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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经济看大势

中国的商业年轮

中国是一棵大树。置于世界之林,这棵大树要怎样看才对?不是容易回答的问题。想看个明白的人又如此之多,是为难。时近2005年年末,《中国企业家》杂志确定了一个视角——“商业年轮”——请了多位名家,从世界看中国,从中国看世界。他们究竟看得怎么样?请读者品评吧。

“商业年轮”当然是一个借用和比喻。早年我在完达山伐木,知道大树的年轮,要放倒之后才看得到。这是说,凡我们可以看得到的年轮,树已经成为历史。要观察生机勃勃的树木活生生的年轮变化吗?那就非要有钻入树心的本事不可。可是那样一来,见到了树木,又不容易再见森林。

观察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常识说,没有参照系,我们看不清任何事物。可是选错了参照标准,事物就面目全非。当年上海最高的楼宇是国际饭店,以二十四层之尊雄视大上海几十年。20世纪90年代后上海开放,三十层以上的摩天大楼拔地而起数千座。今天到浦东金贸大厦最高处,你不容易找见昔日的上海国际饭店。同一座饭店,在不同的参照系下看,是那么的迥然不同。

这才不过是比楼宇高低而已。经济是多面体,可观察的维度多到难算,要怎样看才八九不离十?人各有法,我们先不要指望有统一的答案。“横看成岭侧成峰”,那是苏东坡说的。看同样一座山,因为角度不同,就有“岭”和“峰”的不同。所以,看经济吵起来很正常。我们只能知所适从,不需要互相完全同意,有点启发就很好。

我自己通常研究很小的经济现象。张五常教授说的“落手落脚的调查研究”,是平生所爱。不过看枝节要从大树上选取,大树又要放到树林里观看,所以有时候也要观察经济整体的变化。自己喜欢两个法门:一曰“远”,就是离得远远地看大势;二曰“简”,永远选最简单的指标,自己容易掌握的。

为什么远看重要?中国经济很大,是第一个理由。经济总量还不是大到不得了,但人口举世无双。十几亿人的活动,近看乱作一团,非远看一下不知其势。更重要的是,中国已经与世界打成一片。作为一个人口居世界第一位、经济总量占世界第六位的经济体,进出口占经济总规模的70%以上,从来没有见过。英国工业革命后卷入世界制造业市场竞争的人口,以百万计;美国独立并进入工业革命后,以千万计;日本和亚洲四小龙的参与,竞争人口以亿计;现在,中国、印度、俄罗斯、东欧、东南亚一起上,以几十亿人算。非要很远地看,不管细节,看清大局再说其他。

“远看”还有一个重要含义,就是尽可能要把观察者自己的好恶、价值评判等隔离开来,不让这些凡人必有的主观因素影响观察的客观性。经济观察比自然观察更为困难的地方,在于观察者本人的主观偏好会严重干扰观察过程。远一点,再远一点,就可能减少干扰。读到“光阴者,百代之过客”的时候,觉得自己渺小。既然微不足道,清楚地知道自己怎样看也影响不了经济大势,看问题的客观程度就可以提高。

“求简”也重要。经济现象本来复杂,做不到化繁为简,寸步难行。不少经济学家擅长在复杂中表现本领,动辄几十、几百、几千联立方程,不算到天昏地老不罢休。有因此得了诺奖的,但这等本事将来还有没有人问津,大有疑问。关键是这种办法本身的“投入—产出”效率令人生疑,观察、分析经济的包袱太重。

信息是人类的沉重负担,所以认识世界的最重要法则是以简驭繁。以比较优势定律为例,多少年来在经济分析中屹立不倒,就是凭简单取胜——以关键产品和要素的相对生产率差别,就推断不同国家经济布局的不同和变化。从比较优势的角度看,经济世界其实很简单。2002年美国一位专家调查中美制造业工人平均小时工资,结论是存在三十倍的差距。仅此一点,就知道世界产业布局还要大变。

是的,几十倍的工薪差,使廉价劳力的经济具竞争优势。但是至少还有两点很重要:其一,如果劳力素质(包括工作精神、技能和掌握的知识)过低,其价廉的优势要打折扣;其二,如果组织廉价劳力从事生产活动的经济制度成本过于昂贵,廉价劳力的优势也无从发挥。中国在1978年时劳力比后来远为廉价,但那时在世界市场上根本看不到“Made in China”,原因就是廉价劳力的优势被过低的生产率和高昂的制度费用抵消殆尽。是改革开放大举降低了中国的制度费用,竞争力就蓄势待发。不过劳力素质的提高需要时日,要等学习曲线的累计性上升。这解释了为什么20世纪90年代中期后,中国经济在世界上开始有看头。制造业领先也有据可循——率先开放的就是制造业,所以制度成本降得急速;金融和其他改革开放稍晚,表现落后顺理成章。

这是一种看经济的办法。总共就用三个变量:生产要素的价、质及生产的制度费用。比较国家与国家、地区与地区、公司与公司,都看这三个变量。要估计经济趋势吗?也看这三个变化趋势。为什么认为中国经济增长具有巨大的潜力?就是与发达经济比,中国的要素之价依然很低,而质量的提高和制度费用的继续节约,皆有极大的余地。

挑战是什么呢?全球格局因为中国而大变。今天走开放路线的可不仅仅只有中国。后起之秀已经开始发力:他们或拥有成本更低的要素,或经济素质在某方面有竞争力,而大肆改革降低制度费用的势头,很多不落于当年中国之后。我们自己呢?生产要素(劳力、土地、环境、能源、原材料)之价因高速增长而开始急升,核心部门的改革一再拖延,如果技术和生产率进步的速度不足以抵消前两者,经济增长势头就可能转变。

看清大势,知道问题的关键所在,为评价各种建言和主张提供了一个基础。因此我很欣赏陈志武教授高举自由贸易旗帜的主张。历史上,多由居上升地位的经济高举自由贸易的旗帜。这在当今,不但有助于中国发挥自己在世界市场上的竞争优势,而且对坚持本国的改革开放有促进作用,可以帮助进一步降低制度费用,从而保持竞争力的持续。讲过了,未来中国的命运依赖核心部门的改革,既然以开放促改革是重要的经验,高举自由贸易旗帜就不仅具有对外的意义。

也注意到李稻葵教授的见解,比如他点到了“改变市场在自然资源和能源方面的无效性”。如果他的意思是,“改变在自然资源和能源方面市场尚没有发挥主导作用的状况”,那我就完全赞同他的主张。作为进出口比重这么高的经济,能源价格与国际价格大幅度脱节,讲什么“资源利用效率”都是南辕北辙。不要误解,以为改变水、油、电的价格形成机制,就会提高要素之价,从而侵蚀中国的成本优势。错的。价格机制遏制资源流向低生产率的地区、部门和行为主体,恰恰会提升国民经济的整体效率,提升中国的竞争力。

还是请读者来鉴赏本期的各家之言吧。岁末年初,是打量中国经济的恰当时候。既然大家都关心,不妨一起来横比竖比,远看近看。我们有理由相信,历史会留下特别的篇幅,记下当前中国的商业年轮。

2006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