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洗脑
蕾切尔隐隐约约明白他的意思,感觉却有些不太妙。
笼子里的男人极有可能就是她所认为的那个人,可是,也有一定概率不是,隔着一层铁皮交流根本无济于事,她无法看到笼子里那个人的五官面容,可就算看到了,谁又能说那不是完美整容技术伪造出来的赝品呢?
现实沦为一种悖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把被关在笼子里的人同她认为的那个人划上等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蕾切尔明知故问,用一种困惑的语气说道。
“你瞧,这就像薛定谔的猫,可是现实比薛定谔的猫还要复杂一些,你永远也想象不到这个世界有多复杂。”男人轻笑一声,语气充满了诱惑力,“这么说吧,薛定谔不打开笼子,就不知道猫的死活,猫处于一种生死叠加态。而现在,你不亲眼看到,就不知道我的真假,甚至,你就算看到了,我的脸可以是别人雕琢出来,我的记忆可能是别人植入的,不管怎么说,我都可能是一个替死鬼,对吧?”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那些事情,泰坦陨落,不是你做的?”蕾切尔被他彻底问糊涂了,疑惑道,“所以,现在的你就像那只猫,处于一种是他又不是他的叠加态?”
男人叹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说道:“设想一下,现在,你坐在这儿,对着一个笼子说话。如果关押在笼中的人其实只是一个傀儡呢?毕竟这只是医院的一面之词,对吧?比如说其实我是一个死刑犯,在整容和篡改记忆之后被丢在这里,自认为自己是克里斯蒂安。在这种情况下,你连见都没见过我,如果医院根本就没打算让你见到真正的那个人,你又要如何证明和你说话的这个我,就是你听说过的那个我?
“同理,在你的认知中,那个人黑掉了穹顶系统,使泰坦星上的无辜群众暴露在低温和甲烷之中,这是普世公司和星际联邦告诉你的。但如果这不是事实真相呢?你所知道的只是别人告诉你的,未经你自己的求证,事实和真相只是少数人随意亵玩的橡皮泥。那么,你又要如何证明,真实的克里斯蒂安一定就是新闻报道里出现的那个克里斯蒂安?”
蕾切尔被他的一通论证说得脑袋生疼,她越听越混乱,却也在这种浑浑噩噩之中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但是,她想,他们有记录的,他们在重型独角兽那儿当场逮到了你,而且服务器机房门口有一堆死尸,其中一个胖保安侥幸存活下来,他亲眼见过你,你的的确确闯入那里。
然而,很快,她又想到,克里斯蒂安闯入重型独角兽和泰坦陨落事件并不能直接划上等号,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新闻媒体报道出来的只有公司的一面之词和公司提供的反追踪地址。而那些,恰恰是那些东西,全都是可以伪造的,只是人们在愤怒与痛惜之中压根儿就不会想到这些,他们一看到一亿多人死去,便被滔天怒火冲昏了头脑,他们太渴望了解真相而不加以辨明。
她想了想,这种说法似乎也是成立的,笼子中的那个人说得不错,甚至很有道理,不能因太渴望得到真相而忽视真相。想到这儿,她警惕地瞥了一眼边上监视他们谈话的值班护士,后者目不斜视,只是盯着那个铁笼子发呆,就像一只停摆的时钟。
“忘掉那狗屁不通的一问一答游戏吧。”蕾切尔收回目光,一边做着电子笔记一边问道,“先生,让我们大胆假设,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我有一个问题,即普世公司何必为了对付你和浪潮而牺牲那么多人甚至黑掉自己?你知道吗?在外界,自从泰坦陨落事件之后,公司的股价一路暴跌,影响力也大打折扣。”
“影响力也大打折扣?怎么说?”
