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词根的诗人
无论怎样估价《瓦雷金诺叙事曲》在王家新的“天路历程”中的意义都是不过分的。这首诗的写作,在某种程度上标志着诗人王家新80年代的终结以及诗歌写作历程的新的原点。这个原点是从王家新在《瓦雷金诺叙事曲》中怀疑“我们怎能写作”开始的。当“从雪夜的深处,从一个词/到另一个词的间歇中,/狼的嚎叫传来,无可阻止地/传来”,“当语言无法分担事物的沉重,/当我们永远也说不清,/那一声凄厉的哀鸣/是来自屋外的雪野,还是/来自我们的内心”的时候,以往的诗歌写作方式,甚至是写作本身,都变得需要质疑,需要重新加以定义了,就像阿多诺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这句著名的判断中所表达的那样。
无可阻止地传来的狼的嚎叫,逼迫诗人重新面对历史面对生存面对语言以及面对内心,这诸种维度的重新面对,预示着一个有着大承担的民族新诗人有可能将在脱胎换骨般的蜕变中诞生。于是,诗坛开始出现了人们前此很少读过的诗句。
譬如《帕斯捷尔纳克》:
这就是你,从一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
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
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响泥泞的
公共汽车上读你的诗,我在心中
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
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
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
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
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泪光
在风中燃烧的枫叶
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
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
尽管诗歌界已经对这首诗有着太多的言说,以至于王家新反感《帕斯捷尔纳克》“几乎像标签一样被贴在我的身上”,但是,从一个诗人的诗艺轨迹和思想历程着眼,这首《帕斯捷尔纳克》依旧相当于北岛的《回答》以及海子的《五月的麦地》或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他们各自的创作道路上的意义。“从一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诗人把与帕斯捷尔纳克的相遇描绘成一次神启,仿佛上帝找到他的摩西,从此,俄罗斯的精神之光,那些“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开始了与诗人漫长的心灵对话的过程。从此,诗坛上闪现出一个在世纪的黑暗中求索良知,沉湎于自己的内心叙事的旅人的身影,就像半个世纪之前横空出世般诞生的冯至的诗体小说《伍子胥》的结尾,经过磨难、死亡、克服与新生的漫长旅途之后,出现在吴市的那个集启悟与承担于一身的伍子胥的形象。
再譬如《尤金,雪》:“一个在深夜写作的人,/他必须在大雪充满世界之前/找到他的词根;/他还必须在词中跋涉,以靠近/那扇惟一的永不封冻的窗户,/然后是雪,雪,雪。”
可以把“在词中跋涉”的王家新喻为“寻找词根”的诗人,这“词根”构成的是诗歌语言与诗人生命存在的双重支撑。对“词根”的执著寻找因而给王家新的诗歌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度:隐喻的深度,思想的深度,生命的深度与历史的深度。
其中“雪”的意象在王家新90年代之后的诗作中的位置太过显著,以致任何一个评论者都无法视而不见。
只有痛苦是真实的,它仍从
肖邦的夜曲开始,迫你走到阳台上;
一场雪,一场大雪
