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诗经·召南·行露
今按《行露》首章,其本章文义已费解释,似有脱落,而今与下两章又不相连属。吾疑此为残篇,虽未必有窜乱,至少亦当有阙文也。王质曰:“首章或上下中间,或两句三句,必有所阙,不尔,亦必阙一句。盖文势未能入雀鼠之词。”(《诗总闻》卷一)其言甚当。故说此章,赋比兴似均无一当。既曰贞女拒强暴,则不当夙夜戒行;即曰为兴为比,何感兴比喻之委婉耶?何与下章词气隔绝耶?若曰许嫁而不行,则又何以下两章声色俱厉,似誓死不行然?一物之不具,一礼之不备,果何物何礼之未具而当如此耶?如此说经,可谓“固哉”。今谓于首章当从王柏之说;唯亦未必即是乱入,或本是一诗而中有阙文,以致前后相暌,大可不必妄解,而以赋比兴三义傅会之。
一 召南·行露
厌浥行露。
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一章)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
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
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二章)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
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
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三章)
此篇大义甚晦滞。
此篇大义甚晦滞。鲁、齐、韩三家为一派,姚际恒从之。鲁说见于刘向《列女传·贞顺篇》,以为申人之女许嫁于酆,礼不备而欲迎之,女不肯往,遂致兴讼。齐说见于《易林》,以为婚礼不明,贞女不行。韩说见于《韩诗外传》:“《行露》之人许嫁矣,然而未往也。一物不具,一礼不备,守志贞理,守死不往。”姚氏观于“室家不足”一语而信三家说。
毛、郑《小序》自为一派。细别之,毛公所说实与三家说大同而小异。卫宏、郑玄则扬其流波与旧说稍远。毛于第二章“室家不足”句下云:“昏礼,纯帛不过五两。”似与三家诗所谓“一物不具,一礼不备”者相仿佛。唯于第三章“亦不女从”句下则云:“终不弃礼而随此强暴之男。”即为《小序》所本。总之,毛诗与三家诗之不同,在乎三家以讼者为夫家,而毛却无明文。卫、郑则推其意而广之。康成之《笺》尤为明显。推三家之所以必说讼者为女之夫家,又说:“《行露》之人许嫁矣。”则因过泥于速狱速讼之文,及误解“谁谓女无家”一语。我们以为既能速女于狱讼,则必是其夫家方可;否则即未许嫁,横逆之来出于无端,何能兴讼耶?且就“谁谓女无家”一语浅释之,似其人于《行露》之女真有室家之道者然,故云尔也。尤有令人迷眩者则为首章。观乎“岂不夙夜”一语,直非拒绝而为推托,岂贞女对于强暴之男之措词乎?观姚氏语,此意至为显明:
我们以为既能速女于狱讼,则必是其夫家方可;否则即未许嫁,横逆之来出于无端,何能兴讼耶?