“好吧,你不知道。”蕾切尔耸耸肩,说道,“大概在那件事发生后的一个半月,星际联邦政府在奥利维亚女士的带领下亲自拜访普世公司,由于穹顶的管理和维护不利,公司被迫交出穹顶技术,现在穹顶系统由星际联邦运营,再也没有被黑的风险。”
“哈!由于穹顶的管理和维护不利,公司被迫交出穹顶技术?”男人冷笑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道,“会是你吗?是你出卖了我们吗?我们的行动会失败,且有风险,甚至会连累到你,而出卖我们,只要出卖我们,你就可以百分百得到公司的穹顶技术。”
“你在说谁?”蕾切尔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
男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喃喃自语:“果然,在绝对利益面前,人心都是会腐化的。张将军以为她靠自己的奋斗从中产阶级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就会比那些达官贵人更理解这个社会的处境。好吧,她的确比那些寄生虫更明白事理,可是本质上是一样,只不过她追求的不是个人利益,而是联邦政府的集体利益。”
“先生,请回答我的问题。”蕾切尔小声打断道,“为什么公司宁肯牺牲交出穹顶技术、宁肯牺牲这么多人,也要对付你们?我相信公司一定有其他解决办法,这说不通,也正是我认为的关于你的说法的漏洞。”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公司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大代价对付我们,就像你所说,浪潮或许是个威胁,却不是那种需要断臂求生的威胁。”男人无精打采地回答道,“但我想,也许是公司需要一个假想敌,这种敌人的存在就助于公司控制人们转移仇恨目标,并让他们走上街头,发泄心中积压已久的不情绪。要知道,社会的不满若得不到宣泄,公司的大厦就迟早有被动摇的一天。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都不会消失,而是活埋起来,这正是普世公司聪明的地方,它懂得让人适当发泄,这种民众涌上街头游行示威的场面我已经亲眼见过太多次。”
“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蕾切尔说道。
“你知道群体心理学吗?请容许我引用勒庞的观点——”克里斯蒂安叹了一口气,幽幽解释道,“宣传绝不能客观,更不能承认对手的任何观点,对之做丝毫让步。宣传需要讥讽敌人,更需将之‘妖魔化’。这有助于利用人们对恐怖的逆反情绪与敌人斗争。宣传不仅要有激烈的内容,以吓退那些怯弱且性格不坚定的人,而且还需伴以暴力恐怖行为。恐怖的价值在于不仅能来恫吓人们,而且可以争取追随者。”
蕾切尔大吃一惊,断断续续地说:“可是……可是,你说的这个,我们难道活在1984年?”①
“或许。毕竟,人类社会哪有变过呢?如果你看过福柯的《规训与惩罚》,就明白现代化前的公开的残酷的统治已渐渐转变为隐藏的心理的统治。”男人嗤笑一声,继续说道,“现在和过去比起来,只是多了一层科技的包装纸,人们为了更安全的生活而出卖自由,公司便营造幸福喜乐的假象,暗地里却一直窃取每个人的数据,社会在进步的同时也在止步不前。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并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换个角度想,为什么是泰坦星?在这么多殖民星球中,为什么偏偏选择泰坦星?泰坦星是土星的卫星,大气成分以氮气为主,上面遍布液态甲烷和乙烷的海洋。总的来说,这是一颗以工业为主的殖民星球,会不会这颗星球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以至于普世公司选择它?”
“我不知道,先生,这已经超出了我要采访调查的范围。”蕾切尔摇了摇头,说道,“但是,关于你提起的第一个推测,这倒是令我联想到了历史上发生过的各自阴谋论。有这么一种说法,很多惨剧其实只是某些人自导自演的悲剧,是为入侵他国找的借口。可惜的是,所有可能被记载的文件资料已经随着大灾变的到来而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我们永远也无法求证。”
“历史嘛,只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由胜利者书写。”男人似乎已经有些疲倦,“其实在普世公司的创造发明中,最令人内心发寒的不是复制人,也不是穹顶技术,而是学习芯片的出现。”他的声音听起来病怏怏的,低沉的语气仿佛就是心灵的抗议,“你知道吗?越多的知识越能激发人的独立思考,无知是一种虚妄的幸福感,当你打破有限的认知,就一定会对无限的未知感到好奇。”他慢悠悠地说,“学习芯片的出现是一种新式的教育资源,彻底改变了人类获取知识的途径。现在,金钱可以买到的东西比以往更多,包括时间,包括生命,当然也包括知识。”他叹了一口气,像是彻底没了兴致,“政客都是民粹主义者,喜爱在公共场合声称自己代表大众的利益,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他们说得倒也没错,神也是这么说的,神总是声称自己领导、代表所有人,然而,当他们可以肆意掠夺知识,他们离全能的神还会远吗?”他最后说道。“随着社会的发展,阶级差异会越来越大,站在上层建筑和匍匐于泥泞之中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高处者近乎成神,低矮者愚昧如蝼蚁,这种差异甚至不是致命的,因为一切都在潜移默化,普通人就像温水里的青蛙,一点一点接受逐渐升高的水温。”
“我明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明白你的思想了。”蕾切尔响亮地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如果可以,我真想亲眼见见你。就像你说的那样,在没亲眼看到你之前,我不能确定你的身份,而即使看到你,我还是不能确定身份的真假。”
“更糟糕的是,即使你确定了我的身份,也无法肯定我说的是真是假。”男人毫不留情地补充道,“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的眼中有不同的真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记者的采访是从不同当事者的口述中听到事实发生的过程,并将这一过程整理为所谓的‘真相’,接着通过新闻媒体层层传递出去。”他咳嗽一声,带着某种古怪的笑意。“所以,你瞧,真相具有一定的可塑性,蕾切尔小姐,你是怎样一个人,你想要什么、渴望得到什么,很大程度上,都会决定你传播给大众的真相究竟有多‘真’。”
“真?”蕾切尔的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不错,真,真相,真实,真理。”他突然放缓语速,用一种低沉而饱含磁性的声音问道,“告诉我,蕾切尔,你觉得这么一个铁笼子困得住我吗?”
