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死者 亡灵与回答
天色愈发晦暗了,暴风雪比初至之时来得更猛烈一些,昏黄的苍穹阴厉而低沉,呈现出一种将死之人独有的光泽,就像吃进所有的色彩又全部呕吐出来。
泰坦星在这一刻仿佛一座群蟒的巢穴,丹色的苍穹正在上演一场狂蟒之灾,无数道闪电如银紫色的巨蟒那般狂乱地舞动着、扭曲着。轰鸣的雷声是那些电光撞击天空的声音,它们试图劈开这混乱且单调的狭隘天地,可他知道,那些闪电在短时间内绝对破不开这昏昏沉沉的甲烷世界。
克里斯蒂安徒步跋涉于狂风、骤雨、暴雪编织而成的巨网之中,薄暮冥冥,烃雨和烃雪使得正常的视野能见度降得极低。恶劣的天气将他层层缠绕,死者的灵魂填满苍穹和大地,他觉得自己似乎走进了一个窘迫老人的腐朽灵魂里,银紫色的巨蟒正在撕咬这方世界,而头顶那种种冗长的、无休无止的天气现象就是某种巨型爬行纲生物捕猎时掀起的腥风血雨。
太阳系标准时间18点13分,由于地形受限以及暴风雪的影响,当殖民城市建筑的朦胧轮廓和部分断壁残垣出现在他的眼中之时,他已经比预计抵达时间要晚上半个多小时之久。
起先,出现在他面前的第一个具体形象是一座蜂巢式的生态建筑群,这类楼群最大的特征即它由多栋楼宇组合而成,且根据各楼层的高度和布局又具体划分为一片片小规模的住宅区和社区。
也就是说,一座生态建筑就相当于大灾变之前的一整个社区。人们居住在狭窄拥挤的单间公寓内,就像蚂蚁居住于蚁穴、蜜蜂栖息于蜂巢,而每一层楼都各有各的商店,绝大部分店铺只兜售一些价格低廉却异常实用的小玩意儿——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店主搞不到高端货,另一方也是因为没人负担得起真正的好东西——唯有一些人脉较广的店铺老板会在私底下出售一些电子违禁品或强效致幻物,当后者的数量多了,一座殖民城市的黑市网络便也慢慢成型。
克里斯蒂安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他想,这儿的一切和月球上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居住在绯冷城才叫生活,至于其他殖民城市,那不过是最基本的生存。现实习惯愚弄平民,而又乐衷于编造“理想”、“梦想”等虚构词汇来麻痹大众,这大概就是那些虚构词汇的美丽所在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住在火星,那地方的房价高得吓人,就算你肯去街头当流浪汉,也保不准哪一天你就被巡逻的无人机逮住。然后,刺眼而闪烁不定的警笛呼啸而来,警察们会一言不发地为你铐上镣铐,并用一种冷淡而不屑的眼神把你丢进局子里。
在人口再次爆炸式增长的同时,很多人又不得不困在这样或那样的窘境之中夹缝求生,人只有抓住什么才能活得下去,一无所有的人什么都抓不住,唯一能让他们活下去的也就只有对美好明天的意淫和对光明未来的痴心妄想。
“阿马雷,我到城市的边缘区了,你那边怎么样了?”克里斯蒂安抹了一把面罩,推开其中一家商店虚掩的门。
“还有一小段距离。”阿马雷的声音在无线电通讯中显得有些沙哑,“你知道吗?克拉肯海这名字是斯堪的那维亚语,取自北欧神话,是一种游离于挪威和冰岛近海的海怪。”
门被堵住了,似乎有桌子或是椅子卡在合金门板的后头。克里斯蒂安后退一步,神经网络连接动力装甲,意识发出的指令化作电流信号涌入沉重的金属腿甲之中。紧接着,他抬起右腿,一脚重重踹出,动能在这一刻化作沛莫能御的冲击,合金门板在这股力道面前虽称不上形同虚设,却像普通的橡皮泥那样扭曲变形。
