闪亮的牙齿。

骑兵团掀起冲天尘土驰进了胡同,最后一名经过总督面前的士兵,身背一把军号,它在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彼拉多用手遮挡灰尘,不满意地皱巴着脸,继续向王宫花园的大门走去,跟在他身后的是副将、书记官和卫队。

时间大约是上午十点钟。

注释:

[1]本丢·彼拉多,公元26-36年罗马皇帝提比略在位时任犹太总督,曾主持对耶稣的审判,传说他在处死耶稣后向皇帝辞职,最后偕妻子信奉基督教。其事详见福音外传《彼拉多行传》。

[2]大希律王,即希律(大帝)一世(前74-前4年),公元前37年依靠罗马军队的力量夺得犹太王位。据《圣经》,他在获悉耶稣降生后,下令杀尽国内两岁以下小儿。

[3]古犹太的最高宗教、行政、司法机构,一译“全公会”。

[4]古代叙利亚和美索不达米亚的部族语言。

[5]圣殿传说为古犹太王所罗门所建,耶路撒冷因此成为犹太人政治和宗教的中心。

[6]《圣经》中某些人名地名,本书原文中采用阿拉伯语、希腊语的俄语音译,有别传统俄译,中译为统一起见,悉按《圣经》中译成例,而不新出译名,如Иешуа、Ершалаим,仍译作“耶稣”、“耶路撒冷”,而不译“耶舒阿”和“叶尔沙拉伊姆”。

[7]耶稣诞生于伯利恒地方,因其父母居地为加利利境内的拿撒勒,故人称“加利利拿撒勒的先知耶稣”。

[8]据《新约·马太福音》:耶稣走出圣殿后向门徒预言,圣殿将被拆毁。

[9]据《圣经》,利未·马太是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原为税吏。

[10]公元27年罗马帝国的第二位皇帝提比略(前42-37年)定居卡普里岛后,在岛上修建了多处豪华离宫。

[11]古代罗马帝王的封号,意即“君主”、“皇上”,源出罗马皇帝恺撒的名字。

[12]据《新约·马太福音》:彼拉多被迫作出处死耶稣的决定后,“拿水在众人面前洗了手,说,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当吧”。

[13]古代基督教中心之一,历史上有名的安提阿学派就是以该地教会为中心的神学学派。

[14]据《圣经》,与耶稣同定死罪的只有巴拉巴,没有这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