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律令政治与国家佛教文化
从舒明二年(630)第1次派出遣唐使,到承和元年(834)的第12次派遣,前后历经260余年,日本不仅吸收唐朝的宗教、美术和学术,而且首先引进唐朝的政治和法律制度。大化革新后,日本曾模仿唐朝律法,先后编修《近江令》(668年完成)、《飞鸟净御原令》(681年完成),虽尚未形成律法,但已成为其后制定成文法的基础。文武天皇于大宝元年(701)、元正天皇于养老二年(718),又以中国唐代文化和制度为规范,先后制定了《大宝律令》、《养老律令》,成为规定这一时代国家体制的基本法典,在制度上完成了建立中央集权制的律令国家,统治阶级由中央贵族、地方豪族和特殊的僧侣构成,其中心是皇室,被统治阶级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
律令制度实行不久,即庆云三年(706)文武朝,日本发生天灾、饥荒和瘟疫,农民不堪负担重压,引起了农民对这种维持贵族特权的律令制度的不满,以及宫廷内部为了权力之争而产生了矛盾和对立。此时,山上忆良的《贫穷问答歌》就反映了这种社会动荡的状况。由此,《大宝律令》制度难于执行,动摇了律令国家体制。元明天皇积极谋求打开新的局面,提倡迁都平城,并亲自行幸平城,实地考察地形,并下诏曰:“平城之地,展四禽图,作三山镇,并从龟筮。”这里的“四禽”,即四兽、四神,参照中国的“四神相应思想”,以为此地宜作帝都。和铜三年(710),终于实现迁都的计划,在仿照唐都长安的都城制,大兴土木建设新都、新宫的同时,将飞鸟文化时代京城的寺院迁移到新京,还大兴建寺、造佛和经写的事业,企图借着佛教,“镇护国家”。日本社会,从氏族社会逐步过渡到封建社会,完成了国家的统一,加强了以皇室为中心的古代国家体制,实现了中央集权的律令政治,仿唐代的均田制推行了班田制度,为完成古代国家的建设奠定了基础。是时,日本历史进入了奈良时代(710—794)。
于是在律令政治下,强化国家观念,佛教成为律令国家的宗教,是律令体制的支柱,佛教势力也随之介入政治。比如,养老元年(717)曾随遣唐使访华的学问僧玄昉归国后就参政,受到皇室优厚的待遇,成为僧官最高级别的僧正,与天皇保持密切的关系。为祈求佛的灵验,圣武天皇先后多次下诏建寺造像和抄写经书。于养老六年(722),首设光明皇后的抄经所,其后皇室和大寺院也设立这种机构,组织经师、经生,抄写佛教经典。天平十年(738),圣武天皇令天下诸国造七重塔,抄写新译《金光明最胜王经》、《法华经》各10部。天皇亲自抄写了金字本《金光明最胜王经》,放置在各塔里,以国土平安、皇位安泰为主要祈愿,这是以佛教“镇护国家”内容的一例。
另一例是,天平十三年(741),圣武天皇根据《金光明最胜王经》的理念,以及参照留唐归国学问僧道慈、玄昉报告中国寺庙制度,敕令建立每地一寺的国分寺制度,进一步强化佛寺的国家性格。此时大兴建寺,寺院建筑有了很大的发展,全国大小寺院达数百,标志着佛教建筑艺术的发展达到高峰。天皇在创建的诏书上写道:“宣讲译读这部经典,恭敬供养,四天王常来护持,消除一切灾难和瘟疫。”也就是说,在各地建立国分僧寺和国分尼寺,是试图通过宣讲护国经典,以宣扬“镇护国家”的思想。首先,在平城京兴建了世界最大的木造建筑之一国分总寺(747年改称东大寺),成为国家大寺,正式名称为“金光明四天王护国之寺”。
