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鉴与经营:明末清初徽商艺术赞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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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王世贞的收藏活动与徽商的关系

作为文学家的王世贞,其收藏始于何时?沈德符曾专门谈及嘉靖以后社会上收藏文物书画的趋势。在严嵩、张居正等权臣失势后,所藏书画或归宫廷,或散人间,“时韩太史(世能)在京,颇以廉直收之;吾郡项氏,以高价购之,间及王弇州兄弟。而吴越间浮慕者,皆起而称大赏鉴矣”《万历野获编》卷26,“好事家”条,第654页。。约略知王世贞兄弟是在万历时期社会上鉴藏风起时乘势而起的。其实王世贞父亲王杼亦有收藏,据说还因不肯将《清明上河图》真迹献出,以临本献于严世蕃而获罪冤死。后范长白作《一捧雪》传奇,改名《莫怀古》,盖戒人勿怀古董也。《丹午笔记》之“作《金瓶梅》缘起王凤洲报父仇”条,载《丹午笔记—吴城日记—五石脂》,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32页。应该说王世贞兄弟本有家藏,又在万历时期权臣藏品散出时收获不少,终成大藏家。而王世贞获取艺术品的方式,也可称多样。但若仔细考察他的收藏过程,就会发现多数情况下是与徽商密切相关的。

在晚明艺术市场的繁荣背景下,王世贞所收藏艺术品的来源较为多样,一般的情况下是出钱购买,如:


闻之吴人,(文)待诏每新岁辄书旧诗文一册,至老无复遗,而没后分散诸子。有徽人某子甲以四十千得二十册以去,今不知所在。此本乃故人子售余,为值十千,因留置此,比于吉光之片羽耳。《弇州四部稿》卷131, 《四库全书》集部,第1281册,第191、192页。


新安吴治(字孝父)与王世贞关系密切,据《弇州四部稿》,王多次为吴所藏书画作品题跋,有时他们之间也有艺术品的转让:


新安吴生(孝父)以赵文敏篆书千文乞余跋。文敏此书极精整有意,出徐骑省、周右丞上,绢素用织成乌丝栏,是南渡后修内司物。目所未见吴生,别之二岁所,乃在余质库中。惊问主事者,生质之得四十金,用为豪具,径去不顾矣。《弇州四部稿》卷131,同上书,第185页。


这位吴治,据《歙志》记载,他“性善鉴古鼎釜罇彝、法书名画之属。常游公卿间,伉率不韧而不及私,故诸公卿坦重之。北走汴宋燕齐,南走吴越闽浙,西走楚,直抵蜀,游峨嵋以归。居銮江之上……海内显者胜流无不知有梦竹先生”万历《歙志》传卷6, 《士林》。转引自《明代徽州方氏亲友手札七百通考释》第685页。。可知是一位专门的艺术品商人。他因为特定目的,将赵孟頫篆书《千字文》抵押于王世贞家所开的当铺中。

另一种情况是有人为先人求作行状、墓志铭之类文者,以书画为贽礼。如宋人《晋公子重耳出亡图》一卷,纸墨如新,长二丈余,原为歙县吴氏物,张司马肖甫得之。肖甫卒,其子求志铭于王世贞,因以此卷为贽。詹景凤:《詹东图玄览编》卷3, 《中国书画全书》第4册,第40页。即曾入徽州商人之手,后转卖于别人,终归于王世贞。

偶也有耍弄狡狯手段,从朋友处巧取豪夺之时。如詹景凤尝得宋拓《黄庭经》,“已而弇山王司马过,见之愕然,曰:此尤物也,吾岂能令兄专有之。径持去。予固请还,公笑曰:未闻《兰亭》赚去复有还理”《詹东图玄览编》之《题宋拓黄庭后》, 《中国书画全书》第4册,第57页。。詹景凤,本休宁人,出身商人家庭。

所谓“徽人某子甲以四十千得二十册以去”,每册价格仅合二千钱,说明徽人在艺术品市场争夺中占得先机,待得别人欲购,已成吉光片羽,价格自然上升,王世贞通过关系尚花费了十千钱才得到一册。徽人吴孝父以书画的收购和买卖为主,有时请名家题跋以增价。而《晋公子重耳出亡图》亦自徽州地区流出,“原为歙县吴氏物”。王世贞友人詹景凤亦为徽州人,并经常与其在收藏上互通有无。艺术品收藏市场上徽人的身影无处不在,“吴人滥觞而徽人导之”基本近于事实,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介入艺术市场,徽商的确有能力影响明代中期以后的社会鉴藏风气。

