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当代文学名著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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纺纸记·楔子

废名

大凡做文章必须切题,文不对题,大概这篇文章总做得好,然而可惜矣。小时跟一位儒师佛堂念书,据说这个庙里常爱闹鬼,九龄童子听讲半部鲁论,也曾执笔学为文章,但老师总是说可惜题目做得不对,言下很是叹息,有一回简直责备我连篇累牍尽是鬼话。那么换一个题目怎么样呢,就算做的是一篇鬼话不就好了吗?可惜小孩子总是怕挨打,一点也不敢撒野,这一句言之成理的话就不晓得说了。作者在经历半生的辛苦以后,倒很有一个神出鬼没的本领,流水可画得桃花,雁字不妨在云外抒写,天下事真是逃不过我佛之掌,梦中何曾爱惜诗人之笔,然而这时才晓得人生最可懊恼的乃是没有一个题目可做,崭新的东西我却每每看得出它的腐朽,想起那时有一个有经验的师傅,耳提面喻,叫我只管用心,我想那就是有一个金箍帽罩在头上我也应该不怕痛了。读者幸莫笑我有什么大道理在这里头,我是什么道理也不懂,只是喜欢撒野罢了。世上最有意思的事情总莫过于写情书,将它拿去卖钱,那自然是卑卑不足道矣,就是因此而掀起一世的狂热,也未见得是把这个题目做到好处,最好是一封未寄的信,就算它无法投递也罢,石沉海底,于你们岸上之人全不相干,我自己知道我的深罢了,及至沧海桑田,麻姑三见,然而仙人与我前生无缘,遗恨还在人间。言下我很像一个梦境。昨夜倒真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在一个古庙里,大概是无处投宿,就在这庙里借宿一夜,生平好像来过一趟,所以一个个的泥菩萨很是面熟,我是最怕同人打招呼的,好在这里头没有和尚,我乐得自由自在,不由得动了我的幼稚的思想,倘若就在我梦中,有一名地保跑进来把我捉了去,那倒也不是一个勉强的遭遇,大可不必反抗,我只希望他不是绑票,或者同我小孩时喜欢湖里捉鱼一样,自己没有在水里淹死,倒把活泼泼的鱼儿弄到手上一跑跑到我的家里去了,他把我捉去坐了监,或是携带我一路上山寨里去落草,我都喜欢,反正小说上都是有的,从此我要少想好些心事了,因为我就是做了强盗也不想发财。我这样想时,心里渐渐有点害怕,不觉打一个寒噤,古庙无灯,明月在地,令我记起一个仙姑来,这个仙人是狐狸变的,其实她并没有现给我看,是一个顶好看的女子,那时我们在庙里念书,童子六七人,趁着老师不在家,大家便来谈她,有人说他看见过,我说你看见过是什么样子呢?他说他看见一双小脚眉毛一闪就不看见了。这人后来他爸爸送他到大学堂里去上学,后来他自己在外面另外讨了一个老婆,他说他有一桩心事装在心里永也不向人家说,大概他不能同我一样顽皮还时常记起那个狐仙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位狐狸是顶懂得爱情的人,前生也一定还是一个女子,五百年的修炼又变一个好看的女人来替女人报仇,所以身边别无武器,有一面镜子,那时我私地里就读过许多齐谐志怪之书,又听了我的姑母一位老处女讲给我一些故事,很有点愤愤不平,菩提树上为什么一定要杨妃吊颈,许仙为什么那么卑鄙总要计算白蛇娘娘,裂帛之声我也以为真是好听,炮烙之刑只不过是你们文人笔下残忍,实在的,连丑妇效颦都比你们烈女传做得有意思多了,先生拿了戒尺要我赶快背书,我望着窗外秋风落叶以为仙姑今天一定现给我看了,我倒想看一看她的镜子是不是也同我们今日的女学生一样的,总是当着皮包拿着,但我一推想就知道那一定不是的,因为我记得姑母告诉我,我们在夜里看见鬼火就是狐狸精在那里梳头,姑母又说月亮里头有一位嫦娥女子,长生不老,永夜娑罗,因此我想这位狐仙的镜子一定是圆的,好比天上的月亮,难怪女子总是那么好看了,她诱惑了你,无论是为恩为怨,或者就同亚当夏娃要吃树上的果子一样,无所谓恩,无所谓怨,弄得你骨瘦如柴,我想这也没有什么可怪的,反正比起你们抽鸦片烟来总算是一个理想之国了。这时我听得一声咳嗽,吓得我一跳,原来一位白发老妪拄了拐杖向我打招呼了,我知道事情不妙,这一定不是我们平常之人,但也没有法子,反正今天总是梦中有梦,害怕也是无益,我赶快拿出我的日记把它记下来好了,我说,老祖母,我不认得你,言下我很是抱愧,因为口里说不认得她,心里好像有点认识,记得我十岁的时候,自己扎一个风筝放蝴蝶玩,跑到一位卖线的老太太那里去买线,告诉她过几天就过年,爸爸给压岁钱我再给她,不过两天的工夫她一病死了,我的风筝倒放得很好,所以至今还欠了一笔债,今天她来追我还债了。我想我还是自己开口为妙,于是我也还不站起身来,就好似泥菩萨一样的安静,告诉白发老者道:

“老祖母,今天实在是一个钱也没有,如今简直是公子落魄了,你知道,我家有良田几顷,当初羡慕人家过穷日子,有如皇帝想做神仙,谁知父亲的遗嘱上没有我的名字,本来就等于没有,诸事还请老祖母指教才是。”

“此庙现无人照管,你如是有心之人,就在这里供奉香火。”

“大概不行,因为照你这一说,那我就要出家做和尚,此事我曾慎重考虑过。我有一个顽皮的意见,大凡做一桩事业,万万不可以离开本行,只有抬棺材的才也扛花轿,我恐怕还是一个心猿意马之人,倘若坐在菩提树下,看见苹果忽然落了,那就未免堕入凡想,以为天下问题还要靠科学解决矣。”

“此言亦能自圆其说,但你既然来了,我殊不能放你走,我有一件事可以托你去办。”

老太婆说着若有所思,我想她不是来问我讨债的人了,关乎钱财上的事情那里有这样的儒雅,我不妨相机行事,今天或者有一个好缘法也未可知,于是我乃下笔千言离题万里道:

“老祖母,你可以告诉我一个人的赌博的法子不能?我镇日家有点无事可干的神气,倘若一个人可以赌博,那就无所谓输赢,而我又大赌了一场。”

“你永远是一个顽皮孩子,古性不改,记得汝为儿时,汝母亲虑及你将来无法收拾,成天的同几个孩子坐在土地庙里打骨牌。”

“老祖母既然知道过去未来之事。那我今日之相遇,一定不可错过,我有一个痴心的欲望,虽曰欲望,但也没有满足之意,然而确有一个鸡鸣狗盗之豪兴,故宫博物院里头有三十二张骨牌,并色子六枚,做得甚是玲珑,简直把我的眼睛看花了,老祖母可以替我盗得来否?那实在也不过同猴子偷印一样,猴子并不拿来做官,一种技庠罢了,所以千万不可以不肖之心待人。”

“不要胡思乱想,老身有拐杖在此,前程远大,你得听我吩咐。”

这一喝我就什么话也没有得说了,我虽然顽皮,但生来很有一个守礼法的性格,因为守礼法所以渐渐也就把礼法看穿了,懒得同它说话了,所以还落得做一个好子孙,其实我很是傲岸。慢慢我垂头丧气的又开言道:

“老祖母,敢问,你是一个什么人呢?你与我有什么亲属的关系没有呢?”

