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意大利
由于它那地理位置,可以随情况的需要而扮演一个海上强国或陆上强国的角色
从地理上说,意大利是一个废墟——全部都是一座庞大山脉的残余。它像近代的西班牙一样,曾形成一个正方形,但是它凋零了(哪怕最坚硬的岩石在几百万年的历程间也会凋零的),并且终于消失在地中海的海水之下。只有那座古代山岭最东边的部分,即亚平宁山,今天仍然看得见,它从波河河谷伸展到意大利靴形半岛尖端的卡拉布里亚。
科西嘉岛、厄尔巴岛和撒丁尼亚岛,都是至今可见的那片史前期高原的残余。西西里岛当然是它的另一个部分。蒂勒尼安海上到处散布着的小岛屿,勾画出来古代山峰的影子。当所有这些陆地都被大海吞没时,那必定是一幕可怖的悲剧。但是由于它发生在大约两千万年以前,地球感受了它那最后一次的火山大流行病,所以没有一个在场的人能诉说这场故事了。而它终于证明了对于后来那些要占据亚平宁半岛的人,它是极为有利的,因为它赋予他们一片享有极美好的气候、土壤和地理位置上的自然界的便利条件的土地,以至于它似乎命中注定了要成为支配古代世界的强国以及在艺术和知识的发展和传播上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希腊是一只伸向亚洲的手,抓住了尼罗河与幼发拉底河的古文明,并把这种商品转手贩运到欧洲其他部分。但是那整个期间,希腊人自己却始终有点脱离获得多方面赐福的他们那片大陆。他们的国度很可能恰好同样也是一个岛。它是个半岛的这一事实,对于它没有任何好处。因为一排排的山峦,确实是整个巴尔干山脉,把它和其余的欧洲人及世界隔开了。
另一方面,意大利却享有既是三面环海的一个岛屿,却同时又非常显著地是北欧大陆一部分的这一有利条件。我们往往忽略了这一事实,在谈到西班牙、希腊和意大利时,竟仿佛它们彼此都多少相似。西班牙和希腊有许多共同之处。比利牛斯和巴尔干两条山脉都是南北之间不可逾越的屏障。但是波河流域大平原却一直突出深入到欧洲的心脏。意大利最北部的城市的纬度,要比日内瓦和里昂更高。甚至于米兰和威尼斯的纬度也高于波尔多和格勒诺布尔;而我们往往无意识地以为和意大利的心脏联系在一起的佛罗伦萨,却是和马赛几乎在同一条线上。
更何况阿尔卑斯山尽管比比利牛斯山和巴尔干群山更高,但其构造方式却为南北提供了较为方便的通道。莱茵河和罗纳河穿过阿尔卑斯山,小溪小河的河道都注入莱茵河和罗纳河,与母河形成九十度角,这就为通向波河平原提供了方便的捷径。汉尼拔率领他的象阵第一个证明了这一点,使得全无防范的罗马人惊惶失措。
因此,意大利就可以扮演双重角色,它既是君临地中海的一个海上强国,又是征服并剥削欧洲其余部分的一个陆上强国。
当地中海不再是一个世界海,而美洲的发现又使得大西洋对于商业与文明变得极其重要时,意大利就丧失了它往日的优势。没有煤和铁,它就不可能希望与西方的工业国竞争。但是,从公元前753年罗马建城起直到公元4世纪几乎1200年来,罗马一直是在统治和管理着易北河与多瑙河以南的欧洲的每一个部分。
对于在公元5世纪从亚洲入侵意大利,并在激烈地争夺这片引人垂涎的“远西”领土的日耳曼的各野蛮部族,意大利给了他们以法律和秩序的最初观念,以及半开化的生活之优越于单纯游牧生活的不稳定和肮脏。当然,罗马也以每一个其他民族为代价而令人无法置信地养肥了它自己。然而在征收重税的时候,它也交付了某些“物品”——那在未来的时代将塑造所有不同地区的命运。即使是今天,访问巴黎或布达佩斯、马德里或特里夫斯的较为细心的观察者,马上都会为居民们的某些相似的外表和景观所打动。他会惊讶于他能读懂商店的标志,不管它们是用法文或西班牙文或罗马尼亚文或葡萄牙文写的。于是,他就会认识到:“我这里是一个古罗马的殖民地。所有这片土地曾有一个时候都是属于意大利的。最早的房屋是由意大利的建筑师修建的,最早的街道是由意大利的将领们规划的,最早的交通和商业条例是用中部意大利的语文书写的”,于是他就开始体会到这个国度(它只不过是一个岛,然而又是大陆的一部分)享有何等巨大的自然便利。