在文物鉴赏能力方面,王世贞和其弟王世懋一起,被同时的嘉兴大收藏家项元汴过火地讥为“瞎汉”。《詹东图玄览编》, 《中国书画全书》第4册,第54页。其实,王世贞对于艺术作品有一定的鉴赏能力,观其书画跋语可知。鉴赏家詹景凤尝见王世贞聚二册,一宋人花鸟,合二十四册;一宋人山水,合二十八册,据说是“册册精绝”。除自鉴外,王世贞有时还请人共同鉴别作品。如上文提到的《晋公子重耳出亡图》,王伯谷(稚登)认为是宋李公麟真笔。王世贞又专门征求詹景凤意见,詹则认为是宋人临李公麟本。《詹东图玄览编》中多处记载王世贞与詹景凤共同鉴定书画的情景。山东李开先《中麓画品》力推浙派,而对吴门派则予以严厉批评。可是很少有人关注他的结论是怎样得出来的。实际上,早在明代,王世贞从作品真伪入手,便对于此书的结论提出过质疑:“山东李伯华开先家藏明画几百幅,尝出以示余,无一真者。而肆为等品,妄加评驳,梓行之世,真所谓盲人观场,可资愠詈。”《弇州四部稿》卷155,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81册,第498页。可是直到现在,该书仍被有些美术史研究者视作支持“浙派”的重要文献。是欤?非欤?

但不管怎么说,无论王世贞愿不愿意,明代中期以后,画坛风气确实发生了较大的转移,宋人绘画风格的逐渐引退和元画风格的盛行,直接导致了取法元人风格的“吴门画派”的兴盛和取法南宋画风的“浙派”的衰落,从此进入文人画的大发展时期。元画的收藏不止限于吴地,而是逐步扩散开去,如沈周所谓倪瓒的影响由南方扩散至北方。詹景凤也指出鉴藏风气通常起于吴地,“又后三年而吾新安人好,又三年而越人好”詹景凤《题文太史渔乐图卷》:“要以太史短幅小长条,实为本朝第一,然太史初下世时,吴人不能知也,而予独自酷好,所过遇有太史画无不购者,见者掩口胡卢,谓购此乌用。是时价平平,一幅多未逾一金,少但三四五钱耳。余好十余年后吴人乃好,又后三年而吾新安人好,又三年而越人好,价酹悬黎矣。”见《詹东图玄览编》, 《中国书画全书》第4册,第52页。詹景凤此跋或有自高眼力之嫌,事实未必如是。如上文中王世贞所谓“有徽人某子甲”以四十千得二十册文徵明诗稿以去的事,就表明徽人鉴赏眼力有时并不在吴人之下。当然,詹景凤本人也是徽州人。关于徽州人与吴人鉴赏眼力的高下问题,请参见第二章《晚明徽商与苏州艺术市场》中的有关论述,尤其是《苏州文人与徽州商人》一节。。可见徽州和吴地的密切关系远超他地。詹景凤并谈及徽州地区审美风尚云:


吾族世蓄古书画。往时吾新安所尚,画则宋马、夏、孙、刘、郭熙、范宽;元彦秋月、赵子昂;国朝戴进、吴伟、吕纪、林良、边景昭、陶孟学、夏仲昭、汪肇、程达,每一轴价重至二十余金不吝也。而不言王叔明、倪元镇,间及沈启南,价亦不满二三金。又尚册而不尚卷,尚成堂四轴而不尚单轴。《詹氏小辨》卷42, 《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12册,齐鲁书社,1995年,第574页。


但在吴地鉴藏大环境和文人画的观念影响之下,徽州地区元画收藏也逐渐增多,尤其是歙县溪南地区藏有倪瓒作品多幅。直到清初,溪南吴氏家仍收藏有大量元人作品,画家弘仁和石涛,先后前往溪南观赏倪瓒等人画作,这直接影响到他们画风的形成(图13)。由于“吴门画派”的影响和徽州地区大量元画收藏的双重因素影响,又加上徽商在经济上的赞助,“新安画派”逐渐形成并崛起。据姚翁望《安徽画家汇编》统计,明清以来,徽州画坛涌现出767位有成就的画家,实际或许还会超过这个数字。是以王世华等认为,在新安画派的形成、发展过程中,徽商起到了“酵母”的作用。参见王世华、李锦胜《明清徽商与新安画派》, 《学术月刊》2005年第1期。

图13 [清]弘仁:《林泉图》,纸本、立轴、墨笔,89.4厘米×41.8厘米,上海博物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