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文学·历史·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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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生为一朵花,是多么

重大的责任啊!

——艾米丽·狄金森(Emily Dickinson, 1830-1886)


你知道埃及艳后(Cleopatra VII, B.C.70-30)乘船亲迎安东尼将军,巨帆是茉莉油里浸过的吗?你知道汉武帝(B. C.140—87)梦见李夫人送他蘅芜,衣枕沁香,历月不歇吗?你知道匈奴王亚提腊(Attila,406—453)向罗马索求三千磅黑胡椒作为赎金吗?你知道曹操(155—220)最爱九层塔,曹丕(187—226)最爱迷迭香吗?你知道拿破仑(Napoleon Bonaparte,1769—1821)驰骋战场之际仍不忘全身遍洒茉莉香水吗?这些叱吒风云的历史名人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是“香”的俘虏!

科学家告诉我们,每个人每天平均呼吸两万三千次。吸进的分子,透过鼻腔和皮肤,很快侵入我们的脑部和循环系统。鼻子上端有五百万根神经末梢,它们将气味送到主管原始本能和记忆的中脑周边系统。而皮肤则将气味送入血管,周游全身。将大蒜油抹在脚底,不要二三十分钟,你的呼气就会有蒜味。嗅觉经验所产生的生理,心理,和药理反应,不由得你不信!

跟视觉或听觉相比,嗅觉经验存留的时间较长。它不像画面和声音,不需经过主管思维的外脑皮层,而是一种直接的化学反应。跟味觉相比,嗅觉所及的范围要广得多。味觉只管甜、咸、酸、苦,其他的味道其实是“闻”到而非“尝”到的。一般人可以分辨三千到一万种气味,却只能分辨两千种颜色。跟触觉相比,气味的空间限制要小得多,流动的距离要远得多。即使空气中只有两百万分之一毫米—0.0000002毫米!—的香草精,我们都可以闻到。虽然动物比人类的嗅觉要灵敏得多,但科学实验显示,凭手汗或吐气我们能辨认人的性别,而女人又比男人嗅觉敏锐。

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的气味,当你意识到它的存在时,它已经深入你的内部,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气味撩起原初的感觉,唤醒当时的记忆,让你情不自禁,无从设防。这个现象被定名为“普鲁斯特效应”(Marcel Proust,1871—1922,法国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另一位现代文学大师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 1899—1977)也说:“没有什么能像气味那样完整地让往昔复活。”中文用花香“扑鼻”,香气“袭人”等意象来比拟气味的力量,颇为传神。

在我们的生活里,没有无臭无味的空气,正如没有无尘无菌的空间一样。自有人类以来,就不曾停止过对“香”的依赖和喜爱。原始人觅食,求偶,自卫,都有赖于辨别气味的能力。而人类对香的使用,至少已有六千年的纪录。古埃及、中国、印度、巴比伦、希腊……都有丰富的“芳香文化”,留下许多关于香花、香草、香菜、香料、香油的神话、典故、艺术、民俗和研究。

在人类文明史上,“香”最早的来源和功用是宗教。所有的原始民族都懂得焚香礼拜,向上苍祈福。这从字源里可以看出。英文中的perfume,不仅限于“香水”,而是广义的“芬芳”的意思,它来自拉丁文:“通过烟雾”perfumum。天上的神明闻到袅袅上升的香气,满心欢喜,才会保佑人类五谷丰收,无灾无病。类似的情况在华夏文明里也可见到。中文的“香”,从“禾”从“甘”,直译就是“甜蜜的谷物”。古代主要的食物来源是五谷,中国人用它来煮饭酿酒,祭祀祖先。《诗经》里有不少这样的例子:周朝人的始祖是后稷,稷是麦,泛指禾黍,“后稷”就是农神的意思。他教人民耕作,也教他们祭祀(《生民》)。祭祀时除了献上牲畜,还有谷物酿的酒煮的饭。所谓“有其香”,“有椒其馨”(《载芟》),形容祭品甘美香醇,祖先享用后,“既醉既饱,福禄来反”(《执竞》)!

几千年后的今天,香的宗教功用并没有消失。不管是佛寺还是教堂,仍保留了上香的仪式。除了宗教,香广泛地使用在生活的其他层面,和食衣住行之所需有密切的关系。香花、香草、香菜、香料、香油,既是人类饮食的主要来源和要素,也具备医病疗伤、消毒保健、清洁卫生、调息按摩、美容养颜、庭园设计、美化环境的用途。

“香”固然有的来自动物,例如麝香(musk,鹿的一种)和龙涎香(amberqris,抹香鲸),但是绝大部分来自植物界。它的来源非常丰富,植物的每个部分—花、叶、根、茎、种子、果实、树脂、树皮—都含有或多或少的精油。不管是新鲜的花草,干燥保存的花草,还是提炼出的精油,都有各种实用和美学的价值。在十九世纪末现代化学发达以前,香的材料全部是天然的。但是,今天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充满了人工制造的香味:牙膏、肥皂、洗发精、发胶、面霜、化妆品、香水、洗衣粉、洗碗剂,甚至信纸、信封、邮票、书签、墨水……不管是颜色还是气味,这些合成香都还逊于天然香,而且没有医疗的功效。

一九二八年法国化学家贾馥斯(Rene-Maurice Gattefosse)在一次实验里手被烧伤。他立刻将手浸在实验台上的一大罐薰衣草(lavender)精油里。出乎意料的是,炙伤很快就愈合了。这个亲身经验启发了他研究精油的兴趣,并发明了“芳香疗法”(英文 aromatherapy)一词,用科学的方法来了解植物提炼的精油,一九三七年出版同名书。一九五十年代,奥地利生化学家毛荔女士(Marguerite Maury)将贾馥斯的理念发扬光大,并融合她对中国医学的理解,进一步分析精油针对个别疾病及美容养颜方面的功效。法国医生瓦内(Jean Valnet)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用芳香精油来医治受伤的兵士,一九六四年出版《芳香疗法的实践》(The Practice of Aromatherapy)一书。英国本来对芳香疗法相当排斥,直到一九七十年代才在悌斯朗(Robert B. Tisserand)的大力提倡下开始接受它。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以来,芳香疗法日益受到消费者的喜爱及学术界和工商业界的重视。今天,市面上可以买到的精油就有六十种之多,常用的约二三十种。相关的用品从香烛、香炉、香囊到香雾器和香谱,不可胜数。欧美还有专门学校教授这方面的课程,光在美国就有五六十家之多。古老的“芳香学”正以多彩多姿的风貌重现于二十一世纪。

芳香文化在人类历史里无孔不入;它涵括了宗教、医学、文学、艺术、科学、经济、政治、外交等层面。它既属于物质文明,也是精神文明;既诉诸感官,也触动心灵。它既具有多元的实用价值,也体现恒久的审美尺度。它既平凡,又神秘;既具体,又抽象。芳香文化是人类和自然环境最古老最亲密最神秘的联系。正如婴儿出生不到一个礼拜就可以辨识母亲的体味,天然香让我们重温大地之母的慈爱。一株草,一朵花,一粒种子,一颗果实,都是大自然的赐予,值得我们珍惜。“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有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