意大利以其幸运的地质事故征服整个已知世界的同时,却也带来了某些确凿的缺点。一个由火山大变动中诞生的国度,永远都受着诞生了它的那位母亲的死亡威胁。因为意大利不仅只是月光下的废墟、橘树、曼陀林奏乐和如诗如画的农民们的典型的国土,它也是火山熔岩的典型的国土。
每一个到达70岁的意大利人(在一个欢笑和风度优雅显得有如世界上其他不大为人垂青的地方的苦笑和粗鲁是一样自然的国度里,要达到70岁应该是很容易的;但是可惜,统计数字所表明的却是另一回事)在他备极专崇地被招进圣山的家庭墓地之前,肯定至少是一场大地震和几次小地震的一个积极的参与者。地震仪(这是最可靠的仪器——我希望所有的仪器都能同样令人震惊地可靠)仅在1905—1907年期间就报道有300次地震。1908年墨西拿就完全被毁灭了。如果你想要一些重要统计的话(而纯数字往往比多少页的文字都更加无限地雄辩),下面就是位于卡普雷(Capri)正对面的伊奇亚岛的记录。
仅仅该岛就遭受了1228、1302、1762、1796、1805、1812、1827、1828、1834、1841、1851、1852、1863、1864、1867、1874、1875、1880、1881、1883等年份的地震。
作为几百万年火山爆发的结果,意大利陆地的无数地带逐渐都被层层的厚凝灰岩所覆盖。这是被火山灰烬所构成的一种柔软的岩石,它们在剧烈的爆发状态中从火山口迸射出来。这些凝灰岩层是多孔的,对于整个意大利半岛的景观有着决定性的影响。有这类凝灰岩的田野,覆盖面积不下4000平方英里,而罗马古迹的七座山则只不过是一堆堆凝固了的火山灰烬而已。
但是还有另外的地质演变,也是史前期大变动的结果,使得意大利的土壤变得那么变化多端。亚平宁山纵贯整个半岛,把它大致分成两半,大部分是由石灰石构成的,这是一种柔软的物质覆盖在较老较硬的岩石层上。这种石灰不很容易滑动。古代的意大利人对这一事实非常熟悉,所以即使没有火山动荡时,他们也习惯于每20年检查一次每一座乡间大庄园的周界,看看标志着一个人地产的尽头和另一个人地产的开端的那些界石是否仍然位置正确。而每一次当铁路被挤变形或出路被压破裂或某个村庄滚下一座可爱的青山成为路障的时候,现代意大利人则被教导要认识他们土壤的这种“滑动过程”(并且是以很昂贵而费劲的方式)。
在你访问意大利时,你会惊奇有大量的市镇位于高山顶上。通常的解释是:
原来的居民为了安全而逃到这些老鹰窝里来。然而,那只是次要的考虑。当他们迁移到这些远离交通干线而又很不舒适的高峰上面时,他们这样做首先是要避免滑向死亡的危险。靠近山顶处,古代地质构造的基础岩石通常就露到表面上来,并向未来的居民提供了一个永久的住所。山的四边被肥皂式的石灰石所覆盖,就像是流沙一样不可靠。因此,这些如画的村庄从远处看上去是那么动人,可一旦当你进到里边去,却是那么无法置信地让人不舒服。
这就使得我们要考虑一下近代的意大利了。因为意大利并不像希腊,它并不是仅仅在它的过去之中有着它的未来。它正在明智而勇敢地朝着一个新的目标而工作,并且如果它能长期坚持下去,它这样就可以弥补1000年来为人所忽略而造成的损失,并再度获得它那在地球上名列前茅的国家之中的古老而又荣誉的地位。
