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十五讲(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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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孔雀东南飞》的思想和艺术

《孔雀东南飞》是一首长篇叙事诗,是汉代乐府民歌中的一篇杰作。最早见于陈代徐陵编的《玉台新咏》,题作《古诗无名氏为焦仲卿妻作》。《乐府诗集》编入第七十二卷《杂曲歌辞》十三中。明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誉之为“长诗之圣”。这首诗在思想艺术上都达到了很高的成就,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珍品。

孔雀东南飞

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而为此辞也。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晻晻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这首长诗不仅写出了一个爱情婚姻的悲剧,而且从几个方面深刻地揭示出这个悲剧所包含的反封建的社会意义。

第一,长诗深刻地揭示了酿成这一婚姻悲剧的原因,是由于封建宗法制度和封建礼教的压迫,因而具有深刻的反封建的社会意义。诗里写出了悲剧的女主人公刘兰芝是一位既有才貌又勤谨事姑的妇女,也就是说她本来应该享受到爱情婚姻的幸福生活,但却被无理地逐出了夫家。她不像上面几首诗中所写的那样是被丈夫遗弃的,而是由于婆婆的不满和驱赶。被驱赶的原因,主要是由于婆婆认为“此女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实际上,这是由于封建家长按封建礼法去要求她、束缚她,而从诗中所表现的刘兰芝刚烈不屈的性格来看,她是不能忍受这一束缚的,因而引起了婆婆的强烈不满。封建礼教的束缚和压迫,以及坚持封建礼教的宗法统治,是兰芝被遣以致最后酿成悲剧的根本原因。

第二,长诗写出了夫妻二人的感情是很深厚的,他们互相了解,恩爱相处。这就进一步说明了兰芝的被遣是出于家长的旨意,是封建宗法制度造成的恶果。特别是诗中写了焦仲卿反对遣发兰芝而引起母亲的震怒,写了两人的难分难舍,写了两人相别时的誓言,写了兰芝被迫再嫁时两人难言的痛苦,写了当现实不能改变时两人相约以死来殉情等等,这一系列的情节,都充分地揭示了封建宗法制度是造成这一悲剧的根本原因,也是使男女双方都陷入极端痛苦的根本原因。

第三,长诗中还特意写出了兰芝兄逼嫁的情节。这使得焦仲卿暂遣兰芝还家、以后再相迎的幻想彻底破灭。这就揭示了封建宗法的统治和封建礼教的统治不是个别人的问题,而是一种制度,一种社会势力,是无所不在、不可逃脱的。这样就写出了这一悲剧的必然性、不可避免性,使得这首长诗具有了更加深刻的社会内容。

第四,全诗的结尾,写了合葬后夫妻二人化为鸳鸯的幻想。这一艺术处理具有几方面的意义:一是象征了两人真挚相爱、永不分离的顽强意志。人可以死,而爱是永生的,精神是不灭的;爱和精神是不可改变,也是不可战胜的。二是表现了广大人民对这一爱情悲剧所表现出来的是非的评价,以超现实的形式,表达了人们对爱情婚姻的美好理想。三是表现了作者对这一悲剧的深切的同情。

总之,这首长诗的社会意义在于,它不是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个别的人,将酿成悲剧的原因归结为个别人的意志和行动,而是指向由个别人所代表的封建制度和礼教的罪恶,这就使得作品的思想达到了相当的深度。

长诗在艺术上也取得了杰出的成就。

第一,这是一首长篇叙事诗,有生动、完整、曲折的故事情节,而且组织得严密、紧凑,显示了中国古典诗歌叙事艺术的成熟。这首诗在后代不断被改编为戏剧上演,除了思想内容方面的原因外,原诗情节结构的曲折完整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第二,长诗塑造了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主要写了四个人:一是悲剧的女主人公刘兰芝;二是悲剧的男主人公焦仲卿;三是焦母;四是兰芝之兄。后面两人和前面两人是矛盾冲突的对立面,其相互关系构成了故事情节的主要内容。四个人的思想性格是不同的,而写得最鲜明也最成功的是刘兰芝。

长诗首先写她勤劳善良,在压迫面前却又刚强不屈,不像封建社会里许多妇女那样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她在勤劳理家而仍不能得到婆婆的欢心时,清醒地认识到“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于是主动地向丈夫提出“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作为一个被压迫的妇女,这样的态度实在是表现了非同寻常的勇气和胆识,表现了她性格的坚强不屈。诗中写她被遣离开焦家时,是“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一早起来就精心地妆饰打扮自己。诗中细致地描写了她裙、履的华艳,头、腰、耳、口、手等部位修饰的精美;而辞别婆婆时,又是“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看她对自己的精心修饰,是那样地郑重其事、从容不迫、光明磊落,好像并不是被遣送离家,而是去参加婚礼一样。这里也同样表现了兰芝不同凡俗的思想气度。难能可贵的是,诗中还写到她对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的罪恶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因此对未来的命运和斗争的前景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不抱任何幻想。这一点,较之作为官吏的丈夫焦仲卿的思想还要高出一筹。这在焦仲卿被母亲逼迫,欲令兰芝暂归,以待矛盾缓和后再去迎接她回来时,表现得最为突出。兰芝回答说:“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她的头脑是何等的冷静,认识是何等的深刻。她的这种认识,是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得来的,因此有着坚实的现实基础,所以她才那样对婆婆不抱任何幻想,离开焦家时就做好了永远不会返回的思想准备。事态的发展,证实了她的认识和处理是完全正确的。

