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论摭菁
《行云流水》序
时间过去很快,转瞬又是两三年了。记得前年在柏林遇见伯商兄,那时他仿佛忙于经济学博士论文和考试,然而不惮和我们几个弄文艺的人时常来往。见过几次面之后,客套少了。往往闲谈过几句,便说:“喂!昨天我又读了一首××的诗……”
北欧的岁月,春夏很好。燃烛似的栗子花和灯笼似的木笔,皆足以吸引东来游子的心。秋冬却很有些阴沉,风雪多,白日短。欧洲人自有他们文化上的遗传和习惯,于他们自己的生活,有精神方面的调和和高尚的境地。然无论一个怎样能深入欧洲社会的东方人,往往不免隔膜,微微有一些落寞和压迫之感。当然,德国民族教育程度颇高,于东方人的待遇是很过得去的。我们都没有受到什么侮辱或欺凌,然总不能毫无间然地彼此“相忘于江湖”。
是我们不能忘记自己呢,抑是我们于祖国文化眷恋太深?大家都在青年,对祖国的期待和怀念,是多么热烈呵!秋之日,冬之夜,各人工作之余,不约而聚集起来,谈论的材料,自自然然地归到中国东西上面了。往往几个人同看一份国内寄来的报纸,或谁带来的一本中文书。也啜着绿茶,故意用毛笔写写字。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时光未免有些寂寞,也仍然是很好的。各自有着颇严重的“盛业”,然有共同的精神方面的娱乐与调和,聊以自别于喝啤酒而大肚的德国人。娱乐异于荒忘,消闲并非懒惰,大概于人生懂到稍深一点的人们,是知道这方面之重要的。
朱偰(左五)与朱自清(左二)、冯至(左一)、徐梵澄(左四)等人在德国。
因为这班朋友彼此的趣味和对人生的态度是大同小异的,所以甲喜欢的诗,乙未必不喜欢,丙做的东西,丁也未必反对。大家都好像很有些努力于创作,于是闲谈之中,不但“喂!又读了一首……”而且“又写了……”了。
写东西最有成绩的,要算伯商兄。他的确努力!论文之外有诗歌,诗歌之外有小说,小说之外有散文和翻译……
时间过得真快,转瞬伯商兄已经得到学位而且也“摒除丝竹入中年”了;不知不觉,这班朋友都先后回国。回想当时情景,真是做梦一般。然而又何尝能够系住呢?过去的悲感和欣欢!于是伯商兄在他归国这一年的尽头,将他的作品收集起来,印成一部《行云流水》。
其实发表东西,便是于作者自己最好的敦促。以期写出更好的作品,意义在过去,也在将来。而此书之为此书,不但是他个人和在那一些辰光几个人之为几个人的纪念,也是在贡献于国人。此中几篇记述都是很忠实且真切地写欧洲风土的文章。“左太冲三都,殊为不备。”文笔很和谐而且清丽,所写的小说也很动人,至如一些旧诗,虽然功力还不太深,然在这书里看来,正如疏干上添的几朵胭脂似的红梅,也显得更妩媚了。
在这一年将尽的寒天,偶尔陪着伯商兄烘“文化燃料”,也如往日同啜着绿茶,一面看着他校完的稿,他便提到作一篇序。这似乎是“义不容辞”的,便略略说出这本书之作成,以明作者在欧洲写成的文学作品,并非偶然而是的确可珍贵的。只可惜往日的心情,现在渐渐有些朦胧而且遗忘,青春无可奈何地过去。是的,它的确是过去了。
季湄 二十一年(1932年)十二月廿七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