这座当时规模最大的木结构建筑物,日本建筑界认为是“空前绝后的大寺院”。它将南大门、南中门、金堂、经堂、北中门配置在一条直线上,回廊连接。东西两座七重塔,在回廊外侧,配置在南中门前的左右。经堂的东、西、北三侧都配置经楼、钟楼、僧房,自成一区。大区外围,散落着次要的建筑物,其中有二月堂、法华堂(又称三月堂)、戒坛院等。戒坛院由唐僧鉴真于天平胜宝六年(754),接受孝谦天皇、圣武上皇、光明皇太后受戒而决定兴建的。以东大寺的兴建为契机,将佛寺建筑推向了高潮。不仅建筑官营寺院,而且开始兴建私营佛寺,比如鉴真兴建的唐招提寺。
天平十五年(743)圣武天皇下诏在国分总寺铸造大佛像——卢舍那大佛(又称奈良大佛),起初采用传统工艺的技术,屡遭失败,最后运用中国传入的技术,于天平二十年(748)成功地铸造了高5丈3尺、重250顿的日本最大佛像的佛体,然后又花费多年才完成铸造966个螺发和涂金,至此铸造大佛像才大功告成,同时建筑了高15丈的大佛殿(金堂)安置正尊大佛。根据《华严经》的教理,正尊大佛立于莲台上,莲瓣一千叶,每叶坐一个释迦,即千叶上千释迦;一叶有百亿国,每国又有一释迦,即百亿小释迦,各在菩提树下成道。从中可见创作者的企图是,通过这一造型,象征帝王、官人、庶民的关系,以表现巩固律令制的思想。其造像之成功,表现技法之优美,充分显示了8世纪中叶日本由中国引进的铸造技术已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完成这尊大佛像,成为这个时代佛教文化兴旺发达的象征,并体现了佛教是这个时代的理想文化,恐怕也体现了圣武天皇造佛像以祈愿安定社会、巩固古代天皇制律令国家的目的。其时,佛教也成为国教。太上皇、皇后等皇室成员无不受戒,连以“明神”自称的天皇,也拜倒本尊大佛的脚下。
这场建寺造佛,动员布施者42万人,役夫约218万人,动用无计其数的黄金和铜、锡等,才完成东大寺这一大伽蓝。圣武天皇也深知要达到其造大佛像的目的,实非易事。他在诏书中就写道:“朕拥有天下之富,朕也拥有天下之势,以此富势造此尊像。事成易,而心至难。”大佛像体铸造完成当年,圣武天皇由于健康原因,让位给阿倍内亲王(孝谦天皇),并于大佛像的涂金尚未完成的天平胜宝四年(752),匆忙在东大寺举行盛大的大佛开眼供养仪式。还邀请赴日的唐僧道璿等作为导师参加了这一仪式。
佛教界通过这场建寺造佛运动,在政治上大大扩张了实力,这引起皇室和朝廷各种势力的不同反应,更加加深了内部的矛盾与对立,曾一度受重用的留唐学问僧玄昉也被逐出中央。日本学者关晃指出:“大佛如此成为律令国家的控制力量和文化力量,是很大的成果,同时它也是在贵族的激烈暗斗和律令农民的破产中创造出来的。而这一大事业,劳民伤财,与之相应建造国分寺本身,对于加速律令制国家的衰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注:关晃:《政治的变迁》,收入《图说·日本文化史大系》(3奈良时代),小学馆长956年版,第52—53页。)
国家佛教的成立,首先自然是以“镇护国家”作为主要教义,着重宣扬护国的经典《仁王经》、《金光明经》、《法华经》等。其次是兴隆佛法,其规模已经超越飞鸟文化时代,不再限于中央皇室贵族,而是扩及地方贵族。全国寺院总数超过950所,比前一时期增加近2倍。第三是让天皇垄断所谓“镇护国家”的法会合法化和垄断佛法修行权永恒化,天皇的势力与宗教的威权结合,确立了天皇的绝对地位。第四是强调佛教为“镇护国家”服务的机能,以为在国家佛教之下,会间接济度民众,如果让僧侣自行传教,兴起民间佛教,会带来危险,于是采取了不许僧侣在民间自主传道的政策。这样,律令制国家的主是天皇,兴隆佛法的主也是天皇。国家佛教宣传国土平安和繁荣,佛国土也会给民众带来生活的安宁,由此诏书就号召民众“手持一枝草,一把土,来助造佛吧!”