“怎么了?什么声音?”阿马雷问道。
“哦,没事,只是好奇。”他凑上前去细看,结着冰霜的金属门板上嵌着他的一个脚印,“路过一家小商店,想进去看看。”他伸出双手一边掰折上半部分变形的门板,一边继续说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海怪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开个玩笑,觉得自己说不定有机会遇上外星怪物。”阿马雷轻笑道,“据说传说中的克拉肯海妖是一只巨大的乌贼,那个传说对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就是不知道泰坦星如果有怪物又会是什么样。”
“可惜你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他毫不留情地泼冷水,说道,“即使生命真的在这种地方存在,它们的进化速度也远不至于让今天的你见到那些幻想中的触手怪物。”
“说得很对,但我觉得将来老了之后,或许可以就这次的经历加点奇幻元素写一本书?”阿马雷煞有介事地说道,“就那种最老套的桥段,比如说,两位骁勇善战的宝藏猎人踏上了泰坦星的寻宝之旅,然而不幸遇到了潜伏于克拉肯海深处的外星怪物,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不赖,前提是你得活到那天,而不是在接下来对抗公司的过程中被人或者被人工智能干掉。”他撕开合金门板,动力装甲赋予他一身不逊色于液压机的力量,“待会儿再说,我要进店里看看,非这么做不可。”
无线电另一端安静下来了,他没有解释为什么非做不可,阿马雷也没有细问。在昏暗的环境之中,他扯下半块金属门板,将上半身探进那个一米大的豁口之中。果不其然,门后卡着一张坑坑洼洼的金属桌,他单手抓住桌子边缘,心念一动之间,一整张桌子被他粗鲁地抛了出去,最终重重砸在铺着胶合板的墙壁之上,又在一阵沉闷的声响中缓缓朝着地面掉落。
店铺内独有的静谧因此被打破,剧烈的碰撞掀起一阵微小的尘埃。克里斯蒂安踢开合金门板的下半部分走进店内,头盔自带的射灯照亮他的前路。当炽烈浓郁的白光打在那阵尘埃之上时,光束被不可见的小颗粒分割成无数颗细碎的繁星。
他知道,空气中飞扬的那些尘埃是一粒粒肉眼难以辨别的细小冰晶,它们反射着射灯的光亮,像一群半透明的小精灵恣意飞舞着。如果此时此刻——不考虑极低的气温因素——他摘下头盔大口呼吸,那么这些小冰晶就会像沙土那样进入他的肺部,正如这些冰晶曾进入柜台后面那对夫妻的肺部。
是的,那个柜台,那对夫妻,想象中的冰雕在这一刻轰然砸来,就这么不讲道理地闯进他的视线之中。
在店铺内,一男一女相拥着蜷缩在柜台后面——可能女人是那个店主的妻子,也可能双方只是刚刚陷入热恋之中——他们一脸绝望,表情扭曲得不似人形,痛苦早在死亡降临之前便在他们脸上凝固,可在绝望之下,他们却看不出太多的恐惧。他想,或许是因为低温冻住了他们的思想,以至于他们在这渗入骨髓且绝对无法自救的情况下已经丧失了求生的本能,而那麻木的眼神、抽搐的嘴角、紧绷的肌肉无一不是在经过一番徒劳无功的尝试之后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最好证明。
“你们死了,死透了,不可能再活过来。”他隔着面罩对他们说话,声音之中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困惑,“但是,如果鬼魂真的存在,那么你们会帮助我吗?还是说你们会对付我?”