1870年,意大利再度成为一个统一的国家,而且独立斗争刚一过去,外国统治者刚一被赶回阿尔卑斯山那另一边(他们是从那边来的),意大利人就着手整顿他们长期被忽视了的家园这项宏伟而又几近绝望的事业。
首先,它把注意力转向波河流域——它是很易于养活整个半岛的伙房。波河不像很多河流那样长。事实上,假如你看一下各条河流长度比较的地图的话,你会注意到伏尔加河是全欧洲有资格候选这项荣誉的唯一河流。波河紧靠北纬45°,只有420英里长,而它的盆地区域——它在这片土地上容纳了它的支流,因此它们受到它的直接影响——则为27000平方英里。那不如其他几条河流那么大,但是波河却具有一些别的性质,使之成为独一无二的。
它的全长约有5/16是通航的,而且它是世界上最迅速的三角洲缔造者之一。每一年它都向它的三角洲增加几乎3/4平方英里,把三角洲向外推出200英尺。假如它继续这样10个世纪的话,它将会伸展到伊斯特拉半岛的对岸,而威尼斯则将被置于一个湖上,被一条7英里宽的大坝与亚德里亚海的其余部分隔离开来。
波河携带入海的大量沉积物,当然有一部分沉淀到河底,并以一层坚固的物质把它填高。为了防止不断增高的河水浸没周围的地貌,沿岸的居民就必须筑堤。在罗马时代他们就开始这样做了。他们至今仍然在这样做。结果波河的水面就比它所流经的平原高出很多。有些村落的堤是30英尺高。河流竟与房屋的屋顶一样高。
然而波河区域还以其他的一些东西而闻名。以前曾一度——而从地质学上说,并非很久以前——意大利北部整个平原都是亚德里亚海的一部分。这些今天为夏季游客们所熟稔的阿尔卑斯山的可爱的峡谷都是些狭隘的海湾,就像是现代挪威山中半淹没的山谷,这些山谷都是冰川流下泻水的出口,冰川当时还覆盖着大部分欧洲,当然也覆盖着远比今天为多的大部分阿尔卑斯山。冰川被从它们穿越的山坡中向滚下来的石头厚厚地覆盖着。这类岩石边穗就叫做石碛。当两股冰川汇合时,两股石碛必定要合成一个比原来高一倍的石碛,于是就叫做“中间石碛”。当冰川最后溶化时,它就滴入这些石碛之中,于是就叫做“终端石碛”。
这些终端石碛是一种地质学上的硬板坝;它们隔开了山谷的最上面部分和下面部分。只要冰川时期还存在,就有足够的水可以使终端石碛对于向下流驶的水变成一道可以忽略不计的障碍。但是随着冰川消逝,水也越来越少,终端石碛就比水升得更高,于是我们就有了一座湖。
所有意大利北部的湖:大湖柯莫湖和迦尔达湖大都是石碛湖。当人们出现在这种场面上并开始进行灌溉时,这些石碛湖就成了现成的蓄水池。因为在春季当雪开始溶化时,它们就可以储蓄多余的水;而如果是大举倾注到山谷之中的话,就会造成极具毁灭性的洪水灾害了。迦尔达湖可以升高12英尺,而大湖则可以升高15英尺之多并仍能消纳多余的水。这时只要一种简便的水闸体系就可以做其余的事情,并按需要来调节这些湖水。
波河大平原的居民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利用这种得天独厚的境遇了。他们用运河连接起来注入波河的几百条小河。他们修建堤坝,而且今天每几分钟就有成千立方英尺的水通过这些运河。
这是个生产稻米的理想地区。最早的稻米种植是1468年被一个比萨的商人引入的,而今天种稻米的台地已经是波河平原中部常见的景象了。其他的作物如玉米、大麻和甜菜根也加入了进来,于是整个大平原尽管比意大利半岛的其他地区缺少雨水,却是全国最肥沃的地区。
