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0x1b 孤独地狱
“37楼,37楼……”蒂芙尼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像是溺水之人抓紧稻草。
伊丽莎白浮岛上的钢铁森林正在颤抖,失去了核反应堆提供的主要动力,整座空岛在穹顶内部摇摇欲坠,穹顶之外是翻涌的硫酸云雾和猛烈的风。
她的时间不多,核反应堆不知何时自动关停,而连接伊丽莎白和维多利亚的对接桥很可能随时折断。她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大地如阳光下的干尸那样皲裂,隐隐有幽蓝色的光芒从细密的裂缝中投射而出,电磁脉冲掠过人群,像无形的海浪。
在这一瞬间,密密麻麻的人群齐刷刷地倒下,其连锁反应像多米诺骨牌。伽马射线和空气中的氧、氮原子相撞击,带负电的电子产生极强的电磁场,并与义体装备和手持终端发生耦合。电流和浪涌击倒了蒂芙尼,她眼前的HUD界面和AR地图随之熄灭,失去了辅助程序的视觉界面光秃秃的,只剩下哀鸿遍野的修罗场。
电磁脉冲同样对蒂芙尼的人工耳蜗带来冲击,在电磁场与之发生耦合的一刹那,电流声滋滋作响,尖锐的啸叫像荒野的刺耳呼唤,纷纷杂杂的干扰声像音波炸弹一般在她的耳内炸开,过高的分贝令蒂芙尼的听觉神经饱受摧残。
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她的视觉逐渐模糊,而声音进了她的耳朵也慢慢扭曲,就像混乱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熵增说明一切都是有序趋向于无序的过程。
但幸运的是,女孩身上的义体改造程度较少,且大部分部件为军用级产品,而电磁脉冲是一个宽带率、高强度而短暂的电磁能喷发。因此,在一开始的冲击之后,蒂芙尼·陈又恢复了自己的行动能力,瞳孔深处的地图为她提供指引。
“K!”焦躁如细针,在她皮下蔓延,烦闷令她只想大喊,“K,你在哪里?!”
…………
…………
克里斯蒂安很困,脑袋昏昏沉沉的,只能无力地瘫痪在那张金属椅子之上。
他在静静等待死亡,可是死亡始终不肯到来。
脊髓休克,他的膀胱和肛门括约肌功能丧失,腥臭的尿液和粪便在下半身截瘫的情况下,不受控制地流淌而出,并顺着裤管滴落在光滑平整的金属表面之上。
“如果命运女神要给我主角光环,躲过那发转轮子弹,”克里斯蒂安低垂头颅,叹息道,“现在就不该让我坐在一堆排泄物之中,这实在太侮辱人。”
“时间好漫长啊,K,你现在可真是惨透了。”无聊使他开始自言自语,“你的双手还能动,为什么不看看口袋里有什么呢?”
“让我看看,口袋里有什么呢?”克里斯蒂安嘟囔着,将尚能活动的双手伸进黑色长风衣的内侧口袋之中,“哈!一瓶抗抑郁药、一管苯丙胺类兴奋剂和一瓶吗啡自动注射剂,还有一片银杏叶……吗啡可是个好东西,至少能让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K颤抖着右手,掏出口袋中的内啡肽类药物,说来可笑的是,这瓶药还是在睦月城的药店买的,制造商正是伊丽莎白集团。
他掀开内塞型瓶盖,将瓶口按在自己左臂的三角肌之上。瓶口的探针自动刺入上臂三角肌下缘,神奇的注射液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透过皮下注射进入克里斯蒂安的体内,并开始营造出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幻觉。
保险库内光线暗淡,微弱的光源悬在K的头顶,投下一束微不足道的玫红色光亮。那是安全系统触发之后的应急灯,红色光芒在黑暗之中平添几分诡异。在黯淡的光线下,地板上逐渐凝固的血液显得有些发黑,就好像从安德烈·胡和几名专家体内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黑色的石油。
脑浆是灰白色的,渐渐干涸之后却被红色的霓虹光亮晕染出一道暧昧的粉红,像极了扭曲成一团的牛肠。在药物的冲击下,克里斯蒂安看着这一切,觉得都很新奇,即使再晦涩的光线也自有其美妙之处。
微光在他眼中放大,他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像是伤心的人在风中呜呜咽咽。在他疲惫的心灵中,想死的欲望和无知的快感擦出一系列燃情的火花。
法拉第笼屏蔽了一切电磁干扰,他置身于狭窄安全的保险库之中,可在药力编织的幻镜中,他感觉自己身处一望无际的碧绿平原,头顶不再是被遮蔽的天空,而是只出现于影像之中的澄澈蓝天。
“青藏平原,”他眯着眼睛,嘴角浮出一缕微笑,“真美啊。”
“如果你想去的话,就总会有机会的。”女孩用叉子卷起意面,慢悠悠地说,“虽然进入蔓生都会的旅游签证并不好办,但我可以帮你,我带你去吧。”
咦?有人在说话,是谁在说话?