再有就是写太守遣媒来说亲时,通情达理的母亲谢绝了媒人,阿兄却大发雷霆,意欲逼迫她改嫁,而兰芝闻言却是仰头回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立即表示了同意。这里表面上看似乎没有写兰芝的反抗,表现得过于顺从了,但其实极其准确地刻画了兰芝的思想性格,既写了她清醒认识的一面,又写了她反抗的一面。她对兄长的暴虐与专横是早有认识,并且有思想准备的,她在跟焦仲卿告别时即已明白相告:“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她清醒地知道反抗是徒劳的、不会成功的,于是便很快答应了。诗中“兰芝仰头答”一句很重要,这“仰头”二字,既写出了她的满腔悲愤,又写出了她的刚强不屈。她不是软弱,更没有屈服,而是外示顺从,内怀死志,表现为一种特殊形式的抗议。

长诗在写她跟焦仲卿的关系时,又刻意表现出她的善良多情。她十分清楚被遣后将永无返回之日,先是嘱仲卿“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后是为丈夫的拳拳之心所感,报以坚贞不移的誓言:“……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她被遣回家,在通情达理而又疼爱她的母亲面前,表现得那样温顺、羞惭:“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她的善良无辜令人同情,她的刚强不屈令人敬佩。总之,这是一个强者的形象,而不是一个弱者的形象,强者而被扼杀,就更加令人同情,发人深思,也更有社会意义。

焦仲卿与刘兰芝有所不同。他深爱兰芝,也多情善良,是非观念也是十分清楚的;但他却软弱,而且对封建势力抱有幻想。他毫不隐瞒地向不喜欢妻子的母亲表白对兰芝的爱,而且还表示这样的坚决态度:“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但当母亲捶床大怒,表示一定要将兰芝遣走时,他便默然无声,只是退而与兰芝含泪相商了。不过,他的命运同兰芝也是一样的悲剧,故而这个人物还是令读者同情和喜爱的。

焦母和刘兄是两个令人憎恶的形象,是这一悲剧的直接制造者。但两人也不完全一样。对焦母,作品着重揭露了她的专横暴虐;对刘兄,则着重鞭挞他的势利残忍。这两个人物虽然着墨不多,但形象也相当鲜明,且具有典型意义。

在人物描写上,生动而性格化的对话是一种重要的艺术手段,这在《孔雀东南飞》中是运用得非常成功的。如诗中写焦仲卿与其母关于是否要遣走刘兰芝的对话,焦母的专横无理、仲卿的善良软弱,都被生动地表现了出来。又如兰芝与仲卿,一个坚强,一个软弱,但同时又互有深情,也主要是通过对话表现出来的。人物对话在篇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这在古代叙事诗中是不多见的。

第三,铺张排比的描写,在诗中也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既造成声调和色彩的美,同时对塑造人物形象也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如“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以四句排比描写兰芝自幼的聪明勤奋,这样就更好地表现了她遭到婆婆虐待的无辜和不幸。写她临去时向丈夫诉说绣腰襦和编杂物,也是用铺排的写法:“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充分地渲染这些物件的光彩华美,用以反衬她所说的“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的悲愤心情。离开焦家时,写她严妆打扮,也是采用了铺排的写法,对她的精心妆饰作了一系列的形容。这样写,不仅表现出她美丽无双,引起读者对她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同时更重要的是,写她被赶走而显得从容镇静,落落大方,毫无畏缩和羞惭之态。而写太守娶亲一段,更是极尽铺张描写之能事,渲染了太守家的豪华,也就写出了刘兄见利忘义的可鄙,从而更加突出了兰芝不慕富贵的高贵品德。那种喜庆热闹的情景,又与兰芝夫妇绝望痛苦的心情形成强烈的对比。

第四,连理鸳鸯的浪漫主义的结尾,热情地歌颂了两人生死不渝的爱情,表现了任何迫害摧残都不能消灭的顽强意志,使全诗充满理想色彩,而一扫悲剧容易带给人的消极悲观的情调。最后“多谢后来人,戒之慎勿忘”的结语,也点明了全诗的作意,强化了作品的思想倾向。

总之,《孔雀东南飞》一诗通过生动的故事情节和鲜明的人物形象,写出了一个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的婚姻悲剧,有力地揭露和批判了封建礼教和封建家长制的罪恶,热情地歌颂了青年男女生死不渝的忠贞爱情,以及反抗封建压迫的斗争精神和顽强意志,成为我国文学史上千百年来受到读者广泛喜爱的叙事杰作。