但它不仅是为男人们提供粮食而已。它也关照着妇女们的衣裳。早在公元9世纪,养蚕所需要的桑树就登台露面了,它是从中国经由拜占庭引入的;拜占庭是罗马帝国的东半部,一直存在到1453年土耳其人攻占了它的主要城市君士坦丁堡并把它作为自己的首都为止。桑树在波河平原的仑巴德找到了理想的生存条件。之所以叫做仑巴德,是根据仑巴德人或者说“长胡须人”一词的发音而来的。这是一支条顿族人,来自他们长期生活的易北河河口。今天(20世纪30年代初)大约有50万人在从事丝织业,而他们的产品要比蚕的故乡中国和日本的品位更高。蚕这种不起眼的小虫,为我们提供了最华丽的衣着。
整个平原上人口稠密是不足为奇的。然而原始的城镇建设者们却与河流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他们的工程技术还远没有先进到足以提供给他们可靠的下水道,再者他们也害怕每年春天洪水之后所出现的湿地。都灵是直接位于波河之上而具有重要性的唯一城市,它是萨伏依王室的老家。这个王室现在统治着全意大利以及通向法国和瑞士各关口的联结点(通向法国的齐尼斯山关口和通向罗纳河谷的圣伯纳关口),这个关口以狗与修道院而知名。但它非常之高,所以无需担心被淹。至于其他的城市,米兰是这一区域的首府,是五条重要商路(即圣哥达大道、辛普隆、小圣伯纳、玛洛雅和斯普留根)的会合点,位于波河与阿尔卑斯山之间的中央。希伦那关的末一站维罗纳,是德国与意大利之间最古老的联结点之一,地处阿尔卑斯山的山脚。克雷蒙那是以弦乐器制造世家斯特拉季瓦里乌斯、瓜纳留乌斯和阿玛蒂的家乡而著称,位于波河附近;但是巴度亚和莫狄那、费拉拉和波罗那却都和它们的繁荣所赖的心脏地区有着一定的距离。
这一点对于古代世界最高浪漫情调的两座城市威尼斯和拉文那也是同样真实。威尼斯城内有157条运河,长28英里,可以用作街道,此城原是认为自己在大陆上不安全的那些人的一个隐蔽所,他们宁愿承受波河和几条小河淤积的泥淖河岸的不方便,而不冒蛮族入侵而带来的种种危险。有一次这些避难者发现了——可以这样说——这里的盐有着宝藏可挖。他们对盐的垄断,使他们开始了致富之路。他们的茅草棚变成了大理石的宫殿。他们的渔船采用了战舰的规模。几乎整整有三个世纪,他们是整个文明世界中领先的殖民强国,以一种最高傲而同时又是最优雅的风度在君临着教皇、皇帝和苏丹王。当哥伦布发现(当然是假想中的发现)通向印度的道路并在他安全归来的消息传到他们的商业区利雅尔图的时候,产生了一场恐慌。全部的股票和债券下降了50点。因为经纪人一度都是预言家,也因为威尼斯永远未能从这次打击之下恢复过来。它那维护良好的贸易通道,变成了一种无用的投资。里斯本和塞维尔取代了它而成为国际货栈,全欧洲都转到这里来寻找香料和其他亚洲和美洲的物品。威尼斯吞饱了黄金,成为18世纪的巴黎。凡是重视高雅教育的青年以及某些颇不高雅的享乐的富公子哥儿们,都到威尼斯来。当狂欢节开始要延续大部分的岁月时,结局临头了。拿破仑以一小队人就征服了这座城。运河依旧在这里供你赞叹。再过20年,汽船就要来毁掉它们了。
另一座城市也是波河淤泥的产物,那便是拉文那。今天它是一座内陆城市,有6英里淤泥使它隔离了亚德里亚海。这片沉闷的洼地,当年必定曾驱使像但丁和拜伦这样著名的访客在此纵酒销魂。在公元5世纪时,它要比今天的纽约更加重要,因为它是罗马帝国的首都,它驻防着一支庞大的队伍,并且是当时主要的海上基地,有着最大的码头和木材供应。
404年,罗马皇帝认定罗马已不再安全了。蛮族正变得十分强大。于是,他就迁移到这座“海上城市”。在这里他有更好的机会保护自己以免遭受突然袭击。他和他的后裔就在这里生活、治国、恋爱,今天当你默默无言地站在描绘那位黑眼睛女人的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马赛克壁画面前时,你就会联想起当年这位女人,她的一生是从君士坦丁堡马戏班里的一名舞女而开始,却成为著名的查士丁尼大帝的爱妻而逝世,并获得提奥多拉的圣洁谥号。