“汝母还替我做鞋。”

这一来我乃更是摸不着头脑,我的母亲还替她做鞋?我是我的母亲生的,我记得自我认识我的母亲我就没有看见母亲做什么女红,只是相信比丘尼,我怪我昨夜不该跑到东安市场去看戏,那个宋江不知是什么人,梅兰芳手上倒捏了一支红绣花鞋,说是替妈妈做生日,给了我一个不好的印象,所以今天就遇见怪事了。我看戏总是没有好结果,小时在乡下看东吴招亲,刘备是一个抽鸦片烟的须生,无论他也搽了粉,也还是一副害黄肿病似的面孔,登场报名说他今年五十三还做什么新郎,从此我就很是一个厌世主义者,极端佩服金圣叹的学说,过了三十岁你就不必再讨老婆了。这是闲话,且不表。我对于我的母亲的印象十分好,是一位整齐严肃的女人,我感谢我的母亲,她生我的时候正是她的少壮,而我很早很早就离开家庭,一个人在外面世界流浪,一直到现在,现在还要到将来,这是我所羡慕的一个境界。但是我何曾记得我的母亲替老祖母做鞋来着?梦中难道遇见谎事?其中必有原故,我得研究个明白。是的,这位老祖母一定是一名菩萨,名字叫做送子娘娘,我听说我的母亲在生我以前,曾经求天拜佛,在送子娘娘庙里许了愿,那自然是为得我的降生了,那个庙里我去玩过,佛龛之前确乎挂着一双一双的娘娘鞋,原来那里头有我的母亲的手工,但我好像记得那个佛龛上的偶像是同观音菩萨一样的好看,并不是这么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祖母,拄了拐杖来同我认亲,然而菩萨有七十二相,或者本来就无定形也未可知,而且我亲眼看见我家里有一位张婆,是一个稳婆,后来也是岁数很大,贫无所依,常到我家作客,叫我不要淘气,别同她闹,她说,“你知道吗,你生下地是我把你拣起来的!”那么,如今我就算是一个亡命之徒,论起关系来,这两位老太婆至少总与我的母亲有关系了。这一层瓜葛给我弄明白了,我乃向我的面前这位老祖母仔细认识一眼,今天大有请客之意,喝几杯淡酒,叙此平生之缘。说也奇怪,我这样仔细觑视她,我才看见老祖母的背后原来还站着一人,天下事真是未免出乎意外了,我再一看,这一位藏在眼前不同我打招呼的来客原来是一位好看的女子,我无论如何只看得见女儿之发,萧萧发影,不可仰首,于是我不由得悲从中来,珠泪双抛了,这里头一定有一个不相招呼的道理在,然而我偏偏小孩子似的墙高数仞我也要钻隙相窥,老祖母乃大摆其架子以杖恐吓我道:

“孺子不得无礼!”

她没有说明其所以,我也就不说明其所以,省得把心事揭穿了。人之情各见于其面,当下我大概很是一个惆怅之容,老祖母乃以其慈悲之相从荷包里递给我一个东西道:

“这个你拿去。”

我以为她开一张支票给我,心里也很有点喜欢,但捧在手上夜里我要细细的看,原来是一个玩具,我不敢说它就是希腊国克罗妥太太的纺织物,至少也总是一个土物,像我家老妈子纺线的一套家伙,总之决不是一场梦罢了。我更请教于老祖母道:

“此物有何用处呢?”

“此物名曰纺纸,其性质略当于走马灯,但可以无限引长,故事层出不穷,汝拿去权当一个题目做之可也。”

〔附一〕菱荡(节选)

菱荡属陶家村,周围常青树的矮林,密得很。走在坝上。望见白水的一角。荡岸,绿草散着野花,成一个圈圈。两个通口,一个连菜园。陈聋子种的几畦园也在这里。

菱荡的深,陶家村的二老爹知道,二老爹是七十八岁的老人,说,道光十九年,剩了他们的菱荡没有成干土,但也快要见底了。网起来的大小鱼真不少,鲤鱼大的有二十斤。这回陶家村可热闹,六城的人来看,洗手塔上是人,荡当中人挤人,树都挤得稀疏了。

菱叶差池了水面,约半荡,余则是白水。太阳当顶时,林茂无鸟声,过路人不见水的过去。如果是熟客,绕到进口的地方进去玩,一眼要上下闪,天与水。停了脚,水里唧唧响,——水仿佛是这一个一个的声音填的!偏头,或者看见一人钓鱼,钓鱼的只看他的一根线。一声不响的你又走出来了。好比是进城去,到了街上你还是菱荡的过客。

