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漫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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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曝光

恐慌,混乱,不现实,又来了,一次又一次,还记得吗?

幻觉,偏头痛,恐惧的乌鸦在他的太阳穴中筑巢,一千万道幻听是坏了的收音机,一千万盒磁带缠绕成一团,白噪音沙沙作响,没有起点,没有终点,凌乱,无序,不和谐,汹涌的脑电波像惊涛骇浪,破体而出,心灵的啸叫挣断血肉桎梏和枷锁,有无数幻象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那些嗡鸣的声音告诉他,不,是单方面阐述,它们在阐述他的思想和困惑、他的惶恐和不安、他的惊惧和彷徨。

“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血玻璃,血玻璃,血玻璃……

“为什么我会在在这里?”

木乃伊,木乃伊,木乃伊……

“这是梦中的房间,我是清醒的吗?”

打印机,打印机,打印机……

“如果这是……”

“闭嘴。”他在内心低语。

“……梦境的话,”声音不依不饶地陈述他的疑惑,“那么如何醒来?”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他在内心大喊,其心灵的尖叫高达120分贝。

“这不是梦,”一千万道声音告诉他,“这是……”

“闭嘴!”他压抑不住自己的心声,他大吼了出来,像是试图借此宣泄内心的压力。

突如起来的大喊吓了蒂芙尼一跳,她惊疑不定地看着克里斯蒂安,满腹困惑尚未化作言语从唇间蹦出,便看见若干道明亮的白光打在K的脸上。

她回头,白色的光源来自那些终端。

声控模式,克里斯蒂安的声音点亮了房间内所有的终端设备。

从手持式到立式,再到嵌入式,所有的屏幕似乎在得到了声音的刺激之后自发苏醒。此时此刻,无数面漆黑的屏幕上闪起白光,或大或小的屏幕上重复滚过同一行亮白色的大字——ERROR 404 NOT FOUND。

她看见他的手指在终端屏幕上掠过,指尖划过之际荡起一道道微妙的涟漪。

“404 Not Found,地址错误。”她听见K在她的身后自言自语,“不,这个房间,这个房间不会有错,这是一条路径,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但不在这里面。”

“你在说些什么?”蒂芙尼忍不住回头看他,目光之中忧心忡忡,“你还好吧?从进来开始,你的精神状态就不太对。”

“我没事,好得很。”他在吼出那一声后的确好多了,那些幻听也不见了,“那不重要,陈,重要的是,我来过这里,在梦中。”他揪着头发,仔细回忆,“我站在屋子里,这些终端设备都是声控的,当时屏幕上写的可不是这一句。”他走到窗边,手指触摸酒红色的窗户贴纸,“我走到窗户前,从反射膜中看到了自己,却是以无形者的形象。”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蒂芙尼摇了摇头,眉头紧紧蹙起,“你说你在梦中来过,可是那怎么可能?我可不知道你有未卜先知的天赋。”

“我早就想到的了,只是一直无法确定,我的的确确来过这里,但不是在梦中。”克里斯蒂安扭过头,脸上露出了滑稽而古怪的笑容,“是无形者来过这里,那场梦,不过是他的记忆,他的记忆被归纳到潜意识之中,记忆在我的梦境中再次被激活,对吧?”

最后的反问与其是说给蒂芙尼听,倒不如说是他对自我内心的一种诘问。在蒂芙尼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内心深处,他在那里疯狂大喊,声音歇斯底里,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困惑。他在呼唤无形者的名,可是那种早就习以为常的幻觉形象却始终不肯显露半分。

“可是这段时间你一直和我呆在一起,他不可能控制你的身体然后驾着摇滚巨星号或者搭乘任何一部飞船独自来到这里。”蒂芙尼怔怔说道,“我知道你的精神不太稳定,所以我一直有所留意,如果你独自消失太久,我也肯定会有所察觉。”

“不,他不需要在现实中拜访这里。”克里斯蒂安转了一圈,指着墙壁、地板和桌台上的终端设备,轻声说道,“如果他来过这里,那么这里这么多终端,每一台终端的摄像头就是他的眼睛,而麦克风是他的耳朵,他完全可以以这种形式来访,肉身并非必要。”

