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杜尔凯姆
杜尔凯姆是法国人,一位有犹太血统的无神论者,毕业于著名学府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曾在德国心理学大师冯特的指导下从事研究,后来成为法国的第一位社会学教授。一般认为,“宗教社会学”一词是最早见于杜尔凯姆的笔下,他在这个新领域的建树主要反映在经典之作《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1912)。
· 天壤:神圣与世俗
宗教是什么?或者说,宗教现象的特征何在?在这个基本问题上,杜尔凯姆不赞同任何非客观性的解释。譬如,以“神灵的存在”或“神秘的事物”之类的字眼来定义宗教信仰。在他看来,已知的一切宗教现象,无论简单的还是复杂的,都有这样一个共同的特征:把全部事物(现实的或理想的)一分为二,划为两大类——“世俗的”(profane)和“神圣的”(sacred)。
把世界分成两个领域,一个包括所有神圣的事物,另一个则包括所有世俗的东西,这是宗教思想独具的特色。
在人类思想史上恐怕再也找不到两个范畴,能像“神圣”与“世俗”那样,把万事万物截然分开了。杜尔凯姆指出,和这两个范畴相比,即使“善”与“恶”的区分也显得没有意义了,因为善与恶犹如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无非指相反的道德行为;或者说,善与恶作为对立的品行,如同健康与疾病,指的是同一事实或生命现象的不同状态。然而,不论何时何地,“神圣的事物”与“世俗的事物”却总是被人想象为“两个不同的世界”,二者毫无共性可言。
关于神圣与世俗的区别,尽管在不同的宗教那里有不同的说法,但这一事实普遍存在。杜尔凯姆据此作出了如下判断:宗教现象的特征就在于,假定整个宇宙由两大部分构成——“神圣事物”与“世俗事物”;所谓的神圣事物是指那些由禁律隔离开来并受保护的东西,世俗事物则指那些须与神圣事物保持一定距离的东西,即禁令的对象;因而,在宗教体系那里,信念、教义、神话、传说等,都旨在表现神圣事物的本质、美德、力量、历史等,各种仪式则规定了信仰准则,即信仰者必须怎样跟神圣的事物打交道。
一般说来,巫术由信念与仪式构成,也有教条和神话,只不过更简单或原始些罢了。那么,怎么把宗教和巫术区别开来呢?杜尔凯姆回答,二者的主要差异在于,宗教具有群体性或社会性,巫术则没有。任何宗教信仰都是某个特定的群体所共有的,这不仅是指每个成员都信教,更重要的是,他们的信仰已成为整个群体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以致大家感到你我不分,同属教会。质言之,宗教信仰及其实践所带来的是群体的或社会的统一性。没有教会的宗教在历史上是不存在的。巫术却起不到类似的作用。虽然巫术也有众多信奉者,但并不能像宗教信仰那样把众人凝聚起来,形成一个生活群体和道德团体。因此,巫术没有教会。
任何宗教都是一个与神圣事物相关的信念与实践的统一体系,这里说的神圣事物是划分出来的、带禁忌性的,信念与实践则使所有的信奉者团结为一个叫做教会的道德团体。
这就是杜尔凯姆的宗教定义。他提醒读者注意,上述定义里有两个因素——“宗教观”和“教会观”,后者决不比前者次要,因为它表明了一个事实:宗教肯定是“一种群体的或社会的东西”。这个事实的确值得读者注意,正是靠它——宗教的社会性,这位宗教社会学开创者打通了“天壤之别”,把神圣的东西落回了世俗的生活。
· 宗教:社会的神化
宗教现象的特征简明地反映于古老的图腾体系。因此,在杜尔凯姆看来,通过考察这种最原始、最单纯的宗教现象,足以揭示宗教信念及其实践的起因。
图腾首先是一种象征,是对某种他物的实体化表达。
问题在于,形形色色的图腾体系所象征的是什么呢?通过考察澳洲原始部落可发现,所谓的图腾同时象征两类东西:既是“图腾本原”或“神”的外在形式,又是某个氏族社会的鲜明标志。因而,图腾可比作“氏族的旗帜”或“氏族的符号”。虽然此类标志或符号可取材于任何东西,像人、兽、物等,但作为崇拜对象的图腾无不融入氏族社会的生活。杜尔凯姆就图腾的象征意义指出:
如果它既是神的象征又是社会的象征,这岂不是因为神与社会是同一个东西吗?假若群体与神是两个性质截然不同的实体,该群体的符号又怎能变成这种半神(quasi—deity)的形态呢?所以说,这种氏族神、图腾本原不可能是别的东西,只能是被人格化了的、并由想象体现出来的氏族本身,其体现形式也就是那些作为图腾的、可触知的植物或动物。
那么,上述神化过程是怎么变成现实的呢?杜尔凯姆主要从以下两方面进行了分析解释。
(1)社会力量的外在化
所谓的神首先是被人想像出来的,他是最高的存在,崇拜者依存于他。不论神被想像成什么,超自然的力量或有人格的存在者,像宙斯、图腾、耶和华等,都会令崇拜者感到某种绝对服从的神圣原则。
同样,社会也在我们身上培养了一种依赖感,也能从我们心里焕发出一种神圣感。无论就本质还是目的而言,社会都不同于个人。然而,任何一个社会要达到目的,都不得不通过作为个体的我们,但方式却是专制统治。譬如,不顾个人利益,强令我们合作,变成社会仆人,变得顺从强权,忍受贫困乃至作出牺牲。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社会生活便无可能。正因如此,我们才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受制于这样或那样的思想法则和行为规范,可这些东西既不是我们制定的,也不是我们情愿的,它们有时甚至跟我们的本能完全相反。