这样的人,总觉得有一个东西是深的,碧蓝的,绿的,又是那么圆。

城里人并不以为菱荡是陶家村的,是陈聋子的。大家都熟识这个聋子,喜欢他,打趣他,尤其是那般洗衣的女人,——洗衣的多半住在西城根,河水渴了到菱荡来洗。菱荡的深,这才被她们搅动了。太阳落山以及天刚刚破晓的时候,坝上也听得见她们喉咙叫,甚至,衣篮太重了坐在坝脚下草地上“打一栈”的也与正在捶捣杵的相呼应。野花做了他们的蒲团,原来青青的草她们踏成了路。

陈聋子,平常略去了陈字,只称聋子。他在陶家村打了十几年长工,轻易不见他说话,别人说话他偏肯听,大家都嫉妒他似的这样叫他。但这或者不始于陶家村,他到陶家村来似乎就没有带来别的名字了。二老爹的园是他种,园里出的菜也要他挑上街去卖。二老爹相信他一人,回来一文一文的钱向二老爹手上数。洗衣女人问他讨萝卜吃——好比他正在萝卜田里,他也连忙拔起一个大的,连叶子给她。不过问萝卜他就答应一个萝卜,再说他的萝卜不好,他无话回,笑是笑的。菱荡圩的萝卜吃在口里实在甜。

菱荡满菱角的时候,菱荡里不时有一个小划子,(这划子一个人背得起)坐划子菱叶上打回旋的常是陈聋子。聋子到那里去了,二老爹也不知道,二老爹或者在坝脚下看他的牛吃草,没有留心他的聋子进菱荡。聋子挑了菱角回家——聋子是在菱荡摘菱角!

聋子总是这样的去摘菱角,恰如菱荡在菱荡圩不现其水。

有一回聋子送一篮菱角到石家井去,——石家井是城里有名的巷子,石姓所居,两边院墙夹成一条深巷,石铺的道,小孩子走这里过,故意踏得响,逗回声。聋子走到石家大门,站住了,抬了头望院子里的石榴,仿佛这样望得出人来。两匹狗朝外一奔,跳到他的肩膀上叫。一匹是黑的,一匹白的,聋子分不开眼睛,尽站在一块石上转,两手紧握篮子,一直到狗叫出了石家的小姑娘,替他喝住狗。石家姑娘见了一篮红菱角,笑道:“是我家买的吗?”聋子被狗呆住了的模样,一言没有发,但他对了小姑娘牙齿都笑出来了。小姑娘引他进门,一会儿又送他出门。他连走路也不响。

以后逢着二老爹的孙女儿吵嘴,聋子就咕噜一句:

“你看街上的小姑娘是多么好!”

他的话总是这样的说。

〔附二〕桥·灯笼(节选)

史家奶奶琴子两人坐在灯下谈天,尽是属于传说上的。这回的清明对于史家奶奶大大的不同了,欢欢喜喜的也说过节。原因自然是多了小林这一个客。老人,象史家奶奶这样的老人,狂风怒涛行在大海,恐怕不如我们害怕;同我们一路祭奠死人,站在坟场之中——青草也堆成了波呵,则其眼睛看见的是什么,决不是我们所能够推测。往年,陪了琴子细竹去上坟,回转头来,细竹常是埋怨琴子“不该掉眼泪,惹得奶奶几乎要哭!”她实在的觉得奶奶这么大的年纪不哭才好。然而奶奶有时到底哭了一哭,她也哭而已,算是“大家伤心一场,”哭就同是伤心,掉眼泪就是哭,——本来,泪珠儿落了下来,那里还有白头与少女的标记呢?但这都不是今年的话。今年连琴子也格外的壮观起来了,“清明是人间的事,与大地原无关。”奶奶同她谈,她恰用得着野心二字,——这在以前是决没有的。

