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今生看的第一本书,应该是连环画,可以追溯到幼儿园的时代。内容却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了,但肯定不是著名的童话。上学之前,家里似乎没有什么适合儿童看的书籍。父亲用两个包装箱摞起来的书架上,摆满了字书。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连翻着看一看的好奇也没有。反复翻看的是一些小画片儿,大约是贺年卡一类的东西,都是母亲的学生寄给她的。上学以后,除了课本之外,也没有什么图书。小朋友之间传看的是连环画,母亲同事送的节日礼物通常也是小人书,比如《西游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到二年级的时候,母亲为我们订了儿童杂志,有《小朋友》和《少年文艺》。每次杂志来了以后,吸引我的不是上面的文字,而是彩色的图画,在白纸上临摹是我喜欢的事情。父亲在工余和家务闲暇的时候,沏上一杯茶,点上一支烟,坐在饭桌边看书,是经常的状态。他看的书主要是古体诗词,到了忘情的时候,便顾自吟唱。少数的字书中有一本《末代皇帝》,里面有古装的照片,我曾经翻阅过,直到上大学以后,我才从一个同学的手中借来全部看完。
上到三四年级,有了基本的阅读能力,便在学校的图书室借书看,比如《小布头奇遇记》、《大林和小林》,都是那个时代的孩子熟悉的童话。学雷锋的时候,班里来了解放军辅导员,他推荐我们看《把一切献给党》和《红岩》等革命传奇。印象中最深的一部书是《晋阳秋》,大量的风土民情得以区别单纯的故事。向院子里的大孩子借书看,也是获取书籍的渠道。通常是《红旗飘飘》一类革命历史教育读物,留下比较深刻印象的是陆地的《美丽的南方》,在一片刺鼻的烽烟中,美丽的亚热代景物与浪漫的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这是属于儿童不宜的范围。有一次,算术考试的前夜,老师来家访,我正在看艾芜的《百炼成钢》,他拿起书迅速地翻阅着,到某个章节停下来,皱着眉头说:“这样的书籍,不适合你看。”第二天的考试,我错了一道题,他便以我头天晚上看小说为例,批评我的骄傲。
对于家里书籍的发现,还是来自一个邻家顽劣少年的鲁莽行为。那时候,父亲已经调到很远的地方工作,一年只回来几次。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母亲到学校去开会。他一头闯进来,在父亲的书架上翻找,抽出了两本书。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走了。母亲回来以后,我说起这件事,她立即查看了书架,很生气地说,那是文学名著《聊斋志异》。后来是否去要回来,我已经没有印象了。这本书在父亲的书架上消失了,也可能是“文革”初期,“破四旧”的时候处理了。母亲曾经让我帮着她,推了一整车书刊到废品站卖掉,其中有全套的《中国林业》。也可能是搬家的时候,为了轻装而割爱了。
尽管上学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课上的阅读索然无味。但是“文革”中停课期间,由于无所事事,精神的饥渴格外强烈,简直就是闲饥难忍。老是想看点什么,近似于有字必读。各单位的大字报内容丰富,成人世界的隐秘生活,犹如被打开的黑箱,使平日里偶然听到的断断续续的交头接耳,突然豁然明朗,文字的暴力带来的恐怖笼罩着少年时代的所有岁月。逃避的唯一方法,是寻找其他的文字。向院子里大孩子借语文课本,从初一到高三,很快就看完了。后来在乡下的时候,偶然写一点通讯报道,下放的大学生看了说,你的语文水平相当于一个高中生,这和那个时期的阅读范围有直接的关系。这是一种很经济的学习方式,免于各种残酷无聊的政治活动和考试,只关注于知识本身。看父亲的藏书则是最便捷的途径,一大摞的《红旗》杂志,我都一本一本地翻着看了一遍,掠过政论性的文字,搜索里面的史实,成为和小伙伴聊天时的谈资,这是那个时代不至于犯错误的唯一话题。《鲁迅全集》是反复看的,因为里面有各种照片,吸引着我对于过往时代的好奇。文字能看懂的则很少,只有《鸭的喜剧》等几篇可以读进去。看他的小说,得到的是说不清楚的感受,意思则完全不懂。直到复课以后,这种阅读才终止。一开始是中午睡觉的时候看,母亲发现后强行阻止,原因是很多人当右派和政治上犯错误,都是看了鲁迅的书。而在当时,鲁迅作为革命家、思想家的地位上升到空前的高度,除了红宝书以外,《鲁迅语录》是民间得以发行的唯一书籍。历史就是这样的荒诞不经,对于没有话语权的人来说,祸从口出、动辄得咎的命运是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