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一眼就看见棺材上的螺丝钉已经旋了进去,屋子里站着四个穿黑衣服的人;同时,我听见院长对我说,车已经等在路上了,神父也开始了他的祈祷。从这时起,一切都进行得很快。那四个人拿着一条被单走向棺材。神父、他的随行们、院长和我,一起走了出去。门口,站着一位我不认识的太太。“默尔索先生,”院长说,“我还不知道这位太太的姓名,只知道她是护士代表。”她没有一丝笑容,朝我低了低她那瘦骨嶙峋的长脸。然后,我们站成一排,让棺材过去。我们跟在抬棺材的人后面,走出养老院。大门前面,停着送葬的车。车子上了漆,长方形,油光发亮,让人想起铅笔盒。车子边上,站着葬礼司仪,那是一个矮个子男人,穿着滑稽;他旁边还有一个神态做作的老人。我明白了,那是贝莱兹先生。他戴着一顶宽边圆顶软毡帽(棺材经过的时候,他摘掉了帽子),裤脚拧巴在鞋上,大白领衬衫上缀着一个黑色领结。他的双唇在布满黑点的鼻子下不住地颤抖。一头白发相当细软,蹿出两只形状奇特、耷拉着的耳朵,耳廓胡乱卷着,血红的色泽在苍白脸色的衬托下,给我造成强烈冲击。司仪给我们安排了位置:神父走在前面,接着是车子,车子周围,是那四个男人;后面,院长、我、护士代表和贝莱兹先生收尾。
天空已经被阳光铺满。光线开始压到地面,热气迅速蹿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等了这么久才走。我穿了一身深色衣服,觉得很热。那个小老头儿本来已经重新戴好帽子,这时又摘了下来。院长和我说他时,我正稍稍扭头望着他。院长告诉我,我母亲和贝莱兹先生常常在傍晚时分,由一名女护士陪着散步,一直到村子里。我看着周围的田野。通往天际山岭的柏树成排矗立在红绿交杂的土地上,零星散布的房子错落有致。我理解妈妈的心情。在这样的地方,傍晚应该是一段忧伤的喘息。今天,热辣辣的太阳漫溢出来,这田野被晒得直打战,变得沮丧消沉、难以忍受。
我们终于上路了。这时我才发现贝莱兹有点儿跛足。车子渐渐加速,老头儿落在了后面。车子边上有一个人也跟不上了,渐渐跟我走到一排。我惊异于太阳在天空上升的速度。我发现田野上早就充满了嗡嗡的虫鸣和沙沙的草响。汗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我没戴帽子,只好拿手帕扇风。殡仪馆的那人跟我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同时,他左手拿着手帕,擦了擦额头,右手掀了掀鸭舌帽的帽檐。我问他:“怎么?”他指指天上,连声回答:“晒得要命。”我说:“是的。”过了一会儿,他问我:“里面躺着的,是您母亲吗?”我又回了一个:“是的。”“她年纪很大了吗?”我回答:“还好。”因为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多少岁。然后,他就不说话了。我转身,看到老贝莱兹在我们身后五十米的地方。他手里摇晃着软毡帽,急急忙忙往前赶。我也看了院长一眼,他庄严地走着,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他的额头上渗出几滴汗珠,他也不擦。
我觉得队伍走得更快了。我周围仍然是一片被阳光照得发亮的田野。天空亮得让人受不了。有一阵,我们走过一段新修的公路。沥青在太阳的暴晒下爆裂开来,脚一踩就陷了进去,留下一个个裂口,上面还有泥浆油光发亮。车顶上,车夫的熟皮帽子就像在这黑泥浆里浸过一样。天空是蓝白相间,周围是单调的颜色——开裂的柏油是黏糊糊的黑,人们的衣着是死气沉沉的黑,车子是油光发亮的黑。我有点儿迷失在这样的天地之间。阳光、皮革味、马车的马粪味、油漆味、香炉味、一夜没睡的疲惫,这一切都让我两眼模糊、神志不清。我又一次回头看:贝莱兹已经远远落在后面,裹在一大团热气中,然后我就看不见他了。我用目光寻找着他,才看见他已经离开大马路,从田地里穿了过来;我还发现,前方,马路转了个弯。原来贝莱兹对这一带很熟悉,正抄近路来追我们呢。在转角处,他追上了我们。后来,我们又把他落下了。他又穿过田野,这样好多次。而我,我感到血液直往太阳穴上涌。
