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马背上的父亲
Father on Horseback
父亲的体重增加了，这让他很不高兴。父亲向来瘦削健壮，身板笔直，走路的时候轻快、迅捷。增加的体重对他是个负担，他不能接受。有些人认为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父亲认为这种想法很可笑。对他来说，发胖意味着慵懒和拖沓，他决不容忍。
他在俱乐部里跟别人探讨过这个问题。对父亲来说，俱乐部就像小酒馆之于穷人，咖啡馆之于伦敦人一样，是社交生活的中心和源泉。从办公室回家的路上，他会先拐到那里去坐半小时左右。晚上九点钟，母亲上床以后，他还会到俱乐部玩玩棋，打一两场台球。他从不玩扑克牌。或者，他会跟布朗将军一起喝一点威士忌加苏打水，或者，在那里跟某个他平时不感兴趣的国外要员打个招呼。也或者，他会向别人请教怎么可以解决发胖的问题。
俱乐部里有人建议他长距离散步。可父亲一向坚持散步。于是，俱乐部的人建议他练习骑马。
父亲认为，练习骑马的最好办法是再加入一个俱乐部。于是，他加入了东五十八大街的马术俱乐部。那个俱乐部为他提供了马厩等设施。父亲在俱乐部的马道上练习了一阵以后，开始去公园里骑马。
那时候的公园其实就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有一圈跑道，一点杂草、一棵杂树都没有。这很对父亲的胃口，他不喜欢乱糟糟的地方。即使是自然景色，父亲也希望一切井井有条。从那时起，父亲就把公园当成自己的家。如果跑道上的草没有除干净，或者跑道上躺着废纸，他会觉得是对他的不恭敬。
他的第一匹马是一匹强壮的枣色马，名叫罗伯·罗伊。这马不喜欢我父亲，我父亲更不喜欢它。不过，这看起来好像并不重要，父亲甚至根本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他买下这匹马是因为它刚烈、健壮，能快跑，还很漂亮。父亲为此付了三百美元，希望它能绝对听从他的指令。
可罗伯·罗伊有自己的想法。它天性独立而自主，它只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它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要为父亲服务。这么一来，事情就糟糕了。
我记得发生在公园大门口的这一情景。那是一个温暖的秋日的清晨。父亲骑着罗伯·罗伊从俱乐部前往公园。他们俩都很健壮，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他们沿着公园跑道漫步，看上去是一幅十分美好的画面。然后，问题出现了。父亲还想继续骑马，可罗伯·罗伊不愿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罗伯·罗伊突然这么不合作。也许它对父亲驾驭它的方式不满意。不管怎么说，它停下了脚步。父亲抽了它一鞭子，罗伯·罗伊原地打转。父亲狠狠地拉紧缰绳，又抽了它一鞭子，罗伯·罗伊开始暴跳如雷。
他们对峙着。父亲愤怒地一次次抽打罗伯·罗伊。罗伯·罗伊暴躁地跺着蹄子原地不动。双方都开始淌汗，很有可能淌了一公升的汗水。谁都不愿意让步。
不过，罗伯·罗伊有一整天的时间，而父亲没有。骑完马，他得去办公室上班。他断定罗伯·罗伊发了疯。他们回到俱乐部。罗伯·罗伊被带进马厩，有人擦干它身上的汗水。父亲走进俱乐部更衣室，吉米也在等着为他擦干身上的汗水。
吉米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他问：“戴先生，这一趟遛得很满意吧？”
“满意个鬼！”父亲简短地回答。他拿上自己的手杖离开了。
这野蛮的清晨争斗让我们全家十分震惊。我们连做梦也想象不出，竟有人（或牲口），敢违抗父亲的意志。罗伯·罗伊对父亲的冲撞，差不多就像撒旦对上帝的对抗一样！罗伯·罗伊被蒙上一层黑暗神秘的光芒。可不知怎么的，我觉得相当恐怖。
据说，在上帝和撒旦的对抗中，上帝赢了。有时候，也有一些反面的观点。但我们很虔诚地接受了正统的观点。在父亲和罗伯·罗伊漫长的较量中，我们总是坚信父亲会赢。可我现在明白，罗伯·罗伊也许持有全然不同的观点。最后，父亲以卖掉罗伯·罗伊，打赢了这场战争。
在我们男孩子看起来，这是放逐。罗伯·罗伊被遗弃了。也许对它来说，父亲不过是一位不太受欢迎的骑士。可在我们看来，它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被放逐出了这个世界！很多年以后，当我们提起罗伯·罗伊，我们还觉得它是一个稀有的、昏头昏脑、神经错乱的家伙，而且竟然敢不知天高地厚地反抗父亲。
罗伯·罗伊是纯种枣色马。接替它的是一匹瘦弱的棕色马，叫布朗尼，它是混血。罗伯·罗伊是一个冒险者，布朗尼是一个目光悲哀的哲学家。虽然也有不少充满冒险精神的哲学家，但我认为大部分哲学家都是比较圆滑变通的。布朗尼属于这一类。父亲想到哪里，布朗尼就带他到哪里。它从不像生根一样站在原地，也从不用蹄子乱蹬，它永远顺从父亲的意志。可它和父亲之间还是有一点小小的分歧。布朗尼总是比父亲先疲劳，它渴望休息。可它并不坚持，也不为自己争取休息的权利，它只是以消极偷懒的方式进行抗议。父亲准备策马飞奔上山再下山，承担这一任务的布朗尼却慢慢吞吞，以它喜欢的速度磨蹭着。它一慢下来，父亲就用鞭子抽打它。它对探险不感兴趣，它的圆滑变通能力也开始减退。父亲抽打累了，最后不得不放弃。
总的来说，他们双方相处得还可以，父亲成了一名热情的骑士。他总是喜欢谈论骑马。他说得那么多，甚至连母亲都认为他变得太自私了，因为他只一个人享受骑马的乐趣，从不带家人分享。既然在公园里骑马这么有趣，那我们也想跟着试试。
父亲回答说，他很希望能带我们分享。可惜，只有一匹马。
这么一说，全家都沉默了。不过，没多久，母亲又有话说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在父亲骑完以后再去骑呢？
这个主意实在是太不理智、太不实际了。父亲马上予以否决。他认为这只能反映出，母亲根本不懂马。他说，布朗尼连让他一个人骑都不能胜任，怎么可能让更多的人骑。
母亲坚持说，那父亲必须再买一些马。
父亲有点吃惊。他一直想让我们得到最好的生活，也担心因此宠坏了我们。他采纳别人的建议开始了骑马，可他并不想让全家都骑马。因为工作繁重，他想用这种方式放松一下。可谁会想到，现在全家竟然都想在公园里遛马。该死，他应该放弃骑马，把马卖掉！
当然，他根本不会这样做。他为自己买了一匹年轻的、生性愉快的马，把可怜的老布朗尼留给了我们兄弟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