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的彻底破灭
诗人所表现的“情结”是一种爱的追求失败的“愁”,是爱的希望的失望的“愁”,这是一种情愁,一种除了情爱任何东西都不能化解的“愁”;诗人所表现的“情结”是爱的追求不能获得的“怨”。一种爱的没能满足的怨,这是一种情怨,一种除了爱任何东西都不能解除的怨。这种愁怨的情结是诗人内心郁结的凝重的难以化解的情感。但是,诗人还是执著地热烈地希望着他的爱渴望着他的爱眷恋着他的爱,渴望着那他渴望着的爱来化解他爱的失落的愁怨。诗人正是带着这种“愁怨”的情结走在雨巷中的,诗人正是被这种“愁怨”的情结的情绪笼罩着走在雨巷中的,诗人正是在这种“愁怨”的苦闷的精神煎熬中走在雨巷中的。然而,诗人还是带着梦幻般的希望走在雨巷中的。
诗人用自己整个的生命去追求他的所爱,为了他的爱,他燃烧着自己。他把这种爱的追求视为对理想的追求,对至美至纯至上的追求,对生命意义的追求。这种追求可以用另外一个诗人的爱情追求来加以说明——那就是徐志摩。徐志摩把他全部的人生理想都转化为他对爱的追求,他以全部的心爱他所爱的人,也希望他所爱的人以全部的心爱他。诗人的爱都是相同的:超越现实的浪漫而又烈火燃烧般的炽烈。但是,同徐志摩不一样的是,徐志摩还有过刻骨铭心梦牵魂绕永世不忘的爱,戴望舒(写这首诗时)以全部生命的爱却落空了。《雨巷》不是像“康桥”那样眷恋他过去的爱,他从来就没有获得那样的爱,而是抒发和宣泄他爱的不能实现的深深愁怨,并做着爱情失落的愁怨得以化解的梦。诗人带着他深深的愁怨走在寂寥而又狭长的雨巷里,并不是只耽于他精神的苦闷和愁怨,也不是表现他希望的绝望,诗人还带着他的梦幻,他的梦幻还表现了诗人执拗地仍然渴望有一位丁香一样的姑娘出现,来化解他的爱的愁怨,使他走出那狭长的情感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就是诗人苦苦的渴念,殷殷的企盼,绝望中的希望。她有着“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她静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飘过/像梦一般地/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丁香一样的”是诗人渴望恋爱对象的美丽;“丁香一样的忧郁”是诗人渴望恋爱对象对他愁怨深深的理解和同情;“投出太息一般的目光”,“飘过”“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是诗人渴望恋爱对象对他愁怨深深的怜悯和怜爱。
但那只是诗人苦苦渴念的一个想象、一个幻想、一个白日梦。他是多么渴望有那么一位姑娘即他所恋爱的对象出现在他的面前,来安慰他焦渴的心灵,来抚平他心灵深深的创伤,来化解他的凝重的愁怨呵。然而,“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地/从我身旁飘过这女郎;/她静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他所幻想的姑娘并没有来到他的身旁,他焦渴的心灵并没有得到慰藉,他深深的愁怨并没有得到化解。“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在雨巷里,一切都消失了,姑娘的美丽和芬芳,姑娘对他愁怨深深的理解和同情。诗人怀着深深的愁怨走进这雨巷,在深深的愁怨中他还怀着梦幻般的希望。然而,那只是诗人一厢情愿的梦幻而已,最终连这梦幻也破灭了。那位姑娘飘然而逝——没有人来爱他,他没得到他所渴望的爱,诗人的愁怨最终还是没能化解。
这一切都发生在诗人的内心之中,对美和对理想的追求失败了,他陷在了不可自拔的孤独忧郁凄凉的情感之中;他渴望他所恋爱的人能够以他一样的愁怨理解他的愁怨,以爱心来理解安慰和化解他的孤独和愁怨;但是,他的渴望还是落空了,“丁香空结雨中愁”,那确实是孤独寂寞凄凉和愁怨的。然而,丁香的“愁结”终究会被春雨和春风所化解,那个愁怨的结终究会绽放出鲜艳的花蕾和灿烂的花朵。但是,在诗人的内心,那个丁香一样的愁结是永远也化不开的结,永远的结,凝固的结,绝望的结。他的丁香一样的愁结并不能解开。在诗人的内心,那雨一直在飘着,那丁香一直在结着愁怨的结,那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一直也没有出现,而那长长的雨巷一直也不能走到它的尽头。其实,这首《雨巷》是诗人丧失美丧失爱丧失理想的绝望情绪的表达。诗人所写的是象征诗,他的孤独寂寞和愁怨的情感不能直说,而必须用意象来象征。诗人是将他失恋的愁怨和愁怨中强烈渴望同情和爱恋以及愁怨渴望化解的失败的情感转化为一种意象形式,这意象形式就成为他情感的象征。对诗人的意象不能作叙述性的理解,诗人从不叙述什么,而只是为他的情感找到或创造一种“同构”物,因为诗人的内在情感在现成的语言中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去表达,就只能以语言去描绘出一种和情感形式相似的外在事物,以外在事物的形式结构表现内在情感的形式结构。