这时小林徘徊于河上,细竹也还在大门口没有进来。灯点在屋子里,要照见的倒不如说是四壁以外,因为琴子的眼睛虽是牢牢的对住这一颗光,而她一忽儿站在杨柳树底下,一忽儿又跑到屋对面的麦垅里去了。这一些稔熟的地方,谁也不知谁是最福气偏偏赶得上这一位姑娘的想象!不然就只好在夜色之中。

“清明插杨柳,端午插菖蒲,艾,中秋个个又要到塘里摘荷叶,——这都有来历没有?到处是不是一样?”史家奶奶说。

“不晓得。”

琴子答,眼睛依然没有离开灯火,——忽然她替史家庄唯一的一棵梅花开了一树花!

这是一棵腊梅,长在“东头”一家的院子里,花开的时候她喜欢去看。

这个新鲜的思想居然自成一幕,刚才一个一个的出现的都不知退避到哪一角落里去了。抬头,很兴奋的对奶奶道:

“过年有什么可插呢?要插就只有梅花。但梅花太少。”

史家奶奶的眼睛闭住了,仿佛一时觉得灯光太强,而且同小孩子背书一般随口这样一声: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话出了口,再也不听见别的什么了,眼睛还是闭着。这实在只等于打了一个呵欠,一点意思也没有。而琴子,立时目光炯然,望着老人,那一双眼睛就真是瞎子的眼睛她也要它重明似的,道:

“奶,过年家家贴对子,红纸上写的也就是些春风杨柳之类。”

“哈,我的孩子,——史家庄所有的春联,都是你一人的心裁,亏你记得许多。”

“细竹倒也帮了许多忙。”

琴子笑。连忙又道:

“她跑到哪里玩去了,还没有回来。”

“小林也没有回来哩,——他跑到哪里去了?外面都是漆黑的。”

没有答话,静得很。

灯光无助于祖母之爱,少女的心又不能自己燃起来——真是“随风潜入夜”。

〔附三〕莫须有先生传·这一回讲到三脚猫(节选)

莫须有先生蹬在两块石砖之上,悠然见南山,境界不胜其广,大喜道:

“好极了,我悔我来之晚矣,这个地方真不错。我就把我的这个山舍颜之曰茅司见山斋。可惜我的字写得太不象样儿,当然也不必就要写,心心相印,——我的莫须有先生之玺,花了十块左右请人刻了来,至今还没有买印色,也没有用处,太大了。我生平最不喜欢出告示,只喜欢做日记,我的文章可不就等于做日记吗?只有我自己最明白。如果历来赏鉴艺术的人都是同我有这副冒险本领,那也就没有什么叫做不明白。”

“莫须有先生,你有话坐在茅司里说什么呢?”

“我并没有说话呵,这就完全是你的不是了,我没有净一净手,不是正正堂堂的自己站到人世之前,你就不应该质问我,——糟糕,不巧得很,我平白的一脚把一个循到这儿走路的蚂蚁踏死了。这只好说是它该死,也算是它的人的一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于是莫须有先生低头而出了,没有净一净手,而一看,吓得一跳,这个露天茅司的一角之墙立刻可以有坍台之势,好在他已经出来了。不知是侥幸今遭呢,还是以警后来,自言自带笑:

“倘若在这个里头埋没了,那人生未免太无意义了。”

“莫须有先生,你以后多谈点故事,不要专门讲道理,那是不容易叫人喜欢听的,而且你也实在不必要人家听你的道理,人生在世,过日子,一天能够得几场笑,那他的权利义务都尽了。你多多的讲点故事我们听,我们都喜欢你了。”

“我告诉你,你不要怪我生气,你这讲的是什么话呢?你叫我不要讲道理,你可不就是讲道理我听吗?你懂得什么呢?我什么都能讲,故事多着哩,但我不能轻听你们妇人女子之言,我高兴怎么就怎么。别以为我住在你们这里,人家可以贿赂你,可以买通我。好罢,你倒杯水我喝一喝,就是谈故事说书人他也不能够只是讲话,他得让他的喉咙不干枯,你简直还没有尽过宾主之礼。”

“莫须有先生,这个不能怪我,我一见了你我什么都忘记了,我可怜你,这么年青青的,这么的德配天地道贯古今,这么的好贞操!”