“当然——不,等一下,其实我并不确定,不过我想或许可以。”蕾切尔调整措辞,解释道,“我是说,这是法拉第笼,你在里面接触不到赛博空间,也无法利用网络做事。光凭你的个人之力,你很难打破这个铁笼。”
“不错,法拉第笼限制了我的身体,也拘束了我的神经网络,可是,这东西真的能压制我的思想吗?”男人继续用那种平和而富有感染力的语气说道,“人类的思想不受时空限制,具有无穷的延伸性,的确,我接触不到现实,也触碰不到网络,但我还在思考,这笼子是绝对困不住我的思想的。”
“所以,你在思考什么?”蕾切尔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愚蠢的猎物,正在踏入猎人的陷阱,可是陷阱里那块奶酪实在太过诱人,她知道却无法阻止自己踩进那个陷阱。
不仅是因为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更因为她知道笼子里那个男人说的话虽然惊世骇俗,但几乎无法反驳,已经隐隐接触到文明社会的本质。
“你来之前我正在思考卢克莱修的《物性论》,里面有这么一个思想实验,正好可以类比人类思维的无限。”男人停顿片刻,像在组织语言,随后有条不紊地说道,“现在,闭上眼睛,设想一下,你来到宇宙边缘,这里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
蕾切尔下意识眨了眨眼睛,她注意到边上那个值班护士比她先一步闭上双眼,似乎已经沉浸到那个男人提出的设想之中。于是,她不再犹豫,也紧跟着闭上双眼。薄薄的眼皮慢慢合上,掩盖住了红蓝交错的现实世界。
黑暗如期而至,视野陷入一片死寂。在那个男人的描述中,她仿佛真的来到了宇宙的最边缘,这里没有燃烧的太阳,也没有瑰美的星云,就连一丝黯淡的星光都不曾抵达。
“接着,你站在这个边缘,朝着边缘方向射箭。箭如果飞出去不停止,那么显然,宇宙比你想象的尽头还要广阔,宇宙的边缘和地平线一样只是一种视觉上的虚构概念。”
在男人的描述中,她在想象中往最深沉的黑暗处射了一箭。飞矢看似不动,却在她的眼中逐渐变小,朝着无边的黑暗疾速飞行,直至最终变成一个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小点。
男人的声音在这时响起:“但是,你往外射了一箭,假设箭停下来了,打个比方,它击中了一面墙,那么那面墙一定矗立在比你认为的宇宙边缘更远的地方。”
好吧,在她的想象中,这支飞箭击中了一面钢筋水泥铸成的高墙,上面甚至还绘着某种恶趣味的卡通涂鸦或者充满挑衅意味的标语。
“现在,再假设你站在这面墙上往外再射一箭,那么同样只能得出两个结论,这支箭要嘛不停往前飞要嘛击中某个边界,在这个边界你可以再射一箭,不管如何,宇宙都是没有边界的,所以宇宙是无限的。”
她的思想摆脱肉身束缚,超越物理规则,像轻盈的鸟儿一般飞上高墙。站在这堵城墙上,她朝着外面又射了一箭,结果如那个男人所说,要嘛击中另一堵墙,要嘛箭矢永不停息,因为如果那堵“墙”存在,这么“墙外”一定有空间让它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这有些像一个无解的悖论,正如人们普遍认可宇宙大爆炸,却说不出大爆炸发生前的那个奇点从何而来。
“宇宙是无限的吗?光速有限,我们看到的仅仅是可观测宇宙,大爆炸至今的时间不足以将更远处发生的一切传到我们这里,而宇宙仍在暗能量的驱使下加速膨胀。”男人平静地说,“通过这个思想实验,我们认知到了宇宙的浩瀚和伟大,你有没有想过,在这种无限之下,我们人类是多么的渺小?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的思想的的确确是无限的,这个笼子困不住我,或许它能困住我的身体,但它困不住我的思想,思想具有一定的传染性。”