在建立律令体制的同时,也确立作为“皇祖神”的天照大神的地位与权威。圣武天皇就兴隆神祇信仰,赋予伊势神宫的“皇祖神”以朝廷宗庙的性格,设置神衹官,位于太政官之上,提高神道与伊势神宫的特殊的优越地位。这样促使拥护律令国家的佛教与作为信奉“皇祖神”的神道、表现天皇的神圣的神祇的对立逐渐消失,在“加护神佛”的名号下,以达到国土平安和繁荣的目标。这样一来,佛教服务国家,国家保护寺院势力。可以说,这时期国家佛教的兴隆,是适应于律令制国家的政治需要的,这就决定了早期日本佛教的基本性格。
但是,国家佛教兴隆之时,不能忽视的是,以行基为代表的体制外的民间佛教的一度兴起。行基作为工程技术的指导,亲眼目睹离乡背井参加修建平城京的农民工的艰辛,以及他们失去了出生地的守护神,无法加护祈愿。于是,行基发起和组织佛教教团在农村托钵,对庶民生活施行救济。在畿内即皇宫附近的大和、河内、和泉、摄津、山背等地,建僧寺36所、尼庵13所,沙弥、沙弥尼被称为“私度僧”。这是民间佛教的萌动。但由行基僧发起的这场民间化教活动,未能获得推行国家佛教的权力者的承认,未能扩及畿外即皇宫附近以外的地方。天平二十一年(749),82岁的行基圆寂,后继无人,民间佛教运动暂时也画上了句号。同时权力者为谋求解决佛教教团和“私度僧”的“自肃自戒”,一方面加强对他们的所谓“指导”,一方面从中国唐朝引进戒律,以加强出家人的自觉戒律。为此派日僧荣睿、普照来华,请唐僧赴日传授佛教戒律。天平胜宝六年(754)鉴真等赴日,广泛传布佛教戒律。此时佛教思想已经渗透到民间的信仰中,为以后建立民间佛教打下了基础。
这个时代,以圣武天皇为中心,佛教极盛,佛教艺术——绘画、雕刻也较前一时代兴盛。各寺都画有种种菩萨像、净土图或观经图。此时宫内特设画工司,集专业画师司其事,职务最盛,在文献中有名字记录的画师达130余人。雕刻是伴随佛教传入的,从飞鸟时代起开始雕塑佛像,作为崇拜的对象,至这一时期雕刻也还是以佛教雕刻为主,初期大多制作观音像、药师像、弥陀四天王像等,中后期则以七观音和新兴的天台、真言二宗有关的大日如来像、不动明王像、地藏菩萨像为主,这些雕刻的面相与姿态,既仿唐雕刻带有写生性,又保持日本上古土偶、埴轮的传统形式。同时第一次塑造金刚力士像,造型夸张,表现了一种力量。
这时期的雕刻,除铜铸外,更盛木雕、泥塑,尤其是鉴真传入新的造佛像技术和绘画技法后,雕刻技术比前一时代大有进步,前述《鉴真和尚像》是典型之作。
至奈良时代中期,伎乐勃兴,雕刻不限于佛像雕刻,而且扩大到伎乐面雕刻和肖像雕刻,多用桐木或夹漆制作,涂抹彩色,面相表情丰富,大大地发展了雕刻艺术。伎乐面雕刻是世界最早的假面雕刻之一种,主要是木雕,使用桐木和干漆,比较大,作为表演假面剧用的。除了中央朝廷制作伎乐面之外,地方诸国也开始制作,主要代表作品有:健壮的昆仑面、柔美的吴乐女面、鸡冠形的迦楼罗面、戴冠的醉胡王面、老翁形的太孤父面、少年形的太孤儿面等,都是彩色木雕。
由于绘画、雕刻、乐器等的发达,此时由大寺收藏宝物的习例,已不适应这一时代文物保存事业的需要,于是修建了著名的正仓院,以收藏传世至宝。正仓院作为东大寺构成的一部分,位于东大寺金堂西北侧,是紫檀木造结构,高台木柱屋的形式,南北并列,瓦葺四面波大屋顶,内分南中北三仓,南北为“校仓式”(注:“校仓式”,是以三角材料横向组合为墙壁的建筑结构,现存有正仓院宝库、唐招提寺宝藏等。),中央为板壁式的长大建筑,用以收藏东大寺的宝物和文书。所谓“正仓”者,是寺院或官衙等的仓库之称谓。东大寺正仓,成为日本奈良天平文化宝物的仓库,丰富的国宝得以传世至今。
从总体来说,奈良文化时代,日本加强与中国唐朝的交流,不仅为了政治外交的需要,也不仅限于吸收佛教文化,而且为了学习中国唐朝的法律制度,引进律令国家的政治理念,大量地引进儒家、法家的新思想、新文化,具有更明确的学习唐代文化的目的意识,并以更大的热情来学习,从更广泛的领域来汲取中国的文化,掀起了学习和引进中国文化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