杜尔凯姆指出,社会生活的强制性,只有假借精神方式才能真正见效。如果某个社会只采取物质强制手段,那么,它只能使其成员迫于生存需要而妥协或顺从,而决不会像宗教那样,从人心里唤起值得崇拜的道德力量。因此,社会之所以能控制我们,主要不是依仗物质霸权,而是借助它被赋予的道德权威。
当然,假如人们一开始就认识到,社会生活的强制性实际上来自社会本身,作为神话解释体系的图腾便不会问世了。可是,社会活动的途径太曲折,社会统治的技巧也太复杂,这就使一般人不可能认清真面目。因此,科学分析方法形成以前,尽管人们感到自己是受摆布的,但并不了解谁是幕后操纵者。于是,人们只好无中生有了,想像出某些概念用来表达社会生活所必需的强制力量。这在原始图腾崇拜那里反映得尤为典型。图腾对象都是经过“思想美容的”,是以异己的力量表现出来的。
(2)社会力量的个体化
这实际上是同一个过程的另一方面。讲明前一方面,这一方面就不难理解了。杜尔凯姆指出,所谓的神不但是人所依赖的权威,还是人们的力量源泉。一个人皈依神,便会相信神与他同在,感到有取之不尽的力量,自信地面对生活和世界。同样,社会生活也不局限于强制,只要求其成员牺牲个人利益;社会力量也不是完全外在于个体,仅仅从外部来支配其成员的。实际上,任何一个社会都是通过个体意识体现出来的。因而,社会力量势必个体化,即渗透到作为个体的社会成员,在他们身上发挥作用。可以说,社会力量就是这样转化为个体力量,乃至成为我们自身存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正是由于这一事实,社会力量才能得到加强,并被我们亲手崇高化和神圣化了。
综合以上两方面的分析可见,社会力量的外在化和个体化,也就是它被崇高化和神圣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在很多场合下反映得十分明显。杜尔凯姆作了大量的描述和分析,这里只选一例,就是澳洲土著人的图腾仪式。
夜幕降临了,火把点燃了,澳洲土著人摆出了五花八门的仪式阵容。他们劲歌狂舞,到处都是越来越火暴、越来越兴奋的场景。12个人手持熊熊的火把,突然有个人冲向人群,火把就像刺刀,一场混战开始了,可勇猛的袭击者终被长矛与棍棒挡住了。人们时而欢腾雀跃,时而挺直身躯,模仿着野兽发出一阵阵叫声。满眼望去,火把熊熊,劈啪作响,浓烟滚滚,火星飞溅,落在他们的身上头上,可没人在意,一个劲儿地唱着跳着……
虽有以上生动描述,杜尔凯姆仍感叹,那一切交织成的野性场景是没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我们可想像,一旦达到如此兴奋的程度,人是难以自我控制的。此时此景下,土著人的思想和行为显然不同往常了,乃至忘掉了自我,仿佛感到确有某种外在力量推动着自己,支配着一切。这种异常的感觉带来的似乎是一种新生。此情此景下,甚至连一个人的外表也在激发着内心的转化,像怪诞的服饰,恐惧的面具,疯狂的动作等。一切都好像表明,每个人都变了,他被这种场景里充斥着的强大力量占有了,这个世界也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天地。
在澳洲土著人那里,有些图腾仪式可持续几个星期。杜尔凯姆指出,那样一种持久而强烈的特殊体验,怎能不使人产生如下信念呢?有这样两个根本不同、没法相比的世界:一个是平时无精打采地活在里面的世界,即“世俗的世界”;另一个则是只有通过特别的集体活动和群体力量才能走进的世界,即“神圣的世界”。
· 方法:社会本体论
本节评述表明,从探讨宗教现象的界说到分析图腾体系的起因,杜尔凯姆始终贯彻一个基本原则:宗教与社会的互动性。就这种互动关系而言,他所注重的是社会对宗教的决定性作用。所以,他就二者关系所作的大量分析和判断力求证实:社会是本原、起因或原形,宗教则属于表象、产物或变体,因为对社会生活有重要功能的宗教信仰,决不可能是超自然或超社会的,而只能根源于客观具体的社会实在,即以崇高的或神化的形式来反映既定的社会生活、特别是社会性的道德力量、思想观念、经验情感等。
关于上述方法论观念,杜尔凯姆的一段带总结性也更富哲学意味的论述,可加深我们的印象:
我们现在可以理解了,图腾原则,或广而言之,各种宗教力量是如何外在于它所寄居的那些事物的。这是因为,关于宗教力量的观念并不是由那些事物直接加于我们的感官和大脑的印象所构成的。宗教力量只不过是集体在其成员那里唤起的思想情感,可它被群体意识经验到后又被客观化了,即在群体意识之外得以形象化了。由于这种客观化,它便把自身附着于某种客体,而该客体结果也变成神圣的了;可这种角色是任何客体都能扮演的。原则上讲,没有任何东西就本质而言是优先于其他事物的,是注定要成为这种客体的;同样,也没有任何东西必然被排除在外。任何事物都依赖于环境,是环境允许产生宗教观念的思想情感出现在这里或那里,出现在此地而不是别处。一个事物所呈现出的神圣性,并不内含于该事物的固有属性:这种神圣性是外加于它的。宗教的世界并不是可经验到的自然界的一个特殊方面:它是附加于自然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