从此悬在了灰蒙蒙的空中。
——《致一位女诗人》
我爱这雪,这茫然中的颤栗;我忆起
青草呼出的最后一缕气息……
——《日记》
在那里你无可阻止地看着她离去,
为了从你的诗中
升起一场百年不遇的雪……
——《伦敦随笔》
如果你想呼喊——为人类的孤独,雪
就会更大、更黑地降下来……
——《孤堡札记》
在这一系列以“雪”为词根的诗中,“雪”不仅构成的是诗人的生存的背景,也是存在的编码,是生命境遇的象征,是诗性语言的隐喻,是诗人的存在与诗性世界的相逢之所。寻找到“雪”,诗人也就找到了自己的“语言”。尤其在90年代之后诗人屡次异国旅居的日子中,“雪”的背后还拖曳着母语的长长的投影,横亘着诗之故国的千秋雪岭,同时也辉映着异域的里尔克或者帕斯捷尔纳克的冰雪般的诗心。靠“雪”的语言,王家新与祖国的诗圣、西方的诗哲晤谈,竟不需要语际间的翻译和转换。诗歌语言乃至存在语言的某种“普世性”正累积在“雪”这一词根的深处。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王家新说:“在任何一个我所喜欢的作家那里都有着他们各自的‘基本词汇’。这是他们的风暴,他们的界石、尺度、游动悬崖与谜语:这是他们一生的宿命。”这种有时要倾注毕生之力去寻找的“基本词汇”既是一个艺术家的生命密码,又是开启诗性之门的钥匙,在凡·高那里是疯狂的向日葵,在海子那里是五月的麦子和麦地,在卡夫卡那里是永远进不去的城堡,在塔尔柯夫斯基那里是山坡上的孤树和原野里的废墟。这些“基本词汇”有如一块块基石,铺就了通往诗性和存在的小路,最终升向神启世界和本体之域。因此,“基本词汇”凸现了一种生命、语言与诗性的多重的本体意义。
“雪”作为王家新的词根与基本词汇,也具有这种多重性的语义,并衍生为诗人的一种独有的诗歌景观。尽管别的诗人也会状写雪景,但是,只有在王家新这里,“雪”才真正构成了一种诗性和存在的符码;一种与存在的本质相契的诗性也在王家新的“雪”这里,找到了显形的方式。如他经常在诗歌和诗论中所表述的那样:“这只能是从你的诗中开始的雪……”,“雪从你的诗中开始”,“从你的诗中/升起一场百年不遇的雪”,“接着是雪,/从我的写作中开始的雪”……“雪”从而深入到诗歌的内部,构成了诗歌的语法,诗境的景深,语言的根基,诗性的隐喻。
王家新在诗中因此往往以一种隐喻的方式与缪斯对话。这种以词根的凝聚和累积为表征的隐喻的语言,生成的是一种深层的地质构造,也使诗境往往指向深度模式:精神的深度,心理的深度,历史的深度。对价值和意义的探问也由此凝聚在一个个“词”的呈现过程中。正像罗兰·巴尔特所说:“在现代诗歌的每个字词下都卧有一个存在的地质构造,在那里,聚合着名称的总和内容。”这些字词下所卧着的“存在的地质构造”正隐喻着诗歌的深层机制。
王家新的诗境的深度因此需要在隐喻中探寻。不妨看看王家新的这首“谈诗”的诗《答荷兰诗人Pfeijffer“令人费解的诗总比易读的诗强”》:
令人费解的诗总比易读的诗强,
比如说杜甫晚年的诗,比如策兰的一些诗,
它们的“令人费解”正是它们的思想深度所在,
艺术难度所在;
它们是诗中的诗,石头中的石头;
它们是水中的火焰,
但也是火焰中不化的冰;
这样的诗就需要慢慢读,反复读,
(最好是在洗衣机的嗡嗡声中读)
因为在这样的诗中,甚至在它的某一行中,
你会走过你的一生。
无论是“诗中的诗,石头中的石头”,还是“水中的火焰”和“火焰中不化的冰”,都隐喻着一首诗的思想的深度和艺术的难度,甚至会在一个人的整个一生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因此这首谈诗的诗也可以看成是王家新诗歌观念精髓的夫子自道。不过,接下来这首诗又出现了这样几句:
比如我写到“去年一个冬天我都在吃着桔子”,
我吃的只是桔子,不是隐喻;
我剥出的桔子皮如今堆放在窗台上。
诗人对“桔子”的非隐喻性的指认,似乎有祛魅化的意味,多少显露出对生活的日常性的体认。然而,当我们回到这句“去年一个冬天我都在吃着桔子”的出处《桔子》一诗的时候,就会发现隐喻依旧构成了这首诗的核心语言:
整个冬天他都在吃着桔子,
有时是在餐桌上吃,有时是在公共汽车上吃,
有时吃着吃着
雪就从书橱的内部下下来了;
有时他不吃,只是慢慢地剥着,
仿佛有什么在那里面居住。