随后,这座城被哥特人所征服,成为他们新帝国的首都。然后,那些环礁湖开始被填平。然后,威尼斯和教皇都曾为它而战。然后,有一个短时期它成了那位悲怆的逃亡者之家,他对自己的故乡佛罗仑斯的服务却赢来了遭受火刑的威胁。他去环绕着这座城市的著名的松林里度过了许多寂静的时辰。然后,他走入了他的坟墓。不久以后,这座著名的帝都也步了他的后尘。
关于北部意大利还有一点要说。这个王国没有煤,但它有着几乎是无限的水力供应。这种水力刚要加以利用的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就爆发了。在此后的20年,定将看到这种廉价电力的巨大发展。原料的匮乏始终是一个难题。拥有普通意大利人的那种众所周知的勤勉、他们那种严谨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那种适度的需求,意大利将会成为其他富有原料而缺少人力的国家的厉害的竞争者。
波河大平原西部,被利古里亚阿尔卑斯山与地中海隔断,这座山是联结阿尔卑斯山本身和亚平宁山之间的纽带。利古里亚山的南坡完全挡住了来自北方的寒风,成为全欧洲有名的冬季胜地里维拉的一部分,那里能为漫长铁路旅行者提供豪华舒适的旅馆。它的主要城市是热那亚,是近代意大利王国的主要港口和有着动人的大理石宫殿的城市,这些宫殿是当日热那亚成为威尼斯对近东殖民掠夺的最危险的竞争者时的遗迹。
在热那亚以南则是另一个小平原,即阿尔诺河平原。阿尔诺河源出于佛罗伦萨东北约25英里的山中。它流经该城的中心,那里在中世纪位于联结基督教中心的罗马与欧洲其他部分的大道上,而该城又能如此之巧妙地运用这一有利的商业位置,以至于不久它就成为全世界最重要的银行业中心。尤其是有一个家族,即梅狄奇家族,对这种工作表现出出色才干,以至于他们终于成为托斯坎尼全境的世袭统治者,并能使得他们的故乡城市成为15—16世纪最辉煌的艺术中心。
1865—1871年,佛罗伦萨是新意大利王国的首都。此后它的重要地位稍微有所衰落,然而它仍然是这样一个的地方,在那里人们如果在金钱和美好情趣方面呈现出一种良好的平衡的话,在佛罗伦萨总能领略到美妙的生活。
阿尔诺河靠近河口处有两个城市是必须提到的。其中之一是比萨,它最初是一个希腊殖民地,后来成为伊特拉斯坎的一个重要城市,然后又成为一个支配着科西迦、萨丁尼亚和已利阿里群岛的伟大的海上共和国,然后相继是热那亚和佛罗伦萨贸易的主要对手。比萨大学是中世纪欧洲最著名的大学之一。比萨有一座斜塔,因为建筑师们奠基时不够审慎,所以它倾斜了;但是,在伽利略想要研究落体状态时,它却是十分方便的。另一个城市是里窝那,由于某种奇怪的原因,我们称它为勒果恩。它之所以为人们所记忆,主要是因为1822年雪莱是在它的附近淹死的。
由里窝那向南,古老的驿站马车以及现代的铁路都紧贴着海岸。它们使旅客能迅速而朦胧地望一眼厄尔巴岛(这是拿破仑的流放地,直到他出人意料地重新出现于法国并一头栽入了最后他在滑铁卢的覆灭),然后就进入了泰伯尔河平原。这条有名的河流在意大利叫做泰维尔河,是一条迂缓的褐色的河流,模模糊糊令人想到芝加哥河,但没有那么宽阔,想到柏林的斯普瑞河,但无比地更加混浊。它源出于萨宾山,最初的罗马人就是到那里去偷来他们的妻子的。在史前时期,河口只在罗马以西20英里。此后,它的长度增加了两英里,因为泰伯尔河也像波河一样,污泥载运堪称一流。泰伯尔河的平原与阿尔诺河的平原不同。它宽阔得多;阿尔诺河地区丰腴肥沃,泰伯尔河地区则是荒凉贫瘠,并且是疾病之源。疟疾(Malaria)一词就是中世纪的香客们在这里制造的,他们深信Malaria——即“坏空气”——要对这类可怕的发烧负责,它们在一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就耗尽了他的躯体。出于这种恐惧,太阳一落山,家家户户就都密封了起来。这种预防疗法的体系,有一个重大的不利。它把所有的小蚊子都严密地关在了室内;然而我们也只是大约30年前才知道疟疾和蚊子的关系,所以我们很难责备我们祖先的这一点点无知。