这种外在的事物就成为内在情感的象征或隐喻的符号。苏珊·朗格说:“隐喻的原理,也就是指说的是一件事物而暗指的又是另一件事物,并希望别人也从这种表达中领悟到是指另一件事物的原理。”诗即意象,诗即隐喻,诗即符号。因而,解读诗或破译诗的形式意味就必须从诗的意象隐喻符号开始。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解读诗不仅要注意到诗的隐喻象征符号,还要注意到它的意象的相互映衬,它的整体,它的统一结构。因为,只有这意象相互映衬形成的整体的统一结构——才是外在事物的整体结构形式;而只有外在事物的整体结构形式才能准确地表现内在情感的形式结构;如果把外在事物的统一结构肢解了,孤立地去解释某个单独的意象,就不可能获得对诗人表现的内在情感形式结构的整体把握。
《雨巷》表达的愁怨不仅是诗人个人的情感,还是人类情感的一个永恒的主题。《诗经》中的《蒹葭》就是愁怨情感原型性的表达。“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是因为“道阻且长”和“宛在水中央”。“道”和“水”是相爱的难以超越或根本不可超越的阻隔力量,因而,爱无论多么强烈多么刻骨铭心多么神圣美好都是无法实现的。爱是永恒的,而阻隔爱的力量也是永恒的。人类愁怨的情感也便是永恒的。爱无法实现,人便陷在了绵绵不尽的想极力解脱又不可解脱的深深的愁怨情绪之中。愁怨是人类的一个原型性“情结”。从古至今,有数不清的诗篇在表达这种愁怨的“情结”。《长恨歌》、《钗头凤》、《孔雀东南飞》等是表现这种愁怨原型的最伟大的诗篇。然而,《雨巷》虽然表达的也是愁怨,但与《蒹葭》等又是有所不同的。《雨巷》表达的爱的不能实现的愁怨,不是因为“道”和“水”的外在势力的阻隔力量,而是诗人用燃烧着整个生命的烈火去追求他的恋爱对象但并没有获得他恋爱对象应有的呼应的“阻隔”。这是爱的另外一种阻隔力量。这种阻隔力量更是无法超越和战胜的。《蒹葭》等所表现的阻隔,因为有心灵的相通,人们还可以想象以各种“桥”的形式,跨越“水”的阻隔,实现被压抑愿望的想象满足,比如“鹊桥”,它就使天上人间之隔的“天河”得以沟通,从而使相爱的牛郎和织女得以相爱。而爱的追求没有获得爱的对象呼应的阻隔,因为没有心灵的相通,是没有任何桥可以沟通的。尽管,戴望舒想象了“我希望飘过/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来化解他爱的不能实现的愁怨,虽然她“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但终究她还是“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心灵的不能沟通,爱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枉费心机的;而爱的不能放弃,就会陷在永无穷尽永远也不能解脱的愁怨里。
《雨巷》的意象表现了人的另一种愁怨情感。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蒹葭》、《长恨歌》等诗篇所表达的愁怨。它是以一种新的形式对人的情感的一种新的发现和新的表现。正是因为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真正地懂得了为什么一些人们在吟诵这首诗的时候,止不住泪水涟涟的秘密。那是因为《雨巷》替他们宣泄了他们内心深处郁结的凝重而又绵绵不尽的愁怨。
丁香不展之结的意象是诗人苦闷、沉郁和凝重的愁怨情结的象征。在丁香意象的映衬下,“雨巷”——那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诗人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这雨巷;在这雨巷的彷徨里,诗人又渴望逢见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但那个姑娘最终并没有出现;诗人还是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而又寂寥的雨巷——这雨巷实在是诗人愁怨情结的意象象征。诗人是把他渴望化解、难以化解、没能化解的愁怨情结对象化到了雨巷的意象上。雨巷是诗人内心愁怨情感的外化表现。诗人内在的主观的愁怨情感在雨巷的意象上得到了外在的客观化的形式呈现。诗人苦闷、沉郁和凝重的愁怨情感是像雨巷那样悠长、悠长而又永无尽头。雨巷的意象,恰如“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意象对愁绪的表达一样,是“有意味的形式”。
(选自《名作欣赏》2005年第15期:愁怨情结的多重象征——《雨巷》意象的映衬性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