克里斯蒂安晃了晃脑袋,蓦地瞪大眼睛,发现自己坐在睦月城的“不眠之夜”里,面前摆着一盘那不勒斯风味意面。
“K,你不喜欢吃蔬菜吗?”女孩坐在他旁边,指着那盘被他翻得乱糟糟的意面说道,“如果你不吃罗勒叶、洋葱和青椒,那你点的就不是地球上的那不勒斯风味意面,懂?”
操,这是记忆,这是记忆的幻觉吗?
克里斯蒂安没有说话,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蒂芙尼,眼前的画面和他在睦月城上的经历有些出入,但女孩的确对他说过这句话。
“那我吃的是什么?”他咽了一口口水,凭借着记忆中的印象说道。
“转基因食物,合成食品,谁知道呢?反正只是普通的意面。”她说,“无论你明不明白这一点,我都会说服你的,人生总不能像你那盘单调的意面一样被翻得乱糟糟的吧?”
“但是,陈,我的人生已经够乱的了。”他在说什么,这不是记忆中有的对话,“我在一个纪录片之中听说过时间之箭,你知道这一观点吗?我们从未见过浪花离开湖面,聚集在一起,组成巨大的冰块重回冰川。我们被迫前往将来,那是因为时间之箭规定,随着时间流逝,万物也在发生变化。变化一旦发生”这是经过吗啡加工的记忆吗,他为什么不能控制自己不断开合的嘴巴,“变化一旦发生,就无法更改。永恒的变化是人类生命中最基本的部分,随着时间流逝,我们都会变老。人们出生、成长、死亡,不可逆转,就像杯中的咖啡不会自动分离成咖啡豆和奶精。”
“但这只是你不愿改变的借口,你很特殊,K,你是世界上最特殊的那一个。”蒂芙尼握住他的手,像是相识已久的恋人。
“不,这不是借口,这是宇宙的奇迹。”他甩开她的手,抱着脑袋痛苦地说道,“闭嘴!闭嘴!你别说话!安静点,我在说什么?我在哪里?这是哪里?该死的吗啡,别占用我的身体!”