在罗马时代,康帕那这片著名的平坦地域已经把水排得很不错,而且人口相当繁衍。但是因为它四面洞开,而且沿蒂兰尼海的海岸没有防卫,所以只要罗马的卫队一不在场,它就成为整个地中海上到处充斥着的海盗们的理想目标。于是城镇就毁灭了,田园荒芜了,排水沟渠无人过问了。一潭潭的死水孳育着疟蚊,而且整个中世纪直到30年以前,从泰伯尔河的河口到齐乔山的庞蒂亚的沼泽地带这一整片区域不是被人远避,就是像不幸的马匹那样拖着雷声隆隆的车子尽快地穿越出去。
于是产生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古代最重要的城市要在一个瘟疫的地点附近建立呢?确实,这是为什么呢?罗马是建立在它所建立的地方,不管气候不好、夏季灼热、冬季严寒和缺少一切合适的交通。然而它成长为一个世界大帝国的中心、一个世界范围宗教的殿堂。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必去追问某种单一的解释。我们可以追问上千种不同而又相互交错的解释。但是我们不必在这里追问它们,因为要对秘密寻根究底,就得要写上三大卷像目前这样的书。
我也不想涉及这个城市本身的细节。因为我是全世界最不愿对东半球这座永恒之城做出公正判断的一个人。那可能是由于我的叛逆成性的祖先们,从基督诞生前的50年直到公元1650年,觉得他们自己与出自罗马的一切事物都格格不入。我站在罗马的公所(Forum)里,只有哭泣,我看到的只是以匪帮和恶棍们的将军和政党的领袖的名义掠夺全欧洲和大部分的非洲和亚洲来换得了这些业绩,这些似乎就是他们大量难以言喻的残暴的永恒借口。我只能满怀战栗感地站在大教堂之前,向圣彼得的业绩和殉难奉献哀思,而且我只能对这座教堂建筑浪费了那么多的金钱,它除了比任何其他为了同样的目的而建造的建筑更大之外,毫无美感和魅力可言。我渴望的是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的和谐,以及热那亚的比例匀称。我当然知道我这些成绩是我所独有的。佩脱拉克、歌德以及每一个稍有名气的人,在他或她第一眼瞥见布拉曼特的穹隆时,也只有流下眼泪。我们就此打住吧,我不想对一座你可能有时间亲自去观光的城市来败坏你的胃口。我只想及时指出,自从1871年以来罗马就是意大利王国的首都,而且它城中有城,即有所谓的梵蒂冈城。梵蒂冈城于1930年移交给了教皇,并且现在也给了教皇统治梵蒂冈的行动自由,那是他自从1870年9月那个致命的日子以来所从不曾享有的。那一天意大利王国的部队开入城内,公布了宪法,取代了直至当时一直是罗马政府的形式的那种教皇的绝对主权。
现代的罗马城很少工业。它有一些望之可畏的纪念碑,有一条令人想起美国费城的大街和许多穿军服的人。军服倒很漂亮。
在这之后我们又到了另一个城市,直到最近它还是全意大利半岛人口最稠密的城市,是地理与历史的一种奇特的混合,而且它再次使我们面临着一个令人困惑不解之谜:“为什么这座享有一切可能的自然便利的城市,竟没有能取得位于一条小河边的死胡同上的罗马所拥有的那种支配万方的地位呢?”