没有人回答,也肯定不会有人回答。一男一女两座冰雕依旧紧密相拥,佝偻着身子靠着墙壁坐下,回应他的问题的,只有他们眼中那种栩栩如生的被冰冻之前的麻木,那静默无声却结满冰霜的眼睛像是一种沉默的警告。
他闭上眼,像感受无边旷野里最清新的风那样去感受近在咫尺而不被接受的冰冷现实。在他的脑海深处,想象力生了根,开始结出一枚又一枚的妄想种子。如果,如果,如果啊如果,如果——
如果,如果这些人没死,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会对他说些什么?——好吧,显而易见,他们一定会大力向我推销店里面那些破破烂烂且便宜得要死的小工具——如果他不打算买呢?——说不准,他们可能会瞪我一眼,冷哼一声将我扫地出门,这是部分底层人民的性格,直来直往,没有太多遮掩——如果他痛痛快快地买下来呢?——想都不需要多想,我几乎可以预见这两张陌生的铺着细细冰晶的脸上会绽放出怎样一种笑,那种笑不是普通的笑,是欣慰的笑,是阿谀奉承的笑,是为了讨好顾客不得不露出的笑;哎,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们笑啊笑啊笑的,世界就是假笑堆砌的枯寂坟墓,到处都是杂草丛生和虚假生机!——如果他们恰好是另外一种野心勃勃又斤斤计较的市井小民呢?——不知道,如果我表现得再阔绰再愚蠢一些,他们也许就会联系上其他店家,蒙着脸在巷弄中打劫我一顿,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如果这种事发生,那么,他会怎么做呢?——毫无疑问,我会反击,一旦反击开始,杀戮就不可避免,因为对付那种小人你必须斩草除根、毫不留情,而我从来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老好人。
只是当他这么一想,他又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再对这些人的死亡产生任何似是而非的愧疚之情。甚至,通过这种妄想的方式,他觉得这些家伙都是心怀不轨的歹徒,他想,他们试图打劫我,所以他们就在没死在彼时彼刻,也会死在此时此刻,因为他们的贪婪,因为他们该死。无论怎样,他告诉自己,这些人都会死,不论是自然老死,还是穹顶覆灭,抑或真的死在这里死在我的手上。不是因为我的行动诱发普世公司根据策略做出反应导致他们死亡,而是因为终有一天,人都得死,而促使这一天提早到来的是普世公司,不是我。
然后,某一刻,他忽然无法再继续细想下去了,有一种恐怖的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以至于他的呼吸在这一刻顿住、他的身体在这一刻僵硬、他的思想在这一刻凝滞。
“去他妈的!”他低声咒骂,绕过盛满冰渣和碎屑的货架,走上前去细细看着那对男女。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看见在男人和女人中间躺着一个不满一周岁的婴孩,父亲和母亲弯着腰弓着身,竭尽全力为的就是用自己残余的体温为那个孩子提供温暖。死亡降临的时候,懵懂无知的孩子眼角挂着泪痕,如今却早已凝结为冰珠,婴儿趴在母亲苍白而布满鸡皮疙瘩的胸脯上吮吸着母亲给他的最后一丝温暖。
然而,无济于事,一切都无济于事。他能想象当时是怎样一副光景——由于内外大气压不同(内部1个标准大气压,外部1.5左右),穹顶的突然消失将使得穹顶外的气体朝着内部的流动。在那种情况下,寒风和甲烷气体将欢呼着、雀跃着占领这座人类的殖民城市。可这还不算糟糕,更令人绝望的是,温度的流失需要一定的时间,因此这对夫妇和这个孩子不会马上死去,他们将察觉到气温急剧下降,彻骨的冰寒带来的刺痛感就像无形的刀片刮过骨头和神经。唯一幸运的是,他们可能在感受更低的寒冷之前就已死去,因为甲烷、乙烷和氮气将在冻死之前先令他们窒息。
他这么想着,下意识用手去触摸那个被彻底冻结的婴孩。可是,他忘了,他忘了自己穿着核聚变动力装甲,更忘了自己的力气比平时大上千百倍不止。于是,当他触摸到那个婴儿的脸颊时,没了,一切都没了,那三座冰雕在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中化作细小的冰尘粉末肆意飘飞。没有鲜血淋漓,也没有血肉横飞,在近-200℃的低温下,即使是人体之中最微不足道的细胞也遵循巧妙而精密的内部构造脱水固化成一种易碎的“艺术品”,只需钢铁手指的一个轻轻触碰,所有的爱与恨,所有的细胞与记忆,都将这一刻变化为子虚乌有的现实——冰葬,太空葬礼的一环,和他母亲的葬礼一样。