克里斯蒂安终于在幻觉中控制住了自己那不断翕动的唇部,他大口喘气,大汗淋漓,眼前的一切画面渐渐黯淡,黑暗从视觉边缘爬了上来,朝着视野中心一点一滴蔓延,逐渐淹没他眼里的世界。
“K,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了!”黑暗降临还没一秒,一道焦急的女声再次刺破漆黑的幕布。
克里斯蒂安睁开眼,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自动注射器。他刚才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在睡梦中回到“不眠之夜”,经历了一段混乱无序的对话。
他从睡梦之中再度醒来,眼前站着蒂芙尼·陈。
“你流血了,陈。”克里斯蒂安伸出右手抚摸她的脸颊,替她拭去眼角和耳际的血线,“你还好吧?看上去怪惨的。”
“老兄,哪有你惨,你身上的味道糟糕极了,满是排泄物的臭味。”蒂芙尼耸了耸肩,替克里斯蒂安解开束缚,并背起他,“走,咱们得离开这里,咱们一定要活着离开这里。”
她穿着那件熟悉的黑色长风衣,在附带热光学迷彩的外衣之下是那身黑色哑光皮衣。克里斯蒂安趴在她的背上,感受着那只余半份的温暖,半身瘫痪令他只能虚弱无力地笑着,像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陈,你的身体还是这么美妙。”克里斯蒂安耷拉着脑袋,低声说道,“我想去蔓生都会看青藏平原和无边无际的大海,可惜咱们出不去啦。”
“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爱听丧气话。”蒂芙尼撇了撇嘴,飞快说道,“我访问了安德烈·胡的终端,用你之前给我的那串密码,找到了他的紧急逃生舱。”
“我知道,我知道有那玩意儿,”克里斯蒂安摇了摇头,叹着气说道,“但CPC的疯子们已经摧毁了氧气罐,而且维多利亚浮岛的港口已经关闭,飞船是进不去的。”
“别这么悲观,我找到了备用氧气罐。”蒂芙尼一脸轻松地说,“咱们把目的地设在最近的月球,只需进入人工冬眠模式,就可以降低呼吸频率。”
“但愿如此吧。”克里斯蒂安不再说话,他的头颅低垂,看着蒂芙尼·陈的双手环在自己那湿漉漉的裤管之上。
从保险库出来,就是先前克里斯蒂安发生战斗的那间实验室。介错人的启动令所有楼层的人员在恐慌之下逃出大楼,一时之间,37楼只剩下克里斯蒂安和蒂芙尼两个活人,世界静得可怕。
一离开那个密闭的法拉第笼,他就感受到了轻微的电磁干扰,电流声夹杂在空气流动声之中,时不时划过他的耳畔。
他知道这是核反应堆超载造成的电磁干扰之后的余波,这令他将目光投射到蒂芙尼那鲜血流淌的耳畔。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女孩那晶莹剔透的耳垂,在莹白色的灯光下透着一道粉嫩的红光。在残余的药力之下,他感觉蒂芙尼在发光,像个天使。
“我们要去哪?”
“屋顶。”
蒂芙尼·陈抓过桌上的数据线,捆绑着他进了安德烈·胡的专用电梯。在狭窄寂静的电梯间中,减振合金隔绝了一切慌乱的呼唤和无意义的声响,他们没有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盯着楼层指示灯,看着数字在显示板上不断跳动,最终停下。
空气寂静得有些吓人,但电梯门自动打开之后,楼下的哭喊和尖叫再次涌了进来。克里斯蒂安趴在蒂芙尼背上有些困倦,女孩背着他走出电梯间。
在楼顶,没有飞船,也没有发射器,空旷的天台上只停着一辆银白色的飞旋车,车身侧面用金色的喷漆写着一个英文问句——Who am I ?
“这就是胡博士的紧急逃生装置?”克里斯蒂安看着这辆飞旋车,有些失望,“这东西的初速度能达到星球逃逸速度?”
“安德烈·胡既然知道介错人程序,那么他准备的紧急逃生装置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蒂芙尼解开腰间的数据线,“这个紧急逃生装置外观形似飞车,实际上内置了固体燃料火箭发动机,且整车采用微机电器件和纳米技术,完全不受先前那阵电磁脉冲的影响。”
蒂芙尼一边说着一边将K抱进飞车内部,他半躺在柔软舒适的翻毛皮座椅之上,看着蒂芙尼为他扣紧安全搭扣,并将人工冬眠装置的针管刺进他的体内,系统根据K的身体情况自动选择了冬眠合剂Ⅳ号方。
50mg异丙嗪,0.8mg氢化麦角碱,加入5%葡萄糖液,通过静脉滴注,这类组合适用于呼吸衰竭的患者。克里斯蒂安看着蒂芙尼在自己身边忙碌着,头一次生出了一种想安定下来的冲动。
他想,也许蒂芙尼·陈就是那个人,是他渴望被爱的渴望,是他梦想成真的梦想,是他拥有全部的全部。或许他能像正常人一样,有童话般的未来,一个不那么孤独的、有朋友家人的未来。她是未来的核心,是他人生旅途的目的地,在未来的童话中,她也会在,这就是他想要的世界,对吗?对吧?