一章,此比也。三句取喻违礼而行,必有污辱之意。《集传》以为赋。若然,女子何事蚤夜独行?名为贞守,迹类淫奔,不可通矣。(《诗经通论》卷二)
此诗首章最费解,俟后详说。三家与姚氏之蔽在乎(一)擅定非女许嫁不致兴讼;(二)不知“谁谓女无家”一句为反语。夫可以致狱之道甚多,不必即由于许嫁而不往;必假定兴讼之因为此,未免武断。至于第二、三章,则郑说极佳。自“谁谓女无家”一语反足以证明许嫁而不行之说为无稽也。
毛、郑两家对于二、三两章解释颇分明,说为比喻,辨析尤微。雀本无角,鼠本无牙,汝本无家。至于汝之所以能兴狱讼,并非因有室家之约而致此,乃是加我以横逆耳,犹雀鼠之穿屋墉,以咮以齿,与角牙初无涉也。我虽力不能抗拒横逆,但不认尔我曾有室家之道则其权固在;犹之屋墉虽被雀鼠穿损,但雀之无角,鼠之无牙,仍为人人所共知共晓,不能有所移易也。语语挟风霜,如哀家梨,并州剪,岂许嫁女子对夫家之言乎?三家全不解此两章之旨,故随便乱说。崔述的话最为明快:
且所谓“礼未备”者,仪乎?财乎?仪乎,男子何惜此区区之劳而必兴讼?讼之劳不更甚于仪乎?财耶,女子何争此区区之贿而甘入狱?(《读风偶识》卷二)
崔氏之说略同于毛、郑而稍加变更。
崔氏之说略同于毛、郑而稍加变更。他以为是“以势迫之不从,而致造谤兴讼耳,不必定为女子之诗,如《序》《传》云云也”。此诗有室家之明文,而崔以为不必定为女子之诗,不知果何所见?毛、郑释此诗二、三章,除“室家不足”一句外,实未可厚非。至《小序》“召伯听讼”之说,则不免令人摇头。所谓“衰乱之俗微,贞信之教兴”,其浅陋不通,前人驳之审矣,兹不具论。泛观乎《诗》, 《传》固有极谬之处(如释《何彼禯矣》第二章之类),但有许多地方比较谨慎,《笺》则谬说笑谈已多,《小序》则几乎篇篇妄说矣。其故亦由于《传》《笺》主释故训,《小序》主明大义,故训之失小,大义之失巨也。卫《序》在毛之后,毛未赏见《序》,故有许多诗,依毛释,实反《小序》而同乎三家,于此更足证《小序》为子夏作之说之无稽矣。
朱熹义采《传》《序》,唯于“室家不足”一句下,用三家说,不知何意?想因毛《传》此句故训本不明了,似有类于鲁、韩。《笺》则凭臆见改《传》,云:“六礼之来,强委之。”更是想当然之谈。朱子觉其未安,仍用三家说以补其阙。唯他不自审,如此说诗何异剪截。前既曰强暴之男,则行动必出乎非礼。岂仅仅室家之礼未尝备,而可谓之强暴耶?故三家可自成一说,毛、郑亦自成一说;唯朱子所说,以矛攻盾,无有是处。昔人说经动辄讲师法门户,最为固陋之习;唯淆混群言,不成条理,以驳杂笑拘泥,亦非也。今就二、三两章将各说分为两项:
朱熹义采《传》《序》,唯于“室家不足”一句下,用三家说,不知何意?
(一)三家诗说——夫家礼不备而欲迎女,女不往而致兴讼。(姚际恒从之)
(二)《毛诗》说——强暴之男违礼而致女于狱讼。(《笺》、《序》、《集传》均从之)
毛公不说兴讼之故,最为谨慎。因年陈事湮,风雅寝声;在千载以下,观千载之上,循其文义,绎其音声,虽感兴之迹仿佛犹有可寻,而感兴之故茫昧不可复得。在毛公时已不免如此,更无论于吾侪矣。故《行露》二、三两章虽斐然可诵,但其人伊谁,其事若何,非起作者于九原,恐虽有黄帝、孔丘亦勿辨之矣。不知曰愚,强不知以为知曰诬;宁愚勿诬,是为善说《诗》者。此意崔氏曾屡言之。
然此诗之晦涩,初不在二、三章而在首章。首章之文,毛除“兴也”一语,仅释故训而已,于此章之义无说。郑玄则胡扯一起,不知所云。朱熹以为赋也。姚际恒则又以为比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究竟此章为赋为比为兴,先不可知,更无论其他。然无论如何,是婉拒而非峻斥,与二、三两章迥异其趣,反与《野有死麕》《将仲子》诸诗有相似之处,是无怪异说之纷纭也。夫上章曰“岂不夙夜”,似于义应往;而下章则曰“虽速我讼,亦不女从”,又何其言之斩绝耶?一诗之中,上下三章,而口吻神情宛出两人之口,岂有说耶?宋王柏《诗疑》卷一即论及此点,兹节录如下:
《行露》首章与二章意全不贯,句法体格亦异,每窃疑之。后见刘向传列女……女子不可,讼之于理,遂作二章,而无前一章也;乃知前章乱入无疑。
是王柏竟以为此诗只有二、三两章,而首章本系乱入,并《行露》之名亦无之,其说至新。今按,《列女传》所引诚无第一章之文,但其不引,或因此章之义本晦故尔,未必即可证《鲁诗》中无此章。三家诗说大同小异,就其佚文存者观之,同多于异。齐、韩两家并有《行露》之名(见《易林》及《诗外传》)。其所说并与《列女传》略同;以彼推此,安见《鲁诗》之独无首章耶?鲁、齐之说故未为定论,然其所疑,眼光甚卓,却有注意之价值。
今按《行露》首章,其本章文义已费解释,似有脱落,而今与下两章又不相连属。
今按《行露》首章,其本章文义已费解释,似有脱落,而今与下两章又不相连属。吾疑此为残篇,虽未必有窜乱,至少亦当有阙文也。王质曰:“首章或上下中间,或两句三句,必有所阙,不尔,亦必阙一句。盖文势未能入雀鼠之词。”(《诗总闻》卷一)其言甚当。故说此章,赋比兴似均无一当。既曰贞女拒强暴,则不当夙夜戒行;即曰为兴为比,何感兴比喻之委婉耶?何与下章词气隔绝耶?若曰许嫁而不行,则又何以下两章声色俱厉,似誓死不行然?一物之不具,一礼之不备,果何物何礼之未具而当如此耶?如此说经,可谓“固哉”。今谓于首章当从王柏之说;唯亦未必即是乱入,或本是一诗而中有阙文,以致前后相暌,大可不必妄解,而以赋比兴三义傅会之。
二 召南·行露故训浅释
第一章“厌浥”:毛训,“湿意也”。郑说“厌浥然湿”。仍与毛同。王先谦《诗三家义疏》,以为鲁、韩两家并作“湆浥”, “厌”乃“湆”之借字,是。
第一章“厌浥”:毛训,“湿意也”。
此章共有两行字,毛训“道也”,则两行字俱作道路释。《笺》:“谓道中之露太多,故不行耳。”其义甚含糊。究竟“行多露”之“行”字为动词抑为名词,郑义不了。朱《集传》则曰:“言道间之露方湿,我岂不欲早夜而行乎,畏多露之沾濡而不敢尔。”似以第一“行”字为道路,而以第二“行”为行走,然仍不甚分明。今按行露之行当训道路,“行多露”则当训为行走。因上文曰“岂不夙夜”,原文上句之所以可省略,正因下句叠用行字耳。若两“行”字俱释为道路,则夙夜之下必当有动词方合。顾颉刚说:“首章有缺文。”或然。
第二第三章“女无家”:家当释为“室家之道”。此两章显系比喻,《传》《笺》说未可全非。雀本无角,但既穿屋似有角者然;鼠本无牙,但既穿墉似有牙者然;汝与我本无室家之道,但既能召我于狱讼,则反似有室家之道者然;此皆反语也。故于二章紧接了一句“室家不足”;于三章紧接了一句“亦不女从”,方明斥之,言汝与我无室家之道,正如雀之无角,鼠也无牙相等,穿屋穿墉亦徒劳耳。“室家不足”即谓室家之道不足。朱子于此兼用鲁、韩义,以为室家之礼未尝备足,于前文不免顿成两橛。既曰强暴,岂仅未备室家之礼耶?其义理之不安尤甚于毛、郑《小序》矣。札记中已详辨之。
第二第三章“女无家”:家当释为“室家之道”。
五彩绘本《诗经》
第三章“鼠无牙”:《说文》:“牙,牡齿。”朱子因之。《说文》段注:“牡”当作“壮”,是。“壮齿”犹言大齿也。段氏说:“鼠齿不大故言无牙。”据此,则此章正与上章相复,亦变文起章之例。毛《传》云:“视墙之穿,推其类,可谓鼠有牙。”则牙本非常齿,当训壮齿。曲园公释“角”为觜,释“牙”为齿,与旧说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