当诗人写出“仿佛有什么在那里面居住”的时候,就依旧在赋予桔子以某种内在的意义和深度。勃兰兑斯曾经分析过浪漫主义者对神秘的内在的关注:“歌德曾经说过:自然无核亦无壳,混沌乍开成万物。浪漫主义者一味关注那个核,关注那个神秘的内在。”王家新当然不能简单以浪漫主义视之,但对神秘的内在的关注,仍使他成为一个隐喻型诗人。在《桔子》中,一句“仿佛,他在吞食着黑暗”,也恰显露了诗人对生活的黑暗本性的追索。这种黑暗的本体,只能以隐喻的方式探知。
“雪”的作为隐喻的深度也正与它在王家新诗中一直指涉着一个黑暗域有关,常常触发诗人对“黑暗”的思索:“看看这辽阔、伟大、愈来愈急的飞雪吧,只一瞬,室内就彻底暗下来了……”又如《临海的房子》:“在冬天尚未结束时,我怎能写雪?这意味着,雪不仅仅是某种飘落的东西。”“而为了它的洁白,有一个词就必须变黑——当它变得更暗时,雪,就下下来了……”
王家新诗歌意象谱系中的另一个词根正是“黑暗”。在某种意义上,“黑暗”范畴在王家新的诗学中承担了更重要的诗性内涵。与之相对应的是复现率同样高的“光亮”、“明亮”等字眼:“而无论生活怎样变化,我仍要求我的诗中有某种明亮:这即是我的时代,我忠实于它。”“当我爱这冬日,从雾沉沉的日子里就透出了某种明亮,而这是我生命本身的明亮。”在王家新这里,黑暗与明亮构成的是一对相辅相成的范畴,但相对来说,黑暗更具本体性。没有黑暗的存在,光明就无法生成,光明是黑暗的衍生物。这正如加缪对苦难的有些偏执的热爱,因为阳光也正是在苦难中孕育和诞生。王家新曾经阐发过叶芝的一句诗“攀登入我们本来的黑暗”:“‘攀登’(climb)一词,它强有力地逆转了‘堕入黑暗’之类的修辞成规,不仅显示了一种向上的精神之姿,也使‘黑暗’闪闪发光起来,使‘黑暗’变成了一种富于生产性的原生状态。”王家新式的“黑暗”,正是这样一种“富于生产性的原生状态”。诗歌固然是照亮黑暗的光焰,但如果没有本体论的黑暗,诗歌与光明都会无从“生产”。“黑暗”由此构成了王家新式的本体论范畴。
在王家新这里,黑暗有时是一种专注于诗性思考的沉静而孤寂的心态,在一个充满喧嚣的时代,只有沉入黑暗独自倾听的诗人才能听到来自生命和世界深处的声音。“雪”的深处就是这种黑暗的深处,只有甘于孤寂的诗人才能捕捉“雪”的深处的脉动。
黑暗有时也指涉着一种自我的本体状态:“了望,总是了望;我们就这样被赋予给更远的事物:海,或别的。但我知道,我唯有从我自己的黑暗中诞生。”这个从“自己的黑暗中诞生”的“我”,正是一个与存在的本性最为接近的“我”,而黑暗,也构成了这个“我”的真正的归依:“远到黑暗的中心,那或许才是真正的庇护所在。”
在王家新这里,黑暗也是一个诗学的关键词,意味着诗歌对存在深处的抵达。
你还必须忍受住
一阵词的黑暗。
——《布罗茨基之死》
言词的黑暗太深。
——《孤堡札记》
词的深度最终必然是黑暗的深度,而词根最终也必然与黑暗域关联,正像叶芝所追寻的民族的大记忆是集体无意识的黑暗域一样。当叶芝“把神话植入大地”,也正是在大地的深处获得黑暗的力量的时刻。黑暗近乎于庞大和深厚的潜意识,一个诗人的潜意识越黑暗和深广,他的艺术创造力也就越强大,越能表现出厚积薄发的力量。艺术家最终的成就,以及他是否具有持久的创造力,最终都可能决定于这种内在的潜意识的黑暗。只有经历过黑暗中的忍受和磨砺的诗人,才能最终从黑暗中脱颖而出,正如王家新说的那样:“要从语言内部透出光亮,首先要能够吸收黑暗。没有那种里尔克式的‘忍受’,就不可能把语言带入到一种光辉里。”王家新也正是从这个角度观照“今天派”:“只有今天派诗人(包括受他们影响的)不再只从社会而是从他们自己内心的黑暗中重新寻找创作的动力时,他们才有了新的发展。”
王家新曾经这样回答访问者关于“基本词汇”的设问:“这种‘对词的关注’,不仅和一种语言意识的觉醒有关,还和对存在的进入,对黑暗和沉默的进入有关。”这使诗人对黑暗的探询,具有了更深刻的本体论的意义,可以证诸王家新翻译保罗·策兰诗歌的体验:“当我全身心进入并蒙受诗人所创造的黑暗时,我渐渐感到了死者所递过来的灯。”王家新的写作,正是“在对时间黑暗的深入中寻找灵魂的秘密对话者”,并最终从死者那里接过闪亮着诗歌与存在的秘密的灯盏的历程。作为旅人形象的王家新因此也是一个随时在黑暗深处触摸自己的灵魂的旅人,沿途的一切风景都内化为心灵的一部分,仿佛阳光沉入大海黑暗的深处,最终则化为一种与自我的内心黑暗的对话,化为与中外同样沉湎于黑暗境界的诗人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