他无法定义这种冲动究竟是对幸福的渴求,还是一时萌发的欲望。他怕自己太过空虚太过孤独,以至于永远得不到安宁,所以他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女孩打开行车电脑的太阳系地图,在目的地上选定了月球睦月城的港口。
就在这时,地面再次震颤,剧烈的颤动远超之前任何一次。女孩不慎摔在他的身边,她吻了他一下,给他一个鼓励的笑容,温暖得像是达芬奇笔下的《岩间圣母》。
透过飞船前端的挡风玻璃,克里蒂斯安注意到远方的对接桥已经断开,伊丽莎白浮岛的核反应堆已经停止运行,整座空岛开始下沉,向着炼狱般的地面坠落。
“陈,亲爱的,快点,”克里斯蒂安催促道,“空岛快坚持不住了,咱们得马上离开。”
“嗯哼,我知道。”蒂芙尼一边说着一边为他抹去嘴角的血渍,随后对着他微笑,摇头,然后按下人工冬眠系统的开关,“对不起,K,安德烈·胡打造这辆飞车时,氧气罐槽位和生命维持系统只为一个人准备,我们没办法一起活着离开这里,你走吧。”
冬眠合剂的效力正在他的血管内奔腾,无尽的困意和疲倦感源源不断地涌了上来,他的眼皮很沉重,可悲伤却像一枚钉在他心脏上的螺丝钉,带来一种微妙至极的绞痛感。他追求刺激与痛苦来体味人生,可这一次,这一次是一种全新的、前所未有的感官体验,他宁肯不要这种真实的痛苦来提醒自己活着。
“陈……”
他想说话,可是他说不了,他连睁着眼睛都费劲。
“不要……”
他努力想睁开自己的眼睛,可眼皮却愈发沉重,黑暗像汹涌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势必要将他吞噬。
在黑暗彻底来袭前的那个黄昏,视野中HUD界面左下角的时间显示6点58分39秒,他看着蒂芙尼最后吻了自己一下,唇瓣带着玫瑰和银杏的香味。
女孩最终缓缓退出飞车,像花旦退出舞台,隐于死寂的幕后。
飞车最终离开了伊丽莎白浮岛。
在合上双眼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一整座浮岛跌出穹顶覆盖范围,硫酸云雾侵蚀建筑,人们在硫酸云雾中鬼哭狼嚎,伊丽莎白浮岛最终在金黄色的天空中坠落,坠落,不断坠落,像飘离枝头的银杏叶,像万事万物重归于虚无,一切只不过是走一个形式上的过场。
没了,一切都没了。他试图追索的安定,他渴望拥抱的身躯,他希冀人生的动力,一切还未开始,就已结束,就像他那颗只剩下余烬的干枯内心,曾以为能死灰复燃,却在余火将燃的瞬间被无情的雨水浇灭。
她死了,自己为什么还没死?我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命运在一度给予之后,又毫不留情地夺去?世界就是一场笑话,人生就是一场笑话,我就是一场笑话……
克里斯蒂安·基勒,你烂透了!糟糕极了!你什么也不是!就是一个对一切无能为力的废物!
悲伤和痛苦一涌而上,伴随着困意和疲倦,击垮了克里斯蒂安的内心。他闭上双眼,想哭泣却又哭不出声,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流下,他甚至分辨不出这是发自内心的悲伤和真正的泪水,还是说这只是到点的抑郁再度来袭。
他想吐,悲伤得想吐,可是他的身体已在冬眠合剂下麻木,他只能在精神上的反胃中不断痛骂自己。通过一种意识上的自残和自责,他希冀着能对着镜子用眼神杀死自己。他骂自己,压根儿不想让自己好受点,只是想站在另一角度用痛苦淹没自己。
他活在佛教所谓的孤独地狱里,在火焰将熄的一瞬间,他嗫嚅着发白的嘴唇,在玫瑰和银杏的幻觉中喃喃说道:“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