之后的一切都进行得如此迅速、准确又自然,以至于我现在什么都记不得了,除了一件事:在村子口,护士代表和我说了话。她声音很独特,和她的脸不协调,那是一个悦耳的、颤颤巍巍的声音。她对我说:“如果我们走得慢,可能会中暑;但是如果走得快,就会浑身是汗,到教堂就会感冒。”她说得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还记得这一天的几个画面:比如说,贝莱兹最后在快到村子的地方追上我们时的那张脸、他那因为不安和痛苦而流下脸颊的大滴泪水。但是因为皱纹的关系,泪水竟然流不动,它们铺展开来,又重新凝聚起来,在这张被摧毁的脸上形成一层水膜。还有教堂和路旁的村民,墓地里坟头的红色天竺葵,贝莱兹的昏厥(活像一个散架的木偶),撒在妈妈棺材上的血红色的土,混杂在里头的白色树根,还有人群、说话声、村庄、在一个咖啡馆前的等待、马达不停的轰鸣声,还有汽车开进阿尔及尔时的万家灯火,以及我想到就要上床睡上十二个钟头时心头的喜悦。
02
醒来的时候,我明白了为什么我向老板请那两天假时,他看起来那么不满:今天是礼拜六。我当时可以说是忘了这回事儿,但起床的时候突然想了起来。老板自然是早就想到了,加上礼拜天我就等于有了四天假期,而这是不可能让他高兴的。但一方面,是他们决定昨天安葬妈妈而不是今天,这不是我的错;另一方面,无论如何,礼拜六和礼拜天总还是我的。当然,这并不妨碍我理解老板的心情。
起床的时候很痛苦,昨天一天把我累坏了。刮脸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今天做什么,最后我决定去游泳。我坐电车去海滨浴场。一到那儿,我就一头扎进水里。那里有很多年轻人。我在水里看见玛丽·卡尔多纳——我以前办公室的打字员,那时候我很想把她搞到手。她也想要我,我觉得。但是她很快就离职了,我们没来得及勾搭。我帮她爬上一个游泳圈,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我的手轻轻掠过她的乳房。她趴在游泳圈上,我还在水里。她朝我转过身来,头发遮住了眼睛,她笑了。我也爬上游泳圈,紧挨着她。天气很好,我像开玩笑一样,把头后仰,枕在她肚子上。她没说什么,我就这样待着。整个天空尽收我眼底,天空是蓝色的,泛着金光。我感到玛丽的肚子在我脖子底下轻轻起伏。我们半睡半醒地在游泳圈上待了很久。太阳变得太强烈的时候,她下了水,我也跟着她下了水。我追上她,伸手抱住她的腰,一起游了起来。她一直在笑。在岸上晒干的时候,她对我说:“我晒得比您还黑。”我问她晚上想不想去看电影。她还是笑,说她想看一部费南代尔[2]演的电影。穿好衣服后,她看我系了一条黑领带,非常惊讶,于是问我是不是在戴孝。我跟她说,妈妈死了。她想知道是什么时候,我说:“昨天。”她吓得后退了一小步,但没有说什么。我想说这不是我的错,但我没说出口,因为我想起来我已经跟老板说过了。这么说毫无意义,不管怎么样,人总是有那么点过错的。
晚上,玛丽把什么都忘了。电影有的地方还挺滑稽,不过真的很蠢。她的腿挨着我的腿,我抚摸她的乳房。电影快结束的时候,我吻了她,但吻得很笨拙。出了电影院,她跟我回到我的住所。
我醒来的时候,玛丽已经走了。她跟我说过她要到她姑妈家去。我想起今天是礼拜天,这让我很郁闷:我不喜欢礼拜天。于是我翻了个身,在枕头上寻找着玛丽的头发留下的盐味,一直睡到了十点钟。我躺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直到中午。我不想像往常一样去塞莱斯特餐馆吃饭,因为他们肯定要问东问西,我不喜欢那样。我煮了几个鸡蛋,就着盘子吃了,没吃面包,因为家里没有了,我也不愿下楼去买。