“哈,哈哈哈,冰葬!是冰葬!”莫名其妙的,他笑了,笑声不仅回荡在动力装甲之内,也穿透装甲穿透墙壁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之上。
一种神奇的预感攫取了他的思想,冥冥之中,他有了这么一种错觉: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之前我以为是想从覆灭的泰坦星上找寻可能遗漏的线索,毕竟阿马雷不擅长那些和赛博空间有关的技术活儿。可是,我错了,我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来这里是因为死者唤我前来。是的,他们在呼唤我,他们在痛苦中死去,可是那些痛苦的灵魂也值得一场盛大而隆重的葬礼。这不是我的错,但事情的确因我而起,我知道,我知道了!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想到这里,他倏地站了起来,离开那栋生态建筑底层的商店,朝着那间实验室所在的方向疾驰。小型核聚变反应堆为这套沉重的装甲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他在装甲中一路奔跑着、颠簸着,见人就碰,见人就撞。到了后来,他贴着地面低空飞行,全然无视头顶咆哮着怒吼着的暴风雪。
一座又一座冰雕,在他所到之处灰飞烟灭。一个又一个灵魂,从那一具具束缚他们的身体中得到了一种意义大于形式的解脱。(也许,这种解脱不是对那些死者的,死者就是死者,死人是感受不到任何解脱的。是克里斯蒂安感受到了解脱,他觉得自己是在替他们感受解脱。)在这种横冲直撞的动能打击下,一场、十场、五十场乃至一百场一千场葬礼在他前进的道路上进行,每一次碰撞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渺小的、不完全的救赎。
这种救赎不是他真正追寻、真正渴望的那种,并且这种救赎也不可能让他感觉更好,可是,他需要这么做,他需要它,就像行走在无水荒漠中的旅人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滴清澈的饮用水。每个人都得抓住些什么才能活得下去,这就是他所能抓住的。如果没有它,他会渴死在追求真理、寻见自我的旅途之中,如果没有它,他将永远不可能在无水的荒漠中找到现实的面包,如果没有它,他对自身、对人类的憎恶将日趋严重且永远无法挽回。
总的来说,他累了,他疲惫了,他不想再唾弃自己,也不想再厌倦人生。对于这个世界,他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也无法冷眼旁观了。他想起了何塞的禅师装扮,也想起了佛家的业报,他觉得自己在业火中燃烧。他又想起了老子的哲学,看它看不见的叫做“夷”,听它听不到的叫做“希”,摸它摸不到的叫做“微”,然而这三者原本就是浑然一体的存在,这是一种没有形状的形状、不见形象的形象,只有把握住早已存在的“道”,才能驾驭现实存在的具体事物。
后来,他飞得太快,在即将抵达目的地时碰了壁。庆幸的是,视觉伺服系统主动做出调整,动力装甲的阻抗控制保护他免于鼻青脸肿的下场,然而他却半躺半坐于结着冰的水泥地,用一种虚无的、空寂的目光望着来时走过的路。
他看着那些冰雕粉碎为尘埃飘飞于空中,心想,或许一切运动最终都会回归到无形无象的状态,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没能很好地适应这个病态的社会并不是我的错,当万物终焉、一切死去,那时还会有这种种混乱的、复杂的思维、网络与现实吗?
大气中那反射着微弱光亮的晶莹尘埃是死去的人在说话吗?他情不自禁地想到,看呐,快看呐,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