“你最后一句意思是好是坏,不明白,——算了算了,以前的话都不算数,算是一个开场白,从今天起努力谈故事。唉,人生在世实在就应该练习到同讲故事一样,同唱戏一样,哀而不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切一切关系都能够不过如此,恋爱也好,亡国也好,做到真切处弃甲丢盔,回头还是好好的打扮自己。”

“你喝一杯茶,你的房主人祝你平安多福。”

“嗳呀,谢谢你。”

莫须有先生一饮而尽,愁眉莫展,他以为他来得十分好看,两袖生风,恨不得他的爱人从精神上相应惊赏他这一个豪饮了。

〔附四〕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莫须有先生动手著论(节选)

两个小孩,在水磨冲寻得了两个乐处,一是拣柴,一是洗衣。小孩子的乐处也便是莫须有先生的乐处,莫须有先生也觉得此二事甚可乐也。不过拣柴的乐处也还是贪。其实世间一切的乐处都是贪,只有孔颜的乐处不是贪,故孔颜是圣贤。谁能不自欺乎?且先说拣柴的乐处。纯与慈不知为什么那样喜欢拣柴,即莫须有先生自己也还是那样喜欢拣柴,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头一天晚上到水磨冲,第二天清晨,冬夜长,天还没有亮,但小孩子的眼睛已经清醒了,躺在床上想一个新鲜的功课,纯叫慈道:

“姐姐,我们两人起早些,到山上去拣柴。”

“要得要得!”

慈无论赞成什么事情,总是连声答着“要得要得”,因为“要得要得”常常受了莫须有先生的打击,莫须有先生说“要不得要不得”了。有一回莫须有先生无心发现他自己赞成一件事也是连声答着“要得要得”,原来慈同他是一个口吻了。此刻晨光熹微,莫须有先生正在高枕而卧,听着慈的“要得要得”的声音,如听雀叫,很是喜欢了。莫须有先生虽然不加入两个小孩子的拣柴队,确是神往,不过他这个人现在一切事都没有重量,大约真是到了唯心地位,世间已经不是物,是心猿意马了,于我如浮云而已。莫须有先生太太则近乎功利派,听了两个小孩子的话,便有点怂恿他们去拣柴,说道:

“你们两人去拣柴,拣回了我煮饭,家里还没有买柴。”

两个小孩子便高兴极了,趣味之中而有功利的意义参加,于是趣味更重了。所以世间确乎是贪。

拣柴,便是提了一个手提的竹篮子到山上树林里去拾起树上落下来的细小的枯枝,慈同纯便共同出发了,竹篮子由姐姐提着。冬日到山上树林里拣柴,真个如“洞庭鱼可拾”,一个小篮子一会儿就满了,两个小孩子抢着拣,笑着拣,天下从来没有这样如意的事了。这虽是世间的事,确是欢喜的世间,确是工作,确是游戏,又确乎不是空虚了,拿回去可以煮饭了,讨得妈妈的喜欢了。他们不知道爸爸是怎样的喜欢他们。是的,照莫须有先生的心理解释,拣柴便是天才的表现,便是创作,清风明月,春华秋实,都在这些枯柴上面拾起来了,所以烧着便是美丽的火,象征着生命。莫须有先生小时喜欢乡间塘里看打鱼,天旱时塘里的水干了,鱼便俯手即是,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落叶,风吹落叶成阵,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河水,大雨后小河里急流初至,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雨线,便是现在教纯读国语读本,见书上有画,有“一条线,一条线,到河里,都不见”的文句,也还是情不自禁,如身临其境,但其欢喜不及拣柴。喜欢看果落,这个机会很少,后来在北平常常看见树上枣子落地了,但其欢喜不及拣柴。明月之夜,树影子都在地下,“只知解道春来瘦,不道春来独自多,”见着许多影子真个独自多起来了,但其欢喜不及拣柴。这原来并不是莫须有先生个人的欢喜,是两个小孩子共同的欢喜,只有莫须有先生十分的理解他们了。这一点不能不说是爸爸的伟大,妈妈比起来诚不免妇人女子之见了,也便是小人之见,所谓“小人喻于利。”妈妈看着两个小孩子顷刻的工夫提了一篮柴回来,替他们倾倒下来,叫他们再去,而且估计道:

“再拣一篮回来,就煮得一餐饭熟。”

纯要得一个主观的批评,不要得一个客观的批评,认妈妈的话毫不足以满意,仅问着道:

“妈妈,多不多?”

“再去!”

“你说多不多?”

“再去!”

莫须有先生在旁边十分的寂寞,不但为纯寂寞,也为一切的艺术家寂寞了,世间的批评何以多有世俗气呢?

“纯,再去,妈妈叫我们两人再去。”

慈不愿受批评,而且她向来不重视妈妈的批评,只要妈妈允许她再去作这一件有趣的工作便高兴足矣了。她凭着自己的兴趣作的事常常受妈妈的责难。关于妈妈的责难,莫须有先生却总以为妈妈是对的。

“我同你们两人去。”

莫须有先生说,于是两个小孩十分得意,爸爸陪着他们去,天下那里有这样有价值的鼓励呢?同时两个小孩子的欢喜如风平浪静了,一点竞争的心没有,等于携手同行到树林里去玩,竹篮子里面永远装不满了。大约小孩子与小孩子等于天上的星与星,彼此之间是极端欢喜的,若有大人加入,则如日月出矣了,星光都隐藏于慈爱了。


【阅读提示】

选录本文及所附四则文字是为了展示废名小说语言的五度变化,废名小说创作始于1922年,终于1948年,几乎与现代文学相起讫。作为极负盛名的“文体家”,他在语言上的极端追求和极力变化都是非常引人注目的。《纺纸记·楔子》背后的思想相当复杂晦涩,因而本节的阅读仅从体会其语言特点的角度进行。

1.《菱荡》是废名早期短篇小说,这是一种几乎没有“故事”的小说,一切依赖于“情境”来组织,大量的景物描写和随意的人物点染是其特点,语言清新流利,运转自如,体现了很高的水平。

2.《桥》的创作延续十多年,是由一段段可自独立的章节组成的长篇,在这部作品中,废名进行了艰苦的语言探索,“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极端俭省的文字使得意象既繁密又超出常理地跳跃,修辞上也有较为极端的探索,成败皆有例证。本选段中描写琴子的想象就是一个漂亮的修辞例子。

3.《莫须有先生传》与《桥》在语言上几乎完全相反,这个长篇用的是可以称为放肆的文字进行叙述,不衫不履,几乎毫无节制,在这里,废名把语言试验推到另一个极端。

4.《纺纸记》是废名拟想中的又一个长篇,但没有完成,只留下这个《楔子》,其晦涩难懂较之《莫须有先生传》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在对语言的控制上明显比后者精致,如风行水上,起落无痕,抛开其他方面不论,这则文字所达到的水平在汉语文本中是极高的。

5.《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是抗战后的长篇,此时废名已宣称不写小说,专写散文,碍于约稿,乃有此作,但废名基本上是将这部小说当散文写的,由于思想经历的变化,本作返璞归真,语言极为平易,可称“无意为文”了。

6.前面所讲是废名作品间的“异”,实际上各期之间的“同”是不可能完全没有的,能否在所提供的文本中找到具体的句例。


【扩展性阅读书(篇)目】

《浣衣母》、《竹林的故事》、《河上柳》;《桥》“习字”、“杨柳”、“花红山”、“桥”;《莫须有先生传》“莫须有先生下乡”、“这一章说到不可思议”;《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莫须有先生买白糖”、“民国庚辰元旦”。


【参考书(篇)目】

1.周作人:《莫须有先生传·序》,《周作人文类编》,湖南文艺出版社, 1998年9月。

2.吴晓东:《背着语言的筏子——废名小说〈桥〉的诗学研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