那不勒斯处于一座优良的港湾顶端的通海口。它比罗马更古老,而它周围地区一直是意大利西部海岸最肥沃的地带。最初是希腊人建立了那不勒斯,他们从伊奇亚岛的安全距离以外来和危险的亚平宁各个部落进行贸易。伊奇亚岛的地位十分不可靠。它永远都随着火山的爆发而颤抖,因此希腊人就迁移到大陆上去了。这些殖民者们因为远离家园而心情烦闷,并被贪得无厌的总督们治理得很糟糕,他们中间经常而显然不可避免的争执就造成了内讧,三四个小块定居点毁坏后,这时有一批新移民决心从头开始并给自己建立了一座城,他们称之为“新城”或者说“Neapolis”(新城),它最后就成了拿波里(Napoli),在英文里就是“那不勒斯”(Naples)。
当罗马仍然是一座牧人们所居住的村落时,那不勒斯已经是一座繁荣的商业中心了;然而,这些牧人却有着真正的行政天才,因此在公元前4世纪那不勒斯已经是罗马的一个“盟邦”,这是一个听起来悦耳的名词,不像“臣服”这个字样那么难听,不过表述的却是同样的关系。从那时候起,那不勒斯就扮演了一个低等的角色,后来就被蛮族的铁骑所蹂躏,最后落入波旁家族西班牙一支的手中,他们的统治就成了管理腐败和镇压每一种独立的思想与行动的一个笑柄了。
然而,该城的自然条件是如此之优越,以致它成了欧洲大陆人口最拥挤的城市。所有这些人都是怎样生活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过问;直到1884年霍乱传染病迫使近代意大利王国来了个大扫除,这件事它却做得明智而严厉,令人钦佩。
这个了不起的地方的正面,是最适当不过地被维苏威火山所装点。就其喷散灰烬的方式而言,维苏威是一切已知的火山之中最洁净而又最有序的。它升起到大约4000英尺的高度,整个都被可爱的小村落环绕着,这些村落生产一种特制的烈性酒,即有名的“基督之泪”酒。在罗马时期就已经有了这些村落居民的祖先们。为什么不是呢?维苏威火山已经熄灭了。在人们的记忆里,几乎有1000年不曾有过一次火山迸发。在公元63年,大地的深处曾隐隐有过一些饥肠辘辘的声音,不过这在一个像意大利这样的国家里是不算一回事的。
巨大的震惊爆发在16年之后。不到两天的时间内,赫库拉纽姆和庞贝以及第三个小城都被埋在溶岩层和灰烬层下如此之深,以致它们从大地的表面完全消失了。从此之后,至少每几百年维苏威火山都要发出一次它远远还没有熄灭的信号。新的火山口比原来火山口的废墟高出1500英尺以上,永远都在冒着浓厚的烟云。而最近300年的统计数字——1631、1712、1737、1754、1779、1794、1806、1831、1855、1872、1906等年份——表明那不勒斯绝不能肯定就不会成为另一个庞贝城。
从那不勒斯往南,我们就进入了叫做卡拉布里亚的那个省。它太远离全国的中心了,这个事实使它受了苦。它和北方有火车连接,但是沿岸区域遭受疟疾困扰,中部是由花岗岩构成的,而农业耕作还是像第一罗马共和国时一样。
有一条狭隘的海峡,即墨西拿海峡,隔开了卡拉布里亚和西西里岛。海峡只有一英里多宽,在古代由于出现了两个海妖,叫做斯奇拉(Scylla)和查瑞布狄斯(Charybdis)的,而闻名于世,如果船舶胆敢偏离它们的航道半码之远,海妖就会发出飓风把全船吞没。这些飓风所引起的恐惧,就给了我们有关这类古代船舶可怜无助状态的一种确切的观念;因为现代的摩托艇可以安详地“噗噗”驶过这些漩涡的心脏而不必关心水里是不是有任何骚动。