“你是说,黑了弗雷德·怀特的人就是无形者,是他制造了‘浮生’体验程序?”蒂芙尼不可思议地看着克里斯蒂安,“但是你为什么,我是说,无形者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购买‘浮生’并植入弗雷德体内的那个人或许是无形者,但制造‘浮生’的绝对不是他,否则这种软件绝对不会放到黑市上销售。”克里斯蒂安扶着额头,走到那张金属桌台边,“无形者没有回应我的呼唤,他可能此时正在浩瀚无垠的网络之内。我想,制造‘浮生’的黑客另有其人,这个房间只是一条道路,我在记忆中见到打印机……”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千万道意象在他的脑海之中恣意纷飞,一幅幅记忆影像像是某种电影片段的闪回,在这一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并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维。他的大脑高速运转,线索像沉船碎片一样从海底浮出水面。

弗雷德·怀特在永生酒店告别,飞车被黑客入侵出了事故,而他在弗雷德体内发现了“浮生”体验程序。黑客用的手法是一种科技和心理双重结合的巧妙入侵,对方攻破了弗雷德的心防,使其一蹶不振。可问题是,假设那名黑客就是无形者,那么无形者又是如何得知弗雷德患有PTSD?、

除非……

他伸出右手,抚摸那台打印机,以一种近乎梦呓的语气说道:“和我说话,我害怕,这里太黑了。那样做有什么用?你又看不到我。没关系,有人说话就带来了光。有人说话就带来了光,有人说话就带来了光?”

“你在神神叨叨说些什么?”蒂芙尼走到他的身边,左手抓住他冰凉的手指,“这台打印机看起来像是个古董货,它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有,这个房间里,应该有一个暗道,通向真正的黑客房间。”克里斯蒂安凝神思索道,“我们进来的时候,终端设备受声音刺激,屏幕带来了光。开启入口的关键在于声音和这台打印机,我在梦里接上电源之后,曾连续打印出同一段话。我不知道原理,但我大概知道无形者是怎么做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蒂芙尼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同时用左手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示意对方切换到脑电波通讯模式。一时之间,屋内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之中,在隐隐约约的空气流动声中,他蹑手蹑脚关上了404的大门,厚实的窗户玻璃和减振合金门板将一切外界声响悉数绞杀。

刹那之间,世界静得可怕,就连屏幕带来的光亮也伴随着声音的死去而渐渐黯淡。极度的宁静给克里斯蒂安的耳朵带来了不适,由于接受不了这份过分的安静,他的耳内反倒响起阵阵冗长枯燥的耳鸣,就像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微小噪音。

屏幕黯淡了,那行亮白色的大字晃动着,就像风中震颤的沙堡,随后一阵数据狂风吹过,无声无息,却以沛然莫御的态势击溃每一面屏幕上的所有文字。

“ERROR 404 NOT FOUND”涣散成无数颗细小的微粒,白色的雪花在漆黑的屏幕中纷飞,风中之沙在起舞,不一会儿,渺小而微不足道的白色颗粒便重新凝聚,组成一行新的大字——What's the point?

紧接着,屏幕亮度被调低了,像是自动进入了某种节能模式。少了屏幕提供的光源,屋内一下子就变得黯淡而迷离起来,城市的霓虹灯光洒在贴着薄膜的窗户之上,屋内满是暗红色的微光,一整个房间仿佛浸泡在红色的葡萄酒之中,所有事物都盖上了一层血一样的半透明蒙版。

克里斯蒂安弯腰俯身,从桌脚捡起罕见的三脚插头,将其插入墙壁上自制的电源插座之中。连接一旦完成,电流便顺着电源变压器涌动,最终灌入机器之中。

打印机摆在表面坑坑洼洼的金属桌台上,机器内部传来躁动的声响,他看见微型显示屏上跳出“打印准备就绪”的字样,下一秒,打印机在一阵响亮的印刷声中开始往外吞吐A4纸。一张又一张,机器像发了疯似的,每一张白色的A4纸都记载着同一段话。