是的,它困不住你的思想。蕾切尔不可避免地想到,思想具有一定的传染性,当自己这么想的时候,是否意味着自己已经被他的思想传染了呢?不,不对,不是的,她又想到,我只是想追求真相,诉诸思维和理性。
“你想啊,宇宙这么大,人类这么小,我们拥有的是如此至少,以至于我们作为宇宙了解自身的途径,不得不尽力活得真实。可是,真实是什么?”男人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真实是事实的真相被如实呈现,真实是人们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真实是人们有权利了解事情发生的真相。”他的语气愈发快速,像大山一般压来。“我已经把我经历过的那些事件一字不漏地告诉你,现在我要你告诉我,亲爱的蕾切尔,你是怎样一个人?你想要什么?渴望得到什么?”
你是怎样一个人,你想要什么、渴望得到什么,很大程度上,都会决定你传播给大众的真相究竟有多“真”。男人先前提过的那句话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她有些慌乱,有些手足无措,但很快,她就彻底镇静下来,弄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渴望得到什么。
“尊重事实和公众有知道事实真相的权利,这是记者的第一要务。”她没有回答,而是照本宣科地朗读了一遍记者行为准则宣言的第一条。
尊重事实和公众有知道事实真相的权利,或许这就是我渴望得到。她想,当笼子里的这个男人提供另一个版本的真相,她就有义务去分辨出到底谁说的真相是真是假,并以正确的方式传递给大众。
“不能因为公司高高在上,具备一定的权威,我就无条件相信公司的说辞。”蕾切尔抬起头,正色道,“我没有被你的思想感染,我就是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义务。”
“不,你当然没被我的思想感染,你有你自己的想法。”男人认可了她的说法,低声说道,“你是一个聪明人,在这世上,愚者很多,人们不加选择就听信权威编造的故事,修正那些不实报道就是你的职责,我明白你的想法。”
蕾切尔显然没预料到对方会赞同自己的说法,她愣了一下,说道:“我以为,我以为你要我——”
“你以为我要你协助我,帮助我逃离这里,是吗?”男人说,“那可不必,如果我是为了那个目的才和你说这么多,显然也是没意义的。“他痛苦地咳嗽了一声。“算一算,这样的日子也快到头了。陈,是你吗?刚才和我说话时我就听出来了。”
“什么意思?”蕾切尔忽然惊觉旁边还坐着个值班护士,自从进来之后,她就像个透明人一样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彻底与环境融为一体。
“是我,我来找你了。”值班护士站了起来,朝着蕾切尔走来,“蕾切尔小姐,我很确定地告诉你,里面那个就是我们都想找的克里斯蒂安。”
“你为什么能这么肯定?”蕾切尔茫然道。
“哦,因为我了解他,这世界上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这么莫名其妙又令人无法反驳的古怪言论了。”护士补充道,“即使是植入记忆也不行,这就是他,K,绝对无法被冒充。”
值班护士说到这儿摊了摊手,脸上无奈的笑容就好像在说一件证据确凿的事。她朝着铁笼走去,蕾切尔注意到,在她的脚后跟和白色丝袜上,那些沾着的泥土已经在硬化之后脱落不少,黄褐色的印记却深深渗进白色丝袜的纹理里。
刚才进来的时候泥土还是新鲜的,蕾切尔忽然想到,这个护士是从外面进来的,和她一样,踏破泥泞,穿过雨幕,甚至不会比她早到太久。
蕾切尔猛地站起身,问道:“所以,你是——”
“蒂芙尼·陈。”护士回答道。
【注释】
①1984,乔治·奥威尔的著作《1984》描述了一个极权控制下的社会,是反乌托邦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