吃过午饭,我有点儿无聊,就在房间里转悠。妈妈在的时候,这套房子还挺合适;现在我一个人住就太大了,我不得不把饭厅的桌子搬到卧室来。我只住这一间,屋里有几把椅子(中间的草垫已经有些塌陷)、一个镜子有些发黄的衣柜、一张梳妆台,还有一张铜床。其余的我都用不着。过了一会儿,我想找点儿事做,于是我拿起一张旧报纸,读了起来。我把克鲁圣盐的广告剪下来,贴在一本旧簿子上,凡是报纸上让我觉得有意思的东西,我都剪下来贴在里面。我洗了手,最后上了阳台。
我的卧室外面是通往郊区的主干道。下午天气很好,但是马路油腻腻的,行人很少,依旧很匆忙。首先是全家出来散步的人,两个穿着海军服的小男孩,短裤长过膝盖,硬邦邦的衣服让他们束手束脚,小女孩头上戴着一个大大的粉红色蝴蝶结,脚上穿着黑漆皮鞋。他们后面跟着一位身材高大的母亲,穿着栗色的丝质连衣裙,父亲是个矮个子男人,很瘦弱,我感觉在哪儿见过。他头戴一顶扁平窄边草帽,扎着蝴蝶领结,手上拿着一根手杖。看到他和他妻子在一起,我明白了为什么这一带的人都说他气质优雅。过了一会儿,来了一群郊区年轻人,头发油光发亮,戴着红色领带,西服收腰收得很紧,衣袋上绣着花,蹬着一双方头皮鞋。我想他们是去城里看电影的,所以出发得这么早,还一边赶电车一边高声说笑。
他们过去之后,路上渐渐就没有人了。我想各处的表演都已开始,街上只剩下一些店主和一些猫。从街道两旁的榕树上空望去,天空清澈,但并不亮堂。在对面人行道上,卖烟的搬出一把椅子,放在门前。他倒坐在椅子上,两只胳膊放在椅背上。刚才还挤满了人的电车突然就空了。烟贩边上那家叫“皮埃罗家”的小咖啡馆里也空无一人,伙计正在扫地。这真是个礼拜天。
我也把椅子倒转过来,像那个烟贩那样放着,我觉得这样更舒服。我抽了两支烟,进屋拿了一块巧克力,回到窗边吃了起来。很快,天阴了,我以为夏天的暴雨就要来了。可是天又渐渐放晴了。不过,刚才飘过的像是要下雨的乌云,把街道变得更加阴暗了。我待在那儿看着天空,看了很久。
五点钟,电车伴随着嘈杂声开了过来。车里挤满了从郊外体育场看比赛回来的人,他们有的站在踏板上,有的扶着栏杆。后面跟着的几辆电车里面是运动员,我是从他们的小手提箱认出来的。他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唱着歌,歌颂着他们的俱乐部将永垂不朽。好几个人跟我打招呼,其中有一个甚至对我喊:“我们赢了。”我点点头,大声说:“是的。”从这时候起,小汽车开始多了起来。
天有点儿暗了。屋顶上空,天空一片绯红,黄昏将近,街道上也热闹起来。散步的人渐渐往回走了。我在人群中又认出了那位气质优雅的先生。孩子们在哭,赖在后面要大人拖着走。几乎是同时,这个街区的各家电影院也把观众抛向了街头。他们之中,有些年轻人的手势动作比平时更果决,我想他们刚才一定是看了一部冒险片。从城里电影院回来的人们到得稍微晚些。他们看上去更庄重一些,他们还在笑,但不时也会表现出疲惫和游离。他们待在街上,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街区里的年轻姑娘,没戴帽子或头巾,露出头发,挽着胳膊在街上走。小伙子们设法和她们迎面撞上,说几句玩笑话,姑娘们一边大笑一边回过头去。我认识她们中的好几个,她们向我打招呼。
这时,路灯一下子亮了,夜空中最早出现的星星一下失了色。我就这么望着满是行人和灯光的人行道,觉得眼睛很累。路灯把潮湿的路面照得闪闪发光,间隔均匀的电车把它们反射的灯光投照在发亮的头发上、笑颜上或是银手镯上。不一会儿,电车少了,树木和路灯上方,夜色越来越浓,街区不知不觉就空了,直到第一只猫慢悠悠地穿过重新空无一人的街道。我想,该吃晚饭了。长时间趴在椅背上,我的脖子有点儿疼。我下楼买了点面包和意大利面,自己做了点吃的,站着吃完了。我想在窗前抽一支烟,但是空气凉了,我有点儿冷。我关上窗,回来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见桌子一角上摆着酒精灯和几块面包。我想礼拜天总是这么令人颓丧的,现在妈妈已经下葬了,我又要上班了,总之,没有任何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