蒂芙尼想要截下白纸,却被克里斯蒂安阻止了。他不知道具体的原理,便尽量还原梦中的每一步细节。他任凭A4纸从打印机出口钻出,又像落叶飘飞似的掉在地上。

直到这时,克里斯蒂安才弯腰去捡那些A4纸,手指和打印纸触摸之时传来一阵阵温暖的触感。新鲜出炉的白色A4纸,热乎乎的,带着油墨味,他喜欢这种感觉,对这种触感和味道有一种诡异的钟情。

后来,当他再回过头来思索这件事的时候,他猜测打印的纸张和纸张上的内容其实并不重要,这个房间的机关应该在于印刷时的声音大小。那些终端设备是声控的,而老式打印机那古怪的印刷声响处在一个固定的分贝和频率,终端设备可能就是检测这段频率和分贝,才会打开那道藏在床垫下的门。

在打印机开始重复印刷的时候,屏幕上的字体再次明亮,终端自动调高了屏幕的亮度,那行扭扭曲曲的英文字母爆发出了一阵闪耀到模糊的光芒。文字的白光愈发强盛,直至辉光吞噬一整片黑暗,将所有的漆黑驱逐出屏幕边界,一阵物体挪动声才从床垫附近传来。

他看了蒂芙尼一眼,让她呆在原地不要轻举妄动,而自己则小心翼翼走到床垫边,小心翼翼揪住床垫的边缘一角,低下头快速扫了一眼。

“这边,”克里斯蒂安在脑电波通讯频道中喊道,“这下面有个入口。”

蒂芙尼愣了一下,随后快步上前。克里斯蒂安已经把那张床垫彻底挪开,显露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圆形的豁口,机械闸门收缩到豁口边缘的夹层之中。有一道自动伸缩梯垂直向下,底部的空间漆黑一团,隐隐有水样的微弱反光,就像底下是一池墨水在晃荡。

克里斯蒂安想起了那个梦境的后半段,自己在不断地重复着捡纸的动作,而脚边不知何时有了积水。最终,在那个梦里,不断上涨的水位将自己吞没,直至身体溺亡。

可问题在于,他清楚地知道,无形者是虚构的,没有真正的身体,那么梦中那种溺亡的意象源自何处?是复杂的梦在为虚幻的记忆添油加醋吗?抑或,那种溺亡就发生在脚下这个空间之中?

“陈,我先下去,四楼对应的下方应该是304房间。”克里斯蒂安回头对她咧了咧嘴,笑容在屏幕光源的照耀下显得苍白,“你在这等我,我好像知道了点什么。”

“嘿,”女孩喊住了他,轻声说道,“你自己小心一点,好吧?”

他开始转身踩着自动伸缩梯的台阶往下攀爬,每一道台阶都是一根银白色的圆柱体栏杆,克里斯蒂安的手掌抓住其中一级台阶的时候,眼球里的扫描仪检测到其台阶材质是一种高强度的铝合金,经过热处理,具有良好的机械性能、物理性能和抗腐蚀性能。可能是由于304房间地面潮湿的原因,自动伸缩梯的栏杆有些打滑。他向下爬了四五级,在离地面约莫1.5米高的地方撒手,身体向着后方纵身一跃。

落地,站稳,黑色的磁力靴与房屋地面亲密接触,溅起一阵细碎的水滴。水位不高,甚至没有水位可言,只是一滩薄薄的水渍罢了,这儿的环境又湿又冷,空气黏重得像是缓缓流动的水银。

304屋内黑魆魆的,一切事物的形状模糊得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扭曲线条。他在黑暗中走了几步,冰冷刺骨的寒气扯着他的裤管,并顺着鞋缝钻进他的脚底。克里斯蒂安皱起眉头,耳边不断传来行走时带动的踩踏声,黏腻潮湿的寒气冷得像是一整排绵密的银针,麻木感宛如水蛭一般爬上他的腿脚。

“见鬼,如果再冷一点,这底下就成冰窖了。”他揉了揉冰凉的鼻尖,眼中的HUD界面显示附近气温只有2.7摄氏度。

“你没事吧?”头顶传来蒂芙尼的声音,“需要我下去帮忙吗?”

