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义探原
一
《说文·文部》:“文,错画也,象交文。”这个可能是“文”字的古义,从考古学家发掘出来的陶片绳纹上可以见出。不过在目前最古的文字资料和卜辞里,却找不到证明。
卜辞里的“文”字,从形体上看,虽结构时有小异,但大体上的间架是一致的。看上下文,简单得很,仅仅知道它是人名里一个字,习见的如“文武丁”。据说文武丁就是“文丁”;而文丁就是《史记·殷本纪》里的太丁,武乙之子,殷人自汤以下第十五世,第二十五王。有人以为谥法起的很晚;《周书·谥法解》,也不曾说殷人有谥法。文丁之文,自是生前美号。武乙的儿子,丁,为什么用(或者别人给他)这个字作美号呢?卜辞及《殷本纪》里都无史实可凭,现在无法解答。
但是,文丁又叫文武丁,“武”字当也是美号。“文”“武”二字加在一个人头上,从意义上说,它们或者相同,或者各是各的。如果可能推定“武”字的意义,那么对于作为帝王美号的“文”字,也许多一个探索的门路。“武”字的最古解释,是宣公十二年(前597)《左传》记录楚庄王的话,“止戈为武”。从这个字形体上看,卜辞金文小篆都差不多,庄王的话完全说对了。不过从意义上想,就不能令人无疑,不能令人相信这是造字的本义。因为祀与戎是中国古史的骨干;是先民生活的灵魂;有意识地制止干戈,消灭战争,是殷周人不能想象的事。楚庄王的话只表示他那个时代的厌战思想,可视为向戌的前456弭兵运动的先驱。卜辞里的“武”字,形体上已然简单化;我们推想“戈”与“止”的关系,恐怕还是在“战争”这一个总枢纽上。“止”自是“趾”之初文,足的代表。足的最大功能是行路;足与戈发生关系,不正在征伐这一件事上么?我们相信“武”字本义以征为重心,楚庄王的话刚好说反了。建立新王朝的汤,在征伐上有莫大的功绩,《殷本纪》上说他自号武王。春秋时代他的子孙宋国人,还在赞扬他当日征伐开国的伟业。
古帝命武汤,正(征)域彼四方。
武王靡不胜,龙旗十乘,大糦是承。
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
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
这里也称汤叫“武汤”、“武王”。汤的十一世孙子,那个号称兴殷道的,——也叫武丁,在征伐上想必也有一番功劳。而《殷本纪》忙着记载关于武丁求贤的神话,反忘了武丁的征伐事业的搜辑,不能不算是作者的疏忽。
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
这是殷周之际的记载,可视为信实的史料。
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
所谓“旧劳于外”,也“大约是用兵在外罢”。
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入其阻,裒荆之旅。
“殷武”,《毛传》云:“殷王武丁也。”那么武丁之所以为武丁,看了这一点关于他征伐四方的史迹,也就思过半了。总之,商代的开国与中兴的两个英主,都得了“武”的美号,都与征伐有关,正坐实了我们对于“武”字意义的分析。
文丁既又称文武丁,在征伐上也必有相当的贡献。可惜我们今天找不到这项记载。“武”字的意义我们认定了,“文”字怎么样?——是与“武”字同义呢,还是另有意义呢?在卜辞里找不到答案,下文再交待罢。
金文里的“文”字,比卜辞里的常见。其结构的变化,也比卜辞里多。在用法上,却与卜辞一样,是对于人的美称。这些人的身分,自然是帝王、公侯,以及他们的臣子、亲属们,总之不外是贵族。这样应用也较卜辞中所见为广泛。习见的词如“文考”、“文祖”、“文父”、“文母”、“文姑”等。这些“文”字都是对于某一个先辈的美的形容语。还有“前文人”一词也屡见,却似乎是不限于谁,而是泛称先祖了,此外,“文王”、“文公”,都是生人的美号。
东周以前的文献,与金文可以相印证的,有《周易》的经部,二十八篇今文《尚书》中的《周书》部分,三百五篇《诗》中的大小雅和周颂。除了《周易》里没有“文”字以外,《诗》《书》里也见到“文祖”、“文母”、“文人”、“前文人”这些词,与金文中情形一样。《书·大诰》的“前宁人”,有人议为即“前文人”之讹,甚确注1。其实照我们看,《周书》中好多“宁”字,都应作“文”字。
注1 于省吾《双剑吉金文选》引吴(闿生)说。
由于“文母”、“文姑”两个词的出现,我们这才相信“文”“武”二字并不同义,因为女子没有战争的义务,从古到今,一直如此。“文”字不包涵征伐的意义,殷周以来在词例上已可表明这一点了。
从正面说,金文里对于一个以“文”为号的人的描写,在文句里常用“德”字。经典里的情形也一样。据说,“卜辞和殷人的彝铭中没有‘德’字”, “德”字是周人新提出来的,在思想的发展史上算是进了一步。金文“德”从“”从“心”,或从“值”从“心”。“”“徝”一字,亦即“直”字。从字形上看,“德”字的涵义“是把心思放端正”,而在行为上表现出来。《说文·心部》的“惪”字,正是此义,似乎只描写了物质的心的状态;彳部的“徝”字,才是人的一种善良的行为的表征,才是伦理学上的词。其实这种解释也是多余,“徝”“惪”只是一字。在经典里,“德”字只有伦理学上的意义。《洪范》“三德”,第一是正直,《大学》“明明德”,第二步功夫是正心,都是指的人的行为。了解了“德”字的意义,才可以进一步地了解“文”与“德”这二字之间的关系。原来金文里的“文”字,多数在“X”形里正画一个心,这类写法的“文”字,实在就是“忞”字的前身,而“文”与“忞”当是一字,同是一种行为的形容语注2。文与德的关系是这样:努力地做叫“文”(忞),做得对叫“德”;原动力是心。所以对于行为说,德是发之于内,文是表之于外,提到“文”是不能不联想到“德”的。不过经典里多见“文”字,少见“忞”字,便弄得“文”与“德”的关系模糊起来了。
注2《说文·心部》云:“忞,自勉强也,从‘心’, ‘文’声。”《周书》曰:“在受德‘忞’,读若‘旻’。”《论语·述而篇》云:“文莫吾犹人也。”“莫”当作“”, “文”亦当作“忞”。
以“文”为号,最有名的当是“文王”。大盂鼎上文王的“文”作“玫”,玉以比德,加“玉”字偏旁,更可见是美德的形容语。且看诗人们的歌颂:
允文文王!
亹亹文王,令闻不已!
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
勉勉我王,纲纪四方。
这里“亹亹”、“翼翼”、“勉勉”,都是“文”(忞)的注释。
所谓“文母”、“文姑”、“文考”、“文祖”,而泛称文人者,大概就是文王这一型的人。
所谓“文”“武”,殷周以来,大概就代表着两种观念。“武”字表示人的一种事功(征伐),偏于政治的意义;“文”字表示人的一种行为态度,偏于伦理的意义。文人武人自是两种人;自然,文武备于一人最合理想。那么卜辞里“文武丁”这个词,在意义上,我们不是有了清楚的认识么?而且我们知道在卜辞时代,“文”字的使用已经不是本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