谈到西西里,它的地理位置使得它成为古代世界的天然中心。何况它享有着宜人的气候,人口稠密而且极为肥沃。但是也像那不勒斯一样,这里的生活或许是太好了一点、太轻松了一点、太安逸了一点,因为在两千多年的漫长年代里,西西里人和和平平地屈服于外来的统治者们想要加之于他们的各式各样的暴政。当他们只要不是在受腓尼基人或希腊人或迦太基人(西西里人距非洲北岸约仅一百英里之远)或汪达尔人或哥特人或阿拉伯人或诺曼人或法国人或是从这座福岛上取得自己称号的120个亲王、82个公爵、120个侯爵、28个伯爵和356个男爵中的任何一个所掠夺或折磨时,他们就不断在修复他们被当地(埃特那)火山所毁掉的家园。1908年的火山喷发完全摧毁了最重要城市墨西拿,每个人都还记忆犹新,死亡在75000人以上。
马耳他岛确实是西西里的一个外围,所以应该在这里提到,尽管从政治上说,它并不构成意大利的一部分。它是一个非常肥沃的岛,介于西西里和非洲海岸的中途。它控制着由欧洲取道苏伊士运河通往亚洲的贸易路线。十字军失败后,它就被转移给了圣约翰的骑士们,因此他们自称为马耳他骑士团,即马尔他的骑士们。1798年拿破仑在他假道埃及和阿拉伯要把英国人驱逐出印度——这是一个最高明的计划,然而失败了——的途中,攻占了这个岛。这就成了英国人两年以后占领它的借口,此后他们就一直在那里,使得意大利人(但并没有使马尔他人)非常懊丧,马尔他人觉得他们比在他们自己人的政府之下还要好些。
我没有怎么注意到意大利的东海岸,因为它并不很重要。首先,亚平宁山脉常常是近乎伸延到海边,使得大规模的定居非常困难。既然亚德里亚海的另一边由于山坡陡峭,实际上几乎是无人居住的,所以就鼓励不了贸易的发展。从北方的雷来尼到南方的布仑狄西没有一个稍微重要点儿的港口。
意大利靴形的脚跟部分叫做阿普利亚。就像卡拉布里亚一样,它也痛感远离文明地区之苦;而且也像卡拉布里亚一样,它的农耕方法还是汉尼拔以其出现而为本地增辉的岁月里所使用的方法,阿普利亚人等待着迦太基的援助长达12年之久,却始终不见到来。
阿普利亚有一个城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港口之一,然而可惜它却没有主顾。它叫做塔兰多,一种特别有毒的蜘蛛叫这个名字,有一种舞蹈也叫这个名字,这种舞蹈可以防止那种被蜘蛛咬过的人入睡和陷入致命的昏迷不醒。
第一次世界大战使得地理变得非常复杂,因为不提到伊斯特里亚半岛,对近代意大利的报道就是不完整的,这个半岛割让给意大利乃是承认这一事实,即他们背叛了他们自己的盟友而加入了敌方。的里亚斯特城是旧日奥匈帝国的主要出口港。它既已丧失了它的天然腹地,事情就不大好办了。最后,在瓜奈罗(Quanero)海湾的另一端被并吞的,还有另一个前哈布斯堡王朝的领地,即阜姆城。它是在沿整个亚德里亚海岸再没有其他良港的德国人的天然出海口。但是意大利人害怕它最终可能成为的里亚斯特的竞争者,便叫嚷着要拥有阜姆。当缔结凡尔赛条约的政治家们拒绝把它给意大利人时,他们就干脆占领了它,或者不如说是他们的诗人邓南遮为意大利人占领了它。当时的盟国把它变成了一个“自由邦”,但是最后经过意大利和南斯拉夫之间旷日持久的谈判,它被割让给了意大利。
除了撒丁尼亚岛而外,这一章就告结束了。撒丁尼亚确实是个很大的岛,但是它距离遥远,访客稀少,以至于有时候我们忘记了它的存在。但它确实存在着,是欧洲的第六大岛,覆盖的面积约为1万平方英里。它是包括亚平宁山在内的那条山脉的另一端,背向着祖国大地。西海岸有一些优良的港口。东海岸则陡峭危险,没有一个方便的登陆点。在最近的两个世纪里,它在意大利历史上扮演了一个奇怪的角色。直到1708年为止,它属于西班牙。随后它沦入奥地利的手中。1720年奥地利人以撒丁尼亚交换了西西里,当时西西里属于其首都位处波河上的都灵城的萨伏依公爵。从此以后,萨伏依公爵就骄傲地自称为撒丁尼亚国王(从公爵到国王是上升了有决定意义的一步),而这就是近代意大利王国怎样地从以那个岛而命名的王国成长起来的过程,而那个岛是成千上万的意大利人没有一个曾经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