“不用,暂时不需要。”克里斯蒂安刚想打开眼睛的夜视功能,脚尖却在不经意间踢到了某种冰冷的硬物,“等等,我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撞击在密闭空间的墙壁上,形成一道道回声,“陈,底下暂时没看到活人,但我好像有了新发现。”

活人自然是没有的,但死尸却有一条。

克里斯蒂安打开眼球的夜视功能,在他的瞳孔之中,朦胧的白光从视野边缘爬了上来,没过多久便驱散了屋内所有的黑暗。眼中的世界成了一幅浅浅淡淡又模糊不清的素描画,在单一色彩的白光侵占全部景象之后,附加的色彩编辑器便如同天才画家的神奇画笔,为眼中的素描勾勒轮廓,并涂上一层最浓重鲜艳的颜料。

五彩斑斓的光明重新回归视野,克里斯蒂安眨动眼睛,发现自己踢到了一沓湿漉漉的床垫,大概由七张同一类型的床垫叠加而成。积水不深,大概只没到膝盖下方六七厘米处,自然也就淹不到最上方的那三四张床垫。

床垫散发着一股霉臭味,最上面躺着一个身体近乎赤裸的金属女孩——克里斯蒂安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把她看成人类,这女孩的改造程度是如此夸张,以至于他一眼看过去根本找不到太多真实的血肉——从面容到手臂,从胸部到生殖器,从大腿到脚踝,那具死尸几乎全身都闪烁着一种冰冷的金属光泽,就连最基本的人皮都不曾裹上一层,仿佛血肉对她来说只是累赘。

或许正是因为这夸张的改造,克里斯蒂安没有在空气中嗅到任何腐臭味。死掉的女孩静静躺在床垫上,身下有黑色的类似机油一样的液体和半透明的清水流出。得益于那疯狂的人体赛博化,她既未像正常人那样腐烂,也不曾因潮湿的环境而过分肿胀以至于面目全非。她的五官神情栩栩如生,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似的,可她那修长有力的金属手指却紧紧攥着床垫边缘,就像死前曾承受了某种痛苦。

有这么一个理论,越是极端越是趋于疯狂的人,他们的表现反而越趋向于正常人。克里斯蒂安从中看到了疯狂,女孩安宁的神情只是表象,他知道如此夸张的改造绝对躲不过赛博精神病,而潜藏在这平静海面下的是疯子特有的癫狂。

可是,她是谁?这个女孩对义体改造有着极度的狂热,她有可能是“浮生”的制造者,对网络和机械有着宗教式的虔诚。那么,是谁杀了她?是无形者吗?为什么这么做呢?

“你是知道的,K。”一道声音在他脑中响起,替他回答了这些问题,“别再自己骗自己了,你之前就知道,你一直知道。”

对,他现在明白了,他一直就知道,从来就没有什么弗雷德遇袭,是无形者联手张将军吹响了战争的号角,这一切不过是精心编织好的阴谋,为了推翻公司统治而不得不做出的牺牲。

“你的内心不是早就洞察一切了吗?是我杀了她。”在他沉默的时候,一只幻觉的手爬上了他的肩头,“你猜得都对,她是写出‘浮生’的黑客,但这人已经疯了,她在程序中留下后门,并发现了不该发现了,想借此勒索我们。”

“所以,如果不是这个黑客出了问题,这件事我什么时候才会知道?或者说我永远也无法从你那知道?”克里斯蒂安回头,看见无形者依靠在椅子边缘,双手环抱在胸前。

“你会知道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当下这个时间点不算太早,但也不算太晚了。”无形者的所有表情都固化成那张盖伊·福克斯面具,就连声音也显得机械而单调,“程序名,浮生,一开始是我为自己准备的,失去的那些记忆存在古怪,我想借用‘浮生’看清模糊的记忆细节。后来我把它用在弗雷德身上,因为计划需要,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我和张将军制定的计划。”

伊森·张,弗雷德·怀特……

是的,克里斯蒂安早就明白的,为什么弗雷德的PTSD不在官方医疗报告上记载,而黑客却可以对症下药,做到完美的心理入侵,他早就明白,只是一直不做确认。

一切,一切只不过是因为,抹去PTSD记录的可能就是张将军,而将PTSD记录告诉无形者的,也还是张将军。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一伙的,可是为什么?

“伪旗行动,指通过使用其他组织的旗帜、制服等手段误导公众以为该行动由其他组织所执行的行动。”无形者说,“我们需要一个借口,斑鸠就是那面旗帜,这就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